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佳丽从亚特兰大回到塔拉已经有两个星期,这时她脚上最大的一个泡开始发炎溃烂,肿得穿不上鞋子,走起路来也只好踮着脚后跟。她看着脚趾上肿胀的伤口,心里一阵绝望。要是它像士兵的伤口那样成了坏疽,附近又没个大夫,她要是死了那怎么办?现在的生活虽然很苦,可是她还不想死。再说,万一她死了,谁来照管塔拉呢?
她刚回家时曾经指望杰拉尔德恢复从前的精神面貌,由他来当家做主。可是两个星期以来,她的希望已经破灭,现在她心里明白,不管她喜欢也好,不喜欢也好,塔拉的种植场和全家的人全得靠她这双没有经验的手办事了。杰拉尔德成天静静地坐着,犹如在做梦似的。丝毫不关心塔拉的事,样子倒是挺文雅的。有时她想听取他的意见,可是得到的回答总是:“就照你自己的意见去办吧,女儿。”或者更糟的是:“去跟你妈商量一下,孩子。”
看来杰拉尔德只好永远是这个样子了,斯佳丽意识到这一点,也就冷静地接受这个事实:直到他寿终正寝,他总是等待着埃伦,总是想听到埃伦的声音。他似乎处于幽冥的阴阳界,在那里时间总是静止的,埃伦始终就在隔壁房间里。她死的时候,就把他生存的主要动力带走了,同时也带走了他的上进心,他的闯劲和他的充沛精力。杰拉尔德·奥哈拉以前一直在表演一出喧嚣的闹剧,埃伦是他的观众。现在帷幕永远降落了,脚灯暗了,观众一下子不见了,而呆若木鸡的老演员却独自留在空空的舞台上,在等待别人给他提台词。
那天早上屋子里很静,因为只剩下斯佳丽、韦德和三个女孩子,其余的人都到沼泽地里找那只母猪去了,连杰拉尔德也活动起来,他一手拿着一圈绳子,一手抓住波克的臂膀,跟着他们步履维艰地穿过田野去了。苏埃伦和卡琳哭了一阵子,慢慢地睡着了。她们俩每想起埃伦,每天至少总要淌两次伤心的眼泪,泪水一直滚到她们瘦削的脸颊,媚兰是第一次坐起来,拿枕头垫靠在床上,身上盖一条补缀过的破被单,两臂各抱着一个婴孩,一边是一个毛茸茸的亚麻色的小脑袋,另一边是迪尔西的短发卷曲的黑脑袋,跟她自己的孩子一样轻轻地抱着。韦德坐在床的另一头,听她讲童话里的故事。
斯佳丽觉得塔拉的寂静简直难以忍受,因为这不免要使她想起从亚特兰大回家那长长的一天中一路上凄凉死寂的情景。那奶牛和牛犊一连好几个钟头没发出过一点声音,窗外听不见啾啾的鸟鸣,连世代栖居在木兰枝叶间好唱歌的反舌鸟今天也没有歌声了。她拖来一张矮椅子放在她打开的窗前坐上,把裙子撩起盖在膝上,两臂搁在窗台上,托着下巴,向窗外看着前面的车道、草坪和大路外侧空旷的绿色牧场。她身旁地板上放着一桶水,她不时把起泡的脚伸进水桶里,但一次次的刺痛使她的脸都抽歪了。
她心里烦躁,把下巴紧紧按住手臂,这正是她最需要用力气的时候,她的脚趾偏偏溃烂了,那些蠢材一辈子也别想把那母猪逮住,他们花了一个礼拜才抓到那窝小猪,是逐只抓来的。现在两个礼拜都过去了,那母猪还没有抓到。斯佳丽知道要是自己跟他们一起去,那她能挽起衣服拿着绳子,一下就把母猪给套住。
能不能抓住姑且不论,就算抓住了又怎么样呢?吃完了母猪和她的小猪又该怎么办?日子得过下去,人是天天要吃的。冬天快要到了,到那时怕没什么可吃的,连邻居家园子里少得可怜的剩菜也不会有了,他们得有干豆、高粱、玉米片、大米和——哦,还有许多别的东西。他们需要玉米和棉花种子留着明年春播,还需要添置新衣裳。这些东西从哪里来?她又如何买得起这些东西?
她曾私下翻看过杰拉尔德的口袋和钱盒,除了找到一沓沓邦联政府发行的公债券外,总共只有三千块邦联纸币。这三千块钱倒是够他们吃一顿丰盛的饭菜,她自我解嘲地这样想,因为此时的邦联纸币已快要一文不值了。可是就算她真的有钱并且真的能买到食物,那她又怎么能把食物运回到塔拉来呢?上帝为什么不让那匹老马活下来?白瑞德偷来的那匹可怜的老马要是还在,情况就会大不相同。咳,那些毛皮溜光在牧场上奋蹄的骡子,那些拉车的骏马,她的小牝马,姑娘们骑的矮脚马和杰拉尔德那匹在赛马场上飞驰狂奔的大公马——咳,只要还剩下其中的一匹,哪怕是一头脾气最犟的骡子该多好!
不过,没关系——等她脚一好,就步行到琼斯博罗去。她生平还没有走过这样远的路,可是她还是得去,哪怕北佬把全城都烧光了,她相信一定能在附近一带找到人,会告诉她到哪里去弄到吃的东西。她想起了韦德那张饿得消瘦的脸,想起他老是不停地嚷着,他不要吃山芋,要吃鸡腿,要吃米饭,要喝肉汤。
想到这里,她的眼睛湿润了,前院灿烂的阳光像是被阴云遮住了,树木也显得模糊不清了。斯佳丽把头伏在臂上,竭力不哭出声来。哭有什么用处?只有在男人身旁,你想他给你些什么好处的时候,哭才是有用的。她伏在那里,紧紧闭着眼睛不让眼泪淌出来。这时突然听见一阵马蹄声,不由吃了一惊。可是她并没有抬起头来。两星期来的日日夜夜,她经常想象听到这种马蹄声,就像她经常想象听到埃伦衣裙的窸窣声那样。她像往常的这种时刻一样,她的心怦怦直跳起来,可是她马上严厉地告诫自己,“不要痴心妄想。”
可是马蹄声渐渐缓慢下来,令她吃惊的是,逐渐成了有节奏的慢步,嘎扎嘎扎地走上了砂石车道,果然是一匹马——是塔尔顿家的,是方丹家的,她连忙抬起头,却原来是一个北佬骑兵。
她机械地闪到窗帘后面,从帘缝里窥视着那人,吓得透不过气来。
那人身体壮实,面容粗野,一蓬黑胡子散乱在敞开的蓝夹克衫前,他没精打采地坐在马鞍上,他深陷的小眼睛在阳光下眯成一条缝,从他的帽檐下悄悄地打量着这屋子。他慢慢地从马上下来,把缰绳一掷套在拴马柱上。斯佳丽像是肚子上挨了一拳似的感觉一阵痛楚,忽然又透过气来。一个北佬!一个屁股上挂着一支长手枪的北佬,可是家里就剩下她一个人,还带着三个生病的女人和两个婴孩!
那人慢悠悠地朝屋前走来,手按在枪套上。眼睛骨碌碌地向左右乱转。这时斯佳丽的心头浮起了一幅幅杂乱无章的画面,像万花筒似的在变换着。皮特姑妈平时讲的那些事情,什么袭击没人保护的女人啦,割断人家的喉咙啦,把躺着垂危女人的房屋放火烧掉啦,把哭哭啼啼的孩子拿刺刀捅死啦,种种难以诉说的恐怖暴行,全都浮现出来,而且全都联系着这一个名字:“北佬”。
在恐怖之中她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躲进衣橱,钻到床底下,或者从后面楼梯飞奔而下,大叫大嚷地向沼泽地里逃去。反正只要能从他手中逃脱什么办法都行。可是紧接着她听见他小心翼翼地走上前面台阶,鬼鬼祟祟地走进过道,便知道她的逃脱之路已被切断,她吓得浑身发冷,不敢走动,只听见楼下的脚步声从一间屋又到另一间屋,因为没有见到有人影,那人的脚步渐渐更大声更大胆起来。现在他已进餐室,看来他马上就要走进厨房了。
一想起厨房,斯佳丽突然怒火中烧,像是一把利剑插进她的心头,这股怒火一下子把她的恐惧全都驱散了,厨房,厨房里的炉火上正煮着两锅菜,一锅是炖苹果,一锅是蔬菜杂烩,是她好不容易从十二橡树和麦金托什家园子里摘来的。那两锅子东西虽然只够填饱两个人的肚皮,却是为九个腹中空空的人准备的午餐。斯佳丽饿着肚子等他们回来已有好几个钟头,一想起北佬要把他们这一点可怜的东西吃掉,怎能不叫她气得发抖。
全不得好死的北佬,他们像蝗虫一样涌到这里来,害得塔拉的人正在慢慢地饿死,可是他们现在又来了,想把这剩下的一点点东西还要偷走,此刻她的胃饿得很是难受,向上帝起誓,今天这个北佬别想偷我们的东西!
她悄悄地脱掉她破旧的鞋子,光着脚,连脚痛也忘了,急忙走到五斗橱前。她轻手轻脚地拉开橱顶上面一只抽屉,把那支她从亚特兰大带来的手枪拿在手里,那是查尔斯生前佩带的枪,可是他却从来没有用过。她的手伸进挂在墙上军刀下面的皮盒子里,摸出一颗子弹,稳妥地把它装进枪膛里。她急速而无声地穿过通道,走下楼梯,一手扶着栏杆,一手把握着的手枪紧贴在腿旁裙子的褶皱间。
“是谁?”一个鼻音喝了一声,她在楼梯中间停住,太阳穴里的血怦怦地大声冲击着,连楼下的声音也听不清了。“站住,不然我要开枪了!”那声音喝道。
那人站在餐室门口,紧张地弓着身子,一手握枪,另一手拿着一只黑黄檀木的小针线盒子,斯佳丽觉得两脚冰凉,一直冷到膝盖,可是脸孔却被怒火烧得发烫,他竟把埃伦的针线盒拿在手里,那里面有金顶针,金柄剪刀和镶金小金刚石,她想大声喊:“把它放下,把它放下,你这肮脏的——”可是却发不出声来。她只能瞪眼从栏杆上俯视着他。那人的神色从紧张残酷变成了半蔑视、半讨好的微笑。
“那么这里是有人在家啰,”他说,把手枪塞回枪套里去,一面走进过道,直走到面对着她站着,“就只有你一个人吗,女士?”
像闪电一般,她举起手枪伸出栏杆,对准他那猛吃一惊的胡子脸。还不等他伸手去摸枪,她就扣动扳机。枪的后坐力叫她身子一晃,一声爆炸的轰响震动她的耳朵,一股火药味直往她鼻孔里钻。那人砰的一声往后仰翻在地,把厨房里的家具也震动了。他手中的针线盒掉下了,里面的东西撒落在他的四周。斯佳丽不由自主地走下楼梯,走到他跟前俯视着那人胡子以上的残缺不全的脸。那人的鼻子已成为一个血窟窿,呆滞的眼睛被火药烧焦了。这时她又看到两道鲜血从光亮的地板上淌着,一道是从他的脸上,一道是从他的脑后流出来的。
不错,他死了,毫无疑问,她杀了个人。
一股硝烟缓缓地升到天花板上,她脚下的血流在不断扩展,她站在那里,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只觉得在夏日早晨的寂静里,一切无关紧要的声音和气息,仿佛都扩大了,木兰树叶轻微的婆娑,远处沼泽地里鸟儿哀怨的啭鸣,都响得多了,窗外鲜花袭人的香味更浓了,连她自己心房的急速跳动也如同擂鼓一般了。
她杀死了一个人!她平时看见捕猎的场面总要远远躲开,听到杀猪时猪的嚎叫和兔子落在陷阱的吱吱声,都会觉得于心不忍的。杀人!她麻木地想到,我杀了人,哦,这不可能是我干的!她看到那只毛茸茸粗壮的手,那手正紧挨着针线盒。猛然间她的活力恢复了,心里很高兴而活跃,感到有一种残忍的喜悦。她甚至能够把她的脚后跟伸进他脸上的伤口里,感觉一下他的热血流在她光脚板上的快意。她总算给塔拉——也给埃伦报了一次仇。
楼上过道里传来了踉跄的脚步声,起先走得很急,中间停了一下,随后又是一阵没有力气的拖着脚走的声音,还夹杂着金属的碰撞声。现实和时间感使斯佳丽清醒起来,她抬头一看,见媚兰正站在楼梯口,穿着一件代替睡衣用的破衬衣,她衰弱的手臂不胜重负似的提着查尔斯的军刀。媚兰一眼便把下面的情况看得清清楚楚:一个穿蓝军服的人四肢伸直倒在血泊中,身旁是那只针线盒,斯佳丽光着脚站着,脸色灰白,手里握着支长手枪。
两个人的目光默默地碰到一起,媚兰总是温和的脸庞闪出冷峻自豪的光辉,含有赞许而无情的微笑,她感受到的喜悦,显然不亚于斯佳丽内心的激动。
“怎么——怎么——她竟跟我一样,她竟理解我的感情!”斯佳丽想了好一会儿,但没说出来,“她也会像我做同样的事呢?”
她激动地抬起头来,看着那身体孱弱、站立不稳的姑娘,对这个姑娘,她从来都是感到嫌恶和轻视的。可是此刻,她对这位艾希礼妻子的憎恨却动摇了,一种钦佩和志同道合的感情油然而生。她顿时摆脱了狭隘的偏见,清楚地看出在媚兰温柔的声音和可爱的眼神中,在闪烁着坚不可摧的钢铁意志,在她那沉静的血液里,也可以看到勇气的旗帜与号角。
“斯佳丽!斯佳丽!”苏埃伦和卡琳惊恐的尖叫声,透过她们紧闭的卧室房门,隐隐地传出来,中间夹杂着韦德的喊声:“阿姨!阿姨!”媚兰忙把手指放在嘴唇上示意,然后把军刀放在楼梯顶上,费力地挪动脚步回到楼上,打开了病房的门。
“别害怕,姑娘,”她用一种调皮的欢乐口吻说道,“你们的大姐想把查尔斯手枪上的锈斑擦掉,不小心走了火,差点没把她给吓死!”“喏,韦德·汉普顿,你妈妈用你亲爱的爸爸的枪打了一枪,等你长大起来,她会让你打枪的。”
“说起谎来,真是面不改色。”斯佳丽钦佩地这样想。“我可没有她那种急智,不过何必说谎,她们应该知道我刚才干的事。”
她又俯视了一下尸体,这时她的恐惧和愤怒都已消退,随之而来的反应是两膝不住发抖。媚兰又费力地回到楼梯口,正扶着栏杆下楼,牙齿咬着苍白的下嘴唇。
“快回床上去,真蠢,你不要命啦!”斯佳丽嚷道,可是媚兰衣不蔽体,步履维艰地下来走进楼下的过道。
“斯佳丽,”她压低嗓门说,“我们得把他弄出去埋掉。他说不定不是一个人,要是他的同伙发现他躺在这里——”说着她靠着斯佳丽的臂膀站稳了。
“他肯定是一个人,”斯佳丽说,“我在楼上窗口没看见有别的人。他一定是个逃兵。”
“即使他只有一个人,这件事也绝不能让任何人知道。黑人们会在私底下乱说,给北佬知道了早晚要来把你抓去的。斯佳丽,我们一定要赶在他们从沼泽地里回来以前,把这尸体藏好。”
斯佳丽从思想上到行动上被媚兰万分迫切的口气所促使,她认真地思索起来。
“我可以把他埋在花园角落里的葡萄棚下面,就在波克挖出威士忌酒桶的地方。那儿的泥土松软。不过我怎么把他弄过去呢?”
“我们一个人抓住他一条腿拖过去。”媚兰果断地说。
斯佳丽虽然心里不愿意,却不得不对她更加佩服起来。
“你是连只小猫也拖不动的。还是我来拖,”她不客气地说,“你回床上去,不要把命送掉,也不用你帮我的忙,你要是不走,我就先把你背回楼上去。”
媚兰苍白的脸展现出理解的微笑,“你真好,斯佳丽。”她轻轻地吻了吻斯佳丽的脸颊,还没等斯佳丽从惊讶中清醒过来,又接着说:“如果你能把他拖出去,我就在大伙儿回来以前,把——把地上那一摊血擦干净,还有思嘉——”
“嗯?”
“你说我们要是搜索一下他的背包,也算不上是不高尚吧?里面说不定会有点吃的东西。”
“当然算不上,”斯佳丽说,她有点懊恼自己竟没想到这一层,“你把背包拿去看看,让我来搜他的口袋。”
她厌恶地俯下身去,把那尸体上衣的纽扣全部解开,一一翻遍了他的口袋。
“我的上帝,”她轻轻地说,拉出一只鼓鼓囊囊的皮夹,外面包着一块破布,“媚兰——媚利,我猜想里面一定都是钱。”
媚兰没有答话,突然坐在地板上,背靠着墙壁。
“你瞧,”她哆嗦着说,“我身子有点发虚。”
斯佳丽扯掉破布,两手颤抖着打开皮夹。
“瞧,媚利——快瞧瞧!”
媚兰一看,她的眼睛张大了。里面有一大把钞票,有美国联邦的钞票,也有南方邦联发行的纸币,夹在中间的,还有一枚十元的金币和两枚五元的金币。
“现在不要去数它,”媚兰见斯佳丽开始点起钞票来,劝阻她道,“我们没工夫——”
“你明白吗,媚兰?有了这些,我们就有吃的了。”
“是的,是的,亲爱的,我懂,可是我们现在没有时间。你再找找他别的口袋,我来查看他的背包。”
斯佳丽真有点舍不得放下那皮夹。她眼前展现出一派光明的前景——真正的钱,北佬的马,食物!上帝毕竟是存在的,他果然供养我们了,虽然他供养的方式有点奇特。她蹲在那里,呆呆地望着那皮夹微笑。食物!媚兰将皮夹从她手里一把夺走——
“快!”她说。
裤子袋里就只有一段蜡烛头,一把折刀,一块烟草和一根短绳。媚兰从背包里找出一小包咖啡,放在鼻子上闻了闻,仿佛那是顶顶高级的香水似的,还找出几片硬饼干,接着她的脸色倏地变了,她找出一张小女孩的相片,装在金框子里,镶着一颗颗细珍珠,又有一枚石榴石胸针,一副宽大的金镯子,上面挂着小金链条,一个金顶针,一个婴儿用的小银杯,一把金绣花剪,一只镶着单粒钻石的戒指,还有一副耳环,各挂着一粒梨形的钻石,那钻石即使在她们外行人的眼里看来,每粒也都在一克拉重以上。
“他是个贼!”媚兰低声说道,身子从尸体往后退缩。“斯佳丽,他这些东西,一定全是偷来的。”
“那当然,”斯佳丽说,“他到这里来,也是想从我们家偷得更多的东西。”
“我很高兴你杀了他,”媚兰温和的眼睛变得严峻起来。“快,亲爱的,把他从这里弄出去。”
斯佳丽弯下身子,抓住两只靴子往外拖。这家伙好重!她忽然觉得自己力气太小。万一拖不动怎么办?她转过身,背对着尸体,把两只穿着靴子的脚分别搁在左右两只胳膊弯里,然后俯身使劲向前。那尸体被拉动了,于是她继续用力拉。她那只溃烂的脚,刚才一时忘了疼痛,现在猛烈地牵扯起来,痛得她咬紧牙关,只得把身体的重心移到脚跟上来。她一步步艰难地移动着,汗水从前额滚滚而下,总算把尸体拖出了过道,可是地上却留下一道殷红的血迹。
“要是让血迹一路滴在院子里,那我们就没法收拾干净了,”她喘息着说,“把你的衬衣脱下来,媚兰,让我把他的头包着。”
媚兰的脸刷的一下红起来。
“别傻啦,我不会朝你看的,”斯佳丽说,“我要是身上有条衬裙或者长裤,我也会脱下来用上的。”
媚兰蹲在墙边,把破亚麻布衬衣从头上扯下来,一声不响地扔给斯佳丽,自己尽量拿两臂遮住身子。
“感谢上帝,我还不至于像她那样怕难为情,”她一面拿那破衣服包着尸体的头,一面默默地想道。她其实并没有目睹媚兰的窘态,心里自然是意识到的。
她瘸着脚拼命往前拖,好不容易把尸体拖过通道到达后廊,停下来用手背擦了额角上的汗水,又回头看看媚兰,见她正靠墙坐着,抱着双膝挡住裸露的胸脯。斯佳丽心中不免烦躁地想道,媚兰这人真傻,在这样的时刻,还讲究什么怕难为情。媚兰遇事向来拘泥,这也是斯佳丽看不起她的地方。然而这时她忽然感到羞愧起来。因为媚兰毕竟——毕竟刚生孩子没多久就从床上起来,还拿了一件她提都提不动的武器,前来帮她的忙。她这样做是需要勇气的。亚特兰大陷落那可怕的晚上,以及她们回家的长途中,媚兰都曾显示过她那藏而不露的钢铁意志。斯佳丽扪心自问,自己恰恰缺乏她那样的勇气,那是威尔克斯家人共有的貌不惊人而又难以捉摸的气质,斯佳丽对此并不理解,却又不得不给予吝啬的称颂。
“你回床上去,”她扭转头说道,“不然你会送命的。我把他埋了就回来把这里擦干净。”
“我会拿块破地毯来擦的,”媚兰低声说道,看着地上的一摊血,脸色显得很难看。
“那好,你自己要把命送掉,看我还管不管你!要是我还没干完就有人回来,别让他们到花园里来。门口的那匹马就说不知从哪里跑来的。”
媚兰坐在早晨的阳光下,身子瑟瑟发抖。她听到那死人的脑袋撞在走廊的一级级台阶上,发出一次次嗒嗒的声响,使劲捂住了自己的耳朵。
没有人怀疑马的来历。那匹马很显然是从战场上走散了的,有了它大家都很高兴。那个北佬就躺在葡萄棚下斯佳丽挖成的浅坑里。那些棚柱子多半已经腐烂,斯佳丽在夜里拿菜刀把它们砍断,让那棚子倒在那坟墓上。斯佳丽后来始终没有提起修棚子的事。究竟为了什么,那几个黑人如果知道,也会保持沉默的。
有时她疲劳过度,夜里难以成眠,也没有鬼魂从那浅坑里出来跟她作祟。她每想起这件事,她既不害怕,也不悔恨。她只是有点弄不明白,因为她知道要是在一个月以前,她是决计不会干出这种事来的。年轻貌美的汉密尔顿太太,笑靥迷人,耳环叮当作响,那么娇娇滴滴的,怎么竟会把一个人的脸打成肉酱,匆匆忙忙挖了个坑把他埋了!她想如果认识她的人知道了这件事,准会吓得惊愕万状,她稍稍残忍地咧嘴笑了。
“我现在再也不去想它了,”她下了决心。“事情已经做了,而且已经过去了。我当时要不杀他,才真是个傻子呢。不过我觉得我回家以后必定是有点变了,要不我不会做出那种事来。”
她并不有意识地去想这件事,可是每逢她遇到困难的和不愉快的事,她的内心就会悄悄地闪出一个念头,给她以力量:“我连人都杀过了,这点事我肯定能够办到。”
她变了许多,只是她自己并不太知道。从那天她躺在十二橡树黑人院子里开始,她心上便包上了一层硬壳,现在这层硬壳一天天在变厚了。
斯佳丽现在有了一匹马,就有条件可以亲自出去打听一下邻居们的情况了,自从她回家以来,已经无可奈何地想了上千次:“县里是不是就只剩下我们一家人了?是不是其他的人全都被烧杀光了?还是全都逃到梅肯去了?”对于十二橡树,麦金托什家和斯莱特里家的一切化为灰烬的惨状记忆犹新,这使她几乎不敢去打听别人家的真情。可是即使情况很不妙,知道总比不知道要好。她决定先到方丹家去,不是因为他家离得最近,而是希望老方丹大夫还在家里。媚兰需要个大夫。她身体恢复得太慢,斯佳丽见她那苍白衰弱的样子,不免有点惊慌。
她一等到脚上的伤好转到能够穿上鞋子,立刻就打点出发。她跨上北佬的那匹马,一只脚套进收短了的马镫,另一条腿弯起来搁在鞍头旁,摆出一个侧骑的姿态,随即纵马穿过田野,朝方丹家所在的含羞树61骑去,思想上做好准备她将看到的是一片焦土。
令她又惊又喜的是,那幢浅黄色的灰泥屋子,竟安然无恙地站立在含羞树丛之中。随即方丹家三个女人从屋子里出来,欢迎她,吻她,高兴得大叫起来,使她沉浸在温暖的幸福之中,她几乎掉下眼泪。
一阵热情的问候之后,大家鱼贯走进餐室入座,此时斯佳丽却不由感到一阵心寒。因为含羞树远离大路,得以免遭北佬蹂躏,因而方丹家的牲口和粮食都还保存着。可是这里跟塔拉和县里其他地方一样,笼罩着一种异样的沉寂。黑奴们听说北佬要来,吓得全逃掉了,只剩下四个在家中使唤的女仆。整幢屋子里,除了萨莉那个刚开始不用尿布的小男孩乔以外,没有一个男人。偌大的屋子里,现在就住着方丹奶奶,已经七十多岁了,还有她的儿媳,也有五十多岁,却还唤她作少奶奶,再就是萨莉,刚满二十岁。她们在家里没人保护,附近又没有人家,可是她们即使心里害怕,也不会在脸上流露出来。在斯佳丽看来,很可能是因为少奶奶和萨莉两人非常惧怕那位身体脆弱、意志却无比坚强的老祖母,所以不敢轻易表示内心的不安。斯佳丽也非常怕她,那老太太眼睛尖,嘴巴更尖,斯佳丽过去对此已深有体会。
这三个女人虽然没有什么血缘关系,年龄也相距悬殊,可是她们的亲属之情和共同经历把她们拴到了一起。三个人都穿着自家染的布做的丧服,都显得脸容疲惫,神情抑郁,心事重重,看上去三人都是哀而不怨。然而在她们微笑着欢迎来客的时候,内心的隐痛也难免叫人窥破。因为她们的黑奴全逃跑了,她们的钱成了一堆废纸。萨莉的丈夫乔死在葛底斯堡。少奶奶也成了寡妇,因为她的丈夫小方丹大夫在维克斯堡死于痢疾。另外两个男孩子,亚历克斯和托尼,都在弗吉尼亚某地,至今生死不明。老方丹大夫跟着惠勒将军的骑兵走了。
“老傻瓜今年都七十三岁了,浑身没一处不害关节炎,就像猪身上没一处没虱子一样,但他还偏要学年轻人一样到军队里去服务,”老祖母嘴里这么说,可是眼神里却流露出她对丈夫的无比自豪。
“你们有没有关于亚特兰大近来的消息?”斯佳丽等大家坐定下来,便开口问道,“我们在塔拉,简直跟外界完全隔绝了。”
“哎,孩子,”那位老奶奶答道,她已经养成习惯,跟人谈话,都要由她来主持,“我们的情况跟你们一样,就只知道舍曼终于把亚特兰大城拿下了。”
“这么说他果然拿下了。他现在在干什么?什么地方还在打仗?”
“我们三个女人,孤单单地住在乡下,哪里会知道打仗的事?我们一连几个星期没收到过一封信,也没看到过一张报纸了,”老祖母尖刻地答道,“我们家有个黑人遇到过另一个黑人,那个黑人从一个到过琼斯博罗的黑人那里得到一点消息,除此以外我们就什么也不知道了。那消息说北佬正在亚特兰大城里休整他们的人马,但不知是真是假。不过我想他们让我们的人打到现在,是该休息休息了。”
“没想到你们一直都在塔拉,我们竟不知道,”少奶奶插嘴道,“哦,都怪我为什么不骑马过去看看!不过这里黑人差不多全跑了,事情太多,我实在也走不开。可是我本该抽时间去一趟。我这人真不关心邻居。不过,自然,我们以为塔拉跟十二橡树和麦金托什家一样,给北佬烧了,你们也都到梅肯去了。我们做梦也没想到你们还在家里,思嘉。”
“是呀,叫我们怎么想得到,那天晚上奥哈拉先生的黑奴逃过这里,一个个吓得眼球突出,跟我们说北佬就要放火烧塔拉了。”老祖母插进来说。
“而且我们还看见——”萨莉开始说。
“让我来说好不好,”老奶奶抢着说道,“他们说北佬要在塔拉安营扎寨,说你们正在打点到梅肯去。当天夜里我们就看见塔拉火光冲天,烧了好几个钟头,把我们那些蠢黑奴吓得都逃光了。到底烧掉了些什么?”
“我们所有的棉花——值十五万块钱。”斯佳丽沉痛地说。
“你得感谢上帝烧掉的不是房子,”老祖母说,把下巴搁在手杖上,“你总还可以种更多的棉花,可是你没法子种房子。顺便问一下,你们开始摘棉花了吗?”
“没有,”斯佳丽说,“我们的棉花大部分都给毁了,剩下的我看不超过三包,都在最远的河边低地里,根本派不了什么用场。再说我们田里干活的黑人都跑了,也没人去摘。”
“发发慈悲,我们田里干活的黑人都跑了,也没人去摘!”老奶奶把斯佳丽的话学着说了一遍,又用讥刺的眼光扫了她一下。“你自己那双漂亮的小爪子出了什么毛病啦,小姐,还有你两个妹妹呢?”
“我?摘棉花?”斯佳丽惊恐地嚷道,仿佛老奶奶是在叫她去犯罪似的。“叫我去学田里干活的黑人?学贫苦的白人?学斯莱特里家女人的样?”
“贫苦的白人,真是!这年头由不得你轻轻松松地做小姐啦!听我说,姑娘,我年轻的时候我父亲把家给败了,那时我就靠一双手,什么活都干,田里的活也干,后来爸弄到了些钱才又买了些黑奴。我锄过地,摘过棉花,如果需要的话,我现在还照样能干。而且看样子我得去干。贫苦的白人,真是!”
“哦,可是方丹妈妈,”她的儿媳嚷道,哀求地朝两个姑娘瞥了一眼,似乎要她们帮着平平老奶奶的气。“那是多年以前的事,和现在完全不一样,时代不同啦。”
“有正当的事需要你去做的时候,时代是没有什么不同的,”独具慧眼的老奶奶不肯让步,“我真为你母亲害臊,斯佳丽,听你说话的口气,好像贫苦的白人老老实实干活,就算不上是正派人似的。当初亚当耕夏娃织——”
斯佳丽想换个话题,便急忙问道:“塔尔顿家和卡尔佛特家现在怎么样啦?他们家的房子有没有被烧掉?他们有没有逃到梅肯去?”
“北佬没到过塔尔顿家。他们家跟我们一样,不在大路边。可是北佬到卡尔佛特家去过,抢走了所有的牲口和鸡鸭,还把他家的黑奴统统带走了——”萨莉说。
老祖母打断了她的话。
“咳!他们还给那些黑姑娘许愿,答应给她们穿绸衣裳,戴金耳环——那就是他们干的好事。凯思琳·卡尔佛特还说看见有些北佬把黑傻瓜放在马鞍后面骑走的。好吧,他们将来无非养下一批杂种的混血儿,我看北佬也不见得能让黑人的血统变得更好。”
“哦,方丹妈妈!”
“不要摆出那副受惊的样子,简。我们都是结过婚的人,不是吗?再说,天晓得,这种黑白混血儿我们以前也不是没见过。”
“他们为什么没把卡尔佛特家的房子烧掉?”
“那全靠卡尔佛特先生的第二个太太和她那个北佬监工希尔顿,”老奶奶说,她每回提起他家那位从前的女家庭教师,都要把她叫做“第二个卡尔佛特太太”,虽然卡尔佛特先生的第一位太太死了已经有二十年了。
“我们是坚定不移同情北方政府的,”老祖母的细长鼻子用鼻音模仿他们的口气。“凯思琳还说他们两个人赌神罚咒说他们现在全家都是北佬了。说卡尔佛特先生死在荒郊野外,雷福特死在葛底斯堡,凯德在弗吉尼亚军队里!凯思琳听了觉得实在屈辱,说宁可房子让他们烧掉。她说凯德回来后要是听说这情况,准会气破肚皮。那就是讨个北佬女人做老婆的好处——那种女人没有自尊心,不懂体面,就只知道保全自己。……他们为什么没有把塔拉烧掉,思嘉?”
斯佳丽没有马上回答,她先停下来想了一想。她晓得下面一个问题势必是:“你家里人好吗?你母亲好吗?”她晓得她不能告诉她们说埃伦死了。她要是在这几个富有同情心的女人跟前说起埃伦的死,甚至想起埃伦的死,她自己准会放声痛哭,哭得死去活来。但她不能让自己哭出声来。自从回家以后她还没有真正哭过。她晓得只要一打开泪水的闸门,她那勉强支撑着的勇气就会烟消云散。可是,向她周围的几位友好的脸孔惶惑地一看,她也明白她若是隐瞒了埃伦的死讯,方丹家的人绝不会宽恕她。尤其是老祖母,她对县里的人都看不大起,可是对埃伦却最最真心实意地喜欢。
“怎么,你说呀,”老祖母眼睛盯着她说,“连你也不知道吗,小姐?”
“喏,是这样,我是在打仗告一段落后才回家的,”她急忙答道,“那时北佬都已离开。爸——爸跟我说——说是他要北佬不要把房子烧掉,因为苏埃伦跟卡琳两人都在害伤寒,病得很重,没法子移动她们。”
“我这是头一回听说北佬做好事,”老祖母说,听说北佬也有好的地方似乎有点懊恼。“两位姑娘现在怎么样啦?”
“噢,好些,好多了,简直可以说已经好了,只是身子很虚弱,”斯佳丽答道。她见她所担心的问题似乎已经到了老奶奶的嘴边,拼命想找另一个话题。
“我——我想跟你们借点儿吃的。北佬就像蝗虫一样,把我们的给全啃光了。不过,要是你们也不宽裕,不妨跟我直说,那么——”
“你叫波克赶辆大车来,把我们的东西分一半给你们,大米、玉米片、火腿什么的,还有几只鸡,”老奶奶说着,又瞟了斯佳丽一眼。
“哦,那太多了!真的,我——”
“别说啦,我不要听。不然要邻居干什么?”
“你真好,我没法——可是我该走了。不然家里人会不放心的。”
老祖母忽然站起身来,一把抓住斯佳丽的手臂。
“你们俩留在这里,”她下命令说,同时把斯佳丽推向后廊。“我要跟这孩子私下说句话。斯佳丽,你挽我走下台阶。”
少奶奶跟萨莉两人向斯佳丽说了声再见,答应不久就去看她。她们觉得很好奇,不晓得老祖母要说些什么,可是老祖母不主动告诉她们,她们是永远也别想知道的。凡是老太太都很难对付,少奶奶在萨莉耳边嘀咕了几句,两人就回去干针线活了。
斯佳丽站在那儿把手搁在马笼头上,心情阴郁。
“哎,”老祖母说,眼睛盯着斯佳丽的脸,“塔拉到底出了什么事啦?你有什么事瞒着我?”
斯佳丽仰视着她那双锐利的老眼睛,知道现在可以对她实说而自己不至于哭了。在方丹奶奶跟前,如果不经过她特殊的允许,谁都不能哭的。
“母亲死了。”她直截了当地说。
搁在她臂膀上的手抓得紧紧的,抓得她痛起来,那黄眼睛上面起皱的眼皮眨个不停。
“是北佬杀死的吗?”
“是害伤寒死的。就死在我回家的前一天。”
“别去多想了,”老祖母铁板着脸说,斯佳丽看到她喉头在吞咽着,“你爸怎么样?”
“爸——爸有点不太正常。”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说清楚。他是不是病了?”
“他受刺激——他很怪——他不——”
“不要跟我说什么不太正常。你是不是说他神经错乱。”
她这样直言不讳地说出了真情,反而使斯佳丽感到宽慰。这老太太真好,她并没有在这时刻深表同情,免得斯佳丽痛哭一场。
“是的,”她抑郁地说道,“他现在神志不清。他老是恍恍惚惚,有时甚至记不起母亲已经死了。哦,老奶奶,看着他一小时又一小时地耐心坐在那里等她,真叫我心里难受。你晓得的,他从前的耐心,比个孩子还不如。可是有时他要是记起来母亲死了,那就更糟。他常常坐在那里竖起耳朵听她的声音,然后他会突然跳起身来,跌跌撞撞走出屋子到墓地上去。回来的时候总是泪流满面,一遍一遍地说:‘凯蒂·斯佳丽,奥哈拉太太死了,你母亲死了。’好像我是第一次听到似的,弄得我真想尖声叫喊起来。有时候我听见他半夜三更在喊她的名字,我便起床对他说,她到黑人的小屋里看病人去了。那时他就会嘀里咕噜,说她老是看护别人,累坏了身子。好不容易才能把他骗回上床,他就像个小孩子。哦,要是方丹大夫在这里多好!我晓得他会有办法给爸治病的。而且媚兰也需要个大夫。她生了孩子以后,一直没有好好恢复——”
“媚利——生孩子了?她在你们家里吗?”
“是的。”
“她到你们家干什么?为什么不到梅肯她姑妈和亲戚家里去?她虽然是查尔斯的妹妹,可是我知道你是不怎么喜欢她的。好吧,你全都说给我听吧。”
“这说来话长,老奶奶,你要不要进屋去坐下来听?”
“我站得住。”老祖母简短地说,“你若是在那些人跟前谈自己的事,她们一定会大嚷大叫的,弄得你心里不是滋味。好,你说吧。”
斯佳丽于是从亚特兰大被围和媚兰怀孕的事说起,开始还有点结结巴巴,后来看见那双敏锐的老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她,她的话便流畅起来,说得既有力,又可怕。往事又历历在目,媚兰生孩子那一天天气多么热,她们怎样饱受惊险,怎样逃出围城,白瑞德又怎样把她们扔在半路上不管。她讲起荒野中漆黑的夜晚,敌友莫辨的熊熊营火,清晨阳光下枯焦的烟囱,一路上遍地的人马尸体,一直谈到她怎样忍饥挨饿,怎样忐忑地害怕塔拉也变成了一片焦土。
“我本来以为只要回到家里,妈妈就会料理一切,我就可以把重担卸下来了。在回家的路上我想我已经经历了最糟的事,可是等我知道母亲死了的时候,我才明白什么才真正是最糟的事。”
她垂下眼睑等待老祖母说话。可是她却好一阵子没有开口,斯佳丽以为她没有理解自己所陷入的困境。最后,老人才开口说话了,她的口气很温和,斯佳丽从来没听见她对人说话这样温和过。
“孩子,对一个女人来说,面对她所能遇到的最糟的处境,是一桩很不幸的事,因为从此以后,就不再有什么事能使她真正感到害怕的了。而一个女人要是对什么都不害怕,那确实是很不幸的。你以为我不能理解你刚才说的话,不理解你的经历?不是那样,我非常理解。我在你这样年纪的时候,经历过克里克62暴动,那是紧接着米姆斯要塞大屠杀以后的事,——是的,”她说话时,声音仿佛很遥远,“跟你的年纪差不多,因为那是五十年以前的事了。当时我设法躲进灌木丛里,躺在地上眼看着我家的房子被烧掉,我的兄弟姐妹被印第安人剥了头皮。我躺在那里,只有默默祷告火光不要把我藏身的地方暴露出来。后来他们63又把母亲拖出来给杀了,还剥了她的头皮,那地方离我躺着的地方只有二十英尺远。此后又不时有印第安人走回来拿战斧砍她的脑壳。我——我是我妈的宝贝,可是我却躺着,看到这一切。第二天一早,我就走向最近的一个白人居住区。那地方有三十英里路远,我足足走了三天,穿过沼泽地带,躲过了许多印第安人。等我到了那里,人家都当我已经疯了。我在那里认识了方丹大夫,他照顾我。……哎,得了,我说过,那是五十年以前的事了。打那以后,我对无论什么人和事都不会感到害怕,因为天底下最可怕的事,我已经经历过了。可是因为我不懂得害怕,却给我招致许多麻烦,失去了许多幸福。上帝要求女人胆小怯弱,如果她不懂得害怕,就有悖常规。……斯佳丽,你要永远保留一些让你害怕的东西,就像保留一些东西让你去爱那样。……”
她的声音渐渐消失。她默默站在那里,她的眼睛回顾到半个世纪前她曾害怕的日子。斯佳丽觉得焦躁不安。她原以为老祖母能够理解她,说不定还能帮她出主意解决些实际问题。可是她跟所有的老年人一样,尽谈些人家出生以前,谁都不感兴趣的事。斯佳丽后悔不该推心置腹地把什么都说了给她听。
“好吧,快回家,孩子,要不他们会不放心的,”她忽然说道,“叫波克下午赶辆大车来。……不要以为你能卸下担子。你办不到的。我知道。”
那年的夏天气候一直拖延到十一月份,对塔拉这家子人来说,那些暖洋洋的日子可算得上是些好日子。最困难的阶段已经过去了。现在他们有一匹马可以代步。早餐有煎鸡蛋,晚饭有煎火腿,用不着天天吃老一套的山芋、花生和苹果干,有一个节日里,甚至吃过烤鸡。那只老母猪最后终于抓回来了,她和她那窝小猪每天在猪圈里拿鼻子拱土,快活地咕噜咕噜哼着。有时候它们吵得使人说话都听不见,可是那声音听起来毕竟很悦耳,因为那意味着到了天寒屠宰的季节,家里的白人就有鲜猪肉吃,黑人能吃上猪杂碎,冬天的肉食大家都不用犯愁了。
斯佳丽到方丹家去了一趟,精神上受到很大鼓舞,只是她自己没有充分意识到。现在她知道有些邻居还在,有些熟悉的朋友家都还幸存,这就驱散了她前几个礼拜刚到塔拉时使她烦恼的失落感和孤独感。方丹和塔尔顿两家的种植场都没有经过军队的践踏,没受到多大损失,因此他们都特别慷慨地把所余无几的食物拿出来给斯佳丽家分享。邻里间互相帮助本是县里的优良传统,而且他们还不要斯佳丽付一分钱,告诉她说等明年塔拉有了收成,到那时如方便的话再归还他们。
斯佳丽现在有东西给一家人吃,有一匹马,还有从北佬逃兵那里弄来的钱和首饰,眼下最迫切需要的是添置些新衣服。她知道派波克到南方去买衣服很担风险,弄不好那匹马会叫北佬或者邦联的兵抢走。可是至少她手头有买衣服的钱,有马有大车,也许波克能不被抓住而完成这一使命。总之,最困难的时刻已经过去了。
斯佳丽每天早上起来,一见到蔚蓝的天空和和煦的阳光,就要感谢上帝,因为晴好的天气意味着可以推迟添置冬衣的时间。而且天气暖和一天,黑奴住过的小屋里堆放的棉花就多似一天。那些空着的小木屋现在成了唯一的棉花堆栈。田里的棉花看来要超过她和波克的估计,很可能有四包,这样很快就会把几间小木屋堆满。
斯佳丽并不打算亲自下田去摘棉花,尽管方丹奶奶跟她说过那一番尖刻的话。她,奥哈拉家的小姐,现在是塔拉的女主人,要到田里去干活,那是不可思议的。那岂不是把她自己跟那头发像一头乱麻的斯莱特里太太和埃米一类人降到同等地位了吗。她打算叫几个黑人下田干活,自己和几个姑娘料理家务。可是没想到她却受到一种等级观念的反抗,那等级观念甚至比她自己的还要强烈。波克、嬷嬷和普里西一听说要下田干活,马上就大嚷大叫起来,一再声称他们是干家务的黑人,不是种田的黑人。其中嬷嬷闹得最厉害,斩钉截铁地说她从来就不是干田里活的,说她出世的时候,就是养在罗彼拉德家的大宅院里,而不是在黑人的小木屋里。她说她是在老太太的卧房里长大的,晚上就睡在老太太床边的一张小床上。只有迪尔西没有作声,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普里西,弄得她局促不安,不知如何是好。
斯佳丽拒不理会他们的抗议,还是把他们赶到棉花田里去。可是波克跟嬷嬷老是唉声叹气,干起活来磨磨蹭蹭,斯佳丽只好叫嬷嬷回厨房去烧饭,叫波克到树林里去张网捉兔子和负鼠,到河边上去钓鱼。波克认为摘棉花有失他的身份,可是钓鱼打猎还不至于如此。
斯佳丽接着要她两个妹妹和媚兰下田,可是效果也不理想。媚兰摘得又好又快,而且心甘情愿,可是在大太阳底下干上一个钟头,就悄悄地晕过去了,然后就得躺上一个礼拜才能恢复健康。苏埃伦每回下田都是满肚子不高兴,眼泪汪汪的,假装也发晕了,可是斯佳丽拿一瓢凉水朝她脸上一泼,她就马上苏醒过来,像只恶猫似的直吐唾沫。后来她干脆不肯下田了。
“我不能像个黑人那样到田里去干活,你没法逼我去。要是我们的朋友听见了会怎么想?要是——要是肯尼迪先生知道了会怎么想?哦,要是母亲知道了这件事——”
“你只要再敢提起母亲,苏埃伦·奥哈拉,我马上就给你一巴掌,”斯佳丽嚷道,“母亲在这里干的活,比哪个黑人都更辛苦,这你不是不知道,你这架子十足的千金!”
“她没有!至少没有到田里干过。你不能硬逼我去。我要去告诉爸爸,他不会逼我去干活的。”
“看你敢去麻烦爸爸!”斯佳丽嚷道,她既恼她妹妹执拗,又怕她父亲伤心,自己也感到心烦意乱。
“我来帮你,苏西,”卡琳温顺地插嘴道,“让我来干苏西跟我两个人的活。她身子还没好,不宜到太阳底下去晒。”
斯佳丽感激地说道:“谢谢你,糖娃娃,”可是她担忧地看着这位小妹妹。卡琳向来长得娇嫩。脸色白里透红,像是春风吹拂过的樱花。现在她美丽沉静的脸上虽然已失去了血色,却依然似鲜花般动人。当她从大病中神志清醒过来以后,她发现母亲死了,斯佳丽变得泼悍起来,世界变了样,成天是没完没了的工作,她总是精神恍惚,沉默寡言。卡琳那纤弱的天性很难适应变化。她无法理解周围发生的事,只是像个梦游人似的行事,叫她做什么就做什么。她看来身子很脆弱,事实上也确实很脆弱,可是她听话、肯干,而且乐于助人。斯佳丽没有吩咐,她空下来的时候,手里总是拿着一串念珠,嘴里不停地为母亲和布伦特·塔尔顿祈祷。斯佳丽不曾料到她对布伦特的死看得如此严重,伤心到如此地步。在斯佳丽看来,卡琳仍是个“小宝宝”,年纪太轻,还不至于真的在谈恋爱。
斯佳丽站在棉花田里的太阳底下,腰也快弯断了,手也被干棉桃磨粗了。她想若是有个妹妹脾气像卡琳那么好,力气像苏埃伦那么大,该有多好!因为卡琳摘起棉花来,又勤快,又认真。可惜她干了一个钟头,很明显的是她,而不是苏埃伦,身体还没有恢复到能够胜任干这种活的程度。于是斯佳丽只得把她打发回家了。
现在棉花田里就剩下迪尔西、普里西和她三个人。普里西做做停停,不卖力气,一会儿喊脚疼,一会儿叫腰酸,不是说肚子不舒服,就是说浑身没力气,到后来她母亲拿根棉花秆子抽得她直叫喊。这一来她稍微卖力一点,还留神离她母亲远远的。
迪尔西不知疲倦地默默干活,像是一架机器。斯佳丽背着个沉沉的棉花袋,压得她腰酸背痛,想想迪尔西,觉得真值得拿她身体一样重的金子把她买下来。
“迪尔西,”她说,“等将来我们重新过上好日子,我不会忘记你今天的辛劳。你真是太好了。”
这位古铜肤色的女巨人不像别的黑人,听到主人的赞扬,她既不龇牙咧嘴,也不扭捏作态。她毫无表情地转过脸来,语气庄重地说道:“谢谢你,小姐。不过杰拉尔德先生和埃伦小姐待我那样好。杰拉尔德先生连普里西也买下来,免得我伤心,我不会忘记的。我是半个印第安人,印第安人对人家的好处,是不会忘记的。我就是为普里西难过,这孩子太没出息。她看上去就像她爸。她爸就是最反复无常的。”
斯佳丽亲自在田里干活固然很累,找个帮手又不是那么容易,可是见到棉花慢慢地从田里搬进小屋,精神就振作起来。棉花似乎能使她恢复信念,使她坚定信心。塔拉是靠棉花致富的,整个南方也是靠棉花兴旺发达的。斯佳丽是道地的南方人,深信塔拉和整个南方能靠这一片红土地再度崛起。
当然,她收获的棉花并不算多,可是毕竟有点用处。它可以多少换回一点南方邦联的钞票,好把北佬皮夹里的金币和北佬的纸币节省下来,到非用不可的时候再用。明年春天她要想办法让邦联政府征募去的大个子山姆和别的种田的黑人放回来。要是政府不肯,就拿那北佬的钱向邻居家去雇几个黑人。明年春天,她要种棉花,要种了又种。……她直了直腰,眺望着秋天棕色的田野,似乎看到了明年茁壮而碧绿的棉株,连绵不断地一亩挨着一亩。
明年春天,说不定到了明年春天,战事已经结束,好日子重又来临。不论南方邦联是胜是败,日子总会更好过些。至少不会再受双方军队的骚扰。战争结束以后,种植场就能过上太平日子。唉,战争快点结束就好了!那时大家种了庄稼就能指望有收成了。
现在有了希望。战争早晚要结束。她有了一点棉花,有了吃的,有了一匹马,有了为数不多却已珍藏好的钱。是的,最糟的日子已经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