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佳丽把媚兰的早餐盘送上楼,又差遣普里西去请米德太太,然后才跟韦德坐下来共进早餐。可是这一回她一点胃口也没有。一方面因媚兰产期临近而情绪紧张不安,一方面又不自觉地因竭力在倾听大炮的轰鸣而心神恍惚,她实在无心进食。她的心脏跳动得很奇怪,时而合乎规律地跳上几分钟,继而迅猛地狂跳起来,几乎弄得她的胃患病似的。稠玉米粥喝下去像胶水似的黏在喉咙口,咖啡的代用品山芋粉和焦玉米粉混合而成的饮料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难以下咽。因为没有加糖和奶油,简直苦如胆汁。虽说用了点高粱增加甜味,也无济于事。她只喝了一口,便把杯子推向一边。如果没有别的理由,就光凭她喝不上加了糖和浓奶油的纯正咖啡这一点来说,就足以使她对北佬怀恨在心了。

韦德今天却比平时要乖,居然没有像每天早上那样,抱怨他所最不喜欢喝的玉米粥。她一调羹一调羹地喂他,他安静地一口口都吞咽下去。他那柔和的褐色眼睛睁得很大,仿佛两枚圆圆的银币,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他的眼神中带有一种孩子气的惶惑,似乎她那不加掩饰的恐惧已经传染给他。他吃完饭,她叫他到后院去玩,看着他信步穿过零乱的草地,走进他的游戏室,这才放下心来。

她站起身来,在楼梯角站了片刻,一时拿不定主意。照说她该上楼去陪媚兰坐在一起,分散一点她即将面临的磨难的念头,可是她觉得没有这种从容的心情。媚兰为什么不早不晚偏偏要在今天生孩子!又为什么偏偏要在今天谈什么死呀死的呢!

她在楼梯的最末一级上坐下,想先定一定神,但又不由得想起昨天的战事不知已打成什么样子,今天又不知打得如何。可真奇怪,一场大战就在几英里路外进行,却听不到一点消息!比起前些天在桃树溪的战斗来,城里这荒凉的一端竟安静得如此出奇!皮特姑妈家的房子是在亚特兰大城的最北端,现在战事远在城南进行,这里既没有援兵火速通过,也没有救护车和踉踉跄跄徒步归来的伤兵行列经过。她想此刻的城南不知是否正是这番情景,又暗自庆幸自己不在那边。可惜城北除了米德太太和梅里韦瑟太太两家之外,所有的人都逃难去了,这使她感到孤独凄凉。她想若是彼得大叔还在这里,就可以陪她到总部去打听些消息。其实如果不是为了媚兰,她现在就可以立刻亲自去打听,可是在米德太太没有到来之前,她却不能离开。米德太太怎么还不来?普里西现在是在哪里呢?

她起身走到前面门廊,心情焦急地寻找她们,可是米德家的屋子是在街上的树阴弯道处,她一个人也没有找到。过了好一会儿,才见普里西一个人慢吞吞地走过来,左右摆动着她的裙子,还不住地回头欣赏着自己的身姿。

“你的动作慢得简直像只蜗牛,”斯佳丽等普里西一推开门,就厉声斥责道,“米德太太怎么说?她什么时候过来?”

“她不在家。”普里西说。

“她上哪儿去了?什么时候回家?”

“哦,小姐,”普里西说,故意把话音拉长,以显示她的消息更有分量,“她家厨子说,米德太太一大早得到消息,说是菲尔先生负了伤,便赶忙驾着马车,带着老塔尔博特和贝齐去接他回家。厨子说他伤势很重,米德太太今天不会来了。”

斯佳丽眼睛瞪着她,真想抓住她猛摇一阵子。那些黑奴似乎总是以传递坏消息为荣。

“得了,别在那里傻站着,快到梅里韦瑟太太家去,请她马上过来,要不叫她家的嬷嬷来也行。快去。”

“她也不在家,斯佳丽小姐。我刚才在回来的路上碰到她家嬷嬷,跟她聊了一阵子。她们全不在家,门都锁上了。我想是到医院里去了。”

“怪不得你去了这么长的时间,下回我叫你上哪儿去就到哪儿去,路上不要耽搁,不要停下来跟人瞎聊天。你去——”

她停下来苦苦思索,留在城里的朋友有谁能够帮得上忙?埃尔辛太太。不错,埃尔辛太太这些日子里对她一直没有好感,可是她向来喜欢媚兰。

“你到埃尔辛太太家去,把事情跟她好好说个明白,请她务必来一下。还有,普里西,你听我说。媚利小姐快分娩了,她随时都需要你。你快去快回,不要耽搁。”

“是,小姐,”普里西说罢,转过身子,以蜗牛的步态悠闲地走了。

“快点,慢性子的懒鬼!”

“是,小姐。”

普里西的脚步似乎是稍微快了一点。斯佳丽回到屋里,上楼之前她犹豫了一下。她本来该把米德太太不来的原因如实告诉媚兰,可是又怕她听到菲尔受重伤的消息受不了。好吧,先跟她说个假话吧。

她走进媚兰的房间,见早餐放在那里没有动过。媚兰侧身躺着,脸色苍白。

“米德太太到医院里去了,”斯佳丽说,“不过埃尔辛太太马上就到。你觉得难受吗?”

“还好,”媚兰没有实说,“斯佳丽,你生韦德经过了多长时间?”

“我是说生就生的,”斯佳丽不知不觉以轻松的口吻答道,“当时我在院子里,简直来不及走进屋子。嬷嬷还说我那样生孩子讲出去很难听——简直跟黑奴一样。”

“我也希望我能跟黑奴一样,”媚兰说,脸上刚堆起笑容,忽然一阵阵痛,笑容立即从异样的脸上消失了。

斯佳丽看着她狭小的臀部,知道情况不容乐观,可还是安慰她道,“噢,这本来没什么大不了的。”

“哦,这我晓得。我就是怕自己胆子太小。埃尔辛太太是不是马上就到?”

“是的,马上就到,”斯佳丽说,“我下楼去打盆清水,用海绵给你擦擦。今天天气好热。”

她利用打水尽量拖延时间,每隔两分钟就到门口去看望普里西回来了没有。可是始终不见人影,她只好回到楼上,用海绵擦去媚兰浑身的汗,又帮她梳理乌黑的长发。

过了整整一个钟头,她才听见下面街上有黑奴拖着脚步走动的声音,她向室外看出去,果然是普里西慢悠悠地回来了,还是那样摆弄着裙子,装模作样地摇头晃脑,好像有一大群对她饶有兴味的人在看着她似的。

“我早晚要给那个小娼妓抽一顿鞭子,”斯佳丽恶狠狠地想道,一面匆忙下楼迎上前去。

“埃尔辛太太到医院去了。她们厨子说今天早班火车来了一大批伤兵。厨子正在做汤送到医院去。她说——”

“不要管她说什么,”斯佳丽打断了她的话,心直往下沉。“系上一条干净的围裙,我要你到医院去。我给你写个条子,去交给米德大夫,如果他不在,就交给琼斯大夫,或者别的大夫都行。这回你要是再不快点回来,我要活剥你的皮。”

“是,小姐。”

“再向哪位先生打听一下打仗的消息。要是没人知道,就到火车站去问那些运伤兵回家的工兵,问他们是不是在琼斯博罗或附近一带在打仗。”

“我的天,斯佳丽小姐!”普里西的黑面孔上忽然现出惊恐的神色,“北佬是不是在塔拉,是吗?”

“我不知道。我叫你去打听消息。”

“我的天,斯佳丽小姐!他们会把妈怎么样呢?”

普里西忽然放声号哭起来,声音非常之响,搅得斯佳丽更加心神不定。

“别哭啦!媚兰小姐会听见的。快去换条围裙。”

普里西经她一催,忙快步朝屋后走去。斯佳丽拿出杰拉尔德最近寄来的信,在信纸边空余处匆匆写了几行字——那张信纸是家中唯一的纸张。她把信纸折好,让她刚写的几行字露在外面,这时她看到杰拉尔德写的几个字,“你母亲——伤寒——无论如何——回家——”她差点要哭了。如果不是为了媚兰,她会即刻动身回家,哪怕是一路步行走到家里。

普里西手里握着信快步走了。斯佳丽回到楼上,心里想找个借口解释为什么埃尔辛太太没有到来。可是媚兰并没有问她。她仰躺着,神色安详而和蔼,斯佳丽见了心情平静了一会儿。

她坐下来跟媚兰东拉西扯地谈些无关紧要的事,可是对塔拉的思念以及可能被北佬打败的情景无情地刺痛着她。她想到埃伦气息奄奄,想到北佬进入亚特兰大后烧光杀光的情景。在这整个过程中,那远处沉闷的炮声没有停歇过,一阵又一阵的恐惧卷进她的耳朵里来。终于她再也谈不下去了,只是默默地看着窗外炎热静寂的街道和木然不动的树叶。媚兰也默默无语,只是在她安详的脸上,不时现出痛苦的抽搐。

每回阵痛过后,她都说:“真的,没什么大不了。”可是斯佳丽明白她不是在说实话。她觉得宁愿媚兰大声喊叫总比默默忍受要好。她知道自己应该为媚兰感到难过,可是却怎么也聚集不起一点儿同情心。她自己的痛苦已经把她的心折磨得破碎不堪。有一回她敏锐地看着那痛得扭歪了的脸,心里想在这样的非常时刻,为什么偏偏由她来陪着媚兰——她和媚兰毫无共同之处,她恨媚兰,巴不得她早点死掉。唔,也许等不到明天,她的愿望就会实现。可是出于迷信,这念头却引起她一阵寒战。希望别人死掉就跟诅咒别人一样是不吉利的,嬷嬷曾经说过,诅咒别人的人最后反而害了自己。她忙在心里祷告,愿媚兰不要死掉,接着又狂乱地跟她聊起天来,连自己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后来,媚兰伸出一只发烫的手抓住斯佳丽的手腕。

“你不必劳神陪我谈话,亲爱的。我晓得你心里很烦。我给你增加许多麻烦,真过意不去。”

斯佳丽回复到沉默中,可是却坐不住。如果到时候大夫没来,普里西也没回来,那她该怎么办?她走到窗口,朝下面马路上看看,又回来坐下。随后又起身走到房间的另一头,朝窗外寻找来人。

一个钟头过去了,接着又是一个钟头。已是中午时分,烈日当空,没有一丝风吹动满是尘土的树叶。媚兰的阵痛渐渐加剧。她的长发被汗水浸得湿透,睡衣也一块块湿得贴在身上。斯佳丽一声不吭地用海绵帮她擦脸,同时恐惧却在咬啮她的心。我的天!万一大夫没到孩子先出世呢!她该怎么办?她对接生的事一窍不通。几个星期以来,她一直在担心出现这样的紧急情况。她本来指望万一大夫不在,可以由普里西来应付这局面,因为普里西曾经多次说过,接生的事她全在行。可是普里西到哪里去了,为什么还不回来?大夫为什么没有来?她又到窗口去张望。她侧耳倾听了一会儿,远处的大炮声似乎消失了。她不知道这会不会是她自己的错觉。如果炮声真的远离了,那就意味着战斗更接近琼斯博罗,意味着——

最后她看见普里西快步从街上走来,忙把身子探出窗口。普里西抬头看见是她,便张嘴打算叫喊。斯佳丽见她那小小的黑脸蛋上惊恐的神色,怕她大声报告坏消息会吓坏了媚兰,忙把手指搁在嘴唇上,随即离开窗口。

“我去拿点凉水,”她俯视着媚兰黑圈深陷的眼睛,勉强装出微笑说道。她匆匆地离开房间,小心地把门带上。

普里西坐在走廊里的最低一级台阶上,喘着粗气。

“琼斯博罗打起仗来了,斯佳丽小姐!他们说我们的人被打败了。哦,上帝,斯佳丽小姐!妈跟波克不知道会怎么样?哦,上帝,斯佳丽小姐,要是北佬打到这里,我们不知该怎么样呢?哦,上帝——”

斯佳丽伸手把她肥厚的嘴唇捂住。

“看上帝面上,别作声!”

是的,如果北佬来了她们会怎么样?塔拉会怎么样?她果断地把这念头弃诸脑后,决心先应付眼前更紧迫的问题。她若老想到这些事,她也会像普里西那样号叫起来。

“米德大夫在哪里?他什么时候来?”

“我没看见他,斯佳丽小姐。”

“什么?”

“他不在医院里。梅里韦瑟小姐和埃尔辛小姐也不在。有人告诉我大夫是在车棚里照看从琼斯博罗来的伤兵,可是斯佳丽小姐,我不敢到车棚里去,那里全是些快要死的人。我最怕看见死人——”

“别的大夫怎么样?”

“斯佳丽小姐,天晓得,我连找个看你的条子的人都没有,他们在医院里忙得就像发了疯似的。有一个大夫对我说,‘见你的鬼!这样多的人都快死了,还跟我谈什么生孩子的事,去找个女人帮帮忙吧。’于是我就到处去打听消息,大家都说琼斯博罗正在打仗,我——”

“你是不是说米德大夫在火车站上?”

“是的,小姐。他——”

“好,你仔细听我说。我要去请米德大夫,你给我坐在媚兰小姐身边,她叫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你要是敢跟她漏一点风声,说什么地方在打仗,我就把你卖到南方去,我这话是千真万确说了算数的。也不许你提起别的大夫都不肯来的话。听清楚没有?”

“是,小姐。”

“把眼泪擦干。舀一大罐清水上楼去,帮她擦擦身子。告诉她我去请米德大夫去了。”

“她是不是快要生了,斯佳丽小姐?”

“我不知道。我只是担心她快要生了,但我并不知道。你应该知道的。上楼去吧。”

她从靠墙唯一的那桌子上抓起阔边草帽戴在头上,面对镜子,机械地掠了掠散乱的头发,其实并没有看见她自己镜中的面容。一阵恐惧从她的胸口直放射到在抚摸脸颊的手指,那手指霎时变得冰凉,尽管她全身的其余部分都在大汗淋漓。她匆匆走出屋子,到了烈日底下。她沿着桃树街快步走去,灼热的阳光照得她头昏目眩,使她的太阳穴怦怦直跳。远处人声鼎沸。她刚走到看见莱登家房子的时候,便觉有些透不过气来,这是因为她胸衣束得太紧的缘故。可是她并没有放慢脚步。渐渐地喧哗声愈来愈响。

从莱登家到五角场,一路上是一片忙乱景象,仿佛是蚁丘被捣毁了,蚁群四散奔逃似的。黑奴们神色慌张地满街乱窜,白人的孩子坐在门口号哭无人照顾。街上挤满了军用大车和救护车,满载着伤兵,还有许多马车,车上有许多箱笼和家具堆放得高高的。男人骑着马从小街上冲出,乱纷纷地奔向胡德将军的总部。在邦内尔家门口,老阿莫斯正抓住马笼头站在马车跟前,看见斯佳丽便眼睛骨碌碌地向她招呼。

“你还没走哇,斯佳丽小姐?我们马上就要动身了,老小姐正在打点行装呢。”

“走?上哪儿?”

“天晓得,小姐。到别处去。北佬快来啦。”

她加快步伐朝前走,甚至没说一声“再见”。北佬快要来啦,到了韦斯利教堂前,她才停下来喘口气,好让她猛跳的心稍稍平一平,要不她知道自己准会晕过去了。她扶着电杆木正站在那儿,忽然看见一个军官骑着马从五角场飞奔而来,她心头一动,便跑到街心向他挥手。

“哦,停停!请停停!”

那人猛地一拉缰绳,那马朝后一退,扬起前蹄。只见他满脸疲惫和紧张的神色,但他还是刷地把他的破灰军帽脱下。

“太太?”

“告诉我,那是不是真的。北佬果真要来了吗?”

“我想是的。”

“你知道是真的吗?”

“真的,太太。半小时之前总部刚收到从琼斯博罗前线发来的电报。”

“在琼斯博罗?肯定不会错吧?”

“没错。现在想要瞒你也没什么用处,太太。电报是哈迪将军发来的,上面写着:‘战事失利,全军后撤。’”

“哦,上帝!”

那疲惫的军官的黝黑的脸容毫无表情地俯视了她一下。他重又理好缰绳,戴上帽子。

“哦,先生,请稍等一等。你说我们该怎么办?”

“太太,我没什么好说的。军队马上就要从亚特兰大城里撤退了。”

“军队一撤,不是把我们留给北佬了吗?”

“恐怕就是这样。”

他一蹬刺马钉,那马像弹簧似的蹦起身就奔跑而去。斯佳丽独自站在马路中,踝上沾满了厚厚的红尘土。

北佬要来啦。军队要撤啦。北佬来了她怎么办?她该往哪里逃?不,她不能逃。媚兰还在家里躺在床上等着孩子出世。哦,女人为什么要生孩子,要不是为了媚兰,她满可以带着普里西和韦德躲到树林子里,北佬绝不可能找到她们。可是她不能把媚兰带到树林里去。不,现在不能。哦,如果她早一点生孩子,哪怕是昨天生下来,她们也许能弄到一辆救护车,把她带到什么地方藏起来。可是现在——她一定得找到米德大夫,让他跟着她一起回家。他也许有办法叫孩子早点催生下来。

她撩起裙子快步朝前跑,她的脚步配合着“北佬要来了!北佬要来了!”的节奏。五角场上满是人群,都在那里瞎闯,到处是大车、救护车、牛车和马车,全都装载着伤兵。人群的叫嚷声乱成一片,犹如浪涛拍岸。

然后她看到一种极不协调的奇怪景象。一群群女人从铁轨那边走过来,肩上扛着火腿。她们身边跟着幼小的孩子,头上顶着热气直冒的糖浆桶,走得很快但脚步不稳。年纪大些的男孩子拖着一袋袋玉米和土豆。一个老人费力地向前推着手推车,车上放着一小桶面粉。男人、女人和孩子,有白人也有黑人,个个神情紧张,急急忙忙地拖着一包包、一袋袋、一盒盒的食物——她一年来第一次看到这样多的食物。忽然人群向两旁闪开,让出一条狭道,一辆四轮马车歪歪斜斜地驶过来,那位娇弱高雅的埃辛尔太太,一手拉着缰绳,一手扬着马鞭,正站在车的前座。她脸色苍白,没戴帽子,长长的银发飘拂在身后,她使劲地抽着那匹马,那模样就像是一位复仇女神。她家的黑嬷嬷媚利西坐在马车的后座,一手拿着块油腻腻的咸肉,另一只手配合两只脚挡住身边堆放着的许多箱子和袋子。一只干豌豆的袋子破了,豆子撒落在马路里。斯佳丽尖声叫喊她,可是她的声音被嘈杂的人声淹没了。那马车疯狂似的颠簸着驶过去了。

起初她不明白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随后想起军需队的堆栈就在铁轨附近,她知道,是军队打开了堆栈在北佬未到之前,把物资尽量散发给老百姓,免入敌人之手。

她从人群中迅速推挤前进,穿过乱哄哄聚集在五角场上歇斯底里的人群,沿着通向车站的小街尽快地奔跑。穿过一片弥漫的尘土和许多辆横七竖八地停放着的救护车,她看到大夫们和抬担架的人急匆匆地跑来跑去,有的正弯着腰,有的在抬着伤兵。谢天谢地,她总算快要找到米德大夫了。她绕过亚特兰大旅馆的街角,她看到了车站和铁轨的全景,不由毛骨悚然地停住了脚步。

车棚底下,一排排的伤兵成千上万,看不到头,有的肩碰着肩,有的头挨着脚,一直延伸到人行道上和铁轨两侧,曝晒在烈日下面。有些身子僵直没法动弹,多数却在扭着身躯躺在烈日下呻吟不止。到处是成群的苍蝇,在伤员身边嗡嗡飞着,在他们的脸上爬着。到处是血渍。污秽不堪的绷带、呻吟声,以及抬担架的人把伤兵抬起时伤兵痛苦的尖声咒骂。汗味、血腥味、粪溺味和伤兵身上的臭味随着一阵阵热浪散发出来,熏得她简直忍不住作呕。救护人员在匐伏的人堆里穿梭往来,有时难免踩到伤兵身上,一排排的伤兵实在太挤了,被踩的只是木然地瞪着眼,等待着被抬上救护车去。

她觉得一阵恶心,忙把手捂住嘴,后退了几步。她不能继续前进。她曾经在医院里见过伤兵。桃树溪战斗以来,她也曾在皮特姑妈的草地上见过伤兵,可是从来没有见到过眼前的景象。从来没有见过发臭的流血的躯体在烈日中炙烤。这简直是地狱,是痛苦、恶臭和喧嚷的地狱!现在要赶快——赶快——赶快!北佬就要来了!北佬就要来了!

她撑起肩膀硬着头皮,向那躺着的人堆里面走进去,还尽力注视从站立的人中间寻找米德大夫。可是她发现她没法子搜寻他,因为她一不小心就会踩着那些可怜的伤兵。她于是撩起裙子,小心看着脚下,向在指挥抬担架的一批人那儿走去。

她一路走着,有许多发烫的手抓住她的衣裙,凄惨地向她喊道:“太太——水!请你,太太,水!看上帝面上,水!”

她把裙子从抓着的手中扯开,不禁汗流满面。她小心翼翼地谨防踩着那些伤兵,要不她准会尖叫起来,昏晕过去。她从死人的身上跨过去,从目光呆滞的人身上跨过去,这些人两手抓住肚皮上的破军服,那军服已经被干结的血斑沾在伤口上了。她从胡子被血沾住的人身上跨过去,这些人从破裂的牙床间发出的模糊声音想必是:

“水!水!”

她若是不能马上找到米德大夫,就很可能会歇斯底里地尖叫起来。她向车棚下的一群人望去,同时放声大叫:

“米德大夫!米德大夫在那里吗?”

从人堆里走出一个人来朝她一看。他正是米德大夫。他没穿外套,衬衫袖子一直卷到肩膀上。他的衬衫和裤子像屠夫的一样红,连他那铁灰色的胡子末梢也凝上血块。他脸色铁青,满是尘垢,汗水成行地从两颊向下流淌。他神色疲惫,表露出炽热的怜悯和无补于事的狂怒。可是他在招呼她时,他的声音却很平静而果断。

“谢天谢地,你来了。我可以把所有的人手都用上啦。”

她莫名其妙地瞪了他片刻,撩着裙子的手沮丧地垂下了。裙子的褶边落在一个伤兵的脏脸上,他虚弱地转过头,以免闷得透不过气来。大夫的话是什么意思?救护车扬起的尘土扑面而来,干燥得令她几乎难以呼吸,一股腐烂味像臭水似的直钻进她的鼻孔里。

“快,孩子!过来。”

她撩起裙子,尽快地跨过一排排躺着的人体,朝他身边走去。她抓住他的臂膀,觉得他因劳累而颤抖着,可是他的神情却仍然十分坚毅。

“哦,大夫!”她嚷道,“你得回去。媚兰快要生孩子了。”

他朝她看看,仿佛她的话全没听进去。一个伤兵拿水壶枕着头,正躺在她脚下,听见她的话,友善地咧嘴而笑。

“他们会去料理的。”他高高兴兴地说。

她的眼睛并没有去俯视那躺着的伤兵,只是用力摇着大夫的臂膀。

“是媚兰。生孩子。大夫,你一定得去。她——那——”现在不是顾体面的时候,可是有成百个陌生人在听着,这话可真难说出口。

“阵痛越来越厉害了。请你,大夫!”

“生孩子?我的天!”大夫高声吼道,由于狂怒与憎恨,一张脸猛然变了样。他恨的不是斯佳丽,也不是任何别的人,而是恨世界上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情。“你是不是疯了?我不能离开这些人。这里有好几百人奄奄待毙。我不能为了个该死的孩子就撇下他们。去找女人帮帮你的忙。找我的夫人去。”

她张嘴刚想告诉他米德太太为什么不能去,然后突然又闭嘴不说。他并不知道自己的儿子负了伤!她想知道如果他听说菲尔受伤,他还会不会仍留在这里。可是又似乎有一种声音在告诉她,即使菲尔命在旦夕,米德大夫也会坚守在此,他不会为了一个人而置多数人于不顾。

“不,你一定得去,大夫。你说过她分娩时会有困难的——”唉,难道这真的是她,斯佳丽,在这样的酷热和呻吟声中,直着嗓门嚷着这极不文雅的事吗?“你要是不去她准活不成!”

他粗暴地甩开了她的手,似乎根本没听见她的话,也不知道她说了些什么。

“死?是的,他们全都会死——所有这里的人。没有绷带,没有药膏,没有奎宁,没有氯仿。哦,上帝,给我一点吗啡吧!只要一点点给最重的伤员镇痛一下。只要一点点氯仿也行。该死的北佬!该死的北佬!”

“叫他们下地狱,大夫!”一个躺在地上的人说,他的牙齿可以在他的胡子中看到。

斯佳丽开始颤抖起来,眼中满含着恐惧的热泪。大夫不肯跟她回去。媚兰会死的,而她原来的愿望是要她死的。唉,大夫不肯跟她回去。

“看上帝的面上,大夫!请你!”

米德大夫咬住嘴唇,牙床紧阖,他的神色又显得冷漠。

“孩子,让我试试看吧。我不敢向你保证。但我可以试试看。但要等我把这些人料理好了再说。北佬就要来了,我们的军队要从城里撤走了。我不晓得他们会怎样对待伤兵。现在一列火车也没有了。梅肯铁路线已经被敌军占领了。……可是我会去试试看。现在你快离开,不要再麻烦我了。给孩子接生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无非是把脐带打个结。……”

一个护理员走过来碰碰米德大夫的手臂,他便转过身去,用手点着这个那个伤兵,向那护理员发出指示。躺在斯佳丽脚下的伤兵友善地仰视着她。她见大夫已经把她诸之脑后,只好转身走了。

她从伤兵堆里择路速归,回到了桃树街。大夫没有来,她不得不亲自来应付这桩事了。幸好普里西对接生的事很在行。她刚才中了暑气,头疼,汗水湿透了胸衣紧粘在身上。她的思想麻木了,她的两条腿也麻木了,仿佛她在梦中想跑、而跑不动那样的麻木。她想到回家去的路程,觉得路长得像没有尽头。

然后,“北佬要来了!”的节拍又一次次在她心头搏动起来。她的心房开始猛烈跳动,给她的四肢带来了新的活力,她匆匆走进五角场的人群里,现在人群格外拥挤,狭窄的人行道上已水泄不通,她只得从街心里走。一长列一长列的士兵正从街上走过,风尘仆仆,困乏消沉。人数像是有好几千,个个满脸胡须,浑身污垢,肩上挂着枪,以行军的步伐急速经过。接着炮车驶过,赶车的拿着皮条使劲地抽打拉车的瘦骡。再就是军需队的遮着破帆布篷的大车,摇摇晃晃地沿着辙迹前进。骑兵扬起呛人的尘土,队伍像是永远走不完似的。斯佳丽从来没见过这样多的士兵。撤退!撤退!军队正在向城外撤退。

迅速撤退的大队人马逼得她退到拥挤不堪的人行道上,这时她闻到一股廉价的玉米威士忌酒气。在迪凯特街附近的人群里,混杂着一些女人,都涂脂抹粉,穿戴着华丽的服饰,渲染成一种跟周围气氛极不和谐的节日景象。这些女人大多数都已喝醉,她们手臂上挽着的男人喝得比她们更醉。斯佳丽瞥见了一头火红的鬈发,定睛一瞧,原来是贝尔·沃特林,正由一个醉得东倒西歪的独臂士兵搀扶着,她在发出酒醉后的尖叫和大笑声。

她在人群中一路推推搡搡,直走到五角场,又穿过一条马路,人群才稍稍减少了。她撩起裙子又开始加快了步伐。到达韦斯利教堂时,她已上气不接下气,只觉头昏胸闷。她的紧身胸衣像是要把她的肋骨割成两截似的。她只好在教堂的台阶上坐下,把脑袋埋在两手之中,这才慢慢地喘过气来。此时此刻,她真希望能把一口气深深地吸进肚子里去,真希望她的心能不要那样碰撞,那样捶击,那样腾跃,她真希望在这疯狂的地方能有人助她一臂之力。

唉,她有生以来,什么事都不需要她亲自动手,总是有人帮她做事,有人照顾她,庇护她,保卫她,纵容她。她怎么也想不到会陷入今天的困境。竟没有一个朋友或者一个邻居来帮她的忙。她向来总是有许多能干的朋友,能干的邻居,心甘情愿地为她效劳的。可是在现在这最需要的患难时刻,竟然没有人前来解救她。她竟然如此孤立无援,深受惊骇,而且远离家乡。

家乡!她若是在家里该有多好!北佬来也好,不来也好,她只要能回到家里就好,哪怕埃伦正在害病。她多么盼望见到埃伦的和蔼的面容,盼望嬷嬷的两只有力的臂膀搂着她不放。

她昏昏沉沉地站起身来又继续朝前走,快到家时,她看到韦德正爬在大门上荡着玩。他一见到斯佳丽,便皱起脸哭了,还竖起一个肮脏而青肿的手指。

“痛!”他哭诉着,“痛!”

“嘘!不要响!不要响!再响我要揍你。到后院里做泥馅饼玩去,不要再乱跑。”

“韦德肚子饿,”他啜泣着,又把那只青肿的手指放进嘴里。

“我不管。到后院里去——”

她抬起头见普里西靠在楼上的窗口,很担心害怕的样子,可是一见到女主人,满脸愁云立即消散了。斯佳丽招手示意她下楼,自己也就走进屋子。走廊上真凉快。她解下帽子扔在桌子上,举起前臂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这时她听见楼上房门开了,从里面传出一阵轻轻的但极其痛苦的呻吟声。接着普里西三步并作一步地下楼来。

“大夫来了没有?”

“没有。他来不了。”

“上帝,斯佳丽小姐!媚利小姐疼得厉害!”

“大夫不能来。没人能来。你得给孩子接生,我可以帮帮你。”

普里西张着嘴巴,舌头震颤着说不出话来。她睇视着斯佳丽,扭着苗条的身子,两脚在地板上擦着。

“别装出一副傻样子!”她被普里西那愚蠢的表情激怒了,她嚷道,“你怎么啦?”

普里西侧身退往楼上。

“看在上帝分上,斯佳丽小姐——”她骨碌碌的眼睛里含着恐惧和羞愧。

“什么?”

“看在上帝分上,斯佳丽小姐!我们一定得有个大夫。哦——哦——斯佳丽小姐,接生的事我是一点也不懂的,人家生孩子的时候,妈从来不许我看的。”

斯佳丽听了大惊失色,怒不可遏,连肺都要气炸了。普里西想溜,从她身边猛冲出去,被她一把抓住。

“你这个爱撒谎的黑鬼——你到底是什么意思?你一直说生孩子的事你全懂的,究竟是怎么回事?快说!”她攫住她的肩膀拼命地摇她,直摇得她那黑脑袋像喝醉了酒似的东倒西歪。

“我是骗你的,斯佳丽小姐,我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要骗你。我只看过一回生孩子,妈后来骂了我一顿再也不许我看了。”

斯佳丽对她怒目而视。普里西直往后缩,想伺机脱逃。斯佳丽起初还不相信这是事实,最后她明白普里西对于接生的事并不见得比她自己懂得多,胸中的怒火就再也遏制不住了。她生平从来没有打过一个黑奴,可是今天她却举起她那乏力的手臂,狠命地给了她一巴掌。普里西直着喉咙尖叫起来,多半是出于害怕,倒不是痛得怎么厉害,同时她开始上下扭动着身子,想从斯佳丽的掌握之中挣脱出来。

在普里西的尖叫声中,楼上的呻吟停住了,过了不多一会就听见媚兰虚弱颤抖的声音喊道:“斯佳丽!是你吗?快来!请你快上来!”

斯佳丽放掉了普里西的手臂,普里西哭着在楼梯上坐下。斯佳丽静静地站立了片刻,抬头仰视,听到楼上又开始发出低低的呻吟声。她站在那儿觉得仿佛有一副沉重的车轭正套在她的脖子上,这车轭后面被挽上一个很重的负荷,她只要每举一步,便会感觉到这负荷是多么沉重。

她竭力思索当初她生韦德的时候,嬷嬷和埃伦为她做的每一桩事,可是当时分娩的阵痛使得一切都似乎堕入五里云雾之中。她总算多少还记得一些,于是便以不容置辩的口吻迅速吩咐普里西道:

“把炉火点旺,烧壶热水,让它在壶里一直沸着。把家里所有的毛巾和那个线团子都拿来。再给我一把剪刀。不许跟我说找不着。去拿来,而且要快,快去。”

她把普里西一把拉起来,又把她向厨房里猛推过去。然后她挺起胸脯上楼去了。她觉得,要去告诉媚兰由她和普里西两人帮忙接生,这可不大容易说明个中缘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