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耀眼的阳光从树顶透射下来,唤醒了斯佳丽。夜里她睡的地方很挤,此刻醒来她觉得身子有点僵硬,她已记不起自己是在什么地方。阳光照得她睁不开眼皮,身底下是硬邦邦的车板,两条腿上压着沉重的东西。她欠身一瞧,原来是韦德把头枕在她的膝上睡觉。媚兰的光脚板差点没碰到她的脸部,普里西像只黑猫踡伏在车座下面,那个小婴儿躺在她跟韦德之间。
随后她清醒过来,便一骨碌坐起来,急忙向四周张望。谢天谢地,没有北佬的影子!她们躲藏的地方夜里并没有被人发现。这时她记起了发生过的一切。昨晚白瑞德走远以后,她们便开始长途的夜行。漆黑的大路上满是车辙和石块,大路两边是山沟,马车有时滑到山沟里,她和普里西出于恐惧,竟能使出浑身力气,把马车拉出山沟推回到大路上。她想起有好多次听见士兵的声音,不知是友是敌,只好硬赶着那马,把车拖到田野或者树林里去躲起来还心惊胆战地生怕一声咳嗽,一个喷嚏,或者韦德打一个嗝,会招来行进中的士兵。想到这些,她不觉打了个寒战。
哦,那漆黑的大路上,士兵悄无声息地走过,似鬼影憧憧,只听见低沉的脚步,在地面上沙沙踩过,缰辔发出轻微的咔嗒声,皮带拉紧时吱咯作响。哦,那可怕的时刻,她们的马车在路旁畏缩不前,她们屏住呼吸坐着,让骑兵队和轻炮车隆隆驶过,她靠得他们那样近,她简直可以伸手摸到他们,简直能够闻到士兵身上的汗臭。
终于,她们来到了拉夫雷狄附近,那里还有几堆闪亮着的营火,那是在等待撤退命令的斯蒂夫·李的最后一批后卫部队。她从翻耕过的田地里绕道一英里路后,才把营火抛到了后面,可是她却在黑暗中迷了路,一时找不着她非常熟悉的那条小车道,着急得哭了。最后好不容易把路找到了,那马却又一下子跪下地不肯起来,任凭她跟普里西使劲勒缰绳,它就是一动不动。
于是她只好卸下马轭,自己拖着困乏麻木的身子爬到车后,伸直疼痛的双腿躺下。在她刚要阖上眼皮之前,她隐约记得听见媚兰微弱的声音抱歉地向她请求道:“斯佳丽,请给我喝点水行吗?”
她想回答说:“没有水,”可是没等话说出口,人已经睡着了。
现在已是早晨,天空晴朗,万籁俱寂,周围一片翠绿,金灿灿的阳光铺洒在大地上。四周都没有士兵的影子。她感到又饥又渴,浑身酸痛,肌肉发麻。想不到她斯佳丽·奥哈拉,平素要没有柔软的鸭绒被褥跟亚麻床单,是再也睡不好觉的,如今竟像个在田里劳作的农妇,躺在硬木板上过了一夜。
阳光使她眨着眼睛,当她的眼光落到媚兰身上时,她不禁惊骇得差点儿喘不过气来。媚兰脸色惨白,一动不动地躺在那儿,斯佳丽当她一定是死了。她看起来确实像是死了一样。她的脸容已不像样子,她的头发纠结在一起披拂在她的脸上,看上去就像是个死了的老妇人。随后斯佳丽看到她胸口在微微地起伏,知道她总算渡过了昨夜的危难,这才放心了。
斯佳丽用手放在眼睛上面遮住太阳向她的四周察看一番。她见前面是一条砂石车道,在路旁的雪松林荫中弯弯曲曲地向前延伸,她知道她们很明显是在人家前院的树阴下过的夜。
“咦,这是马洛伊家!”她想,这下可以见到朋友,得到帮助了。她的心不由快活得怦怦直跳。
可是庄园像死一样的寂静。草坪上的青草和灌木被马蹄、车轮和脚步疯狂地来回践踏,已零落不堪,连泥土也被翻搅起来。她再向房子所在的地方看去,那所她非常熟悉的镶有白色护墙板的建筑已不复存在,只见到剩下一个长方形焦黑的花岗石墙基,还有两只高高的熏黑的砖砌烟囱竖立在烤焦的树叶丛中。
她不寒而栗吸了一口气。塔拉会不会也已夷为平地,也像这里死一样的静寂?
“我现在千万不能这样想,”她立即告诫自己,“我现在千万不能这样想,要不我又会感到害怕。”可是她的心却不由自主地急遽地跳动起来,而且每跳一次似乎在雷鸣似地大嚷,“回家!赶快!回家!赶快!”
她们得继续赶路回家,可是先得找点吃的和水,尤其是水。她把普里西推醒。普里西眼睛滴溜溜地打量着她。
“我的上帝,斯佳丽小姐,我还以为我一睁开眼睛,准会是到了天堂里了呢?”
“你离天堂还远着呢,”斯佳丽说,一面把散乱的头发重又理平。她的脸上尽是潮气,她浑身已被汗水浸得湿透,她觉得身上又脏又乱又粘,仿佛已经闻到一股臭味。她的衣服在睡觉时已经被压皱得不成样子,而且她有生以来从未有如此劳顿和浑身酸痛过。因昨天夜里她用力过度,现在她身上的肌肉只要稍一动弹,就会引起剧烈的疼痛。这是她从未经历过的。
她低头看看媚兰,见她的黑眼睛睁着,明亮得像是在发烧,眼眶周围一道松垂的黑圈,她的眼睛显然有病态。她张开燥裂的嘴唇低声祈求:“水。”
“起来,普里西,”斯佳丽吩咐,“跟我到井边去打水。”
“可是,斯佳丽小姐,那边一定会闹鬼的。说不定什么人死在那地方呢?”
“你要是不赶快下车,我就叫你变成鬼,”斯佳丽说,她没心思跟她啰嗦,她拖着僵直而疼痛的腿爬下车来。
此刻她又想起了马。上帝!如果马夜里死了那怎么办!她昨夜把它卸下马轭时,那样子已经半死不活。她忙绕到车后,见那马躺在地上。要是它死了,她真要诅咒一阵子上帝,自己也就跟着死了。圣经上记载过,有人就这样做过,先诅咒上帝,然后就死掉。她现在能够体会那人的心情了。可是那马还活着,呼吸沉重,半闭着没有生气的眼睛,可是还活着。嗯,给它喝点水可能会使它好转。
普里西咕哝着不情愿地从车上爬下来,怯生生地跟在斯佳丽后面走上平道。在那废墟后面有一排白粉墙的黑奴住房,已无人居住默默地站立在浓荫下面。她们在这排黑奴住房和主人房屋的废墟之间找到了一口井,井上的篷顶还竖在那里,水桶深深地挂在井下。她们合力摇动绞盘,把一桶清凉的水吊上来了。斯佳丽捧住水桶大声地啜着水,还把水溅泼了一身。
她自己喝着,普里西在旁边等急了,喊道:“哎!我也口渴,斯佳丽小姐。”这才使她想起其他几个人也都需要喝水。
“把绳子解开,把水桶拿到车上去给他们都喝一点,把剩下的给马喝。你说媚兰小姐是不是该喂孩子了?孩子该饿了。”
“上帝,斯佳丽小姐,媚兰小姐没有奶水——以后也不会有。”
“你怎么晓得?”
“像她这种情况我见过好多。”
“不要给我装腔作势啦。昨天你对生孩子的事还是一窍不通的。快去。我去想法子找点吃的。”
斯佳丽白忙了一阵子,后来才在果园里找到几只苹果。士兵们比她早来一步,已经把树上的苹果采摘一空。掉在地上的大多是烂苹果。她拣了些最好的用她的裙子兜着,踩着松软的泥地回来,一路上鞋子里带进了不少小石子。昨晚她怎么没想到穿结实一点的鞋子?为什么没带她的遮阳草帽?为什么没带点吃的?她简直像个傻瓜。不过,话说回来,她本来以为白瑞德当然会把一切都安排妥当的。
白瑞德,她朝地上啐了一口,想到这名字就令她讨厌。她恨透了他!他的行径真卑鄙,可是她居然站在马路当中由着他吻她——而且简直很乐意。她昨晚未免疯了。他这人可恶之极!
她走回来后,把苹果分给大家,剩下的丢在车子后面。那马已站起身来,可是喝了点水似乎并没有能使它振作起来。它那模样在大白天看起来比昨晚上更糟。臀骨突出在外面,像是匹老牛,肋骨一根根像洗衣搓板,背上伤痕累累。她驾车的时候,她的手简直不敢触到它。当她给它卸上马辔时,才发觉它的牙齿实际上都掉光了。正应了俗话说的老得掉了牙。白瑞德既然偷得到马,为什么没有偷一匹好马呢?
她登上车座,用山胡桃树枝在它背上抽了一下。那马喘息着迈开了脚步,可是它走得非常之慢,马车上路后,斯佳丽明白自己哪怕一点不花力气,也比那马儿走得快。唉,她要是没有媚兰、韦德、那婴孩以及普里西拖累她该多好!那她就可以飞快跑回家!不是吗,她可以一路飞奔,每跨一步就离塔拉,离母亲更近一步。
这里离家最多不过十五英里路,可是按这匹老马的速度,得走上整整一天,因为她得不时停下来让它休息。还得一整天!她俯视那耀眼的红土路,只见路面上有许多被炮车和救护车压过的车辙。看来还得再过好几个钟头她才能晓得塔拉是否依然存在,母亲是否还在那里。还得再过好几个小时,她才能在这九月里的骄阳下走完这段旅程。
她回头看见媚兰躺着,她的病态的眼睛对烈日闭着,她解下系在颏下的帽带,把帽子扔给了普里西。
“你拿这帽子遮在她的脸上,好让她的眼睛挡住太阳,”可是当太阳火辣辣地照到她自己没遮盖的头上时,却又想道,“我怕不要到天黑,我会被晒得像个珍珠鸡蛋似的满脸是斑点。”
她有生以来在大太阳底下从来没有不戴帽子或面纱,手拉缰绳时也从来没有不戴手套以保护她的有涟漪的双手的雪白的皮肤。可是现在她却赶着破车,驾着驽马,头顶烈日,冒汗、饥饿、肮脏,一筹莫展,只得在这无人居住的土地上蜗牛似的缓缓爬行。才短短的几个星期之前,她还是多么安全。她和别的人都以为亚特兰大绝不会陷落,佐治亚州绝不会被敌人入侵,也不过就像是眼前的事。可是四个月以前出现在西北角上空的一朵小小的乌云,不料竟发展成一场猛烈的风暴,继而变成呼啸的旋风,席卷了她的世界,把她从安乐的生活中卷起,坠落在这样寂寞荒凉的境地之中。
塔拉是不是依然存在?它会不会像佐治亚州一样随风而去了呢?
斯佳丽扬起树枝抽打马背,驱赶那马儿继续前进,而车轮像醉汉似的在左右晃动着。
到处是死一样的沉寂。在西下的夕阳照耀下,一片熟悉的田野和森林依然是那样苍翠和寂静。然而那寂静之中缺乏生气,这使斯佳丽心中产生了恐怖。她们经过的房舍,全都弹痕累累,空无一人,只有憔悴的烟囱兀立在那里,守卫着熏黑的废墟,这一切使她更为惊骇。从昨夜以来,她们没见过一个活着的人,也没见过一个活着的动物。看到的只是死人、死马和死骡,躺在路边,尸体已肿胀,上面聚集着成群的苍蝇。她们听不见远处的牛叫声,听不见小鸟的歌唱声,也看不见枝梢在微风中飘动。只有那倦马的啪哒啪哒的蹄声和媚兰的婴儿的微弱啼哭声,才打破那死一般的沉寂。
这一带乡间像是中了可怕的魔法。更可怕的是,它像是熟悉而亲切的母亲的脸,在经过死亡的痛苦挣扎以后,终又归于美丽而宁静。想到这里,斯佳丽心里凉了半截。她觉得那些她常去的树林中满是鬼魂。有好几千人死于琼斯博罗附近的战斗中,他们的鬼魂就出没在这些林子里,其中有的是朋友,有的是敌人。当斜阳在纹丝不动的树叶间诡异地闪耀着时,他们正用被鲜血和红土掩蔽着的眼睛,可怕而钝滞地在窥视着她坐在破旧的马车上。
“母亲!母亲!”她轻轻喊道。她只要能见到埃伦就好了,她只愿上帝创造奇迹,让塔拉安然无恙,让她能赶着马车走上那长长的林荫大道来到屋前,看到她母亲慈祥而温柔的脸容,又一次触摸到母亲那双能为她消除恐惧的手,能抓住埃伦的衣襟,把自己的脸埋在里面。母亲一定会知道该怎么办。她不会让媚兰和她的婴儿死掉。母亲只要平静地说声“别怕,别怕”,就会给她把恐惧和鬼魂驱赶干净。可是母亲病了,说不定已经命在旦夕。
斯佳丽扬鞭向马屁股抽了一下。她们得快一点,她们在这条没有尽头的道路上已经爬行了酷热的一整天。天快要黑了,她们又要孤立无援地陷入荒凉的绝境。她用起泡的双手紧握缰绳,狠狠地抽打马背,在行动中,她的两臂似火烧般地疼痛。
她多么希望能投入塔拉和埃伦慈祥的怀抱,卸下她的重担,这担子对她年轻的双肩来说,未免过于沉重了——那垂死的女人,衰弱的婴儿,她自己的挨饿的孩子,吓破了胆的黑奴,全都仰仗着她的力量,她的保护,全都从她挺直的脊梁上得到勇气。其实在她身上这勇气并不存在,而力量也早已消耗殆尽了。
那疲惫不堪的老马对马鞭与缰绳毫无反应,照样拖着踉踉跄跄的脚步!脚下绊着小石块时,便摇摇晃晃像是随时要栽倒似的。可是到落暮时分,他们终于到了这漫长途程的最末一段。他们从车道拐了一个弯,转到大路上,从这里到塔拉只有一英里路了。
前面隐约出现了一排桑椹树篱,标志着麦金托什家土地的起点。稍向前一点,斯佳丽在通向老安格斯·麦金托什家的橡树夹道前勒住了缰绳。此时暮色渐浓,她从两排古树中细看过去,只见一片漆黑,屋子里和屋外黑奴的住处没有一盏灯火。她极目望去,隐约看出她这可怕的一天中经常见到的东西——两只高高的烟囱像巨大的墓碑般竖立在那里,俯视着那屋子已经倾圮的二楼,楼上黑洞洞的残破的窗口嵌在墙上,像是一只只瞎了的眼睛。
“喂!”她调动全身的力气喊道,“喂!”
普里西在疯狂的惊慌中紧紧抓住她,而斯佳丽转身过来看见她的两颗眼珠子在转个不停。
“别嚷,斯佳丽小姐,请你再别嚷啦!”她低声说,她的声音颤抖着,“不知道会是什么东西来回答你呢!”
“我的上帝!”斯佳丽不觉浑身一颤,“我的上帝!她说得不错。那里面是什么东西都可能被叫出来的。”
她抖抖缰绳催马向前。麦金托什家的景象把她的最后一线希望像肥皂泡般破灭了。那屋子像她一天中经过的所有的庄园一样,被烧毁了,成了废墟,没人居住了。塔拉离这里只有半英里路,在同一条大路上,正是军队必经之地。塔拉也已夷为平地!她看到的只能是烧黑了的砖块,星光穿过了没有屋顶的四壁,埃伦和杰拉尔德走了,两个妹妹走了,嬷嬷走了,黑奴们也都走了,天晓得走到哪里去了,只剩下可恨的寂静笼罩一切。
她为什么要违背常识,带着媚兰和她的婴儿,干这愚蠢的差使?经受了一整天在大毒太阳下的颠簸折磨,到头来却要死在塔拉凄凉的废墟上,还不如早些时候死在亚特兰大的好。
可是媚兰是艾希礼托付给她的。“照顾她吧。”哦,他和她永别的那个伤心而又美好的日子!他向她吻别时说:“你会照顾她的是吗?答应我吧!”于是她答应了。当初她为什么要答应他作茧自缚?如今艾希礼走了,这负担就加倍沉重了。她恨媚兰。即使在这体力耗蚀殆尽的时刻,她还是恨媚兰,也恨那划破岑寂的婴儿的微弱又微弱的啼哭声。可是她既然已经承诺过,媚兰和她的婴儿就属于她负责,跟韦德和普里西属于她一样,她只要还有力气,还能呼吸,就得为她们奋斗到底。她本来可以把她们留在亚特兰大,把媚兰交给医院,就此撒手不管。可是如果她那样做了,那么无论今生或来世,她又如何面对艾希礼,跟他说她扔下了他的妻子和孩子,听凭她们死于陌生人之手。
哦,艾希礼,今夜她带着他的妻子和孩子在这鬼魂出没的路上艰苦跋涉,此刻他在何处,他是不是还活着?他躺在罗克岛的监狱里会不会想到她?他会不会几个月以前就已经害天花死了,跟数百个其他邦联士兵躺在沟壑里一起腐烂了?
近旁的矮树丛里忽然有声音一响,斯佳丽紧张的神经差点没给绷断了。普里西尖叫一声,趴倒在车板上,把婴儿放在她的身下。媚兰虚弱地挪动身子,伸手摸索着婴儿。韦德蒙住眼睛哆嗦着,吓得不敢哭出声来。这时她们听见沉重的兽蹄踩着树枝以及低沉的哞哞声。
“不过是一头牛罢了,”斯佳丽说,因为受了惊,嗓音有些沙哑。“别傻啦,普里西。你压坏了孩子,把媚利小姐跟韦德也给吓坏了。”
“那是个鬼,”普里西呜咽着,扭歪着脸伏在车板上。
斯佳丽不慌不忙地转过身,举起代替马鞭用的树枝,往普里西背上抽了一下。她自己已经吓得够乏力够疲弱的,再也容不得别人疲弱了。
“坐起来,蠢货,”她说,“要不我就把你抽到树枝抽断为止。”
普里西嗷嗷叫着抬起头往马车旁边看过去,果然是一头牛,身上红白相间,正睁大一双惊恐的眼睛站在那里哀求似地望着他们。随后它张开嘴巴,像是痛苦似的又哞哞叫着。
“它受伤了吧?叫声听起来有点不正常。”
“听起来像是它的奶发胀,需要挤奶。”普里西有点镇定下来后说,“我想这是麦金托什先生家的牛,黑奴把它赶到林子里藏起来,没给北佬抓去。”
“我们把它带走,”斯佳丽迅速做出决定,“这样我们就有奶可喂孩子了。”
“我们怎么带着它呢,斯佳丽小姐?我们是没法子带头奶牛的。奶牛哪怕不在挤奶期也是难弄的,何况它的乳房胀得都快裂开了。这才使它哞哞叫的。”
“你既然这样内行,那就赶快把你的衬裙脱下扯开,结成一条带子,把它拴在马车后头。”
“斯佳丽小姐,你晓得我已经有一个月没穿衬裙了。就是有我也不会随便拿来用在它身上。我从来没管过牛,见到牛我是要害怕的。”
斯佳丽放下缰绳,撩起了她的裙子,下面是一条镶花边的衬裙,那是她最后一件漂亮的——也是最后一件完整的衣服。她解开腰带,把衬裙从脚下脱出来,用手把它的褶层揉皱。这衬裙的亚麻衣料跟花边是白瑞德最后一趟偷越封锁线时从拿骚给她带来的,她足足花了一个星期才把它做成。现在她坚决地抓住它的边使劲扯,又放在嘴里咬,终于把它撕开一条裂缝,撕成了一长条。随后她就拼命用牙扯,用手撕,把一条衬裙扯成许多带子,再把两头打结连成一根长带子。她那纤纤十指因用力撕扯而起泡出血,因使劲过猛而震颤不止。
“拿去缚在牛角上,”她吩咐道,可是普里西躲躲闪闪不肯去。
“我害怕牛,斯佳丽小姐。我从来没管过牛。我不是种田的黑人,我是管家的黑人。”
“你是个蠢黑鬼。我爸当初真不该把你买下来,”斯佳丽慢慢地说,累得连发脾气的力气也没有了。“等我这膀子恢复了力气,让我再好好抽你。”
她想,我刚才把她叫做“黑鬼”,母亲绝不喜欢我那样叫她。
普里西任性地转滚着眼珠,先朝女主人板着的脸看看,又瞅瞅那哀鸣着的奶牛。权衡了一下,斯佳丽似乎还不太危险,于是她紧紧抓住车厢板,一步也没有挪动。
斯佳丽费力地从车座上爬下来,每移动一下都要引起肌肉的疼痛。怕牛的其实不仅是普里西,斯佳丽向来也怕牛,连最温驯的牛在她看来也都是挺凶恶的。可是现在让她受惊害怕的事实在太多了,也没有工夫计较这种区区的害怕之事了。幸好这奶牛性子温和,它又在受苦,希望有人作伴,有人帮忙,所以斯佳丽把带子套在它的角上时,它没有做出威胁人的姿态。她把带子的另一头系在车的后部,以她的笨拙的手指尽力把它缚牢。然后她回到车座上,只觉浑身乏力,一阵晕眩,忙抓住车厢板才没有摔倒地上。
媚兰张开眼睛,见斯佳丽站在她的身边,轻轻地问:“亲爱的,我们到家了吗?”
家!听见这个家字,斯佳丽不由热泪盈眶。家,媚兰哪里知道,她们已经没有家,她们已孤零零地被抛弃在一个疯狂荒凉的人世间。
“还没有,”她尽量抑制住悲痛,柔声说道,“不过就快到了。我刚找着一只奶牛,呆会儿你和孩子就可以有奶喝了。”
“可怜的孩子,”媚兰叹息道,伸手去抚摸孩子,可是没有抚摸到。
爬回到马车座上几乎耗尽了斯佳丽所剩余的全力,她好不容易终于上了车,执起了缰绳。那老马垂头丧气地站着不肯起步。斯佳丽无情地举起了鞭子。她希望上帝宽恕她鞭打这匹疲倦的畜生,不然她会感到遗憾。毕竟塔拉就在前头,只要再坚持四分之一英里路,那时哪怕它不等卸下马轭就栽倒,也就悉听尊便了。
最后那马终于挪动了脚步,马车吱吱嘎嘎向前缓缓移动,奶牛每走一步,就要发出一声哀鸣,那声音刺激斯佳丽的神经,一时她真想停车把它放掉。要是塔拉一个人也没有,那奶牛对她们又有什么用处?她不会挤奶,而且即使她会挤,用手去碰它疼痛的奶头时,它会用蹄子踢你。不过既然她们有了这头牛,还是带着它为好,现在她在这个世界上已一无所有了。
最后,马车来到了一个缓坡的脚下,翻过这个山坡就是塔拉,这时,斯佳丽的眼睛被泪水模糊了。接着,她的心向下一沉。这匹衰老的马怕拉不上山坡。往日她骑着那匹足力矫健的牝马急驰上坡的时候,那山坡似乎总是那么平缓,可是今天不知怎么却变得十分陡峭起来。那老马拖着沉重的马车怎么也别想爬上坡去。
她重新爬下车,抓住了马笼头。
“下来,普里西,”她命令道,“把韦德也抱下来,你抱着他,或者让他自己走,把婴儿放在媚兰小姐身边。”
韦德抽抽噎噎地说了些什么,斯佳丽只听见:“黑——黑——韦德害怕!”
“斯佳丽小姐,我不能走,我脚上起泡,满脚都是。韦德跟我两个人并不怎么重——”
“下来!要不我就把你拖下来!那时我就把你一个人留在这里,留在黑暗中。下来,快!”
普里西哀叹着向围着大路两旁黑暗的树林窥视着,仿佛一经离开马车的庇护,那树枝就会伸出来把她一把逮住似的。可是她还是把婴儿放到了媚兰身边,自己艰难地爬下车,又伸手把韦德抱下来。那孩子一面呜呜地哭,一面紧紧地依偎着普里西。
“叫他别哭。我实在受不了,”斯佳丽说着,抓住马笼头,硬拉着那马走向山坡,“勇敢点,韦德,不要哭,要不我就要过来打你了。”
上帝为什么要创造孩子,她一面步履维艰地在黑暗的道路上走着,一面怒气冲冲地想,孩子哭哭啼啼,时刻要人照看,老是给人增加麻烦,叫人讨厌,简直毫无用处。此刻她那惊惶不安的孩子,正拉着普里西的手,在她旁边走着,频频地抽噎着。斯佳丽的体力已经耗尽,再没有余力去怜悯他,对生了这孩子只感到是个累赘,对嫁给查尔斯·汉密尔顿只感到一种厌倦的困惑。
“斯佳丽小姐,”普里西抓住女主人的手臂,低声说道,“我们不要到塔拉去吧。他们不在那里。他们全都走了。说不定全都死了——妈妈跟他们都死了。”
普里西的话正好说出了斯佳丽自己的想法,她勃然大怒,将普里西捏紧的手用力甩开。
“那你把韦德的手交给我。你可以坐下来就留在这里。”
“不,小姐!不!”
“那就别多嘴。”
马儿走得真慢!它嘴里淌涎的白沫滴到斯佳丽的手上。她心里忽然记起她曾和白瑞德一起唱过的一支歌——只记得下面这一句:
“我们只消再背负不多几天——”
“只消不多几步,”这句话此刻萦回在她的脑际,“我们只消再背负不多几步。”
他们终于爬上了坡的高处,前面便是塔拉的橡树林,黑压压的一片映衬着渐暗的天空。斯佳丽急忙看看有没有灯火。没有。
“他们都走了!”她的心仿佛变成了一块冰凉的铅块。“都走了!”
她拨转马头走上车道,道路两旁的雪松在他们头顶上交织成盖,把他们投进午夜的黑暗之中。斯佳丽往黑暗的长长的夹道极目窥视,只见前头——是不是真的看见了?是不是她的疲倦的眼睛在捉弄自己?——她隐隐约约看到了塔拉的白色砖墙。家!家!那亲爱的白粉墙,那飘拂着窗帘的窗子,那宽阔的走廊——不都还站立在她前面的黑暗中吗?会不会是黑暗仁慈地把那跟麦金托什家一般的惨状给掩盖了呢?
那条夹道仿佛有几英里长,那匹被斯佳丽硬拉着的老马走得愈来愈慢。斯佳丽的眼光急切地在黑暗中搜索。屋顶似乎完整无缺。会不会——会不会——?不,这不可能。战争绝不会放过一切,哪怕是塔拉,即使这建筑足以支撑五百年,战争又怎能放过它?
少顷,那屋子模糊的轮廓显示出来了。她拉着马快步向前,看清了黑暗中的白粉墙,居然没有遭到烟熏。塔拉总算幸免于难!家!她放开马笼头,跑完最后几步路,跳上前去,立即用双臂紧紧抓住那墙壁。然后她又从黑暗中看见前廊上闪现出一个人影,正站在台阶的顶端。原来塔拉并不是荒无人烟,家里还有人在!
一声欢呼刚要喊出来,却又消失在她的喉咙口。那房屋多么静寂而黑暗,而那人影既站立不动,又不跟她打招呼。出了什么事啦?出了什么事啦?塔拉完好无损,可是它像整个受灾祸侵袭的乡间一样,笼罩着可怕的静寂。又过了一会,那人影才移动步子,缓慢而僵直地走下台阶。
“爸?”她沙哑地低喊了一声,简直不敢相信那就是他。“是我——凯蒂·斯佳丽。我回来了。”
杰拉尔德拖着僵硬的腿,一声不响地向她走来,就像是个梦游人。他走到她跟前,神情恍惚地瞅着她,仿佛他认为她是在梦中。他伸手搁上她的肩膀。斯佳丽感觉到他的手在发抖,抖得像是刚从一场梦魇中醒来,还处于半清醒状态中似的。
“女儿,”他费力地说,“女儿。”
接着就不作声了。
怎么——他已是个老人了!斯佳丽想道。
杰拉尔德双肩下垂,他的脸虽然在幽暗中看不真切,但显然已失去了男子汉的气概,失去了杰拉尔德常有的充沛的活力。他那双注视着她的眼睛,流露出恐惧的神色,竟跟小韦德一模一样。他已是个十足的小老头,而且身体虚弱。
对未知事物的恐惧感倏地从黑暗中跳出来扑向她,攫住了她,于是她只能呆呆地站在那儿注视着杰拉尔德,一连串的问话刚到唇边她又说不出来了。
马车上又传来了微弱的哭声,杰拉尔德像是努力想提起精神。
“那是媚兰跟她的孩子,”斯佳丽急忙低声说,“她病得很重——我把她带回来了。”
杰拉尔德把手从她的臂上放下,伸展一下他的肩膀。他缓缓地走向马车旁,这时才隐约可见昔日的塔拉主人迎接宾客的身影,连他的说话仿佛也是从他朦胧的记忆中发出的。
“媚兰姑娘!”
媚兰模糊不清地低声说了些什么。
“媚兰姑娘,这里就是你的家了。十二橡树被火烧掉了。你得跟我们住在一起。”
斯佳丽想起媚兰经受了这样长时间的苦难,迅速行动起来。现实又回到她身边。她得先把媚兰和她的婴孩安顿在柔软的床铺上,再为她做些力所能及的琐事。
“她不能走路,得让人抬着。”
这时有拖着脚行走的声音,从前廊的地窖里走出一个人影,原来是波克从台阶上快步跑下来。
“斯佳丽小组!斯佳丽小姐!”他嚷道。
斯佳丽紧紧抓住他的两只膀子。波克,他是塔拉的支柱,像塔拉的砖墙和阴凉的回廊一样可亲!他笨拙地轻轻拍着她,泪珠儿像断了线似地滴在她手上,嘴里喊着:“你回来太好了!太好了——”
普里西放声大哭,断断续续地喃喃说:“波克!波克,亲爱的!”小韦德见大人也这样软弱,壮大了胆子抽噎着说:“韦德口渴!”
斯佳丽立刻使唤奴仆了。
“媚兰小姐跟她的婴孩都在马车上。波克,你把她抱到楼上去,要特别小心,让她睡在后客房里。普里西,把婴儿跟韦德带到里面去,给韦德喝点水。嬷嬷在不在家,波克?跟她说我找她。”
波克被她的权威性的语气所激励,走到马车旁,在后车厢里摸索着把媚兰连拖带抱地从她躺了好多小时的鸭绒被上举了起来。媚兰轻轻呻吟一声,随即躺在波克强壮的手臂上,她的头像个孩子似的伏在他的肩头。普里西一手抱着婴孩,一手搀着韦德,跟在波克后面走上宽阔的台阶,消失在黑暗的过道里。
斯佳丽的淌着血的手指急切地抓住她父亲的手。
“她们都好了吗,爸?”
“你的两个妹妹好些了。”
然后是一阵沉默,在沉默中有一个可怕得无法用言词表达的念头开始形成。她不能,不能强迫这个念头说出口来。她一再把它吞咽下去,可是忽然一阵干燥,似乎把她的喉头两侧给粘住了。这难道竟是塔拉可怕的沉默之谜的答案吗?这时杰拉尔德开口了,像是在回答她的疑问。
“你的母亲——”他刚开口又停住了。
“母亲——怎么啦?”
“你的母亲昨天死了。”
斯佳丽用自己的手臂紧紧挽住父亲的手臂,摸索着走进宽阔的过道。这里的一切,即使在黑暗中,她也了如指掌。她避开高背的靠椅,空空的枪架,有突出的爪形脚的老式餐具柜,像是被本能牵引着,朝屋子后面埃伦坐着没完没了地记账的那间小办公室走去。不用说,母亲一定还坐在那张写字台前,一看见她走进房间,就会抬起头来,停下手中的鹅毛笔,随即站起身,带着窸窣的裙环和馥郁的芳香,上前迎接她的疲倦的女儿。埃伦是不会死的,哪怕爸已说过,哪怕爸像鹦鹉学舌似的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地说:“她昨天死了——她昨天死了——她昨天死了。”
奇怪的是她现在什么感觉也没有,只觉得疲倦像沉重的铁链锁住了她的四肢,饥饿使得她的双膝发颤。她此刻最好不要想到母亲,等一会儿再去想她,否则她就会变得像杰拉尔德那样愚蠢地结结巴巴说个不清,要不就像韦德那样令人厌烦地哭个不停。
波克从漆黑的楼梯上向她们走来,像只怕冷的动物靠近火堆一样赶紧贴近斯佳丽身边。
“灯呢?”她问,“屋子里为什么这样黑,波克?去把蜡烛拿来。”
“他们全拿走了,斯佳丽小姐,只剩下一支,我们留着在暗处找东西用的,也已经快点完了。嬷嬷在看护卡琳跟苏埃伦的时候,是拿破布条放在猪油里点着当灯用的。”
“那就把剩下的那支拿来,”她命令道,“拿到母亲的——拿到母亲的办公室去。”
波克嗒嗒地跑进饭厅,斯佳丽摸索着走进那漆黑的小房间,在沙发上坐下。她爸爸的手臂仍挽在她的手里,显得自己无能为力,只有求助于别人,信托于别人,正如幼小的儿童和龙钟的老人那样。
“他是一个老人,一个疲乏之极的老人,”她想,同时又隐约觉得奇怪,自己为什么对他竟没有做到关怀备至。
波克端了一只盆子,上面点着半支蜡烛,走进黑洞洞的房间里来,烛光摇曳着,室内恢复了生气。他们坐着的那张旧沙发,那上面附有书橱,橱顶快要碰到天花板的写字台,前面放着母亲坐的细巧的雕花椅子,一排排架格上依然塞满了出于她清秀手笔的单据,还有那破地毯——这一切的一切,景物依旧,只是埃伦不在了,那柠檬香囊的淡淡香气不存在了,她眼梢上斜的可亲的神情不存在了。斯佳丽觉得心头隐隐作痛,好似神经深受创伤已陷入麻木,而又竭力在挣扎恢复知觉。可是她现在无暇多想这些,来日方长,她悲痛的日子今后有的是。可是,现在不行!请求你,上帝,现在不行!
她看到杰拉尔德的油灰色的脸上,她有生以来第一次发现他没有刮脸,他那从前的红润的脸膛现在布满了银白色的胡须碴子。波克把蜡烛放在烛台上,走到她的身旁。斯佳丽觉得,他若真的是一只狗,一定会把嘴搁在她的膝上,呜呜地叫着哀求她抚摸它的脑袋。
“波克,我们这里现在还有几个黑人?”
“斯佳丽小姐,那些没出息的黑人都跑了,有的跟北佬去了,有的——”
“剩下来的还有几个?”
“有我,斯佳丽小姐,还有嬷嬷,她整天都在看护两位小姐。迪尔西现在也在陪着两位小姐。就是我们三人,斯佳丽小姐。”
“我们三人”,可是这里本来有一百人。斯佳丽在她的疼痛的脖子上费力地抬起头来。她晓得她说话的声音得保持坚定。令她自己也感到惊讶的是,她说起话来,居然镇静自若,仿佛从来没有发生过战争似的,她只要一挥手,就可以招来十个家奴似的。
“波克,我饿坏了。有什么可吃的?”
“没有,小姐。全给他们拿走了。”
“那么菜园子里呢?”
“他们在园子里放过马。”
“还有那山芋地呢?”
波克的厚嘴唇显现出愉快的微笑。
“斯佳丽小姐,我把山芋给忘了。我想它们还在。北佬从来没见过山芋,他们还以为是树根,所以——”
“月亮快升起来了。你去给我们挖几个烤一烤。还有没有玉米粉?有没有干豌豆?有鸡没有?”
“没有,没有。他们把鸡全吃了,吃不完的就放在马鞍上带走了。”
他们——他们——他们——他们干的坏事难道没个完的吗?他们杀人放火还不够?还要让女人、孩子和黑奴被他们抛弃在荒无人烟的乡村里饿死吗?
“斯佳丽小姐,我还有几个苹果,是嬷嬷埋在地底下的。我们今天就吃苹果吧。”
“先把苹果拿来,再去挖山芋。还有,波克——我——我有点发晕。地窖里有没有酒?即使是黑莓酒也行?”
“哦,斯佳丽小姐,他们到的第一个地方就是地窖。”
饥饿、困倦、疲惫以及种种沉重的打击混杂在一起,使她突然感到一阵恶心,一阵眩晕,她连忙紧紧抓住那刻着玫瑰花的椅子的扶手。
“没有酒,”她木然说道,记起了地窖里一排排无穷无尽的酒瓶子。忽然灵机一动。
“波克,爸埋在葡萄棚底下的那只橡木桶里的玉米威士忌呢?”
波克的黑脸上又闪现出一丝微笑,是一种尊敬和愉快的微笑。
“斯佳丽小姐,你真是好样的!我把那桶早给忘了。不过,斯佳丽小姐,那威士忌不是好酒,它埋在那里不过一年,而且太太小姐们喝威士忌也不太合适。”
黑人多蠢!除非人家告诉他们,他们自己动不出任何脑筋,而北佬还要解放他们。
“这会儿酒对我这个女主人和我的爸都有好处。快去,波克,把酒桶挖出来,给我们拿两只杯子,再拿点薄荷和糖,我要把威士忌调成冷饮。”
“斯佳丽小姐,你晓得塔拉早就没有糖了。他们的马把薄荷全吃光了。他们把玻璃杯也全打破了。”
他要是再说一声“他们”,我就要尖叫起来了。我实在受不了啦,她想。随后,她大声说道:“好吧,快去把威士忌拿来。我就喝纯威士忌好了,”见他转身要走,又加了一句,“等等,波克。要做的事情太多,我一下子想不起来……噢,对了。我带回来一匹马和一匹奶牛。那牛急着等挤奶,把马从车上卸下来,给它喝点水。去叫嬷嬷看管那奶牛。跟她说一定要把那牛安顿好。媚兰小姐的婴儿要是没奶喝就得饿死,还有——”
“媚利小姐她——不能——?”波克知趣地没有说下去。
“媚兰小姐没有奶水,”我的上帝,母亲要是听到这话,准会晕过去的!
“那么,斯佳丽小姐,我家迪尔西可以喂媚利小姐的孩子。迪尔西刚生了个孩子,她的奶水够两个孩子吃的。”
“你又添了个孩子,波克?”
孩子,孩子,孩子。上帝为什么要创造这许多孩子?可是,不,上帝并不曾创造孩子。是那些愚蠢的人创造的。
“是的,一个大胖黑孩子。他——”
“去跟迪尔西说,不要去管两位小姐了,我会去照顾她们的。叫她去给媚兰小姐的孩子喂奶,再给媚兰小姐帮帮忙。叫嬷嬷去照管奶牛,把那匹可怜的马赶进马房里去。”
“马房没有了,斯佳丽小姐,被他们拆掉当柴烧掉了。”
“再不要跟我说‘他们’干过些什么事。去叫迪尔西照顾媚兰小姐母子。你去把威士忌挖出来。再去掘些山芋。”
“可是,斯佳丽小姐,我没灯怎么去挖?”
“你不能拿根柴点着吗?”
“柴也没有了——他们——”
“你自己去想办法……怎么办都行。可是你得把它们赶快挖出来。快去。”
波克听她口气严厉,急忙走出房间,只剩下斯佳丽和杰拉尔德在一起。她轻轻地拍拍他的腿,发现他大腿上因经常骑马而发达的肌肉现在已萎缩了。她得想办法帮他摆脱这麻木的状态——可是她不能问起母亲。那得等到她自己心理上承受得了时再说。
“他们为什么没有把塔拉烧掉?”
杰拉尔德默默地朝她看了一会,好像没有听见她说什么似的,于是她重又问了一次。
“为什么——”他不敢断定地答道,“他们拿这房子做了总部。”
“北佬——在我们家里?”
她心中油然升起一种感情,仿佛这可爱的四壁都已受到玷污。这屋子是埃伦住过的,是神圣的,可是那些人——那些人——住了进来。
“是的,女儿。他们到这里来之前,我们隔河看见十二橡树升起了浓烟。幸好霍尼小姐、因迪小姐带着她们家的一些黑人,都逃到梅肯去了,我们用不着为她们担心。你两个妹妹病得很厉害——还有你母亲——所以我们走不了。我们的黑人都逃跑了——不知道他们逃到哪儿去了。他们把大车骡子都给偷走了。只剩下嬷嬷和迪尔西和波克——他们没逃。你的两个妹妹——你母亲——我们不能把她们运走。”
“是的,是的。”他千万不要谈到母亲。别的什么都行。哪怕谈到把这房间,这母亲的办公室当作舍曼将军的总部也行。反正只要谈别的什么都行。
“北佬是到琼斯博罗去截断铁路线的。他们渡过河沿着大路过来——成千上万的人——还有大炮马匹——不计其数。我在前廊碰上他们。”
“哦,勇敢的杰拉尔德!”斯佳丽想道,顿时意气风发。杰拉尔德站在塔拉的台阶上迎敌,仿佛他是率领着一支大军而不是面对着一支大军。
“他们叫我离开,说是要把这屋子烧掉。我说他们要烧就在我们头顶上烧吧。我们走不了——你两个妹妹——你母亲都在——”
“后来呢?”他是不是非得老说起埃伦不可?
“我告诉他们屋子里有病人,害的是伤寒,动一动就得送命。他们要烧就这样烧好了,反正我绝不离开——不离开塔拉——”
他的声音慢慢静止下来,眼睛茫然地看着四壁。斯佳丽明白了,在杰拉尔德身后,挤满着难以计数的爱尔兰祖先,他们死守着几亩薄田,宁愿战斗到最后,也不肯离开他们赖以生活、耕种、恋爱和生儿育女的家园。
“我说他们要烧就连三个病得快死的女人一起烧掉好了。我们绝不离开。那年轻军官是——是个上等人。”
“北佬是上等人?怎么啦,爸!”
“他是个上等人。他一转身跳上马走了,不多久带回来一个上尉和一个军医,给你两个妹妹——还有你母亲看了病。”
“你让一个该死的北佬进入她们房间里去了吗?”
“他有鸦片,我们没有。他救了你两个妹妹。苏埃伦已经在大出血。那人心肠好,知道该怎么办。他去报告说她们确实有病,结果就没烧房子。他们搬进来,一个将军,带着他的参谋人员,全挤进来了。他们除了病房以外,把所有的房间全占了。还有那些士兵——”
他又停了一停,像是说得太累了。他那长满髭须的下巴上的松弛的肌肉沉重地垂在胸前,接着他费力地继续往下说。
“他们在屋子周围架起营帐,在棉花地里,玉米田里,到处都是。牧场上一片蓝色。那天晚上他们生起成千堆的篝火。他们把篱笆拆了当柴烧,把谷仓、马厩和熏腊间也给拆了。他们把牛、猪、鸡——连我的火鸡全宰了。”那么说,杰拉尔德心爱的火鸡也完了。“他们什么都拿,连图画也要,还拿了些家具和瓷器——”
“银器呢?”
“波克和嬷嬷拿银器做了手脚——丢在井里——不过我现在记不起来了,”杰拉尔德的语调烦躁不安。“然后他们就从这里——从塔拉——打起仗来,他们成天骑马飞驰,脚步杂沓,闹得没有片刻安宁。后来琼斯博罗响起了大炮——像打雷一般——连你两个病得那么厉害的妹妹也听见了。她们一遍又一遍地说:‘爸爸,叫老天不要打雷吧。’”
“那么——那么母亲呢?她晓不晓得家里有北佬?”
“她——她一直不省人事。”
“谢谢上帝,”斯佳丽说。母亲总算没有被连累到。母亲不晓得,没有听见楼下的敌人,没有听见琼斯博罗的炮声,不晓得她视为宝贝的田地受到北佬的践踏。
“我一直在楼上陪着你母亲和两个女孩子,不常看见他们。我见到最多的是那个年轻军医。他心肠好,真好,斯佳丽。他每天料理过伤兵以后,总要过来陪她们坐一会儿。还给她们留下一点药。他跟我说他们开拔以后,你两个妹妹能够恢复健康,只是你母亲——他说她身子太虚弱,怕支持不了。他说她的力气已消耗殆尽了……”
接下去是一阵沉默。斯佳丽仿佛清楚地看到母亲在最后日子里的情景,看见她为塔拉奉献出自己即将垮掉的余力,不停地看护,不停地工作,顾不上吃饭睡觉,为的是让别人得到饮食和休息。
“后来他们就走了。后来他们就走了。”
他沉默了好一阵子,他又摸索着她的手。
“你回来了我很高兴。”他简单地说。
后廊有一种刮擦的声响。可怜的波克,四十年以来受到的训练是,在进屋以前要把鞋子刮擦干净,即使在这样的时刻,也没忘了这个规矩。他走进屋里,手里小心地捧着两只葫芦制的瓶子,他还没到达,一阵浓烈的酒香已扑鼻而来。
“我泼出了好多,斯佳丽小姐,从桶的孔里把酒倒进葫芦里可真不容易。”
“那没关系,波克,谢谢你。”她从他手里接过湿淋淋的酒葫芦,闻到一股怪味,不觉皱了皱鼻子。
“喝吧,爸爸,”她把那装着威士忌的古怪容器塞到他的手里,又从波克手里接过一葫芦水来。杰拉尔德像个孩子般顺从地举起葫芦,咕嘟咕嘟大口大口地喝起来。她又把水葫芦递给他,可是他摇摇头。
斯佳丽从他手中接过酒葫芦,放到自己的唇边,她看见他眼睛在注视着她,稍稍带有不以为然的神色。
“我懂得上等女人不该喝烈性酒,”她简短地说,“可是今天我不能做个上等女人了,爸,今晚我有事要做。”
她倾持酒葫芦,深吸了一口气,急速地把酒喝下。那酒火辣辣地灼着她的喉咙,直灌到她的胃里,呛得她眼泪也流出来了。她又吸了一口气,再一次举起了酒葫芦。
“凯蒂·斯佳丽,”杰拉尔德说,这是她回来后第一次听到他带有权威性的口吻,“够了。你喝不惯烈性酒,要喝醉的。”
“醉吗?”她乖戾地大笑。“醉吗?我巴不得喝醉,让我把这一切都忘记得精光。”
她接着又喝,一股热流慢慢地在她血管里点燃起来,悄悄地流遍全身,连她的指尖也热辣辣的。这温和的火,给人以多么美妙的感觉!它似乎穿透了她冰封的心房,让力量又流回到她身上。她看到杰拉尔德脸上露出惶惑和伤心的神情,又轻轻地拍拍他的膝盖,竭力装出他素来喜欢的淘气的笑脸。
“我怎么会喝醉,爸?我是你的女儿。你不是把克莱顿县里最最坚强的脑袋遗传给我了吗?”
他对着她疲倦的面孔几乎微笑起来。威士忌也使他提起了精神。她把酒葫芦又递还给他。
“你再喝几口,然后我带你上楼,让你上床睡觉。”
她连忙住口。怎么啦,她这话的口吻该是对韦德说的,她不该这样跟父亲说话。这样太不恭敬。可是他却在仔细听着。
“是的,让你上床去睡觉,”她轻轻加了一句,“还让你再喝几口——或者把酒葫芦里的喝光,会让你睡得更好。你需要睡觉,现在有我凯蒂·斯佳丽在家,你什么都不用操心。喝吧。”
他顺从地又喝了,然后斯佳丽挽着他的手臂扶他站立起来。
“波克……”
波克一手拿着酒葫芦,一手挽着杰拉尔德的手臂。斯佳丽拿蜡烛照路,三个人慢慢地走进走廊,走上盘旋的楼梯,进了杰拉尔德的卧室。
苏埃伦和卡琳睡在同一张床上,翻来覆去,咕咕哝哝。房间里放着一个小盆子,盛着咸肉油,拿破布搓成布条放在盆里点着,这是房间里唯一的光源。斯佳丽刚打开房门,只见所有的窗子都紧闭着,一股恶浊的病房气味,药味和咸肉油灯挥发出的臭味,令她差点晕过去。也许是医生说过,病人千万不能吹风,可是要她坐在这里,如果没有新鲜空气,她是简直活不下去的。她便把三扇窗子统统打开,外面飘进了橡树叶和泥土的气息,可是这房间已经密闭了好几个星期,聚集起来的恶浊气味一时难以驱散。
卡琳和苏埃伦躺在床上,面容憔悴苍白,不时从睡梦中惊醒,醒来便睁大呆滞的眼睛,喃喃地不知说些什么。她们睡的还是早先在欢乐的日子里两人睡在一起说悄悄话的那张四柱大床。房间的角落里有一张空床,那是法兰西帝国时代的单人床,床顶和床脚呈螺旋形,是埃伦当年从萨凡纳带来的。埃伦生病的时候就睡在那张床上。
斯佳丽坐在两个妹妹旁边,默默地看着她们。刚才空着肚子喝下去的威士忌,现在正在捉弄她了。她的两个妹妹,时而像是离得很远,变得很小,那断断续续的声音像是小虫在嗡嗡叫。可是忽然,她们又变得很大,像闪电的速度一样向她扑来。她非常疲乏,疲乏到了极点。她简直可以倒下即睡数日不醒。
她多么盼望躺下睡一觉,醒来的时候,看见埃伦正轻轻地摇着她的臂膀,对她说:“不早啦,斯佳丽,别那么懒惰。”可是埃伦再也不会那样说了。她多么盼望埃伦,或者别的比她年长,比她聪明而不辞辛劳的人,能作为她的靠山!她多么盼望有这样一个人,可以让她把自己的头枕在她的膝上,把自己的负担卸在她的肩上!
房门轻轻地推开,迪尔西进来了。她一手拿着酒葫芦,怀里抱着媚兰的婴儿。在那摇曳不定散发着油烟的灯火下,她似乎比斯佳丽上次看见她时要消瘦一些,她脸上的印第安人血统也更明显了。她的颧骨更为突出,鹰钩鼻更尖,红棕色的皮肤更加明亮。她身上那件褪了色的印花布衣裳敞开到腰际,露出古铜色的大乳房。媚兰的孩子紧紧依偎在她胸口,苍白的小嘴贪婪地吮吸着那只黑黑的奶头,一双小拳头在那柔软的胸脯上推搡着,像只小猫在母亲肚皮上温暖的毛皮上揉擦着一般。
斯佳丽站立起来,脚步不稳,一手搁在迪尔西的臂膀上。
“你心肠真好,肯留在这里,迪尔西。”
“我怎么能跟那些没出息的黑鬼走呢,斯佳丽小姐。你爸好心肠把我和我的小普里西都买来,你妈待我又那么好。”
“你坐下,迪尔西。那么,孩子吃奶是没什么问题了吧?媚兰小姐怎么样?”
“孩子就是饿了,别的没什么,喂孩子我还是可以的。媚兰小姐没什么问题,她不会死的,斯佳丽小姐,不要为这件事心烦。像她这种情况我见得多了,有白人也有黑人。她实在太累了,心里又紧张,又担心孩子。我让她安静下来,又把葫芦里剩下的给她喝了点,她就睡着了。”
那么说玉米威士忌酒全家人都喝过了!斯佳丽不由产生了一个傻念头:要是给小韦德也喝一点,不知道能不能治好他的打嗝——那么媚兰不会死了。等艾希礼回到家——假如他真的回来……不,那个等以后再想吧。要想的事情太多了——等以后吧!要解决的事,要决定的事,实在太多了。如若是能够永远拖下去不管就好了。这时忽然从户外寂静的夜空中传来有规律的“咔——蓬喀,咔——蓬喀”声响,斯佳丽吃了一惊。
“是嬷嬷在打井水给两位小姐擦身子。她们常常要洗澡的,”迪尔西解释道,把酒葫芦放在桌上药瓶和玻璃杯中间。
斯佳丽忽然笑起来。她从小听惯的井辘轳声,竟会使她吓一跳,这样看来,她的神经一定已经分散开了。迪尔西沉着地看着她,神情庄重而不动声色。不过斯佳丽觉得迪尔西是理解她的。她重新倒在椅子上,心里只想脱掉紧身胸衣,解开那让她透不过气来的衣领,脱下满是砂石,把她的脚磨出泡来的那双鞋子。
绞盘吱吱嘎嘎地缓慢地响着,把绳子一圈圈绕起来,水桶跟着升到接近井台的顶端。嬷嬷马上就要上来跟她一起了——埃伦的嬷嬷,也是她的嬷嬷。她静静地坐着,心中并无打算。而那婴儿本来已经喂饱,可是他一失掉可爱的奶头就哭了。迪尔西不声不响忙把奶头又塞进婴孩的嘴里,把他抱在怀里哄了一阵子。斯佳丽倾听着嬷嬷的脚步声,啪哒啪哒地慢慢走过后院。夜空是多么寂静,连最轻微的声音都像是在她的耳际轰鸣。
嬷嬷朝房门走过来时,她那笨重的身躯好像把楼上的过道震动得摇晃起来。她走进房门,肩膀上压着两大木桶水,和蔼的黑脸上带着悲伤的神情,像是猴子脸上那种令人不解的悲伤。
嬷嬷看见斯佳丽,眼睛便亮了起来,她放下水桶,咧开嘴露出雪白的牙齿。斯佳丽立刻奔过去。把头埋进她那宽阔而松弛的胸口。她那胸口曾枕过多少白人和黑人的脑袋。在她的胸口,斯佳丽感到,这就是安然无恙的地方,这就是昔日生活的故乡。可是嬷嬷一开口,便把她的幻觉驱散了。
“嬷嬷的孩子回家啦!哦,斯佳丽小姐,埃伦小姐躺进了坟墓,我们该怎么办?哦,斯佳丽小姐,我还不如死在埃伦小姐旁边的好!没有埃伦小姐我什么事也做不好。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不幸和苦恼。这令人不堪负担的重担,亲爱的,这令人不堪负担的重担。”
斯佳丽的头紧靠在嬷嬷的胸口,嬷嬷刚才说的“令人不堪负担的重担”这几个字引起她的注意。这几个字已单调地在她脑子里嗡嗡地响了一个下午,已使她非常厌恶。此时又听见它,她心情沉重地想起那支歌的另外几行:
这重担虽说令人疲惫不堪,
我们只消再背负不多几天,
旅途步履维艰还得有几天——
“这重担虽说令人疲惫不堪”——她把这行歌词印在她疲惫的心上。她的担子难道永远压得她疲惫不堪吗?她回到塔拉,难道不是意味着可以卸下她的担子,反而更要加重她的担子吗,她从嬷嬷的怀抱里挣脱出来,伸手轻拍她满是皱纹的黑脸。
“亲爱的,瞧你的手!”嬷嬷握住她起了泡布满血块的小手,惊骇地看着它,以非难的口吻说道,“斯佳丽小姐,我不止一次跟你说过,一双手就可以看出是不是个上等女人——而且你的脸也晒黑了!”
可怜的嬷嬷,她刚刚逃脱战争和死亡的威胁,对这些小事还是这么讲究!接下去她大概会说女孩子手上起了泡,脸上晒出雀斑就找不到丈夫之类的话。于是斯佳丽先发制人把话题扯开。
“嬷嬷,我要你跟我讲讲妈的事,我不忍听爸来讲妈的事。”
当嬷嬷俯身拎起水桶时,她泪如泉涌。她默默地把水桶提到床边放下,她把苏埃伦和卡琳身上盖的被单扯下,开始把她们的睡衣拉开。斯佳丽在昏黑的灯光下审视两个妹妹,见卡琳身上穿的睡衣还算干净,可是已经破破烂烂。苏埃伦身上裹着一件旧便服,是用棕色亚麻料子做的,镶着厚厚的爱尔兰花边。嬷嬷一面默默掉泪,一面拿一块旧围裙的碎片,擦拭着两个姑娘枯瘦的身子。
“斯佳丽小姐,是斯莱特里那一家子,那个没出息的、没用处的、下贱的贫苦白人斯莱特里家害死了埃伦小姐。我成天跟她说,给没出息的人帮忙是没有好处的,可是埃伦小姐办事总是很固执,心肠又软,只要人家求她,从来不说个不字。”
“斯莱特里家?”斯佳丽不解地问,“他们怎么会跑来的?”
“他们家害上了这种毛病。”她拿手比划着,一面拿拭布擦着两个光着身子的姑娘,水点点滴滴地落在床单上。“老斯莱特里的女儿埃米害了这种病,她妈妈便急急忙忙赶来求埃伦小姐,她向来就是这个样子。她为什么自己不去看护?埃伦小姐说过他们可以自己对付。可是埃伦小姐还是去看护埃米去了。那时埃伦小姐的身体本来就不舒服,斯佳丽小姐。你妈不舒服已经很久了,吃的东西又少,军需队把我们种的东西全抢走了。埃伦小姐吃东西,少得就像只小鸟似的。我跟她说了又说,别去管那些没出息的白人,可是她就是不听。等到埃米慢慢好起来的时候,卡琳小姐却害起这种病来了。你知道,伤寒病沿着大路飞过来,先落到卡琳身上,后来又落到苏埃伦小姐身上。埃伦小姐只好又来看护她们两个。”
“大路上在打仗,北佬已经过了河,我们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田里的黑奴每天晚上都有逃掉的。我简直要发疯了。可是埃伦小姐还是极为冷静,泰然自若,只不过稍微有点担心两位小姐的病,因为我们弄不到药,什么也弄不到。有一天晚上,我给两位小姐已经擦了十遍身子,埃伦小姐对我说:‘嬷嬷,我要是能把灵魂卖掉,我一定卖,好给我两个女儿买点冰镇镇脑袋。’”
“她不让杰拉尔德先生进这屋,也不让罗莎和梯纳进来,就只让我进来,因为我害过伤寒。后来埃伦小姐也害上了,斯佳丽小姐,我一看就晓得她没救了。”
嬷嬷挺直身子,撩起围裙擦着她如泉涌的泪珠。
“她身子很快衰弱下去,斯佳丽小姐,连那好心肠的北佬医生也拿不出什么办法。她简直什么也不明白了。我喊她,跟她说话,可是她连自己的嬷嬷也不认识了。”
“她——她有没有提起我——有没有叫我的名字?”
“没有,亲爱的。她以为自己是个小姑娘,又回到了萨凡纳。谁的名字她都没叫。”
迪尔西动了一动,把睡着的孩子放在膝盖上。
“她叫过的。她叫过一个人的。”
“闭上你的嘴,你这印第安黑鬼!”嬷嬷转过身气势汹汹地吓唬迪尔西道。
“别响,嬷嬷!她叫的是谁,迪尔西?是叫爸吗?”
“不,不是你爸,那是在棉花被烧掉的那天晚上。”
“棉花烧掉了吗?快说!”
“是的,烧掉了。那些士兵把棉花从棚子里滚出来堆在后院里,大声喊着‘瞧佐治亚州最大的篝火’,就点起火烧了。”
积累了三年的棉花——十五万块钱,一下子全完了。
“那火光把这地方照得就跟大白天一样。我们害怕这屋子也会烧起来。这房间里亮得你简直可以从地板上捡起一根针来。连埃伦小姐好像也被窗口的亮光惊醒了,她立刻从床上坐起来,大声地喊:‘菲利普!菲利普!’先后喊了好几次。我从来没听见过那个名字,不过我晓得那是个名字,她喊的就是他。”
嬷嬷站在那里,仿佛变成了一块石头,目光却怒视着迪尔西。斯佳丽把头埋在手心里。菲利普——那人是谁,他跟母亲有过什么关系,为什么母亲临死的时候会喊他的名字?
从亚特兰大到塔拉漫长的路结束了,它本来应该结束在埃伦的怀抱里,然而它的终点却是一堵空壁。从此斯佳丽再不能像孩子般躺在父亲的安全的屋顶下,让母亲的爱像鸭绒被一样裹在她身上受到庇护。现在她没有安全保障,也无处去寻找避风港。别无蹊径可以让她避开面临的死胡同。没有一个人的肩头可以承受她身上卸下的重担。父亲老而糊涂,媚兰脆弱体衰,两个妹妹病了,孩子们幼弱无依,几个黑奴怀着天真的信念仰望着她,紧扯着她的衣襟,深信埃伦的女儿跟埃伦一样,一定能成为他们的庇护人。
窗外,初升月亮的淡淡的光辉中,塔拉展伸在她眼前,黑奴走了,田地被荒芜,谷仓被烧毁,像一个身体在她眼皮底下流着血,或者说,像她自己的身体在慢慢地流着血。这就是路的尽头。衰颓的老人、疾病、饥饿、无依无靠的手,都在拽着她的衣襟。在这道路的尽头是茫茫一无所有——只剩下斯佳丽·奥哈拉·汉密尔顿,一个十九岁的寡妇,带着一个幼小的孩子。
在这种情况之下她怎么办?皮特姑妈和梅肯的伯尔家可以把媚兰和她的孩子接去。两个女孩子病好了以后,可以到外婆家去,不管外婆家愿不愿意,总不至于拒绝她们。她和杰拉尔德可以到詹姆斯和安德鲁两位伯父家里去。
她看着床上辗转反侧的两个枯瘦的人影,她们裹着的被单被滴水弄得又湿又黑。她不喜欢苏埃伦。现在她忽然清楚地意识到,她从来也没有喜欢过她。她不太喜欢卡琳——因为她不喜欢弱者。可是她们毕竟是同胞姐妹,是塔拉的一部分。不,她不能让她们去靠姨妈过活,做人家的穷亲戚。奥哈拉家的人去做人家的穷亲戚,靠人家的施舍和宽容过活!不,决不!
难道就没法子逃出这死胡同?她那疲倦的脑子转得好慢。她把双手举到头上,可是这动作也使她觉得劳累,仿佛空气变成了水,把臂膀在水里移动,得花一番力气似的。她拿起桌上的酒葫芦一看,底里还剩有点酒,剩多少她看不清楚。奇怪的是那浓烈的酒味现在并不怎么刺鼻了。她慢慢地喝着,这一次并不觉得那酒使她灼热,只有一种麻木而温暖的感觉。
她放下空葫芦看看自己的周围。这一切都是梦幻,那烟雾弥漫而昏暗的房间,那两个身体细瘦的姑娘,那蜷伏在床边身躯上下一般粗的嬷嬷,那像一座青铜雕像的迪尔西,她胸前还偎依着一个睡熟了的小宝宝——这一切全是梦幻。她该会从梦幻中醒来,闻到厨房里油煎熏肉的香味,听见黑奴低沉洪亮的笑声和卡车驶往田里去的吱吱嘎嘎声,感觉到埃伦温柔而又坚定的手放在她的身上。
随后她发现她是在自己的卧房里,躺在自己的床上,迷蒙的月光刺破了黑暗,嬷嬷和迪尔西正在为她脱衣裳。那折磨人的胸衣已经不那么紧紧地勒住她的腰,她可以深深地,平静地把气吸到肺的底部,吸到下腹部。她觉得脚上的袜子被脱下来了,听见嬷嬷一面给她洗涤起了泡的脚,一面嘴里咕咕哝哝发出些安慰她的声音。那水好清凉,她躺在这温柔的气氛中,像个孩子似的,多美!她叹了口气,放松了全身,又过了不知多久,也许是一秒钟,也许是一年,房间里只剩下她一个人,月光从她床上照过,显得分外明亮。
她不知道她已经沉醉,是由于过度疲劳,也是由于过量的威士忌。她只知道她脱离了自己的躯体,飘浮到了一个什么地方,那里没有痛苦,没有劳累,她的脑子能够超凡地洞察一切。
她是在用一种新的眼光看待事物,在回到塔拉的漫漫长途中,她已经结束了她的少女时代。她已不是块可以随意捏塑的黏土,让每一次新的经验在它上面留下新的印迹。在这恍若千年、命运难卜的一天里,这块黏土已经变硬了。今晚是她最后一次让人当个孩子侍候着了。现在她已是个成年妇女,女孩子的妙龄时代已一去不复返了。
不,她不能够,也不愿意去求助于父亲或母亲的亲戚。奥哈拉家的人不接受施舍。奥哈拉家的人能够照管自己。她的担子得由她自己来挑,而担子本来就是由挑得动的人挑的。站在她的高度,她毫不奇怪地认为,她已经经历过她可能遇到的最困难的局面,现在足以担负任何重担。她不能舍弃塔拉,这块红土地是属于她的,可是她更属于这块红土地。她的根深深地扎在这血红的土壤之中,正像棉花一样,从这土壤中吸取生命。她要留在塔拉,保住塔拉,想方设法养活她的父亲和两个妹妹,养活媚兰和艾希礼的孩子,养活那几个黑奴。明天——哦,明天!明天她就要把牛轭套在自己的脖子上。明天会有许多事要她去做。到十二橡树和麦金托什家去看看那些荒弃的园子里有没有什么剩下的东西。到河边的沼泽地里去仔细寻找,看看有没有走失的猪和鸡。再把埃伦的首饰拿到琼斯博罗和洛夫乔伊去卖,总该还有些人留在那里肯卖点吃的东西给她的。明天——明天——她的脑子滴答滴答慢慢走着,越走越慢,像是一只钟在慢慢停下来,但是她脑中的幻想仍是十分清晰。
猛然间,那些关于她家族的故事,那些她从小听腻了的不太能理解的故事,清晰而透明地浮现出来。杰拉尔德在身无分文的情况下创立起了塔拉,埃伦克服了难解的忧患从而安身立命,外公罗彼拉德,经拿破仑王朝覆灭的大难而不死,终于在富饶的佐治亚海滨重建起他的家业;曾外祖父普鲁多姆曾在海地的莽林中划出一个小小的王国,后来虽然失去了它,却又在萨凡纳赢得了荣誉。在她父亲的祖先里,不乏像她斯佳丽这样的人,他们为了爱尔兰的自由,追随爱尔兰义勇军去战斗,因而被套上了绞索,也不乏许多像他父亲那样的人,为了保卫自己的权利,不惜在博伊恩60战斗到流尽最后一滴血。
她的祖先全经历过毁灭性的不幸,然而都没有被摧毁。帝国的崩溃,奴隶暴动的大刀,战争,叛乱,放逐,没收财产等等并没有把他们压垮。险恶的命运也许可以断其头,但却无法夺其志。他们不知道哀号,他们只知道战斗。他们战到力竭而死,死时仍未丧失斗志。在斯佳丽的血管里,流动着这些人的血液,现在,在这月光下的卧房里,他们朦胧的身影,似乎在缓缓地移动。斯佳丽看见他们,心里并不觉得奇怪,他们都曾接受了最坏的命运,而把这锤炼成最佳的形状。塔拉是她的命运,是她的战场,她一定要战胜它。
她困倦地侧转身子,心里慢慢地陷入一片黑暗。是她的祖先真的在那里悄悄地鼓励她呢,或者仅仅是她自己的幻梦?
“不管你们在不在这里,”她昏昏欲睡喃喃自语:“祝晚安——并且谢谢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