十一月中旬的一天中午,他们全家团聚在餐桌旁,吃的最后一道甜点心,是嬷嬷用玉米粉和干紫黑莓做的,还加了高粱糖浆以增进甜味。气候已使人感到寒冷,这还是这一年的第一次寒冷。波克站在斯佳丽背后,搓着手兴奋地问道:“斯佳丽小姐,你看是不是到了该杀猪的时候啦?”
“你是在想吃猪肠子了吧?”斯佳丽咧嘴笑着说,“是呀,我自己也想吃鲜猪肉,要是天气持续再这样寒冷几天,我们就——”
媚兰刚把调羹举到唇边,忽然停下来打断了她的话。
“听,亲爱的!有人来了!”
“有人在喊,”波克不安地说道。
秋天清新的空气里传来得得的马蹄声,急促得像人猛然受惊时的心跳一样,同时听见一个女人在尖声高喊:“斯佳丽!思嘉!”
围桌而坐的众人恐怖地相对而视,旋即推开坐椅跳起身来。那喊声虽然由于惊恐有点走样,但分明是萨莉·方丹的嗓音。她上琼斯博罗去路过塔拉,一小时前还在这里聊了一会儿天。此刻,他们刚慌张地拥到大门口,就见她骑着马一阵风似的从车道上飞奔而来。那马汗沫满身,她的头发披散在背后,帽子挂在帽带上。她朝他们冲过来时,并不勒住马缰绳,只是举起手臂往她来的方向挥动。
“北佬来啦!我看见的!正沿着大路过来!北佬——”
她猛地一扯马勒,那马才没冲到台阶上。她把马头一个急转,只三大步就跃过了屋侧的草坪,然后再一跃跳过四尺高的树篱,就像是在狩猎场上似的。她们听见沉重的马蹄声穿过后院,穿过黑人住的小屋之间的小路,知道她是抄近路回含羞树去了。
她们一时间吓得茫然不知所措。稍后苏埃伦跟卡琳相互抓着手指呜呜地哭起来了。小韦德吓得呆在那里动也不动,浑身发抖,却哭不出声来。他离开亚特兰大那夜以来一直担心的事终于来临了。北佬就要来抓他了。
“北佬?”杰拉尔德茫然说道:“北佬不是已经来过了吗?”
“我的上帝!”斯佳丽嚷道,眼睛正好跟媚兰惊恐的目光相遇。霎时间,在亚特兰大最后一个夜晚的恐怖情景,重新萦回在脑际。那一路上乡间处处是残垣断壁,使她又想起一起起杀人、强奸和残酷害人的故事。她眼前又浮现出那个北佬士兵,手里拿着埃伦的针线盒,就站在过道中间。她想,“我活不成了。我就要死在这个地方。我还以为最糟的事都已经过去了呢。我活不成了。我再也支持不住了。”
随后她看到那匹马,已上好鞍子,拴在那儿,正等待着波克骑到塔尔顿去办事。她的马!她唯一的一匹马,北佬会把它抢走,把奶牛跟牛犊抢走,把母猪和一窝小猪全都抢走——哦,当初费了多大的工夫才把它们从沼泽地里弄回来!北佬还要把方丹家分给她们的雄鸡、下蛋的母鸡和鸭子全都拿走。还有食品箱里的苹果和山芋。还有麦粉、大米、干豆。还有北佬皮夹里的钱。他们会把所有的东西统统拿走,让她们在这里活活饿死。
“绝不能让他们拿走!”她大声嚷起来,众人都吃了一惊,都转过脸来看着她,以为她被那可怕的消息吓昏了。“我绝不愿挨饿,我绝不让他们拿走!”
“你说什么,斯佳丽?你说什么?”
“那马!那牛!那猪!不能让他们拿走!我绝不让他们拿走!”
她倏地把身子转向四个黑人,他们在门口缩成一团,他们的黑脸孔都被吓成特别的死灰色。
“到沼泽地里去,”她迅速说道。
“什么沼泽地?”
“河边上的沼泽地,蠢货!把那几只猪赶到那里去。你们全去。快。波克,你和普里西爬到墙角下把那些猪弄出来。苏埃伦你和卡琳把所有吃的东西装进篮子里拿到树林子里去,拿得动多少就装多少。嬷嬷,把那些银器重新沉到井里去。波克!波克,听我说,不要站在那里发呆!把爸带走。到哪里就不用问我啦!随便哪儿都行!爸,你跟波克去吧。你真是个好爸爸。”
她虽然在狂乱之中,可是仍然考虑到,杰拉尔德眼下处于惝怳之中,如果看见穿蓝军服的北佬,怕是承受不了刺激的。她停下来绞着双手,见小韦德被惊吓得抓住媚兰的衣襟哽哽咽咽地哭着,她又增添了一分烦恼。
“我该做些什么,斯佳丽?”在一片嚎哭和仓皇的脚步声中,媚兰的声音显得很沉着。尽管她的脸色如白纸,全身簌簌发抖,然而她平静的声音却使斯佳丽的情绪稳定下来,使她意识到全家都在听她的吩咐,由她来指点。
“那奶牛跟那牛犊,”她急忙说道,“都在老牧场上。你骑马把它们赶到沼泽地里去,再去——”
她话还没说完,媚兰就摔开了韦德的手,立即跑到前台阶,高高撩起她那宽大的裙子,向马儿直奔过去。斯佳丽只见她那双细腿一闪,裙子和内裤稍稍一飘,人已跨上了马鞍,两只脚已荡在马镫上面。她抓住缰绳,脚后跟朝马肚子上一夹,刚要起步,忽然拉紧缰绳,脸上现出惊恐的神色。
“我的孩子!”她喊道,“哦,我的孩子!北佬会杀了他的!快把他给我!”
她一手抓住马鞍头,刚想滑下马来,但斯佳丽向她尖叫起来了。
“快走,快走,去赶牛去,我来照看孩子,我说你快走,你想我怎么会让艾希礼的孩子落到他们的手里?快走吧!”
媚兰绝望地回头一看,随即猛地一蹬马肚子,那马扬起一阵尘土,向牧场飞奔而去。
斯佳丽想道:“真没料到媚利·汉密尔顿居然还会骑马!”随即她赶紧进屋,韦德哭哭啼啼跟在她后面,想要抓住她飘动的衣裙。等她一跳三级地上了楼,见苏埃伦和卡琳挽着橡木条篮子,正往食品间跑去。波克使劲抓着杰拉尔德的臂膀,把他拖往后廊。杰拉尔德嘴里咕咕哝哝,像个孩子似的由他拖着走。
她听见后院里传来嬷嬷粗糙的嗓音:“你去,普里西!你下去把小猪递给我!你晓得我个子太大钻不进那栅栏。迪尔西,快来叫这不中用的孩子——”
“我还以为把这些猪关在屋角下是个好主意,不会叫人偷去,”斯佳丽一面往自己的卧室跑去,一面心里想道,“我怎么没想到在沼泽地里造个猪圈呢?”
她拉开五斗橱最上面的一个抽屉,从衣裳堆里捡出北佬那只皮夹。她从针线筐里匆匆取出藏在里面的一枚宝石戒指和一副钻石耳环,放进了皮夹。可是皮夹藏哪里好呢?塞在床垫子里?放在烟囱上面?扔进井底里?放在怀里?哦,不,千万不能!皮夹子会从紧身衣里鼓起来,万一给北佬看见,就要剥掉她的衣服搜身。
“他们要是那样,我要羞煞人的。”她胡思乱想着。
楼底下奔跑声啼哭声乱成一团。斯佳丽此刻虽然心乱如麻,但还是想到她但愿能和媚兰在一起该多好。她说话沉着。打死北佬的那天她显得那么勇敢。媚利可抵上其余的三个人。媚利——她刚才说了什么?哦,不错,孩子!
斯佳丽手里攥着皮夹,快步穿过过道跑进媚兰的卧室,那孩子小博正睡在浅摇篮里。她把他抱在怀里,孩子被惊醒了,咿咿呀呀地挥舞着小拳头。
她听见苏埃伦在喊:“快点,卡琳!快点!我们装够了。哦,妹妹,快!”又听见后院里响起了小猪的尖叫声和愤怒的呼噜声,跑到后窗口一看,见嬷嬷两臂各挟着一只挣扎着的小猪,一摇一晃地正在穿过棉花田。她后面跟着波克,也夹着两只小猪,一面还推着杰拉尔德在他前头走着。杰拉尔德舞着手杖,蹒跚地走过田垅。
斯佳丽身子靠在窗口外,大声喊道:“迪尔西,把那母猪也带上!叫普里西把它赶出来!你可以把它放在田里赶着走!”
迪尔西抬起头来,她那古铜色的脸上现出为难的样子。她围裙里兜着一大堆银器。她的手指着屋角下。
“那母猪咬了普里西,我把它仍旧圈在屋角下了。”
“便宜了那母猪,”她想,又匆匆回到卧室,把从北佬身上搜来已收藏好的手镯、胸针、相框、银杯匆匆地找出来。可是把它们藏到哪里去呢?一只手抱着小博,另一手拿着皮夹和一堆小玩意儿可真别扭。她于是先把小孩放在床上。
那孩子一离开她的怀抱就哇哇哭起来了。斯佳丽忽然灵机一动:把那些东西藏在孩子的尿布里岂不更妙?她忙把孩子翻了个身,把衣服朝上拉起,把皮夹塞进尿布靠背后的地方。孩子经她一折腾,哭得更凶,她忙把那三角尿布在那两条乱踢的小腿之间缚牢了。
“现在,”她深深地吸了口气,心想,“现在可以到沼泽地里去了。”
她一手抱着大声嚎哭着的孩子,另一手紧抓着首饰,冲进楼上的过道。忽然她停住快步走,一阵恐惧袭来,只觉两腿发软。这屋子里好静!静得多么可怕!他们全都走了,就撇下她一个人吗?竟没有一个人等她一下吗?她并没有要他们只让她一个人留下。这年头对一个单身女人来说是什么事都可能发生的,何况北佬就要来了——
她听见一个轻微的响声,不觉吓了一跳,忙转身一看,原来是她的儿子蜷缩在栏杆旁,她自己在慌乱中已经把他给忘了。他眼睛睁得很大,惊恐万状,想要开口说话,可是只见喉头颤动,却发不出声音来。“起来,韦德·汉普顿,”她急忙吩咐道,“快起来自己走。妈现在没法抱你了。”
他跑到她身边,像个受了惊的小动物,一把抓住她宽大的裙子,把脸埋在里面。她感觉到他一双小手在裙子褶缝里摸索着她的腿。她从楼上走下来,可是每跨一步都被他的手牵制着,她狠狠地嚷道:“放开我,韦德!放开我,你自己走!”可是那孩子的手反而拽得更紧。
她走到楼梯口,那楼下的一切,仿佛都向她扑来。所有那一件件亲切的、妥善保管的家具似乎在向她耳语:“再见!再见!”她喉咙口一阵哽咽。那间埃伦辛勤工作过的小办事室的门开着,她可以瞥见那张旧写字台的一角。那边是餐室,餐桌旁的椅子东倒西歪,餐桌上盆子里吃剩的东西还没有收拾掉。地上的碎呢地毯是埃伦亲手染色,亲手织成的。墙上还挂着外婆罗彼拉德的画像,胸口半裸着,头发高高堆着,鼻旁两道深深的纹路,使她的脸永远呈现出一种颇有气度的讥笑。这里的一切都构成她早年的回忆,都深深地扎根在她的心中。此刻都在向她呼喊:“再见!再见啦,思嘉!”
北佬会把一切——这里的一切全都烧掉!
现在她是最后一瞥自己的家,待她从林子里或者沼泽地里回头时,看到的恐怕只有浓烟滚滚中的烟囱和烈焰腾飞的屋顶了。
“我不能离开你,”她心里想道,害怕得牙齿震颤作响。“上回爸不肯离开你。他对他们说就连他一起烧掉好了。这回就让他们连我也一起烧掉好了,因为我实在离不开你。我现在剩下的,就只有你了。”
决心既已下定,反而不觉恐惧,只是心里有一种冷却的感觉,仿佛一切希望与恐惧都已冻结了。她正这样站着时,忽然从林荫道上传来杂沓的马蹄声,銮铃的叮当声和军刀的碰撞声,接着一声刺耳的吆喝:“下马!”她连忙弯下身,非常迫切地,然而却是异常和蔼地对她身旁的孩子说道:
“放开我,韦德,好孩子!赶快下楼,穿过后院,跑到沼泽地里去。嬷嬷和媚利阿姨都在那里。快点跑,宝贝,不要害怕。”
孩子听她语调变得很温和,便抬起头来看着她。斯佳丽见他眼中的神色,就像一只掉进陷阱的小兔子,不觉心里冷了半截。
“哦,圣母!”她祷告道,“千万不要让他惊厥过去!在北佬面前千万不能那样。不能让他们看出我们害怕他们。”她见孩子把她的裙子抓得更紧,明确地说道:“勇敢点,韦德,他们不过是一小队该死的北佬!”
于是她下楼迎上前去。
舍曼将军此时正率军离开亚特兰大横穿佐治亚州向海边进发。临行前他下令纵火把亚特兰大付之一炬。在他面前三百英里长的领土实际上是没有设防的,因为除了人数极少的自卫队外,只有由老人和孩子组成的民团。
佐治亚州的千里沃土,种植场星罗棋布,这里还庇护着一些妇女、儿童、老人和黑奴。在这一带八十英里的狭长地带,已遭受北佬的焚烧和掳掠。无数房屋被夷为平地,无数家庭被抢劫一空。可是,在斯佳丽眼里,仿佛这不是整个南方的灾难。她见到蓝制服军拥进她家前廊,以为这完全是个别的,只是针对着她和她的一家的恶毒行径。
她站在楼梯脚下,怀里抱着孩子,韦德紧紧依偎着她,把头藏在她的裙子里,眼睁睁看着北佬蜂拥进屋,粗暴地把她推向一边,冲上楼去。楼下的北佬把家具拖到前廊里,拿刺刀往椅子、沙发、窗帘、地毯里乱戳乱捅,想找寻贵重的东西。楼上的北佬把床垫、被褥统统扯破,弄得羽毛四处飞舞,飘到楼下落在她的头上。斯佳丽无可奈何地看着他们恣意劫掠和破坏,满怀着一种无能为力的愤怒,把心里残存的一点点恐惧也都消除了。
带队的北佬是个中士,矮个子,弓形腿,头发已经花白,嘴里嚼着一大块烟草。他第一个走到斯佳丽跟前,不住地朝地板上和她裙子上乱吐唾沫,直截了当地对她说道:
“把你手上的东西给我,太太。”
她刚才竟忘记了自己手上还拿着首饰,本来是想把它藏起来的。于是她脸上挂着冷笑——她希望她的冷笑能像她外婆画像上的一样生动——把首饰扔在地板上。看着那些士兵贪婪地扑上去抢夺,不觉心里暗自好笑。
“麻烦你把你的戒指和耳环取下来。”
斯佳丽把孩子放在臂下挽住,使得孩子的脸向下涨得通红,并尖声号叫起来。她先取下一副石榴石耳环,那本是杰拉尔德送给埃伦的结婚礼物,随后又脱下那只大蓝宝石戒指,那是查尔斯送给她做订婚礼物的。
“不要扔。拿来给我,”中士伸出双手说,“那些小杂种已经捞了不少了。你还有什么?”他的眼睛拼命地打量着她的胸衣。
一时间斯佳丽头脑发晕,仿佛觉得一双粗暴的手伸进她的胸部,在摸着她的吊袜带。
“没有了。不过我想你们总要习惯地把你们的受害者剥光衣服抄身的吧?”
“噢,我相信你的话,”中士的脾气还好,说罢转过身吐着唾沫离开了。斯佳丽把孩子抱正,轻轻拍拍他,又用手托住尿布上藏皮夹的地方,心里感谢上帝,媚兰有个孩子,孩子身上又有块尿布。
她听见楼上沉重的靴子践踏声,家具从地板上拖动的吱嘎声,瓷器和镜子敲碎的声音,还加上士兵找不到值钱的东西愤而发出的诅咒声。从院子里传来高声呼喊:“把它们脖子扭掉!别叫它们跑了!”接着是母鸡咯咯,鹅鸭嘎嘎,没命地叫着。又听见猪的长声尖叫,随着一声枪响,叫声骤停,她知道那只母猪这下完蛋了,心里一阵刺痛。该死的普里西!只管自己逃跑,把那母猪就那样扔下了。但愿小猪安然无恙!但愿全家人都平安躲进了沼泽地。可是究竟怎样却无从知晓。
她默不作声地站在过道里,眼看着那些北佬士兵呼喊着,咒骂着,在她身前身后窜来窜去。韦德害怕得紧紧抓住她的裙子。他紧挨着母亲,她能感觉到他身子在颤抖,但她也无法对他说出一句安慰的话。她不愿意对北佬说一个字,无论是请求,抗议,或者表示愤怒。她只感谢上帝让她的双膝还有力量支持她站着,让她的脖子还挺有力地使她的脑袋抬得高高的。可是当她看到一小队胡子兵登登走下楼梯,手里拿着各色各样东西中竟有查尔斯的军刀时,她忍不住叫喊起来了。
那把刀是属于韦德的。本来是他祖父的军刀,后来传给他父亲的。孩子去年生日那天,斯佳丽就把它送给了他。而且送刀的时候还相当郑重其事,媚兰还哭了,她饱含着自豪与怀念的热泪亲吻了孩子,嘱咐他长大后一定要做一个勇敢的军人,就像他父亲跟祖父那样。韦德也非常得意,常常爬到桌子上去,拍拍那把挂在墙上的军刀。斯佳丽可以忍受自己的东西让那些可恶的家伙抢走,可是却忍受不了这个——这个她孩子引以为荣的东西。小韦德听见母亲的喊声,竟也胆子大起来了,一面大声哭着,一面从他母亲的裙子里伸出一只手喊道:
“那是我的!”
“你不能把那把刀拿走!”斯佳丽也急忙伸出手来说道。
“我不能,嘿?”那个拿军刀的小个子大兵说道,还轻薄地咧开嘴朝着她笑。“哼,我能拿!这是叛乱分子的刀!”
“这不是。这是把墨西哥战争用过的军刀。你不能把它拿走。它是我小儿子的。是他祖父传下来的!哦,上尉!”她转向中士道,“请你叫他把军刀还给我吧!”
那中士一下子荣升了好几级,心里着实高兴,便走上前去。
“把刀给我瞧瞧,鲍勃。”他说。
小个子骑兵不情愿地把刀递给了他。“这把刀柄是纯金的呢。”他说。
中士把刀拿在手里翻来覆去看了一阵子,又举起刀柄对着阳光看着刻在上面的字。
“‘献给威廉·R.汉密尔顿上校,’”他辨认道,“‘表彰英勇善战。参谋部赠。一八四七年于布埃纳维斯塔。’”
“嚯,太太,”他说,“我本人也上过布埃纳维斯塔战场。”
“是吗?”斯佳丽冷冷地说。
“可不是。那可是一场激战,你听我说。在那次战争中可从来没打过那样激烈的仗。这么说,这把刀是孩子祖父的啰?”
“是的。”
“好吧,就还给孩子吧,”中士说,他手帕里包着一包首饰已经感到满足了。
“可是那刀柄是纯金的呢,”小个子骑士不肯罢休。
“就留给她做个纪念吧。”中士咧开嘴笑着说。
斯佳丽接过刀,连“谢谢”也没说一声。拿回自己的东西,为什么还要谢谢这帮强盗?她把刀靠紧身边拿着,那小个子骑兵还在跟中士争论不休。
后来,那中士按捺不住了,骂那二等兵见鬼去,还不许他回嘴,终于那二等兵喊道,“那好,就让我去给那些叛党留下点什么来做纪念吧。”小个子二等兵说罢便朝后屋里赶去,斯佳丽这才松了口气。他们没提起要烧屋子,也没叫她走出房外好让他们放火。也许——也许——这时楼上的士兵和外面的士兵都正逛进过道。
“有什么吗?”中士问道。
“一头母猪,几只鸡和鸭子。”
“有点玉米、一点山芋和豆子。准是我们刚才看见那个骑马的野猫报过信了。”
“保罗·里维尔,你说呢?”
“嗯,这里没多少油水,中士。你已经捞到一点了。我们还是快点走,要不整个村子都会得知我们来到的消息了。”
“熏腊间底下挖过没有。他们总是把东西埋在那下面。”
“他们根本就没有熏腊室。”
“黑人的小屋里找过没有?”
“小屋里堆的全是棉花。我们把它烧了。”
刹那间,斯佳丽回想起在棉花田里受烈日曝晒的悠长日子,仿佛又感觉到可怕的腰酸和背痛。然而一切都是白费。棉花全完了。
“你们这里真的没多少东西吗?说实话,太太。”
“你们的军队以前来过的。”她冷冷地说。
“那是真的。我们九月份到这一带来过。”一个士兵说,手里摆弄着什么东西,“我刚才忘了。”
斯佳丽见他手里拿的正是埃伦生前常常戴的那个金顶针,她立刻记起母亲的一双纤纤玉手戴着它做针线活儿的情景,触景生情,深感悲戚。现在那顶针就躺在那陌生人的肮脏粗糙的手掌上,不久就要被带到北方,戴在一个北佬女人的手指上,还会恬不知耻地引以为荣。哦,埃伦的顶针!
斯佳丽低下头,不让北佬看见她在哭泣。她的眼泪一滴滴慢慢地落在孩子的头上,在泪眼模糊中,她看见那些北佬涌向门口,听见中士在粗声粗气地命令他的士兵。他们走了,塔拉平安无事了,可是怀念埃伦的痛苦使她高兴不起来。她听见马蹄声,军刀碰撞声,以及北佬大兵满载着抢掠的衣服、床毯、图画、鸡鸭和那只母猪,沿着林荫大道渐渐远去时,心里稍觉宽慰一点,然而当她精神上稍不紧张反而顿时觉得浑身疲软无力了。
接着她闻到一股烟火味,转过身来,可是刚从紧张中松弛下来的她,身心交困,实在顾不得那些棉花了。她从餐室打开的窗口望出去,见黑人的小屋里,余烟仍在袅袅上升。棉花完了。这就意味着纳税的钱和打算度冬的钱也都完了。可是她现在只能眼巴巴地看着棉花在焚烧。她以前曾看到过棉花着火的情形,知道即使有许多男人来扑救,也很难把火扑灭。感谢上帝的是多亏今天没有刮风,没有把火星带到塔拉的屋顶上,也多亏那一排小屋跟正屋离得很远。
忽然她倏地转过身来,刻板得像时钟的指针一样,她的一双惊恐万状的眼睛直瞪瞪地穿过过道,向厨房里望去。厨房里正在冒烟!
她连忙把孩子放在过道和厨房之间,又猛地甩开了牢牢抓住她的韦德,把他直推到碰上墙壁。她冲进厨房,里面已浓烟弥漫,她呛得咳嗽不停,眼泪直淌,立即退出来。她撩起裙子捂住鼻子,奋不顾身地又冲了进去。
厨房里只有一扇小窗,本来光线就不好,现在室内满是浓烟,简直什么也看不见,可是她能听见火苗的咝咝声和木柴的爆裂声。她举起手挥开眼前的浓烟,眯起眼睛细看,只见一道道细细的火焰穿过地板向墙上扑去。有人把壁炉里燃烧着的木柴抽出来在厨房里四处乱扔,干燥的松木地板把火焰吸进去,又把火焰像喷水似的噗哧噗哧喷出来。
她忙又赶回餐室,从地板上顺手扯起一块地毯,乒乓一声撞翻了两张椅子。
“我一个人绝扑灭不了它——我绝对扑灭不了它!哦,上帝,要有人帮忙就好了!塔拉要完了——完了!哦,上帝!一定是那个小个子大兵捣的鬼,他说过要给我们留点纪念。唉,我真不该不让他把那把刀拿走!”
她走过过道时,看见她儿子捧着刀躺在地上。他紧闭着眼睛,他脸上的神情呆滞,显得异常的平静。
“我的上帝!他死了!被他们吓死了!”她在极度的痛苦中这样想,可是她并没有停下脚步,直奔厨房门口一只盛饮水的桶旁。
她把地毯的末端浸在水桶里,深深地吸了口气,又冲进厨房,把门啪的一声关上。她持续地摇晃着、咳嗽着,可是她还是拿起地毯奋力扑打一条条迅速向她扑来的火舌。她的长裙子两度着了火,都被她用手扑灭。她的头发也已散乱披在背后,她闻到一股头发烧焦的难闻臭味。火焰似条条火蛇,扭动着跳跃着向四壁乱窜。她突然感到一阵疲乏袭来,知道大势已去,无法挽救。
正在危急关头,门忽然推开了,冷风吹进来助长了火势,火焰一下子窜得更高了。门又立即关上,斯佳丽在滚滚浓烟中勉强看清,是媚兰拿着一块又重又黑的东西在扑打火焰,同时还用她的脚在踩灭火焰。她听见她呛得直咳嗽,看见她身子摇摇晃晃,又瞥见她脸色惨白,神情坚定,她的眼睛眯成一条缝,又见她用块地毯前仰后合地猛烈扑打着。她们两人持续并肩奋战了很久,斯佳丽才见火线渐渐缩短了。就在这时,媚兰忽然转过身来,一声大喊,用尽全力扑向思嘉。
斯佳丽睁开眼睛时,发现自己正躺在后廊里,她的头舒舒服服地枕在媚兰的腿上,西斜的阳光正照在她的脸上。她的两手、双肩和脸孔被火灼伤,疼得简直无法忍受。小屋里仍在冒烟,浓烟把一排小屋全笼罩住了,同时棉花的焦臭异常刺鼻。斯佳丽见一缕缕烟还在从厨房里冒出来,拼命挣扎着想站起身来。
可是媚兰按住了她,沉静地对她说:“躺着别动,亲爱的,火已经灭了。”
她吁了口气,闭上眼睛,静静地躺了一会。她听见近旁那婴儿发出咯咯的声音,又因听见韦德在打嗝的声音而感到放心。原来他没有死,感谢上帝!她睁开眼睛仔细看看媚兰的脸,见她鬈发有些被烧焦了,脸被熏黑了,然而她仍在微笑,两眼兴奋地闪闪发光。
“你成了个黑人了,”斯佳丽低声说道,倦怠地把头埋进那柔软的枕头。
“你更像是个化装黑人乐队里的滑稽演员,”媚兰回敬了一句。
“你为什么扑在我身上?”
“因为,亲爱的,你的背上着火了。我知道今天这一折腾,真能把你的命给送掉,可是没想到你也会晕过去。我把那几头畜生拴在树林子里,就马上赶回来了。我想起你一个人在家,还有两个孩子,我几乎急死了。北佬——北佬没把你怎么样吧?”
“如果你指的是强奸,那倒没有,”斯佳丽说,挣扎着想坐起身来。媚兰的大腿固然很柔软,可是躺在走廊里却很不舒服。“可是他们把所有的东西全都抢走了。我们现在已一无所有——哎,你怎么还快活得起来呢?”
“我们两人都平安无事,我们的孩子也都好好的。我们还有房子住,”媚兰说时带着轻快的语调,“现在到了这种地步,人们所能够指望的,也只有这些……哎呀,小博撒尿了!我猜北佬大约把他的大尿布也给抢去了。他——斯佳丽,他尿布里是什么东西呀?”
她突然急忙伸手到孩子的背后,摸出了那只皮夹。她朝那皮夹瞧着,一时间像是从没见过它似的,接着就放声大笑,一阵又一阵的纵情欢笑,但绝不是歇斯底里。
“只有你才想得出这个好主意,”她大声喊道,一把搂住斯佳丽的脖子,还亲吻了她,“你真是我最经得起打击的好姐妹。”
斯佳丽由她搂着自己,因为她实在太疲乏,没有力气挣扎,因为她赞美她的话听起来非常顺耳,还因为刚才在浓烟滚滚的厨房里的一幕,使她对她的小姑产生了较深的敬意,也产生了较为亲密的伙伴情谊。
“我不能不承认,”她不太情愿地想道,“在你处境困难的时刻,她总会来到你的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