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八六四年的五月特别干旱炎热,含苞待放的花朵纷纷枯萎,舍曼将军率领的北军又一次打进佐治亚,到了离亚特兰大西北一百英里多尔顿以北的地方。有流言说在佐治亚和田纳西的边界线上将要爆发一场激战。北军正在集结准备攻打西部——亚特兰大铁路。这条铁路线把亚特兰大跟田纳西州以及西部连接起来。去年秋天,南方邦联的军队也正是凭借这条铁路线火速行军,才取得了奇卡毛加的胜利。

可是,对于大多数亚特兰大人来说,他们并不因为在多尔顿附近会有一场大战感到惊惶,那地方是在奇卡毛加战场东南不过几英里的地方。去年北佬想突破那里的山间狭道进入内地,结果未能得逞,今年他们势必也会被击退。

亚特兰大人以及全佐治亚州的人都知道佐治亚州的地位对于南部邦联来说极其重要,因此乔·约翰斯顿将军绝不会坐视北军长期留在境内。而且他绝不会容许北佬进入多尔顿以南,因为南部邦联在很大程度上都倚仗佐治亚州机制的正常运转。该州境内迄今未曾受到战争的荼毒,所以目前已成了邦联的巨大粮仓、机械厂和货栈,军队需用的大量武器弹药以及绝大多数的棉毛织品都由该州生产。在亚特兰大和多尔顿之间的罗马城有铸炮厂和其他一些工业,埃多瓦和阿拉图纳则有着里士满以南地区最大的钢铁厂。至于亚特兰大,不仅有制造手枪、马鞍、篷帐和军火的各种工厂,而且有南方规模最大的轧钢厂、为重要铁路线服务的工厂以及众多的医院。亚特兰大同时又是四条铁路线的枢纽站,这四条铁路正是南方邦联赖以生存的命脉。

因此,谁也不觉得特别担忧。多尔顿毕竟是在靠近田纳西州战线的地方,离这里还很远。田纳西州已经打了三年仗,人们习惯把那里想象成一个远方的战场,几乎跟弗吉尼亚和密西西比河一样遥远。再说,有老乔将军率领部队挡住了北佬。人人都知道,自从铁壁将军杰克逊去世以后,约翰斯顿便成了仅次于李将军的南方名将了。

五月里一个温暖的傍晚,米德大夫坐在皮特姑妈家的走廊上,说起约翰斯顿将军驻守在山区,好似一座钢铁堡垒,亚特兰大无需担心,这话正反映了市民们的普遍看法。当时在场的人一面悠闲地摇晃着身子,看着夏季最早出现的萤火虫在暮霭中若隐若现,然而对米德大夫的话,各人感受不同,都在想着自己的心事。米德太太的手抓住菲尔的臂膀,一心指望大夫的话没有说错,否则战事一旦逼近,菲尔势必得去参军。他今年十六岁,已经加入民团。范妮·埃尔辛从葛底斯堡战役以来,就一直脸色苍白,双眼深陷,此刻心里正在竭力排除掉一幅凄惨的图景,那是过去几个月间深深地铭刻在她疲惫的心头的——达拉斯·麦克卢内中尉气息奄奄地躺在一辆牛车上,在雨中颠簸着沿着漫长的道路向马里兰撤退。

凯里·阿什伯恩上尉那条伤残的臂膀又开始疼痛起来,他想到对斯佳丽的追求毫无进展,又不免意气消沉。其实这是艾希礼·威尔克斯被俘所引起的,可是这一点他当然不会知道。斯佳丽和媚兰只要没什么要紧的事要做,没什么正经的事要谈,就一定会想起艾希礼来。斯佳丽总是想得很凄苦,以为他一定死了,要不总能听到一些消息。媚兰则不断压抑胸中时时掀起的恐惧浪潮,时时告诉自己:“他不可能死。假如他死了,我一定会知道——我一定能感觉到的。”白瑞德懒洋洋地坐在阴影里,穿着上等皮靴的两条长腿随意地交叠着,黝黑的脸庞上毫无表情。韦德舒舒服服地躺在他的怀里,手里拿着一根剔干净的如愿骨。56每回有白瑞德在,斯佳丽都允许韦德晚些睡觉,因为那害臊的孩子挺喜欢他。奇怪的是白瑞德似乎也喜欢韦德。平时斯佳丽看到孩子,总嫌他在身边很烦,可是他在白瑞德怀里的时候,总是很乖。至于皮特姑妈,晚饭吃了那只老得嚼不烂的公鸡肉,止不住直想打嗝。

皮特姑妈饲养的一群鸡中,母鸡早就全杀掉吃了,只剩下一只公鸡,成天垂头丧气地在那空鸡场上,连啼叫也打不起精神来。皮特姑妈见它那副样子,心想不如在它老死之前把它宰了。可是那天早上她吩咐彼得大叔拧断了它的脖子以后,皮特姑妈忽然良心不安起来,觉得她的许多好友,都已经好几个星期没尝到鸡味,不该关起门来独自享用,于是便提议邀请几个客人共进晚餐。媚兰的身孕已经有五个月,不出门、不会客也已有几个星期,听见这个建议不觉大惊失色。可是这回皮特姑妈很坚决。她说独家享用那只鸡未免过于自私。媚兰只消把裙环稍稍提高一些,谁也看不出什么来,何况她的胸脯本来就是平平的。

“哦,可是姑妈,我现在不想见客,艾希礼他——”

“艾希礼现在又没有——没有去世,”皮特姑妈的声音在颤抖,因为她心里认定艾希礼已经死了。“他跟你一样活着,见见客人对你会有好处。我还要去把范妮·埃尔辛也请来。埃尔辛太太曾经求我想法子让她精神振作起来,让她出来见见客人——”

“哦,姑妈。可怜的达拉斯刚刚去世,就这样逼迫她,未免太残忍了吧。”

“得了,媚利,你要是跟我辩论,我要给你恼哭了。我是你的姑妈,我知道事情该怎么办。现在我想要请一次客。”

皮特姑妈于是便请来了客人,可是到了最后一分钟,却来了一位不速之客。就在烤鸡的香味弥漫全屋的时候,忽然响起了敲门声,原来是白瑞德刚从一次神秘的旅行回来。他腋下挟着一大盒用纸带捆着的夹心糖,满口对她说着语义双关的恭维话。皮特姑妈虽然明知道米德大夫和他太太对白瑞德的看法,也知道范妮对每一个不穿军装的人都大为反感,可是也不能不留他吃饭。米德夫妇和埃尔辛一家倘若在街上遇见他,多半不会跟他说话,可是在朋友家里,当然不能不客气一点。而且现在他比以往更受到媚兰的保护。白瑞德曾帮她打听到艾希礼的下落,为此她公开宣称,只要他活着一天,她家的大门就会向他敞开一天,不管别人怎样议论他。

皮特姑妈见白瑞德举止言行表现得特别好,便放下心来。他一心一意在跟范妮周旋,对她既尊敬,又同情,弄得范妮居然对他报以微笑,饭桌上气氛十分融洽。这顿饭可以算作一次盛宴。凯里·阿什伯恩带来了一点点茶叶,那是他在去安德森维尔的路上从一个北佬俘虏的烟袋里找着的,人人都喝上了一杯,就只是略带点烟草味。鸡肉虽老,每人都分到了一小块,配上玉米粉制成的佐料,加上洋葱调味。再就是一碗干豌豆,足够的米饭和肉汤,可惜汤是清汤,因为没有加面粉,汤不浓。最后的甜食是山芋馅饼和白瑞德带来的夹心糖。随后男人开始喝黑莓酒,这时白瑞德拿出了真正的哈瓦那雪茄,于是大家都一致认为这不啻是一次卢加拉斯式57的筵席了。

等男人们加入到前廊的女客中时,谈话便转向了战争。现在谈起话来,不管话题是什么,都离不开战争,不是从战争引申开去,就是从别的话题回到战争上来,有时谈得很悲伤,也常常谈得很高兴。谈战时的恋爱故事,战时的婚礼。谈医院里和战场上的死亡。谈发生在军营里、战斗中和行军时的种种轶事。谈英勇,谈懦怯。谈幽默,谈悲伤。谈丧失、谈希望。希望是永恒的话题,尽管遭到去年夏天的失败,希望仍然很坚定,丝毫没有动摇。

谈话中阿什伯恩上尉宣称他曾提出申请并已获准上多尔顿前线去。这时女人们都用目光去亲吻他那只僵直的手臂,而且为了掩饰她们心中的自豪感,便说不能让他上前线去,要不她们参加社交活动时,就没有男人陪伴了。

年轻的凯里听见像米德太太、媚兰、皮特姑妈和范妮这样一些上层女士说出这样的话来,心里很高兴,又有点羞赧不安,同时又希望斯佳丽是真心实意这样说的。

“怎么,他马上就会回来的,”大夫搂住凯里的肩膀说,“只消稍一交手,北方佬就会逃回田纳西州去。那时福里斯特将军会在那里对付他们。你们太太们大可不必担心北佬会来,有约翰斯顿将军驻守在山区,就等于有一道钢铁壁垒。不错,一道钢铁壁垒,”他很欣赏自己这个用语,重复了一遍。“舍曼休想通得过,他绝不可能把老乔将军赶走。”

女人们微笑着表示赞同。他说的话,哪怕是最最无足轻重的,都被当作是无可辩驳的真理。归根到底,男人对这类事总比女人要懂得多,既然他说约翰斯顿将军是一道钢铁壁垒,那么他一定是一道钢铁壁垒。只有白瑞德开口说话了。晚饭后他一直在暮色中默默坐着,让那睡着的孩子靠在他肩膀上,嘴唇朝下撇着,听众人谈论打仗的事。

“我听见谣传说舍曼的援军已经到了,他现在手下有十万多人,是吗?”

大夫的答话很简短。他从刚来到的时候起,看到和他共餐的人中间有一个他最不喜欢的人,便一直竭力克制着。他是在皮特小姐家作客,出于对主人的尊重,自然不便公开流露自己对他的嫌恶之情。

“怎么,先生?”他粗率地答道。

“我刚才听见阿什伯恩上尉说,约翰斯顿将军只有约四万人,其中有一些曾经开过小差,因为上回打了胜仗,才回到部队来的。”

“先生,”米德太太愤愤地说,“邦联军队中是没有人开小差的。”

“对不起,”白瑞德带着嘲弄的谦卑语气说,“我指的是那些数以千计回来休假忘了归队的人,以及那些伤愈已经半年仍旧留在家里的人,这些人却在干他们的老行当或者在进行春耕。”

他说话时眼睛闪光,米德太太气得直咬嘴唇。斯佳丽见到她那副狼狈相,几乎忍不住笑出声来,因为白瑞德的话一下击中了要害。当时确有好几百逃兵躲在沼泽和山地里,宪兵来拖也不肯回部队去。这些人宣称这是“富人的战争,却要穷人替他们去打”,说他们已经打够了。但是更多的人,虽然名字也列在逃兵册上,却并没有一去不返的意思。他们都是些连续三年得不到休假的人。在他们等待期间,又总是收到家里寄来错字连篇的信,写着:“我们在挨饿。”“今年怕不会有收成,因为没人种田。”“我们在挨饿。”“军需队把小猪也拿去了,我们几个月没收到你寄来的钱了。我们靠吃干豌豆过日子。”

一封封家信汇成了一个不断扩展的大合唱:“我们在挨饿,你的妻子,你的孩子,你的父母,都在挨饿。战争什么时候才能结束?你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我们在挨饿,挨饿。”由于部队人员锐减,请假得不到批准,这些士兵就自动回家耕田、种庄稼、修房子、造篱笆去了。指挥官对这种形势是一清二楚的,遇到战事吃紧,便写信叫他们回营,不咎既往。这些士兵要是家里粮食还能支持几个月,通常也愿意回部队。这样就出现了所谓“耕作休假”,不作临阵脱逃论处,可是这同样削弱了军队的战斗力。

米德大夫急忙来填补这令人难堪的停顿,他的语调冷淡:“白瑞德船长,我军和北佬军队在人数上的差距算不了什么。一个邦联士兵抵得上一打北佬。”

女士太太们点头赞同。这本是人人都知道的。

“在战争刚开始的时候是这样的,”白瑞德说,“要是邦联士兵的枪里有子弹,脚上有鞋子,胃里有食物,现在大概还是这样的。呃,阿什伯恩上尉?”

他的声音依然很柔和,貌似十分谦卑。凯里·阿什伯恩看上去很不高兴,因为他显然也很不喜欢白瑞德。他很愿意站在大夫一边,可是他不能扯谎。他之所以要求拖着一条残臂上前线,正因为他知道战争形势的严峻。可是一般的市民都不知道。另外还有许多人,有装木腿的,有瞎了一只眼的,有炸断了几根手指的,有失去了一只手臂的,都悄悄地离开了军需部门、医院、邮政和铁路的工作,回到各自原先的战斗部队去,他们知道老乔将军需要所有人都回去。

他没有开口,可是米德大夫却勃然大怒,大声吼道:“我们的人不穿鞋子,没有食物,照样能打仗,还打过不少胜仗。他们今后还是照样能打仗,继续打胜仗!我告诉你,约翰斯顿将军是绝不会吃败仗的!那边的山地自古以来就是安全地带,是抵挡入侵者的坚强要塞,只要想一想——想一想塞英皮莱58!”

斯佳丽苦苦思索,可是想不出塞英皮莱是什么意思。

“守卫塞英皮莱的人结果战死到最后一个人,对不对,大夫?”白瑞德问道,嘴唇抽动着以免发出笑声来。

“你是想要侮辱我们吗,年轻人?”

“大夫!请原谅!你误会了!我不过是向你请教。我对古代史的记忆是很不高明的。”

“假如必要的话,要是北佬朝佐治亚迈进一步,我们的军队也会战死到最后一个人。”大夫厉声说道,“可是这种情况不会出现。只消稍一交手,就可以把他们撵出佐治亚去。”

皮特姑妈急忙站起身来,请斯佳丽为大家弹一首钢琴曲,唱一支歌。她看出来谈话正在迅速卷入深深的风暴旋涡。她知道她每次邀请他吃晚饭,或者有他在场的时候,总会惹出麻烦来,不过她实在弄不懂他是怎么把争端挑起来的。可是天哪!斯佳丽究竟是怎样看待他?媚利为什么老是偏袒他呢?

斯佳丽顺从地起身走进客厅,走廊上静默下来,静默中可感到大家对白瑞德的憎恨。为什么竟有人不全心全意地相信约翰斯顿将军是不可战胜的?坚信不疑是一种神圣的责任。如果有谁对祖国不忠,竟到了做不到坚信不疑的程度,那么他至少应该体面地免开尊口。

斯佳丽在钢琴上弹了几次和弦,扬声唱起一支流行歌曲,甜美哀伤的声音,从客厅里飘出来:

四壁粉白的病房里躺着

被刺刀与枪炮杀伤,

已死和垂死的人,一天

抬进了姑娘的一位心上人。

姑娘的心上人!多么年轻,多么英勇!

那苍白亲切的脸容,不久

就将被墓穴的尘土淹没,

却依旧闪耀着青春的尘辉。

“那金色的鬈发潮湿蓬乱,”斯佳丽用她不太完善的女高音歌喉刚唱到这里,范妮略为抬起身子,用微弱压抑的声音说道:“唱点别的吧!”

钢琴声戛然停住,斯佳丽先是一惊,马上感到局促不安起来。她急忙弹起一曲《灰外衣》,可是刚弹了开头几小节,忽然想起这首乐曲也是十分令人伤心的,又停止不弹了。此时钢琴声沉默下来,她已经完全无能为力,因为所有的歌曲都是和死亡、别离以及哀伤有关的。

白瑞德迅速站起身来,把韦德放在范妮膝上,走进客厅。

“弹一曲《我的肯塔基家乡》吧,”他彬彬有礼地建议道。斯佳丽欣然弹唱起来,白瑞德以他那极好的男低音嗓子跟着伴唱,唱到第二段时,走廊里的人才舒了一口气,其实天晓得这首歌同样并不轻松愉快。

这重担虽说令人疲惫不堪,

我们只消再背负不多几天,

到那时踏上旅途步履蹒跚,

道一声肯塔基家乡“再见!”

米德大夫的预言本身并没有错。约翰斯顿将军屹立在一百英里外多尔顿以北的山地里,果然那是一堵钢铁壁垒。由于他奋勇拼杀,坚守阵地,舍曼想要下山谷直扑亚特兰大的企图始终未能得逞,不得不退回去重新部署。他们看到从正面攻击无法突破那道灰色防线,便在夜幕的掩护下,想从山间狭路包抄到约翰斯顿的后方,在多尔顿以南十五英里一个叫做雷沙卡的地方,把铁路线切断。

邦联军得知铁路线告急,慌忙跳出战壕,星夜沿大路赶赴雷沙加救援。等到北军从山头上蜂拥而至时,南军早已严阵以待。战壕纵横,排炮罗列,刺刀闪光,南军工事之坚固,不亚于当初的多尔顿战场。

伤兵被运到亚特兰大,从他们口中人们粗略地知道些老乔将军退守雷沙加的消息。亚特兰大人听到后不免有点吃惊不安起来,仿佛在西北角上空飘起一小朵乌云,预示夏季的第一次风暴将要来临。老乔将军是怎么想的?为什么竟会让北佬在佐治亚州又深入了十八英里?山地是个天然屏障,米德大夫早就说过,为什么老乔在那里不把北佬拒之门外呢?

约翰斯顿在雷沙加一场苦战,终于又将北军击退。可是舍曼继续采用迂回战术,调动他那支庞大的军队渡过奥斯塔瑙拉河,从侧翼包抄到南军后方袭击铁路线。于是那灰色阵线又奉命火速跳出战壕,顾不上饥饿(他们总是吃不饱)与瞌睡,顾不上连日行军与战斗带来的疲惫,急行军赶到雷沙加以南六英里的一个小镇卡尔洪,抢在北军前面在那里构筑起工事。随后是一场激战,北军又被击退。这时南军士兵都疲倦地靠在武器上,祈求上帝让他们稍稍休息一下以缓一口气。然而不行。舍曼步步进逼,他率领北军呈大弧线向侧翼运动,迫使南军再次后撤以保卫他们后方的铁路线。

现在邦联军队简直是在睡梦中行军,士兵疲乏得提不起精神来想问题。可是有时他们真的想起来,却都很信赖老乔将军。他们晓得在向后撤退,可是也晓得他们并没有被击败。他们只是兵力不足,不能既守住阵地,又击退舍曼的迂回包抄。他们每次和北佬正面交锋,总能打败他们。可是要退到哪里为止,他们却心中无数,反正老乔将军有他的谋略,知道这一点也就够了。这两次撤退他都指挥得非常出色,歼灭并俘获了不少敌军,自己的伤亡却极少,连一辆兵车也没有丢,只损失了四条枪。他们还保住了后方的铁路。舍曼尽管使用了各种手段,从正面攻击,骑兵冲锋,到侧翼运动战,但他始终未能染指铁路线。

铁路。那从阳光照耀的山谷里曲曲折折地通向亚特兰大的细细的铁轨,仍然掌握在他们手里。人们躺下睡觉时,可以看见铁轨在星空下发出微弱的闪光。人们倒下死亡时,那最后迷离的目光,看到的正是骄阳下的铁轨,在散发出阵阵热浪。

在他们沿着山谷后撤时,有一支难民队伍先他们而行。其中有种植场的人,有森林和山地里的人,有穷人,有富人,有白人,有黑人,有妇女,有儿童,有老人,有垂危的,有残疾的,有负伤的,有怀孕多时的。他们有的搭火车,有的步行,有的骑马,有的乘马车或大车,车上高高地堆着箱笼和家用什物,挤满了通往亚特兰大的道路。这支难民大军离开后撤的军队不过五英里远,他们在雷沙加停一停,在卡尔洪停一停,到金斯敦又停了停,每停一次,他们都指望听到北佬被打退的消息,以便掉过头来重返家园。可是那阳光明媚的大路上却不见返回的足迹。灰色军队所过之处,整座宅第空无一人,农田被置弃无人耕耘,偏僻的小宅连大门也是虚掩着的。时而有几个孤单的女人后面跟着几个惊慌的奴仆,见军队开过,就到路边来欢迎他们,给士兵送上一桶桶开水,为他们包扎伤口,还把死者埋葬在自家的墓地里。可是山谷里大部分地区都是荒无人烟,任凭田里的庄稼被烈日烤晒。

约翰斯顿在卡尔洪受到侧翼包抄,退到阿代斯维尔,在那里打了一小仗,就又退到卡斯维尔,再退到卡斯维尔的南部,至此敌军已从多尔顿向前推进了五十五英里。再向南十五英里的地方叫做新希望教堂,南军就下定决心在那里掘壕固守。随后那蓝色的行列像一条蜷曲的巨蟒凶狠地猛扑过来,遭到迎头痛击以后,带着创伤退回去了,可是他们并不肯就此罢休,而是连续不断地发动一次次的攻击。新希望教堂的战斗一直持续了十一天,北佬的每一次进攻都遭受重创而被击退。这时北军又继续采用侧翼包抄的老战术,迫使约翰斯顿不得不率领他日益削弱的军队又后撤了几英里。

新希望教堂一役,邦联军队伤亡惨重。一列车一列车的伤兵,似潮水般地涌进亚特兰大,使全城居民惊骇不已。伤兵之多,即使奇卡毛加战役之后,也没有见到过,医院里伤兵容纳不下,就只好躺在空店铺的地板上,或者仓库里的棉花包上。连每一家旅馆,每一个寄宿舍,每一座私人住宅都住满了伤兵。皮特姑妈家里也不例外,虽然她抗议说,媚兰身体虚弱,家里不宜接待陌生人,而且她不久将要分娩,看到伤兵那吓人的样子弄不好会引起早产,但无济于事。媚兰只好把裙环束高一点好遮住她的大肚子,让伤兵进驻她们的屋子里。接下去就有了做不完的事:给他们做饭,扶他们起来,帮他们翻身,为他们打扇,以及洗涤、卷绷带、捡线屑等等。许许多多个激动的夜晚被隔壁房间里病人的胡话搅得无法安睡。最后,这过分饱和的城市再也承受不了新的伤兵,只好把后来涌到的送往梅肯和奥古斯塔的医院去。

由于这些倒流回来的伤兵,带来了互相矛盾的消息,加以惊慌不安的难民不断地涌进城来,这就在亚特兰大引起了一阵骚动,似乎从哪里吹来一股微弱的冷风,天边那一朵小小的乌云,迅速形成了一大片阴沉的密云,预示暴风雨即将来临。

对于邦联军队不可战胜的信念,人人都还没有丧失,可是对约翰斯顿将军,至少在普通市民心目中已经不再信任。新希望教堂离亚特兰大只有三十五英里!在三个星期内这位将军竟让敌军推进了六十五英里!他为什么不把敌军堵住,却只是一个劲儿地往后退?他简直是个笨蛋,甚至比笨蛋还不如。民团里的那些老兵和州自卫队的队员们,太太平平地坐在亚特兰大,声称这个仗倘若由他们来打,总不至于糟到如此地步,还把地图拿出来摊在桌布上证明他们的论点是正确的。约翰斯顿将军的兵力,此时又消耗不少,被迫继续后撤,终于不得不向布朗州长请求派兵增援。可是州里的军队觉得自身很安全。杰夫·戴维斯总统当初要他们出兵,州长都没有答应。区区约翰斯顿将军的请求,又何必允诺呢?

打了又撤,撤了再打!二十五天的日子里,邦联军没有一天不打仗。现在已经后撤了七十英里,新希望教堂也到了灰色军队的背后,只留下了一个模糊的记忆:酷热、尘土、饥饿、疲惫。橐橐,脚步走在红土道上,啪啪,脚步踩在红泥坑里。撤退、掘壕、战斗,撤退、掘壕、战斗。新希望教堂成了一场逝去的梦魇,而大尚蒂又成了一场新的梦魇。他们在这里掉过头来跟北佬又打了一次恶仗,直杀得北佬陈尸遍野,沙场上一片蓝色,然而北佬的生力军却源源不断地补充上来。那条东南部的凶险的蓝色曲线始终不停地绕向邦联军的背后,扑向铁路线——扑向亚特兰大。

疲惫不堪、睡眠不足的邦联军从大尚蒂沿大路退到马里塔小镇附近的肯尼索山上,铺开了一条十英里长的弧形防线。他们在陡坡上挖掘战壕,在各制高点上架起大炮。这些大炮因为山势险峻,没法用骡子拖运,只好由士兵们流着汗诅咒着把它们拖上山巅。信差和伤兵给已成惊弓之鸟的亚特兰大人带来了令人宽慰的消息。肯尼索山地是无法攻克的。连它附近的松树山和迷山也已构筑了坚固的防御工事。山头的大炮射程,足以达到周围若干英里之遥,这一下北佬再也赶不走老乔了,他们的包抄战术也用不上了。亚特兰大人总算松了一口气,可是——

可是肯尼索山离亚特兰大只有二十二英里路了!

从肯尼索山来的第一批伤兵到达亚特兰大的那天早晨,梅里韦瑟太太的马车七点钟——早得令人难以置信的时刻——就来到了皮特姑妈家的门前。黑奴利瓦伊大叔进来通知,要斯佳丽马上穿好衣服上医院去,范妮·埃尔辛和邦内尔家的几个姑娘,起床起得早,坐在马车的后座上打呵欠。埃尔辛的嬷嬷情绪恶劣地坐在车夫旁边,膝盖上放着一篮子洗干净的绷带。斯佳丽昨夜在民团的晚会上通宵跳舞,两只脚还发软,她不情愿地跟着去了。当普里西帮她穿上并扣好她那件最破最旧的专为去医院干活时穿的花布外衣时,她心里却在诅咒那个讲究效率、不辞辛苦的梅里韦瑟太太,诅咒那些伤兵乃至整个南方邦联。她吞下几口发苦的焦玉米粥,吃了点干山芋,没有咖啡可喝,跟着那几个姑娘一起走了。

她对看护的事厌烦透了。就在这天她跟梅里韦瑟太太说,埃伦已有信来叫她回去一趟。这办法果然有效,因为那位可敬的太太正卷起袖子,肥硕的躯体紧紧裹着一条大围裙,朝她狠狠瞪了一眼答道:“别再跟我说这种傻话啦,斯佳丽·汉密尔顿。我今天就写信给你母亲,告诉她我们非常需要你。我相信她一定会理解我们,答应你留下来的。好啦,快围上围裙到米德大夫那里去。他需要人帮着上药呢。”

“哦,上帝,”斯佳丽郁郁地想道,“苦就苦在这里。母亲会叫我留在这里,可是再叫我闻这股臭味我实在活不下去了!我真巴不得自己是个老太太,我就可以不必让人欺侮,反而可以去欺侮年轻的女人——我要跟那些恶毒的老婆子如梅里韦瑟太太说,叫她赶快滚蛋。”

是的,医院真叫人厌烦透了,那臭气,那虱子,那疼痛、肮脏的躯体。如果说看护工作有点新鲜、有点浪漫的话,那么这种感觉在一年前就已消失了。再说,现在这些撤退的伤兵,也不像早些日子的伤员有吸引力。他们对她毫无兴趣,根本没有天好谈,除了问几句:“现在仗打得怎么样?”“老乔将军在做些什么?他真是个绝顶聪明的人。”可是斯佳丽并不觉得他有什么聪明。本事再大也还是叫北佬打进佐治亚州八十八英里了。唉,这些伤兵一点也不吸引人,而且,许多人濒临死亡,都在默默地迅速地走向死亡。他们在抵达亚特兰大接受大夫治疗之前就染上败血症、坏疽、伤寒或是肺炎,他们的体力现在已不足以抵抗这些疾病了。

天气酷热,苍蝇成群地从窗口飞进来,几只肥大而怠惰的苍蝇折磨伤兵的情绪比疼痛还要厉害。斯佳丽手里托着一只盆子,跟着米德大夫走来走去,周围尽是一股股臭气,一阵阵呻吟,汗水湿透了她刚刚浆洗好的衣裳。

哦,站在大夫身边,看着他举起明晃晃的手术刀割进烂肉里,真恶心得令人熬不住要呕吐!哦,听到那手术室里截肢时的惨叫声多么令人毛骨悚然!她看到那些身上血肉模糊的伤兵,在等待大夫来治疗的时候,脸色紧张苍白,心里感到怜悯,却又无可奈何。因为他们听到的是一片惨叫声,等待到的无非是几句可怕的话:“噢,孩子,我怕不得不把你那手锯掉。是的,是的,我知道。可是,你看,看到那道道的伤痕没有?只能锯掉了。”

氯仿已经很少,只用于最严重的截肢病人。鸦片成了珍品,只用于给临终者减轻痛苦,不用于给生者镇痛了。奎宁和碘酒早已告罄。是呀,对这一切斯佳丽真是厌烦透了。那天早上,她多么希望能够像媚兰一样,可以用怀孕的身子做借口。在当时要想摆脱看护的差使,这是唯一为公众所认可的理由。

到了中午,她趁梅里韦瑟太太忙着给一个瘦高个子、不识字的山民写信的当口,解下围裙,偷偷从医院里溜出去。她觉得那里实在呆不下去了,真是一种强加于她的负担。她知道午班火车一到,车上下来的伤兵就又够她一直忙到天黑,很可能连晚饭都吃不上。

她匆匆地穿过两条短马路朝桃树街走去,深深地吸一下医院外边没有被污染的空气,吸足被紧身胸衣束缚住的肺部所允许的容量。她站在街角一时拿不定主意,下一步她该怎么办,既不好意思回到皮特姑妈家里,又决意不再回医院,正在犹豫不决的时候,刚好白瑞德驾着马车从那里经过。

“你像个拾破烂的孩子啦,”他说,眼睛打量着她那身补缀过的淡紫色花布衣裳,衣服已经被汗水浸透,还斑斑点点洒着盆子里溅出来的污水迹。斯佳丽又窘又恼。他这人怎么老是要注意女人的衣服,为什么如此粗鲁地公然评论她目前的邋遢打扮呢?

“你的话我一句也不想听。你快下车来扶我上车,把我送到一个没人看见的地方去。哪怕把我绞死我也绝不回医院去了!我的天,战争不是我发动的,我不懂为什么要我拼死拼活地干,而且——”

“好一个我们光荣大业的叛徒!”

“壶底还嫌锅底黑。快扶我上车。现在你带我去兜兜风,随便去哪儿都行。”

白瑞德从车上忽地跳下地来,斯佳丽突然看到有这样一个健全的人,没有瞎眼,没有缺胳膊少腿,没有痛得脸色惨白,也不因害疟疾而皮肤蜡黄。他身体健康,保养得很好,她不由得对他产生了好感。他的衣着也很好,上装和裤子是一色的衣料,大小合身,既不宽得晃晃荡荡,也不紧得迈不开脚步。而且是簇新的,不像伤兵那样衣衫褴褛,露出毛茸茸的腿和肮脏的皮肉。他那无忧无虑的神气也是难能可贵的,因为这些天来,人人都是一副忧心如焚的样子。他那褐色的脸膛显得毫不在乎,红红的唇,线条清晰得犹如女人的一样,他的嘴,明显地具有性感。他漫不经心地微笑着把她搀上了马车。

他上车在她身边坐下,他那魁伟身躯上的一块块肌肉隔着剪裁合身的衣服在起伏着,斯佳丽像往常一样,仿佛感觉到他那巨大的肉体的力量在冲击着她。她看着他那强有力的肩膀从衣服里鼓了起来,使她觉得迷醉,而迷醉又令她不安,还有点害怕。他的身体结实而强韧,就跟他锐敏的思想一样。他的力量从容自在,不露锋芒,犹如一只美洲豹,有时伸展着四肢懒洋洋地躺在那儿晒太阳,可是发动突击的时候却一跃而起,迅猛异常。

“你这个小骗子,”他说,吆喝着马儿,“你整夜跟士兵跳舞,送玫瑰花,送缎带给他们,对他们说你宁愿为了大业而死。可是一旦要你给伤兵裹上几条绷带,捉几个虱子,你就急不可耐地开小差了。”

“你可不可以讲点别的,把车子赶得快一点?要是梅里韦瑟老爹刚好从他店里出来,看见我,又去告诉那个老太婆——我是说梅里韦瑟太太——那我可活该倒霉了。”

他轻轻抽了那牝马一鞭,它便快步跑了起来,他们穿过五角场区,又穿过把城市一分为二的铁路线。运伤兵的列车已经到站,抬担架的人正在烈日下往来奔走,把伤兵抬上救护车和有篷的军用大车。斯佳丽看着他们,良心上并没有受到谴责,只是为逃过这一关而大大地感到宽慰。

“那家老医院真叫我厌烦透了,”她说,把她那似波浪般飘动着的裙子理理平,又把软帽带子上打的蝴蝶结在颏下收收紧。“而且伤兵一天比一天多。这都是约翰斯顿将军不好,他要是能把多尔顿守住,北佬就——”

“他并不是守不住多尔顿,你别孩子气了。他要是守在那里不动,舍曼就会绕到他背后,从他的两翼包抄过来把他打垮。这样他就要丢掉铁路线,可是约翰斯顿的任务正是要保卫铁路线。”

“噢,好吧,”斯佳丽说,她对军事战略一窍不通。“反正是他不对。他总该想想办法。我觉得应该把他撤职。他为什么不坚守阵地跟北佬战斗不止,却要一退再退呢?”

“你跟所有的人一样,因为他没有办到不可能办到的事,就叫嚷‘把他的脑袋砍下来’。当初在多尔顿,他是救世主耶稣,现在到了肯尼索山,他就成了出卖耶稣的犹大了,总共才不过六个星期。不过,假如他把北佬赶退二十英里,他就又变成耶稣了。我的孩子,舍曼的兵力比约翰斯顿多一倍,他能用两个来拼我们一个人,可是约翰斯顿却连一个人也损失不起。他现在迫切需要增援,结果给了他没有?只有乔·布朗的得意子弟,这些人能顶什么用!”

“自卫队是不是真的要派出去?还有民团?我没听说过。你怎么知道的?”

“有类似的谣言在流传。是今天早上从米勒奇维尔开来的火车上传来的,说自卫队和民团都要派去增援约翰斯顿将军。布朗州长的宝贝部下看来终究还是得去闻闻火药味了。我想这班人多半是要大吃一惊的,他们决计料想不到会真的被叫去打仗,因为州长实际上等于答应过不把他们派出去的。这可是个不大不小的玩笑,因为当初布朗州长坚持不买杰夫·戴维斯的账,不肯把军队派到弗吉尼亚去,说是要留作州防。那时他们都觉得像是躲进了避弹室似的。谁会料到战争会打到他们的后院来,这下真的要去保卫自己的老家呢?”

“哦,你这冷酷无情的东西,怎么居然笑得出来!想一想民团里的那些老先生和孩子们吧!现在连小菲尔·米德、梅里韦瑟老爹和亨利·汉密尔顿叔叔都得去了。”

“我讲的不是那些小孩子,也不是那些参加过墨西哥战争的老兵。我讲的是像威利·吉南那样的年轻勇士,平时总爱穿着漂亮的军服,挥舞着军刀——”

“还有你自己!”

“亲爱的,我才不在乎呢!我没穿军服,没有挥舞军刀,邦联的命运如何跟我毫不相干。再说,即使我参加民团或者任何其他军队,我也不会轻易把命送掉。说起打仗,我在西点军校学到的东西足够我下半辈子用的了。……好吧,我祝老乔将军走运!反正李将军帮不了他的忙,因为他被北佬在弗吉尼亚牵制住了。约翰斯顿能够得到的唯一援军,就只限于本州部队。他实在理应有更好的军队,因为他是个了不起的战略家。他总能设法比北佬先占领有利位置。可是他为了保卫铁路线不得不后撤。你记住我的话,他倘若被迫赶出山地,来到这一带平原地区,那就只好任人宰割了。”

“到这一带?”斯佳丽嚷道,“你明明知道北佬是到不了这么远的!”

“肯尼索离这里才二十二英里地,我敢跟你打赌——”

“白瑞德,瞧,大街的那一头,有一群人!他们不是当兵的。怎么回事……?咦,全是黑人!”

只见街上扬起一阵红色的尘土,传来杂沓的脚步声,又听见百来个黑人低沉的声音在漫不经心地唱一首赞美诗。白瑞德把马车赶到人行道边上勒住马,斯佳丽好奇地看着那些汗流浃背的黑人,见他们肩上扛着洋镐铁锹,由一个军官驱赶着,后面是一小队佩着工程队肩章的士兵。

“怎么回事……?”她又开始问道。

忽然她的目光落到队伍前面一个唱歌的黑人身上。那人身高近六英尺半,像个巨人,浑身似乌木般黑,走起路来步履矫健如同一头猛兽。他正带领着同伙在唱一支《走吧,摩西》,露出雪白的牙齿。世界上除了塔拉的工头大个子萨姆之外,绝不会有哪个黑人身材这么高声音这么响亮的。可是萨姆老远从家里跑到这里来干什么?况且塔拉现在没有监工,他正是杰拉尔德的得力助手呢。

她从座位上抬起半个身子,想看得仔细一点,这时萨姆也认出了她,高兴地咧开了嘴。他停住脚步,放下手中的铁锹,朝她跑过来,对他身旁的几个黑人喊道:“上帝!是斯佳丽小姐!你们几个,阿利格!圣徒!先知!斯佳丽小姐来了!”

队伍一阵骚乱,大伙儿迟疑不决地停步不前,咧嘴而笑。萨姆带着另外三个黑人,穿过马路跑到马车旁边。那个带队的军官吃了一惊,急忙跟在后面大声嚷道:

“快回到队伍里去!回去,听见没有,不然我就要——咦,原来是汉密尔顿太太。您好,太太。您好,先生。你们两位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要煽动暴乱?天晓得,我这一上午对付这班人就已经够麻烦了。”

“噢,兰德尔上尉,不要责怪他们!他们是我家的人。这位大个子萨姆是我家的工头,伊莱贾、圣徒和先知三个都是塔拉种植场的人。他们自然要跟我说几句话。你们好,孩子们。”

她跟他们一一握手,雪白的小手一次次淹没在巨大的黑掌里。能在这里相见,四个黑人高兴得直跳,还让伙伴们看看自己有这样漂亮的女主人,心中非常得意。

“你们从塔拉老远跑来干什么?我相信你们一定是逃出来的。你们难道不晓得巡逻队早晚会把你们逮住的吗?”

他们见她这样拿他们开心,不由得高兴地大叫起来。

“逃跑?”萨姆说,“不,我们不是逃跑。是他们把我们挑选来的,是因为在塔拉,就数我们四个人个儿大,有力气。”他得意地露出了雪白的牙齿,“他们特意选中我,是因为我歌唱得好。是弗兰克·肯尼迪先生亲自把我选上的。”

“可是为什么,大个儿萨姆?”

“上帝,斯佳丽小姐!你没听说吗?我们是来挖沟的,等北佬来了,白人先生们可以躲在里面。”

兰德尔上尉和马车里的两个人,听见他这样天真地解释战壕,忍不住笑了。

“当然啰,杰拉尔德先生见他们要把我带走,差点儿大发脾气,他说种植场上不能没有我。可是埃伦小姐说:‘肯尼迪先生,你把他带走吧。邦联比我们更需要萨姆。’然后她给我一块钱,告诉我要照白人先生吩咐的去做。所以我们就来了。”

“究竟是怎么回事,兰德尔上尉?”

“噢,很简单。我们必须加强亚特兰大的防务,得多挖几英里长的战壕。约翰斯顿将军在前线抽不出人来,我们只好到乡下去挑些精壮的黑人来干了。”

“可是——”

斯佳丽的心头开始产生了一种冰凉的恐惧感。多挖几英里的战壕!为什么要多挖?去年一年间,离市中心一英里的亚特兰大城四周已经构筑了一系列没有炮位的巨大土堡。这些土堡和一英里又一英里的堑壕已经把整个城市全都包围起来了。怎么还要更多的堑壕!

“可是——我们已经构筑了防御工事,为什么还要多筑?我们连现有的都不需要。约翰斯顿将军肯定不会让——”

“我们现在的防御工事离市中心只有一英里,”兰德尔上尉简略地说,“这未免太近了,既不舒服,又不安全。现在修筑的要离城远些。你知道,要是再后撤一次,就得退进城里来了。”

他见斯佳丽吓得睁大了眼睛,立刻后悔不该说那最后一句话。

“不过,当然不会再撤退的,”他急忙加上一句,“肯尼索山上的防线是绝不会被突破的。山头上四面都架设了大炮,控制着条条大路,北佬是绝对没法通过的。”

可是斯佳丽看到白瑞德用锐利的目光不经意地扫了他一眼,他便把眼睑低垂下去,这使她不由得害怕起来。她想起了白瑞德的话:“他们要是被北佬从山地赶到平原地带,就只好任人宰割了。”

“哦,上尉,你是不是认为——”

“怎么,当然不会!快不要为这事烦恼了。老乔将军喜欢多加小心,这才叫我们来挖战壕的。……可是我得走了。很高兴见到你……孩子们,跟你们女主人说声再见,我们得走了。”

“再见,孩子们。你们要是生了病,受了伤,或者有什么难处,就跟我说一声。我住在桃树街,差不多是靠城郊最末端的一幢房子。等一等——”她在手提网袋里摸了一下,“哦,我一分钱也没带。白瑞德,给我点小票子。喏,萨姆,拿去,你们几个买点烟抽吧。好好听兰德尔上尉的话。”

散乱的队伍重新排列好,又开拔了,地面上又扬起了一阵红色尘土。大个子萨姆边走边唱道:

走吧,摩西!到埃及的土地去吧!

去告诉那法老

让我的——人民离去!

“白瑞德,兰德尔上尉在跟我撒谎。男人都是这个样子,他们怕女人听到真情会吓晕过去。他到底是不是在扯谎?白瑞德,假如没有危险,那又何必修新的工事?军队里真的这样缺人,竟要使用黑人吗?”

白瑞德朝马儿轻轻吆喝了一声。

“军队里缺人缺得厉害。要不怎么会把民团派出去?至于战壕,那是只有在受到包围的时候才有点用处。看来约翰斯顿将军打算最后在这里死守了。”

“包围!哦,快把马车掉过头来。我要回家,回塔拉去,马上就去。”

“你不舒服吗?”

“包围!看在上帝面上,要包围了!我听说过围城的事!爸就有一次曾被困在围城里,也可能是他的爸,爸还跟我说——”

“是哪一次围城?”

“就是克伦威尔打败爱尔兰人,德罗赫达城被围的那一次。爸说当时许多人没有东西吃,饿死在大街上,最后他们只好吃猫儿,吃老鼠,甚至吃蟑螂一类的东西。他说在他们投降以前竟有人吃人的,我也不知道究竟是不是真的有这种事。后来克伦威尔拿下了这个城市,所有的女人都——围城!我的上帝!”

“你是我见到过的最最没有知识的年轻女子。德罗赫达被围大约是17世纪的事,奥哈拉先生可能还没有出世。再说,舍曼也不是克伦威尔。”

“可是他比克伦威尔更坏!他们说——”

“至于说爱尔兰人在围城中吃的那些美味,就我个人来说,与其吃最近在旅馆里吃的那些东西,倒不如马上吃只鲜美多汁的老鼠还好些。看来我得回里士满去。在那里只要有钱,就有好东西吃。”他看着她脸上恐惧的神色,眼中闪出嘲讽的神色。

她懊恼自己不该露出害怕的样子,便大声喊道:“我弄不懂你怎么到现在还赖着不走!你成天想的就是舒服,要吃——以及诸如此类的东西。”

“不错,我觉得消磨时间最快活的方式,莫过于吃东西,以及,呃——诸如此类的事,”他说,“至于说为什么我还赖着不走——是这样,我曾经在书上读到过许多城市被包围、被攻打的事,可是我从来没有亲眼见过,所以我想留下来看看。我是个非战斗人员,所以不会有危险。再说,我想亲身体验一下。斯佳丽,你千万不要放过这新的经历,这很能增长见识。”

“我的见识已经够多了。”

“也许你最了解你自己,不过我得说——当然我这样说有点不太礼貌。我留下来不走,是想等到城市被围的时候可以救你。我从来没有救过一个遇难的姑娘。这也是一次新的经历。”

她知道他在逗她,可是她意识到他的话里含有一种不是开玩笑的成分。她于是把头一扬。

“我不需要你救我。我能照顾自己,谢谢。”

“别那么说,斯佳丽!你心里不妨这样想,可是千万千万不要当着男人的面说出来。北佬的女孩子毛病就出在这里。她们本来是最最可爱的,可是她们偏爱说她们能够照顾自己,谢谢你。一般说来她们没有说错,上帝会帮助她们的。于是男人们就由着她们去自己照顾自己了。”

“你的话怎么说个没完,”她冷淡地说,因为她觉得拿她跟北佬的女孩子相比,对她是莫大的侮辱。“我看你说要围城,根本在撒谎。你知道北佬是到不了亚特兰大的。”

“我可以跟你打赌,北佬要不了一个月就会打到这里来。我拿一盒夹心糖跟你打赌——”他的黑眼睛移到了她的嘴唇上。“打赌亲一次吻。”

片刻之前,她心里还怀着对北佬入侵的恐惧,可是一听见“吻”这个字,马上把恐惧抛到九霄云外了。这是她所熟悉的一个领域,比军事行动要有趣得多。她好不容易才忍住没露出一个欢快的微笑。白瑞德从送给她那顶绿色软帽以来,从来没有进一步采取任何行动可以被解释为一个情人的举动。纵然她百般挑逗,都总无法引起他谈些知心的话儿。可是现在她没有用钓饵,他居然谈起亲吻来了。

“我不爱谈这种亲密的话,”她冷淡地说,故意皱起眉头。“而且我宁可跟猪亲吻。”

“我们不谈各人的爱好,我老是听说爱尔兰人对猪特别有好感——事实上他们让猪睡在床底下。可是,你特别想跟人亲吻,你的毛病就在这里。你的那些情人全都过于尊重你,天知道是怎么回事,要不就是过于怕你,因此得不到你的正确对待。结果造成你傲气十足。叫人简直没法忍受。你应该让人家来吻你,而且那个人该是懂得怎样亲吻的。”

他们的谈话不是像她所希望的那样。每次和他打交道都是如此。就像是两个人决斗,她没有一回不败在他的手下。

“你大概以为自己就是那个合适的人吧?”她讽刺地问道,拼命把怒火按捺住。

“噢,是的,如果我愿意的话,”他毫不在意地说,“人家说我的亲吻是亲得很好的。”

“哦,”她见他不把她的魅力放在眼里,很觉气恼,刚开始说,“怎么,你……”忽然感到一阵迷乱,眼睑垂了下来。她看见他在微笑,可是在他眼睛的深暗处,却有一个小小的光点倏地闪烁了一下,像是一颗原生的火苗。

“当然,你很可能会想,那天我在你纯洁的嘴唇上轻轻碰了一下以后,为什么不想再亲你一下。就是我送帽子给你的那一天——”

“我从来没——”

“那么你就不是一个好姑娘,斯佳丽,我听到你这么说感到遗憾。凡是真正的好姑娘,见到男人不想亲她们的时候,都会感到奇怪,她们明知道不该希望男人来亲她们,而且如果男人真的想要亲她们,她们又会觉得受了侮辱,可是虽则如此,她们心里还是希望男人亲亲她们。……好吧,亲爱的,打起精神来。总有一天,我会来亲你,而且你也会喜欢的。不过不是现在,所以我求你不要过于性急。”

她知道他是在故意逗她,可是,像往常一样,她听了很生气,因为他的话里总是包含很多真实的东西。好吧,那就到此为止吧。下回他要是再敢这样没有教养对她放肆的话,她定会给他颜色看的。

“请你把马车掉个头好吗,白瑞德船长?我想回医院去了。”

“你这话当真,我的伺候伤兵的天使?那么我们的谈话还比不上虱子和污垢啰?好吧,我绝不能妨碍自愿为我们光荣大业效劳的尊贵的手。”说罢他拨转马头,马车便朝五角场区走去了。

“至于说我为什么不想再亲你一下,”他平和地继续说道,好像没理会她不想再谈的意思,“是因为我想等你稍微再长大一点。你知道,我现在亲你没有多大乐趣。我这个人又很自私,很想得到点乐趣。所以我从来不想去跟孩子们亲吻。”

他从眼梢里瞥见她无声的愤怒使她的胸口不住起伏,他控制住自己没有笑出声来。

“还有,”他柔和地往下说,“我想等那位可尊敬的艾希礼·威尔克斯渐渐从你脑海里消失。”

她一听见提到艾希礼的名字,浑身突然感到一阵痛楚,热泪突然刺痛她的眼睑。消失?对艾希礼的记忆,永远不会消失,哪怕他死了一千年以后。她想到艾希礼已经负伤,气息奄奄地躺在遥远的北佬监牢里,身上没有毯子盖,也没有一个爱他的人在身旁握着他的手,不由得憎恨起坐在她身旁的保养得很好的这个人来。这人慢条斯理的腔调分明掩盖着他的嘲弄。

她气得说不出话来。他们乘着马车默默地走了一阵子,

“我对你与艾希礼之间的一切,现在事实上都弄明白了,”白瑞德又恢复了话题:“我是从十二橡树你那不太雅观的一幕开始注意的,以后我随时留神,又看到许多事情。是些什么事情呢?哦,就是你对他依然怀着一种女学生式的浪漫激情,而他在他的高尚天性所允许的范围之内,对你也有所回报。可是威尔克斯太太却蒙在鼓里,看不出你们俩正在跟她玩着巧妙的把戏。我差不多一切全明白了,只对一件事还感到好奇。那位高尚的艾希礼是否曾危害他不朽的灵魂跟你亲过吻?”

斯佳丽把头别过去一声不响。

“啊,好,那么他是吻过你了。我想大概是在这里休假的那一回。现在他很可能已经死了,你不妨把他的吻珍藏在心底里。不过我深信这些终会成为过去,等你忘掉他的吻,我就——”

她愤怒地转过头来。

“你就去上——断头台,”她紧张地说,绿眼睛里冒出怒火。“赶快让我下车,要不我就从轮子上跳下去了。我从此再不理睬你了。”

他把马车停住。她不等他下车来搀扶她,就纵身而下。她的裙环被车轮钩住,刹那间,连衬裙和里面的宽松长内裤都叫五角场上的人们瞧见了。白瑞德俯身迅速把裙环挪开。她一言不发,头也不回地毅然离去。白瑞德轻轻一笑,也吆喝着马儿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