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不会有哪一个下午能像今天这样长,像今天这样热,讨厌的苍蝇像今天这样多的。那些苍蝇成群地飞舞在媚兰身旁,斯佳丽拿着一把大棕榈扇,一刻不停地扇着,直扇得两臂发酸,但也无济于事。她在这里把媚兰脸上的苍蝇赶走,它们就飞到她的腿上和脚上,弄得媚兰一面无力地扭动双脚,一面喊着:“请你!又飞到我脚上了!”
房间里半明半暗,斯佳丽把窗帘全都放下来,以遮挡强烈的阳光和逼人的暑气。光线从窗帘的边缘和小孔里似针尖般透射进来。室内热得像火炉,斯佳丽身上的衣裳一直没有干过,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变得愈湿愈粘。普里西踡伏在角落里,身上也在淌汗,还发出一股那么难闻的臭味,斯佳丽若不是怕眼睛不盯着她,她就会溜之大吉的话,早就打发她到房门外面去了。媚兰床上的床单,满是汗渍,斯佳丽在上面还沾了许多污渍和水渍,看上去呈一片黑色。媚兰在床上翻来覆去,时而向左,时而向右,片刻不得安宁。
有时她想坐起来,但又躺下,又开始在床上转过来翻过去。起先,她想忍住不大喊大叫,紧紧咬住嘴唇,把嘴唇皮都咬破了。这时斯佳丽的神经跟她的嘴唇一样刺痛,声音沙哑地喊道:“媚利,看在上帝面上,不要逞英雄了,你想叫喊就叫喊吧,反正除了我们,这里没有外人听见你的。”
到了下午以后,由不得媚兰要不要想逞英雄,她不得不呻吟起来,有时甚至大声尖叫了。看到这种情况,斯佳丽就拿两手捧着头,捂住耳朵,扭着身子,巴不得自己还是死掉的好。眼睁睁看着她活受罪,自己又无能为力,真是比什么都更难受。而且现在她分明知道北佬已经到了五角场,她却不得不守在这里,长时间地等待那个不肯出世的孩子,真是糟透了。
她回想起太太们曾经悄悄地谈过生孩子的事,深感自己当时未曾稍加注意,如今悔之晚矣!如果她以往对这类事真的多少有点兴趣,现在不难知道媚兰今天分娩是否需要很长的时间。她约摸记得皮特姑妈说过她有一个朋友,分娩过程足足花了两天时间,结果孩子没生下来,自己因难产而死亡。如果媚兰也拖上这么两天那怎么办!不过媚兰身子虚弱,这样的疼痛她是挺不到两天时间的。孩子要不快快堕地,她就会呜呼哀哉。可是如果艾希礼还活着,她又怎么去见艾希礼把媚兰的死讯告诉他呢?——她是答应过照看媚兰的呀!
起初,媚兰痛得厉害的时候,就抓住斯佳丽的手,可是她两手夹钳得那么紧,差点把斯佳丽的手指骨给弄断了。一个小时下来,斯佳丽的两手发青变肿,几乎不能弯曲了。后来她拿两条长毛巾结在一起,两头缚在床脚上,让媚兰手里抓住那个结。那毛巾简直就成了媚兰的生命线,她拉住它,拽紧它,放松它,扯它,撕它。整个下午,她发出的声音就像跌入陷阱里垂死的困兽发出的一样。她偶尔把毛巾松开,无力地揉着两手,用她那双万分痛苦的眼睛看着思嘉。
“跟我说点什么。请你跟我说点什么吧,”她低声说道,于是斯佳丽便东拉西扯地找些话题说说,后来媚兰重新抓住毛巾结,因剧烈的阵痛而身子又翻滚起来。
昏暗的房间里充溢着热浪、疼痛和嗡嗡叫的苍蝇,时光慢慢地拖过去,斯佳丽对上午的事全都记不得了,她仿佛在这昏暗的蒸笼里已经蹲了一辈子。她一听见媚兰尖声叫喊,自己也很想跟着尖声叫喊,只是拼命咬住了嘴唇,才克制住自己没有冒火,没有歇斯底里大发作。
有一回韦德踮着脚尖上楼,站在房门外面哭叫着。
“韦德肚子饿!”斯佳丽刚要向他走过去,媚兰低声说:“请不要离开我。有你在我才能支撑得住。”
斯佳丽只好叫普里西下楼去把早餐玉米粥热好后喂他。至于她自己,她觉得经历过今天这个下午,她再也吃不下任何东西了。
壁炉台上的钟已经停了,她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间,只觉得房间里没有先前那么热,点点刺眼的阳光也淡下来了,于是她便拉开窗帘。这时她不觉吃了一惊,原来时间已近傍晚,太阳像是个火红的大球,已降落到地平线了。然而,在她的想象中,她原以为酷热的正午是永远不变的。
她忽然急切地在想,城里的情况现在不知道是个什么样子。军队是不是全都撤出去了?北佬来了没有?邦联军队难道一枪不发就这样开拔了吗?可是她想到双方的兵力众寡悬殊,舍曼军队的给养又很充足,不由心向下一沉。舍曼!撒旦的名字也远没有他这样可怕!可是现在没有时间想这些了。媚兰又在叫了,要水喝,要给她额头放块冷毛巾,要给她打扇,要给她赶走脸上的苍蝇。
天黑下来了,普里西像个黑幽灵似的跑进来点亮了一盏灯。媚兰身子更加虚弱。她开始梦呓般一遍遍地喊着艾希礼的名字,斯佳丽听着这单调的声音,厌烦得真想拿只枕头把它闷住。可是她又想起,米德大夫也许终究会来的。他要是快点来就好了!她心中又有了希望。她转身吩咐普里西快到米德家去,看看米德大夫或者米德太太是不是在家。
“如果大夫不在,就问问米德太太或者她家厨子该怎么办。恳求她们来一趟。”
普里西手忙脚乱地走了,斯佳丽见她在街上一路飞奔,真做梦也没想到这卑微的孩子居然能跑得如此之快。过了好长一阵子,她仍是一个人回来了。
“大夫整天不在家。他说不定跟那些士兵一起走了。斯佳丽小姐,菲尔先生过世了。”
“死了?”
“是的,小姐,”普里西说,她得意地报告了这一重大消息,“这是他家车夫塔尔博特跟我说的。他被枪打在——”
“不要去管那些。”
“我没见到米德太太。她家厨子说米德太太正在给他洗身子,要趁北佬还没来赶快给他下葬。厨子还说要是媚利小姐疼得厉害,就在她床底下放一把刀子,就能把疼痛一刀两断。”
斯佳丽见她带回来这样一个高明的办法,真想再给她一巴掌,可是此时媚兰睁大了眼睛,低声说:“亲爱的——北佬要来了?”
“不,”斯佳丽断然说道,“普里西是在胡扯。”
“是的,小姐,我是在瞎说。”普里西连忙附和着说。
“他们就要来了,”媚兰低声说道,她不信她们的欺骗,把自己的脸埋在枕头里,她的被捂着的话声给听到了。
“我可怜的孩子,我可怜的孩子。”隔了好久又说:“哦,斯佳丽,你绝不能留在这里。你得马上离开,把韦德带走。”
媚兰说的正是斯佳丽心里想的,可是一听这些话竟公然被说穿了,却使她恼怒,令她羞愧,好像把她内心的懦怯明白地写在她的脸上似的。
“别傻啦。我并不害怕。你晓得我不会离开你的。”
“你走了也是一样。我反正要死的。”说着她又呻吟起来。
斯佳丽像个老妇人慢慢地摸索着在黑暗中走下楼梯扶着栏杆,以防摔跤。她两腿似铅一般沉重,身子由于过度辛劳和紧张而颤抖着。湿透全身的冷冰冰的汗水使她哆嗦不已。她疲乏地走到前廊,在最高的一级台阶上坐下,她放松四肢靠着廊柱,以发抖的手解开紧身衣的纽扣,让胸部半裸。夜正沉浸在温暖而柔软的黑暗之中,她躺着在这黑暗中凝视着,目光像牛一样呆滞。
一切总算过去了。媚兰没有死,她的小男婴孩呱呱坠地叫起来像小猫似的,普里西正在为他洗第一个澡。媚兰已经睡着了。经受了那梦魇般的剧烈疼痛和那败事有余的胡乱接生,她怎么居然睡得着觉?她为什么竟没有死?斯佳丽知道如果自己经人家如此折腾一翻,恐怕早已死了。可是当时在事情完了以后,媚兰竟还说了声“谢谢你”,声音很微弱,她不得不凑近她才能听到。她道谢后又睡着了。她怎么能睡得着?斯佳丽忘记了自己生了韦德以后,也是马上就睡着了的。此刻她一切全忘了。她觉得她的心是真空的。整个世界也是真空的。她觉得在这冗长的今天以前一直没有生命的存在,今天以后也将永远不再有生命的存在——现在所存在的只有一个酷热的黑夜,只有她自己的粗糙疲乏的呼吸,只有她身上躺着的汗水,从腋下流到腰际,从臀部流到膝弯,冷湿的、发粘的、冰凉的。
她听见自己的呼吸,先是均匀而清晰的,随后却成了痉挛的呜咽,可是她的眼睛是干枯的、炽热的,像是泪水早已流尽。她慢慢地吃力地抬起身子,把沉甸甸的裙子撩到大腿上。她同时觉得又是热,又是冷冰冰黏糊糊的,四肢经夜风一次,又觉得非常舒服。她立即想起自己这样伸展着身子坐在前廊,还撩起裙子露出了内裤,要是让皮特姑妈看见,她会怎么说呢?可是她也不去管它了。她其实什么也不管了。时间已经静止。现在也许是刚过黄昏,也许已近午夜。她不知道,也不去管它。
她听见楼上有脚步声,心里想道,“这该死的普里西,”眼睛却不觉闭上了,她陷入了似睡非睡的境地。茫茫然不知过了多久,她发现普里西正在她身边,兴致勃勃地絮叨着。
“我们干得真不赖,斯佳丽小姐。我看要是妈在,也只能做到这个样子。”
斯佳丽从阴影里没好气地瞅着她,她累得实在没有力气去奚落她,去斥责她,或者去数落她的罪过了。这孩子对接生明明一无所知,却偏要吹大牛。她惊慌失措,笨手笨脚,到要紧关头显得完全无能为力,剪刀放错了地方,脸盆里的水泼到了床上,刚生下的小宝宝掉了下来。现在居然吹嘘起她干得怎么好来。
可是北佬却要解放黑奴!好吧,北佬是会受到黑奴欢迎的。
她又靠着柱子,一声不吭。普里西见她情绪不佳,就踮起脚尖走进门廊的黑暗中去了。又过了好长一段时间,斯佳丽的呼吸终于平静了,心情也稳定了,这时她听见街上有模糊的人声,又听见从北边传来许多杂沓的脚步声。士兵!她慢慢坐起身子,放下裙子,虽然她知道在黑暗中没有人会看得见的。不一会儿,一群数不清的人像影子般经过她的门口,她便招呼他们。
“哦,请过来一下!”
一个人影从行列中走出来,走到她的门口。
“你们走了吗?你们要丢下我们吗?”
那人影似乎脱下了帽子,随后从黑暗中传来了平静的声音。
“是的,太太。我们是在走了。我们是从一英里外的工事里来的,是最后一批了。”
“你们——军队真的撤退了吗?”
“是的,太太。你知道,北佬就要来了。”
北佬就要来了!她已经把这给忘了。她的喉咙忽然收紧,再没什么话好说。那人影离去,没入在其他的黑影中,于是脚步声朝着黑暗处渐渐远去。“北佬就要来了!北佬就要来了!”那是士兵们脚步的节奏,也是她骤然猛跳的心房的节奏。“北佬就要来了!”
“北佬要来了!”普里西号叫着缩到了斯佳丽的身边。“哦,斯佳丽小姐,他们会把我们全都杀掉!他们会用刺刀戳进我们的肚子!他们要——”
“哦,别嚷!”想起这些事已经足够可怕的了,哪里还经得起听她用颤抖的声音说出来呢。一阵恐惧重新掠过她的心头。她怎么办呢?她怎样能逃脱呢?她到哪里去能寻求帮助?每一个朋友都已抛弃她不管了。
她忽然想到了白瑞德,她觉得平静立即驱除了恐怖。今天早上,她像只掉了脑袋的鸡在东奔西跑的时候,为什么竟没有想到他?她固然恨他,可是他很强壮,很能干,而且不怕北佬。他现在还在城里没有离开。不错,她还在生他的气。可是在这样的时刻她何妨暂时不去计较这些。何况他还有一匹马和一辆马车。哦,她怎么没有早点想到他!他能够把她们从这个倒霉的地方带走,避开北佬,到别的什么地方去,不管哪里都行。
她转身迫不及待地对普里西说道:
“你知道白瑞德船长住在哪里吗?——是不是在亚特兰大旅馆?”
“是的,小姐,不过——”
“喏,你马上去找他,能跑多快你就得跑多快,跟他说我要找他。我要他马上就来,把马车也赶来,要是有办法,就弄一辆救护车来也行。把孩子的事也告诉他。告诉他我要他把我们带出城去。去吧,快!”
她坐直身子,推了普里西一下,催她赶快上路。
“我的上帝,斯佳丽小姐!我可不敢一个人在黑暗里跑路,要是给北佬抓住了呢?”
“你只要跑得快,就可以赶上那些士兵,他们绝不会让你给北佬抓去。快去!”
“我害怕!要是白瑞德船长不在旅馆里呢?”
“那就问一下他在什么地方。你怎么一点脑子也没有?要是他不在旅馆里,你就到迪凯特街上的酒吧间去打听一下。到贝尔·沃特林家里去找。四处去找就是了。你这傻瓜,你不想想,要是你不赶快把他找来,北佬就一定会把我们全都抓去。”
“斯佳丽小姐。妈要是知道我到酒吧间或者到婊子家里去过,会拿棉花杆子揍我的。”
斯佳丽忽地站起身来。
“你要是不去,我先揍你一顿。你可以不进屋子里,站在街上喊他,不行吗?你还可以问问别人他在不在里面。快去。”
普里西还站在那里,擦着脚,做着怪相,斯佳丽便又用力推了她一下,差点儿没叫她一个倒栽葱从台阶上摔下去。
“你要是不去,我就把你卖到河流的下游地方,叫你一辈子见不到你妈,见不到一个熟人,我要把你卖给人家到田里去干苦活。快去!”
“我的上帝,斯佳丽小姐!”
可是她经不起女主人那只坚决的手加在她身上的压力,终于迈步走下台阶。听到前门咔嗒响了一下,斯佳丽又嚷了一声:“快跑,你这蠢货!”
普西里开始快步走时,她听见了她的拍达拍达的脚步声,然后脚步声在松软的泥路上渐渐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