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斯佳丽感到四肢僵硬,浑身酸痛。经过马车的长途颠簸,又徒步走了许多路,现在稍一动弹,都带来极大的痛苦。她的脸被太阳晒成深红色,手心里的泡一阵阵刺痛,舌头生了舌苔,喉咙干燥得像是被火烤过,喝上再多的水也解不了渴似的。她觉得脑袋发胀,连眼睛转一下都痛得难受。胃里像怀孕初期那样,老是恶心,看到早餐桌上放着热气腾腾的山芋,甚至连闻到那味道,她都无法忍耐。杰拉尔德本该告诉她这是她初次喝了烈性酒必然产生的反应,可是杰拉尔德却什么也没有注意到。他坐在餐桌的横头,样子完全是个白发苍苍的老人,一双失神的眼睛茫然盯看门口,头微微倾侧着,管自在听埃伦衣裙的窸窣声,在闻她柠檬香囊的气味。
他见斯佳丽坐下,喃喃说:“我们得等一下奥哈拉太太,她今天来晚了。”斯佳丽抬起疼痛的脑袋吃惊地看着他,简直不敢相信他说的话,她的眼睛却遇见了站在杰拉尔德身后的嬷嬷的眼睛,仿佛在那里哀诉。她摇晃地站起身来,她的手按住自己的喉头,在早晨的阳光中她俯视着她的父亲。他也抬起头来毫无表情地凝视着她。斯佳丽见他的手在发抖,他的脑袋也微微颤动。
直到现在,她才意识到她本来一直指望由杰拉尔德当家做主,告诉她该做些什么,可是现在——咦,昨天夜里他好像还算正常,虽然不像往常那样大呼小叫,精神饱满,可是事情的前前后后,说得还算清楚,现在——现在居然记不起埃伦已经死了。北佬的到来和埃伦的死,使他承受不了这双重打击而变得神志不清。斯佳丽刚想开口说话,却见嬷嬷狠命地对她直摇头,一面撩起围裙擦她红肿的眼睛。
“哦,爸会不会是疯了?”斯佳丽想道。她的脑袋正在阵阵抽痛,加上这个压力,像是就要爆裂开了。“不,不,他不过是由于受了这些刺激一时恍惚。他像是有病。他会好起来的。他一定得好起来。要不我怎么办?——我现在不去想它。我现在不想他,不想妈妈,不去想任何可怕的事。等我忍受得了的时候再去想这些。我现在需要想的事情太多了,我实在没有功夫去想那些我无法解决的事。”
她没吃东西便离开饭厅,走到后面走廊上,波克正赤着脚坐在台阶上剥花生,身上穿的那件最好的奴仆制服已破烂不堪。她的脑子里在敲锤、在颤动,明亮的阳光刺得她眼睛生疼,就连保持一个挺直的姿势也得有点儿毅力才行。她尽量把话说得简短,平时母亲教她对待黑人的礼数,此刻已顾不上了。
她开始非常突兀地问了些问题,又不容违抗地发出一些命令,使得波克扬起眉毛深感大惑不解。埃伦小姐跟人谈话,从来不是这样三言两语,哪怕谁偷了鸡或者偷了西瓜被她抓住后也不像这样说话的。斯佳丽又问起田里的事,园里的事,和关于牲口的事。她的绿眼睛变得冷峻明亮,那是波克从来不曾见到过的。
“是的,小姐,那匹马死了,就倒在我把他拴着的地方。它把水桶也打翻了,鼻子还伸在水桶里。不,小姐,那牛没死。你还不知道吧?昨天夜里它生了个犊子,难怪它那么大声吼叫了。”
“你那普里西对接生的事可真在行,”斯佳丽刻薄地评论道,“她说那牛是急着要挤奶才拼命叫的。”
“不过,普里西并不打算将来给牛接生,斯佳丽小姐,”波克机智地答道,“其实这是桩好事,犯不着去争论。生了小牛就有一头奶牛,就能挤好多牛奶供给两位小姐。那位北佬医生说她们需要多喝牛奶。”
“那好,你说下去。还有没有牲口了?”
“没有,小姐,除了一头老母猪和她养的一窝小猪。北佬来的那天我把它们赶到沼泽地里去了,不过天晓得我们怎么才能抓住它们。我说特别是那母猪。”
“我们能够抓住它们。你和普里西两个人现在就去找那母猪。”
波克听见她的话不由吃了一惊,同时又感到愤愤不平。
“斯佳丽小姐,那是田里的黑人的事,我可向来是家里的黑人。”
斯佳丽的眼球后面,像是有个小恶魔拿着把火热的镊子在那里拨弄着。
“你们俩去抓母猪去,要不就从这里滚出去,就跟那班田里的黑人一样。”
波克伤心地簌簌泪下。哦,要是埃伦小姐还在就好了!她懂得两者的差别,田里的黑人跟家里的黑人,承担的工作是完全不同的。
“滚出去?斯佳丽小姐,你叫我滚到哪里去?”
“我不晓得,也管不着。在塔拉谁要不干活尽可以去找北佬去。我这话你可以跟其他的人说一声。”
“是,小姐。”
“玉米和棉花怎么样了,波克?”
“玉米?我的上帝,斯佳丽小姐,他们在玉米地里放马,还把马吃剩下来的和没有糟蹋掉的统统给带走了。他们的炮车和大车从棉花地里碾过去,把棉花全给毁了。就只有河边低地有几亩地没被他们发现。不过那点棉花也犯不着去操心,总共才约有三包。”
才三包。斯佳丽想起往年塔拉棉花丰收的情景,头疼得更厉害了。才三包。就跟那好吃懒做的斯莱特里家收的棉花差不多了。更糟的是现在还有个纳税的问题。邦联政府征税是以棉花代替现金的,可是三包棉花连缴税还不够。不过这对她或者对政府来说,反正都无所谓,因为干农活的黑奴都逃走了,棉花根本没有人摘。
“好吧,那个我也不去想它,”她对自己说,“纳税总不是女人的事,该由爸来操心的,可是爸——我现在不去想爸。纳税的事,就让政府去空想吧,我们现在要紧的是弄点吃的。”
“波克,你们几个人当中,有没有谁到十二橡树或麦金托什家去过,看看他们家的园子里还有没有什么剩下来的?”
“没有,小姐。我们都没离开过塔拉。我们怕被北佬抓去。”
“我要叫迪尔西到麦金托什家去看看,说不定能找到点什么。我自己到十二橡树去。”
“你跟谁一起去?”
“我一个人去。嬷嬷得在家陪几个女孩子,杰拉尔德不能——”
波克没等她说完就大为恼火地狂喊起来,“十二橡树那边说不定会有北佬,会有下流黑人,你不能一个人去。”
“得了,波克,别说了。你叫迪尔西马上就去。你和普里西去找那母猪和她下的小猪,”她简短地说罢,就转身走了。
嬷嬷的那顶旧遮阳帽,就挂在后廊的挂衣钉上,虽已褪色,但还干净,斯佳丽把它戴在自己头上,她想起白瑞德从巴黎给她带来的那顶插着卷曲绿羽毛的帽子,仿佛如同隔世。她拎起一只大橡木条篮子,从后台阶走下来,她每跨一步,头脑就震动一下,到后来,就觉得从颅顶到整个脊梁骨都要碎裂似的。
通向河边去的红土路两旁是棉花田,没有一点绿荫,烈日直射下来,戴在头上的那顶帽子,好像不是用厚棉布做的,而只是一层薄纱。同时尘土扬起飘进她的鼻孔和喉咙,使她觉得如果开口说话,喉膜准会干得裂开。一路上都是马拉过炮车留下的沟槽,连路旁的红土沟里也都有深深的车辙。骑兵和步兵不得不给炮队让路,走在棉花田里,把棉花全给糟蹋了,穿过灌木丛时,又把成片的灌木都踩倒在地。大路上和田野里,随处可以看到掉落的扣子,小段的马肚带,被马蹄或车轮压扁了的水壶,蓝帽子,破袜子,沾满血迹的破布等所有在行军途中被抛弃的东西。
她经过一片雪松树丛和一堵低矮的砖墙,那里就是她家的墓地。她竭力不去想那挨在她三个弟弟墓畔的一座新坟。哦,埃伦——她一步步走下尘土弥漫的山冈,走过一堆灰烬和一个残缺不全的烟囱,那里原来是斯莱特里的家。她狠毒地诅咒他们整个家族都变为灰烬。如果没有他们斯莱特里家——如果没有那个跟她家的监工生了个小杂种的不要脸的埃米,埃伦是不会死的。
一颗尖石子戳进了她起泡的脚,痛得她哼了几声。她在这里做什么?她,斯佳丽·奥哈拉,县里的美人,塔拉的宠儿,为什么几乎光着脚板在这崎岖的大路上奔波?她的一双小脚生来是为了跳舞,不是为了一瘸一拐地走路的。她那双小巧的鞋子是为了在鲜艳的绸裙子下面显示给人家看看,而不是用来盛装灰尘和碎石子的。她生来是让人疼爱,叫人伺候的,而不是为了像她现在这样,穷愁潦倒,衣衫褴褛,为饥饿所驱而到邻居的园子里来寻找吃的东西。
小山脚下是一条河,河边一排虬结的大树枝叶覆盖着水面,这里是多么静谧阴凉!她坐在低低的河岸上脱下破旧的鞋袜,把疼得火辣辣的一双脚伸进凉爽的河水里。在这里她看不见塔拉那一双双失望的眼睛,只有树影婆娑和水流汩汩打破这里的静寂。要是能在这里坐上一整天该多美!可是她不得不仍旧穿上鞋袜,沿着树阴下覆盖着青苔的松软河岸走去。北佬把桥给烧了,可是她知道在下游一百码的狭窄处有一座独木桥。她小心地过了桥,跋涉上山走向半英里路外的十二橡树。
早在印第安人时代就挺立在那里的十二株大橡树依然如故,只是树枝有些被火烧毁,有的被火烤焦,叶子也是一片枯黄。那橡树拱卫着的,便是约翰·威尔克斯家的宅院,那座有白色圆柱,巍峨地屹立在山巅的堂皇建筑,如今只剩下一片焦土。昔日的地窖成了一个深坑。残存的只有烧黑了的粗石墙基和两根巨大的烟囱。一根烧毁了一半的长圆柱倒在草坪上,砸碎了莱莉花丛。
斯佳丽见了这番凄惨景象,再也迈不开脚步,便在圆柱上坐下了。她的内心从未感受过这样深切的凄凉。当年是威尔克斯家的骄傲,现在成为她脚下的一片尘土,这座房子曾经对她那样友善,那样殷勤,经常盛情款待过她,曾使她梦想过有朝一日会成为它的女主人。她曾在这里跳舞、晚宴、调情,她曾在这里嫉妒而伤心地注视媚兰抛给艾希礼的微笑。也就在这里凉爽的树阴下,查尔斯·汉密尔顿欣喜若狂地捏着她的手,听她亲口允诺他的求婚。
“哦,艾希礼,”她想,“你还不如死了的好,我实在不忍心叫你看见这些。”
艾希礼是在这里和他的新娘举行婚礼的,可是他的子子孙孙却再也不会把新娘带进这座屋子里来了。这座她曾经非常喜爱、非常想成为主妇的屋子里,再不会有配对成双、生儿育女的事了。这座屋子已经死了,对斯佳丽说来,仿佛对威尔克斯全家说来,也都随着这屋子化为尘土了。
“我现在不去想它。我现在受不了。我过些时候再想吧,”她大声对自己说,把眼睛转向了别处。
她沿着房屋残址的四周寻找园子,经过威尔克斯家姑娘精心培育的玫瑰花床,都遭践踏蹂躏。她穿过后院,走过那烧成灰烬的熏腊间,谷仓和鸡舍。菜园的木篱笆已经毁坏了,原先一行行整整齐齐的绿色蔬菜遭到了跟塔拉同样的命运。松软的泥地上留下了深深的车辙和马蹄的印迹,蔬菜被碾碎在土壤里。这里她一无所获。
她从后院走回来,折入小径转向静悄悄的黑奴居住的一排刷白的小屋,一路“喂,喂!”喊着。可是没有人回答。连狗叫声也听不见。威尔克斯家的黑奴显然若不是逃跑了,就是跟北佬走了。她晓得他家的黑奴,每人都有一块自己的菜地,希望这些小菜地能有幸免于难的。
她的搜寻没有枉费心机,终于看见了萝卜和卷心菜,样子很干瘪,但还没有倒伏,还有些零零落落的棉豆和菜豆,已经变黄,也还可以吃。她看到这些东西的时候,身子实在太困乏,竟连高兴都感觉不到,只是在菜畦上坐下来,用颤抖的手伸到泥土里挖掘,慢慢地装满了一篮子。今晚塔拉可以美美地吃上一餐,可惜没有腌猪肉和着菜一起煮。也许迪尔西点灯用的咸肉油可以用来调味。她一定要记住叫迪尔西用松枝照明,把油脂省下来做菜。
在一间小屋的后台阶旁边,她找到一短行小萝卜,饥饿感猛然向她袭来。一个辛辣的小萝卜正是她所需要的。等不及把它在衣襟上擦个干净,她一口咬下半截,急忙吞进肚里。那萝卜又老又粗,而且辣得她眼泪直淌,她刚咽下去,她的空空的胃里就翻腾起来,她倒在松软的泥地上,乏力地呕吐了。
从小屋里散发出黑人身上微弱的臭味,令她更加恶心,她无力抵制,她可怜地继续呕吐,只觉得天旋地转。
过了好久,她虚弱地扑倒在地上,她觉得泥土松软舒适,犹如羽毛枕头,她一时浮想联翩。想不到她斯佳丽·奥哈拉,竟躺在黑奴的小屋后面,周围是一片废墟,身子虚弱得难以动弹,而天下既没有人知道她,也没有人关心她。即使有人知道,在这人人自顾不暇的当口,谁也不会照顾她。想不到这一切竟会落在她头上,她,斯佳丽·奥哈拉,从来不曾伸手从地板上拾起一双遗弃的袜子,也从来不用亲自动手系上鞋带,她斯佳丽有生以来只要有点小病痛或闹点小情绪总是有人悉心照料和百般迁就。
她伏在地上,疲倦已极,许许多多的苦恼和回忆,像许多待死的营营小虫,不停地向她扑来,使她摆脱不掉。她已经没有力气再说一遍:“我现在不想母亲,不想爸,也不想艾希礼和这些废墟的事——是的,等过些时候我能支撑得住时再想这些。”她现在确实支撑不住,可是她仍在想到他们,不管她主观上愿意还是不愿意。她的思绪似兀鹰在天空盘旋,猝然下扑,将利爪和尖喙刺入她的心房。她的脸上尽是尘土,火热的太阳冲击着她全身,她躺着一动不动,不知躺了多久。她回忆着逝去的人和事,回忆着一去不返的昔日生活——展望着一团漆黑的严酷的前景。
她终于从地上爬起来,重新看见了十二橡树焦黑的残迹,这时她把头抬得高高的,而青春、娇美和内在的温柔从她的脸上从此消失了。过去的事已经过去,死去的人让他死去。昔日慵懒奢华的生活永远不会再来。于是斯佳丽把沉重的篮子挽在臂上,对今后的道路,今后的生活已经拿定了主意。
既然没有退路,她决心勇往直前。
半个世纪以来,南方有许多女人,她们老是用哀怨的目光回顾过去,回顾逝去的年代和逝去的人,让自己沉浸在痛苦而于事无补的回忆之中。她们满怀辛酸,却又自豪地忍受贫困的煎熬,因为她们留有那些美好的回忆。可是斯佳丽绝不缅怀过去。
她凝视着烧焦的房子的基石,于是十二橡树最后一次耸立在她的眼前,好像跟以前一样豪华而高傲,是一个民族和一种生活方式的象征。随后,她上路回塔拉去了,她挽着的沉重的篮子在割破她的臂膀。
饥饿又咬啮着她空空的胃壁,她大声说道:“凭上帝见证,凭上帝见证,北佬征服不了我。我靠此可以生活下去,渡过这次难关后,我从此再也不会挨饿。无论是我,还是我的亲人们。哪怕我不得不去偷,去抢——凭上帝见证,我永远再也不会挨饿。”
在以后的一些日子里,塔拉就像是鲁滨逊漂流登上的荒岛一般,一片寂静,与世隔绝。其实外面的世界仅仅在几英里路以外,可是在塔拉和琼斯博罗、费耶特维尔、洛夫乔伊之间,甚至和相邻的种植场之间,都像是隔着万顷波涛。那匹老马一死,他们的运输工具没有了,靠两条腿走上好几英里红土路,他们既没有时间也没那个力气。
斯佳丽成天累死累活干活,拼死拼活地弄吃的,还要没完没了地看护三个病人,可是有时候她不免要竖起耳朵想听见那些熟悉的声音——黑孩子们在小屋里的尖声欢笑,大车从田里归来的吱吱嘎嘎声,杰拉尔德骑马驰过牧场时的如雷轰响,以及邻居们午后来访车轮的咔嚓咔嚓声和客人们的欢声笑语。可是她什么也听不见。大路上阒无人迹,从不见红土扬起预示客人即将到来。塔拉成了一座孤岛,被包围在绿色山峦和红土田野的汪洋之中。
在别处,世界依然存在。家家户户依然在自己家里太太平平地吃饭睡觉。在别处,女孩子穿着三次翻新的衣服跟男人调情,唱着“但等残酷的战争结束”,就像她自己几个星期前做过的那样。在别处,战斗在进行着,大炮隆隆,城市被焚,战士们躺在医院里在难闻的臭味中奄奄待毙。在别处,一支光着脚板的队伍,穿着肮脏的土布衣服在行军,在战斗,在睡觉,在挨饿,并且由于失去了希望而更加疲惫不堪。在别处,佐治亚州的许多山头被北佬染成一片蓝色,他们自己吃得很好,还骑着喂得油光光的马匹。
在塔拉之外存在着战争和世界。可是在塔拉种植场上,战争和世界却并不存在,而只是在人们疲惫不堪的时刻,才会浮现在他们的记忆之中。外部世界退让给空着或半空着的胃的需求,生活归结为两种相互关联的思考:食物以及怎么去得到食物。
食物!食物!为什么胃的记忆要强似心的记忆呢?斯佳丽能够摈弃伤心,却摈弃不了饥饿的感觉。每天早上在她似醒非醒之际,总蜷伏着身子,盼望闻到烤面包和煎咸肉的香味,然后才想到战争和饥饿。每天早上她总是拼命想闻到食物的香味,就这样把自己给弄醒了。
塔拉的饭桌上,吃的是苹果、山芋、花生和牛奶,可是就连这些起码的食物也常常食不果腹。斯佳丽一日三餐,看到的都是同样的东西,这时她不免要回想起过去的日子,过去的饭桌,想起那烛火辉煌,香气飘溢的景象。
那时候,他们对吃的东西简直毫不在乎,恣意浪费。面包卷、玉米松饼、软饼、烘饼,上面浇着奶油,一顿饭一应俱全。桌子的一头是火腿,另一头是炸鸡;甘蓝叶飘浮在彩虹色的浓汤里,菜豆在彩花瓷盆里堆得高高的;炸笋瓜,煮秋葵,厚厚的胡萝卜片浸在奶油汁里。每餐有三种尾食听凭取用:巧克力夹心蛋糕、香草牛奶杏仁冻糕和搅奶油甜蛋糕。想起这些佳肴美馔,能产生一种死亡和战争未能产生过的力量,使她的眼眶充满泪水,使她的辘辘饥肠难受得想呕吐。这个十九岁的姑娘,她的正常食欲向来要受到嬷嬷的限制,由于持续的艰苦劳动,如今竟比原来增大了四倍,这是她自己也未曾想到过的。
在塔拉,麻烦的不单单是她那惊人的饭量。她不管走到哪里,看到的都是一张张白人的或者黑人的饥饿的面孔。卡琳和苏埃伦到伤寒康复期,胃口很快就要大起来。小韦德已经在单调地哭叫:“韦德不喜欢山芋,韦德肚子饿。”
其余的人也都抱怨:
“斯佳丽小姐,我要是还只吃那么一点点,怕没有奶水喂这两个孩子了。”
“斯佳丽小姐,我胃里要是再不多装点东西,我就没力气劈柴了。”
“好姑娘,我想吃点真正的食物。”
“女儿,我们非得老是吃山芋吗?”
只有媚兰从不叫苦。她的脸一天白似一天,一天瘦似一天,连在睡梦中也会痛苦得抽搐起来。
“我不饿,斯佳丽,把我的一份牛奶给迪尔西吧。她要给孩子喂奶。害病的人是不觉得饿的。”
媚兰的默默忍受,比起其他人喋喋不休的抱怨,使斯佳丽更为恼火。对其他的人,她能够——也确实做到——以她尖刻的讽刺大声地把他们吓住,可是在媚兰的这种无私精神面前,她却无能为力了。不仅无能为力,而且愤愤不已。现在杰拉尔德、几个黑奴和韦德都去亲近媚兰,因为她尽管产后体弱,待人却和蔼可亲,富于同情心,而在这些日子里,斯佳丽身上已毫无这两种气质了。
尤其是韦德,他成天在媚兰房间里转。这孩子近来有点不对劲,究竟是怎么回事,斯佳丽没功夫去过问。她听了嬷嬷的话,以为他肚子里有虫,就拿往常埃伦给黑孩子吃的干药草和树皮的混合剂给他吃了打虫。可是孩子吃了药反而脸色格外苍白。这些天来斯佳丽简直不把韦德看成是一个人,只觉得他多添了她的麻烦,多添了一张要喂养的嘴巴。且等她度过眼前这紧急关头,那时她会跟他玩,讲故事给他听,教给他ABC,可是现在她既没有时间,也没有这样的心思和兴趣。而且在她身子最乏心里最烦的时候,她似乎总感到他有点碍手碍脚,所以她对他也常常没有好声气。
韦德挨了他妈性急的责骂,圆圆的眼睛里就现出极大的恐惧,看上去简直像个痴子,这使得斯佳丽更加烦躁。她不明白一个年幼孩子所感到的强烈的恐惧,不是成年人所能理解的。韦德生活在恐惧之中,恐惧震撼他的心灵,使得他在睡梦中惊叫醒来。一种突然的声音或者一声责骂都能叫他发抖,因为在他的心目中,噪声和骂声是跟北佬分不开的,而他对北佬的恐惧,要超过普里西跟他讲过的妖魔鬼怪。
在亚特兰大城遭受围攻以前,他一直过着幸福宁静的生活。尽管母亲不怎么关心他,可是他始终受到疼爱,听到的都是些亲切慈祥的话语,直到那天夜里,他从酣睡中惊醒,只见火光冲天,爆炸声震耳欲聋。也就是在那天晚上,他第一次挨妈妈的打,挨她大声责骂。在桃树街那幢快活的矮屋子里,他所知道的唯一的一种生活,就在那天夜里消失了,从此留下无可弥补的创伤。在逃离亚特兰大的途中,他只明白一桩事,就是北佬在后面追赶他们,直到现在,他仍然无时不在害怕北佬会抓住他们,把他们砍成碎片。他只要一听见斯佳丽提高嗓门骂他,他那幼小的心灵就会记起她第一次骂他时的恐怖情景,就会吓得一副痴痴呆呆的样子。现在,他已经把北佬跟怒骂声永远联系在一起,因而非常害怕他的母亲。
斯佳丽终于注意到孩子在开始躲避着她,在她难得有空想起这种情况的时候,心里不免非常懊丧。这比他成天跟在她后面更使她心烦。看见他在媚兰床前安安静静地玩着媚兰教他的游戏,或是听媚兰讲故事,这情形也很伤害斯佳丽的感情。韦德很崇拜“阿姨”,她声音温和,总是带着微笑,从来不说:“住嘴,韦德,你把我头都吵痛了,”或者“不要烦躁,韦德,看在上帝的面上,”这一类话。
斯佳丽没有功夫也没有心思去疼爱他,可是看到媚兰疼他却不免要妒忌。有一天她看见韦德头朝下倒立在媚兰床上,又一下子摔在媚兰身上,她给他掴了一巴掌。
“阿姨在害病,你难道不知道不应该晃动她的身子?快到外面院子里去玩,以后再不许到这阿姨房里来吵了。”
可是媚兰伸出她没力气的手臂把那哭哭啼啼的孩子拉到她身边。
“好啦,好啦,韦德。你不是故意撞我的,对吗?斯佳丽,他一点也不吵,让他留在我这里,我会照顾他的。我身子没有恢复以前,也只能做这件事,你就是不管这孩子,也已经够你忙的了。”
“别说傻话,媚利,”斯佳丽简短地说,“你身子还没复原,怎么能叫韦德在你肚子上摔跤。喏,韦德,我要是再看见你在阿姨床上,就要抓住你。不要抽鼻子。你怎么老是抽鼻子。学得像个乖孩子。”
韦德哭着飞跑到楼下躲藏起来。媚兰咬着嘴唇,眼中噙着泪水。而嬷嬷站在过道里,亲眼目睹这一番情景,眉头一皱,连气都喘不过来。但这些天来,谁也不敢跟斯佳丽顶嘴。大家都怕她那尖嘴利舌,大家都怕像是完全变成另外一个人的思嘉。
斯佳丽现在成了塔拉的最高主宰,她跟别的骤然掌权的人一样,盛气凌人的天性一下子就暴露无遗。这并不是说她的本质冷酷无情,而是因为她自己非常害怕,办事又没有把握,所以才摆出严厉的样子,免得令人看透她并无能耐,从而不服从她的调遣。还有一层,斯佳丽发现对别人大呼小叫,叫人感到害怕,其中自有一番乐趣,而且还可以缓解一下自己过度紧张的神经。她对自己性格在起变化,并非一无所知。有时她粗暴的命令,引起波克撅起嘴唇,嬷嬷咕哝说:“有些人这几天可真了不得了,”这时,她不免怀疑自己的教养是否已经丧失殆尽了。埃伦煞费苦心在她身上培育起来的全部礼貌和全部温存,就像秋天的树叶一样,在第一次寒风侵袭后很快地纷纷落地了。
埃伦曾经多次说过:“对底下人态度要坚决,可是语气要温和,尤其是对黑人。”可是如果她语气温和,黑人们就会成天坐在厨房里,尽扯些什么过去的好日子里,大家都认为家里的黑人是不到田里去干活的这类话。
“要热爱你的妹妹,要抚育她们。对受苦的人要和善。”埃伦说:“对处在忧患中的人,要有恻隐之心。”
现在她却无法爱她两个妹妹。她们成了她的沉重的负担。至于抚育她们,无非是给她们洗澡,替她们梳头,每天甚至不得不走上好几英里路,去找点蔬菜给她们吃。而且她不得不学会挤奶,尽管那可怕的畜生,对着她摇晃两只角的时候,她的一颗心都要跳到喉咙头。至于和善,那是浪费时间。你要是对她们过分和善,她们就很可能在床上多赖些日子,可是她需要她们越早起床越好,那样就可多四只手帮她做事了。
她们骨瘦如柴而虚弱地躺在病床上,恢复得非常缓慢。她们在病中人事不省的时候,世界已经变了样。北佬来过了,黑奴逃跑了,母亲去世了。这三桩事似乎是不可能发生的,因此她们难以置信。有时她们以为这些事根本没有发生过,她们只不过神志还没有清醒过来罢了。斯佳丽竟变得这样厉害,肯定也不是真的。有时她靠在她们床脚边策划待她们身体康复以后,她希望她们要做的事。这时她们就愣愣地看着她,好像她是个妖怪似的。她们无法理解现在已经没有一百个黑奴在给她们干活,无法理解奥哈拉家的小姐竟要干粗活了。
“可是,姐姐,”卡琳说,一张可爱的孩子脸被吓得不知所措,“我不能劈柴!那会把我的手弄坏的!”
“你瞧瞧我的,”斯佳丽带着吓人的微笑,伸出一双满是泡泡和老茧的手。
“你对我和小妹这样说话真是可恨!”苏埃伦嚷道,“你一定是在扯谎,想吓唬我们。假如妈妈还活着,她一定不许你像这样跟我们说话!叫我们劈柴,真是!”
苏埃伦带有厌恶的情绪看着她的大姐,她断定斯佳丽这样说是卑鄙的。苏埃伦病得差点送命,母亲又死了,她孤独,她害怕,她需要疼爱,需要服侍。可是恰恰相反,斯佳丽每天来到她的床前,她的那双斜吊的绿眼睛打量着她们,见她们身体好转了些,眼中便发出可恶的闪光,跟她们谈什么铺床、做饭、拎水和劈柴。看她那样子,对这类可怕的事,很有点儿津津乐道似的。
不错,斯佳丽对此是有点津津乐道。她欺侮手下的黑奴,伤害两个妹妹的感情,不仅仅因为她过于焦虑,过于紧张,过于疲倦,还因为她发现母亲从前教她的有关的生活之道全都是错误的,心里感到痛苦,想借此把这痛苦忘掉。
斯佳丽感到痛心,感到迷惘,为什么母亲教她的东西,现在竟一点价值也没有?她不明白埃伦竟未能预见到她赖以教养女儿的那种文化会毁于一旦,也竟未能预见到她把女儿们训练得足以适应的社会地位会骤然失去。她不明白在埃伦的心目中,女儿们的未来,本该像自己的过去那样平静安宁,所以才教她们要温和、文雅、高尚、善良、谦虚和诚实。照埃伦的话,女人只要学会了这些,生活就不会亏待她们。
斯佳丽绝望地想道:“没有一点用,她教我的东西对我一点用处也没有。善良对我有什么用?温和对我又有什么用?我还不如像黑奴那样学会种地或摘棉花。哦,母亲,你错了!”
她不曾停下来好好想想,埃伦那个有秩序的时代已经一去不返,代之以一个野蛮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一切事物的价值和标准都已改变了。她只看到,或者以为她看到了,母亲是错了,于是她为了适应这个她并无思想准备的新世界,而迅速改变自己的观点。
她只有对塔拉的感情没有改变。每回她拖着疲倦的身子从田里归来,只要一看见那一簇白色的屋子,她心中就会涌上一阵对家的热爱和回家的喜悦。每回她从窗口望见那绿色的牧场,红色的田野和虬结成片的沼泽森林,心里总是觉得无比美好。她深深地爱着这片土地,爱着蜿蜒起伏的红土山冈,那美丽的红土有血红的,有榴红的,有砖红的,有朱红的,在那红土山冈上奇迹般地生长着绿色的灌木丛,还有白色的树菌点缀其间。世界上没有地方比这片土地更美好的了。当什么都已改变了原来的面貌时,只有塔拉在斯佳丽的心中却始终没有改变。
她看着塔拉,心里才有点领悟到人们为什么要战争。白瑞德说打仗是为了钱,他这话错了。不,人们打仗是为了广袤的翻耕好犁沟的田亩,是为了长着浓密绿草的牧场,是为了缓缓流淌的河流和木兰花丛中的白色房屋。这些才是唯一值得为之战斗的东西。这红土地一旦属于他们,将来就属于他们的子孙,为他们的子孙万代生产无穷的棉花。
现在母亲和艾希礼都已不在人世,杰拉尔德遭受沉重打击后已一蹶不振,钱财、黑奴、地位和安全一夜之间均已丧失殆尽,剩给她的就只有塔拉这被蹂躏的田亩。于是她恍若隔世地记起那次跟父亲关于土地问题的谈话。当时父亲对她说土地是世界上值得为之战斗的东西,现在她觉得自己当时太糊涂了,她竟那样幼稚,那样无知,完全不能理解父亲的意思。
“因为它是世界上唯一永世长存的……对于任何一个血管里只要有一滴爱尔兰血液的人来说,他生活的地方就好比是他的母亲……它是唯一值得为之辛劳,为之战斗,为之拼命的东西。”
是的,塔拉是值得为之战斗的,而且她毫不犹豫地接受了这种战斗。谁都不允许把塔拉从她手中夺走。谁也别想把她和她的亲人撵出去靠别人的施舍过活。她一定要保住塔拉,哪怕让全家每个人都累断脊背也在所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