邦联军被北佬赶回弗吉尼亚后,驻扎在拉皮丹河上的冬营里。这支军队在葛底斯堡遭到惨败,元气大伤,已是疲惫不堪。因为圣诞节日将近,艾希礼便回家度假了。斯佳丽和他一别两年多又初次重逢,她的感情之强烈竟连她自己也感到害怕。回想当年她站在十二橡树的客厅里,看着他跟媚兰结婚的时刻,以为她从此再也不可能爱他爱得像那一刻那样强烈、那样伤心欲碎。但是现在她才明白,她那天夜里的感情,不过是像个宠坏了的孩子得不到一个玩具时的心情罢了。现在,由于长时间对他魂牵梦萦,而且不得不把对他的思念压抑在心底,她的感情变得更深刻,更强烈了。
眼前的艾希礼·威尔克斯穿着打补丁、褪了色的军服,满头金发被太阳晒得像是褪了色的短亚麻,跟战前她苦恋过的那个从容不迫、目光困倦的男孩子判若两人。然而他却一千倍地令她心神荡漾。从前的他,皮肤白皙,身材修长匀称,现在皮肤晒成了古铜色,人又瘦。加上金黄的长髭须像骑兵惯常留着的那样,挂在嘴巴四周,这就使他看起来像个道道地地的大兵了。
他穿着旧军服,以军人的姿态笔挺地站着,手枪套在破枪套里,旧指挥刀碰击着高统靴子,失去了光泽的马刺发出暗淡的闪光——这就是邦联军少校艾希礼·威尔克斯。因为习惯于发号施令,他已养成一种颇具权威而沉着自信的风度,嘴角也开始出现了坚强的线条。他那宽阔结实的肩膀和镇静明亮的眼睛也有些跟以前不一样。过去他总是很怠惰安详,现在却像潜行的野猫那样警觉,仿佛他的神经永远像小提琴上的弦那样紧绷着。他眼睛里含着疲劳困惑的神情,他晒黑了的皮肤紧贴在轮廓很美的骨架上——就是她的同一个英俊的艾希礼,现在却又如此的不同。
斯佳丽本来打算到塔拉去过圣诞节的,可是艾希礼拍来电报以后,天底下就再没有什么力量,包括失望的埃伦直接下的命令,都不能使她离开亚特兰大了。假如艾希礼真要到十二橡树去,那她就会马上赶回塔拉去,以便更接近他。可是他已经写信给家里,叫他们到亚特兰大来跟他会面。而且威尔克斯先生带着霍尼和因迪已经到了城里,难道她还要回塔拉去,错过阔别两年以后的见面机会吗?错过听见他那令人心颤的声音,错过看见他那旧情未断的眼神?绝不,哪怕全世界的母亲都来叫她回去,她也绝不回去。
艾希礼是圣诞节前四天到家的,跟他一起来的还有几个同县的男孩子,也是回来休假的。葛底斯堡战役以后,他们的伙伴令人悲哀地不断减员。这次同来的人中间有凯德·卡尔佛特,身体消瘦憔悴,还不住地咳嗽。有芒罗家两弟兄,他们从1861年以来第一次休假,显得特别兴奋。还有方丹家的托尼和亚历克斯,他们总是喝得烂醉如泥,吵闹不休。他们要转车回家,得在站上等两个小时,在这期间,要让方丹两兄弟彼此不打架,或者甚至不要跟车站上素不相识的人打架,他们这伙人中得有几位头脑清醒的人使点外交手腕才行。因此,艾希礼索性把他们全都带到皮特姑妈家里来了。
“你大概以为他们俩在弗吉尼亚已经打够啦,”凯德恨恨地说,注视着那像竖起羽毛好斗的公鸡的一对,为的是谁该抢先去亲吻那心神不定而又受宠若惊的皮特姑妈。“才不呢。从我们到达里士满那一刻起,他们醉得就没有清醒过,还老是要打架。宪兵曾抓过他们,要不是艾希礼会说话。他们只好在监牢里过圣诞节了。”
可是他的话斯佳丽连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因为她得以重新和艾希礼坐在同一间屋子里,正沉浸在狂喜之中。在这两年之中,她怎么会觉得别的男人美好、英俊,叫她高兴?既然艾希礼还在世界上活着,她怎么竟能容忍别的男人向她求爱?他终于又回来了,和她只隔着客厅里的一块地毯,坐在长沙发上,媚利坐在他一边,因迪坐在另一边,霍尼靠在他的肩膀上。斯佳丽每朝他看一眼,总要竭力控制自己,不让快乐的眼泪流淌下来。她要是能够坐在他的身边,挽着他的手臂,那该有多美!她多么想每隔几分钟就去拍拍他的袖子,好知道他确实在她身旁,她多么想握住他的手,用他的手帕来擦掉她欢乐的眼泪。可是这一切媚兰都做了,毫不害臊地做了。她心里实在高兴,竟顾不上害臊,也顾不上拘谨了。她倚在丈夫的臂膀上,用她的目光,她的微笑和她的泪水,公然表达对他的爱情。斯佳丽对此情景,因为心里快乐,便不觉得憎恨,因为心里高兴,便不觉得妒忌。艾希礼毕竟回家来了!
她时时举起手来,抚摸着脸颊上他刚吻过的地方,重温他嘴唇带给她的震颤。她微笑地看着他。当然,他不是第一个吻她。媚兰语无伦次地哭喊着,一下子便投到他的怀里,紧紧搂着他仿佛再也不肯放手似的。然后他尊敬地热情拥抱并亲吻了他的父亲,表示父子之间存在着一种强烈而又温和的感情。随后因迪和霍尼跟他拥抱了一下,她们简直是把他从媚兰的双臂中拉扯出来的。接着他吻了皮特姑妈,她那双不胜负担的小脚因兴奋而跳蹦不停。最后他才转向斯佳丽,站在那许多争着要吻她的男孩子中间,说了声:“噢,斯佳丽!你长得多么迷人!”便在她脸颊上亲了一下。
这一吻,把她打算要说的欢迎词吻得全不翼而飞。直到几小时以后,她才回想起来他没有吻上她的嘴唇。于是她又狂热地猜想,倘若当时他们两个人单独在一起,他会不会俯下他那高大的身躯,搂着她让她踮起脚尖,长时间地亲吻她的嘴唇,因为她这样想使自己觉得很快活,便相信他一定会这样做。好在还有整整一个礼拜,不论做什么都有的是时间。她一定得想法子跟他单独在一起,对他说:“你还记得从前我们常常在那条马路上骑马的事吗?”“你还记得那天夜里我们坐在塔拉的台阶上,你念那首诗的时候,月光是多么皎洁吗?”(我的天,那首诗的篇名叫什么来着?)“你还记得那次我扭伤了脚,你在傍晚时把我抱回家的情形吗?”
哦,她用“你还记得吗?”开端要说的事情还有好多好多。有好多美好的回忆可以把他带回到往昔他们像两个无忧无虑的孩子一起在县里遨游的日子。有好多事情可以使他回想起在媚兰闯进他们两人之间以前的许多日子。在他们谈话的时候,她也许能从他的目光中看出旧情复燃的迹象,看出他在跟媚兰夫妻情分之外,仍然钟情于自己,其热烈的程度并不亚于那天烤肉宴上他吐露的真情。她却没有想一想,假如艾希礼用明白无误的语言,宣称他仍然爱她,那么她该怎么办呢?反正只要晓得他还爱她就够了……是的,她可以等待,她可以由着媚兰快快活活地搂着他的臂膀去哭。总会有轮到她的时候。不管怎么说,像媚兰那样一个女孩子懂得什么叫做爱呢?
“亲爱的,你简直像个流浪汉了,”媚兰在他第一次回家团圆的激动过去之后对艾希礼说,“是谁给你打的补丁?为什么用蓝布补?”
“我觉得我这样子还挺不错呢,”艾希礼打量着自己身上说,“你把我跟那边那些衣衫褴褛的人相比,就会觉得我穿得好多了。我这军服是英斯给补的,战争以前他从来没摸过针线,能补到这样子我是很满意了。至于为什么用蓝布,我们只有从缴获的北佬军服上扯块布做补丁,要不就只好让裤子上的破洞留着——我们别无选择。你说我像个流浪汉,你还得感谢你福星高照,你丈夫才没有赤着脚回家。我那双旧靴子到了上个星期,已经破得实在没法穿了,要不是我运气好,刚好打死两个北佬侦察兵,那只好让双脚裹着粗布袋回家了。那两双靴子中有一双正好合我的脚。”
他伸出两只长腿,让大家欣赏那双疤痕累累的高统靴子。
“另一个侦察兵的靴子不合我的脚,”凯德说,“比我的尺寸要小两号,现在还把我的脚卡得好痛,不过我总算能照样体体面面地回家了。”“只怪这蠢猪太自私,不肯把它给我们两兄弟穿,”托尼说,“这种鞭子给我们方丹家的贵族气派的小脚穿正合适。真见鬼!穿了这种粗皮靴我真不好意思回去见母亲。要是在打仗以前,我母亲甚至不会拿这种靴子给黑奴穿。”
“别担心,”亚历克斯说,眼睛看着凯德的靴子。“呆会儿到了火车上,我们就从他脚上剥下来。见母亲我倒无所谓,我怕该死——我是说我不想叫迪米特·芒罗看见我的脚趾戳出鞋子外面。”
“怎么,那是我的靴子。我先提出来要它的,”托尼朝他兄弟怒目而视。媚兰生怕那著名的方丹家兄弟吵架又会爆发,连忙插进来调解,总算把他们劝住了。
“我本来是有一脸大胡子献给你们女孩子看的,”艾希礼说,一面懊恼地摸摸脸颊,上面还留着一道道剃刀划破的伤痕。“我那胡子很漂亮,照我自己说,杰布·斯图尔特和内森·贝德福德·福里斯特的胡子也比不上我的。可是我们到了里士满的时候,这两个无赖,”他指了指方丹家两弟兄,“因为他们想刮胡子,就非得要我也刮掉不可。他们硬把我按倒,强行替我刮胡子,居然没把我的脑袋连同胡子一起割下来,这也是个奇迹。多亏埃文和凯德干涉,我的髭须才保存了下来。”
“污蔑,威尔克斯太太!你该谢谢我。要不你就认不出他,不许他进门了,”亚历克斯说,“因为他向宪兵说情,没把我们关进监牢,为了表示感激,我们才帮他把胡子刮了的。只要你说一声,我们马上就给你把他的髭须也刮掉。”
“哦,不用了,谢谢你们!”媚兰急忙说道,害怕地一把抓住艾希礼,因为那两个皮肤黝黑的小个子兄弟看样子是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的。“我觉得他现在这样子挺不错。”
“这就叫做爱情。”两兄弟庄重地彼此点点头说。
艾希礼在寒冷中搭皮特姑妈的马车上车站去给几个男孩子送行。他刚一走,媚兰就抓住斯佳丽的手臂说:
“你看他那身军服多怕人,我给他做的那件上衣,准能叫他料想不到地高兴。哦,可惜我没有布料再给他做条裤子。”
这件给艾希礼的上衣是件使斯佳丽伤透脑筋的事,因为她曾热切地希望由她,而不是由媚兰送这样一件上衣给艾希礼作为圣诞礼物。做军服的灰色毛料如今比红宝石还要稀罕,艾希礼身上穿的就是用普通土布做的。现在连浅栗色的土布也不太多,许多士兵都穿上缴获的北佬军服。那蓝军服经胡桃壳染色后就成了深褐色。媚兰算是碰到难得的好运道,弄到点灰色的绒面呢,刚好够做一件上装,尽管未免太短了点,但毕竟是件上装。原来她在医院里曾经看护过一位查尔斯顿的伤兵,他临死时剪下一绺头发,连同他口袋里仅有的钱寄给他的母亲,媚兰还附了一封信安慰她,信上故意不谈他临终时所受的痛苦。后来那伤兵的母亲就跟媚兰通起信来,当她知道媚兰的丈夫在前线,就把她原先为儿子准备的灰布衣料,连同那些铜纽扣,一起寄给了媚兰。那衣料质地很好,又厚实,又暖和,还稍稍带有光泽,不用说是从封锁线那边来的,而且价钱一定很贵。现在媚兰已把它交给裁缝,还催他务必在圣诞节上午以前完工。斯佳丽很想不惜任何代价能把这套军装的其余部分配齐,可是在亚特兰大根本别想弄到任何衣料。
她已经准备了一件给艾希礼的礼物,可是跟媚兰的生辉的灰上衣一比,就不免黯然失色。那是个小针线包,是用法兰绒做的,里面有一整包白瑞德从拿骚给她带来的缝衣针,这在当时是不容易弄到的。还有她的三条亚麻手帕,得自同一个来源。再就是两卷线和一把小剪刀。可是她想送给他一点更体己的东西,如手套、衬衫、帽子之类像是妻子送给丈夫的东西。噢,对了,我一定得送顶帽子给他。艾希礼头上戴的那平顶军便帽看起来很可笑,斯佳丽向来不喜欢它。可是倘若铁壁将军杰克逊不喜欢垂边毡帽,偏偏要戴一顶平顶军便帽,尽管他并不见得因此就显得更神气一点,你又能拿他怎么样?在亚特兰大现在能够弄到的帽子就只有粗制的羊毛帽,比那难看的军便帽还要俗气。
她一想到帽子,就想起白瑞德。他的帽子可真不少,有夏天戴的宽边巴拿马帽、正式场合用的高礼帽,有猎帽,还有褐色的、黑色的和蓝色的垂边软帽。他要这样多的帽子有什么用?可是她的心上人艾希礼在下雨天骑马时只得让雨水从军便帽后面滴进他的衣领里,他是多么需要帽子呀!
“我要叫白瑞德把他那顶新的黑毡帽给我,”她暗自拿定主意。“我要在帽檐上镶一道灰色缎带,再把艾希礼的花环缝在上面,那它看起来一定很漂亮。”
她停下来一想,跟他要那顶帽子,看来没有个理由是不行的。她绝不能对白瑞德说是要来打算给艾希礼的,因为往常她哪怕只提起艾希礼的名字,他就一定会扬起眉毛摆出那副讨厌的样子。对,她得编造一个伤心的故事,说医院里的一个伤兵需要这顶帽子,绝不让白瑞德知道事情的真相。
整个下午,她都在想方设法跟艾希礼单独在一起,哪怕几分钟也行。可是媚兰与他寸步不离。因迪和霍尼两人,她们不长睫毛的浅色眼睛熠熠生辉,也时刻追随在他的左右。就连约翰·威尔克斯,一副为儿子而骄傲的神气,却也找不到跟他低声聊聊的机会。
晚饭的情况也一样,大家都问了他许多关于打仗的事。打仗!谁管他打仗不打仗?斯佳丽觉得艾希礼未必很喜欢这个问题。他谈得很详细,不时发出笑声,整个饭桌上的谈话几乎完全由他一人支配,她过去从来没有见过他这样做过,可是他没有发表自己的见解。他只是讲讲笑话,说说朋友们的趣事,还高高兴兴地谈军队里的一些临时措施,以减轻饥饿和在雨中长途行军的苦恼。他还详细地描述了从葛底斯堡撤退的途中,李将军骑马从他们身旁经过时,看了看他们问道:“各位,你们是不是佐治亚军队?唔,没有你们佐治亚人我们的仗是没法打的!”
照斯佳丽看来,他这样热烈地谈个不休,好像是为了不让他们提出一些他不愿回答的问题。她看到他的父亲长时间苦恼地盯着他的时候,他的眼睛就会游移不定地低垂下来,这时她心中便会升起一阵淡淡的烦恼和困惑,不明白他心底里究竟隐藏着什么,不过这很快就过去了,因为她心里充满了只想和他单独相处的喜悦的幸福和强烈的愿望。
她心中的喜悦一直持续到围坐在炉火边聊天的每一个人都打呵欠时为止,于是威尔克斯先生带着两个姑娘回旅馆去了。他们走后,彼得大叔用灯照着艾希礼、媚兰、皮特帕特和她四人上楼,此时她情绪开始沮丧。在他们来到楼上过道里之前,艾希礼是属于她的,只属于她一个人的,哪怕整个下午他们两人没能说上一句私房话。可是现在,她说了一声晚安,她看见媚兰突然脸颊绯红,身子开始颤抖起来。她好像虽然在克服某种令人害怕的感情,却掩不住那副又害羞又幸福的神态。艾希礼打开卧室房门时,媚兰连头也不抬匆匆走进去了。艾希礼猝然道了声晚安,也没有看斯佳丽一眼。
房门在他们身后关上了,把斯佳丽留在门外。她不由得张开嘴巴,心里猛然感到一阵凄凉。艾希礼不再属于她了。他是属于媚兰的。媚兰只要活着一天,就可以和艾希礼走进卧室,把门关上——把世上别的一切都关在房门之外。
现在艾希礼又要走了,回弗吉尼亚去了,回去在雪中长途行军,回去在雪地野营中忍饥挨饿,回去忍受一切艰难困苦,回去以他满头金发的漂亮脑袋和他精力充沛的苗条身躯去冒险,就像脚下的一只蚂蚁一样,随时可能被人一脚踩死。那一星期的许多幸福时刻,散发出梦境般的美丽闪光,在匆忙中过去了。
那一星期过得真快,像是一场梦,散发出圣诞树和松枝的香味,闪烁着小蜡烛和家制金银丝装饰的光彩,梦中的每一分钟,像心跳一般迅速消逝。在那令人透不过气来的一星期间,斯佳丽怀着亦喜亦忧的心情,把每一分钟所经历的一些小事,保留在记忆里,以便他走后慢慢地回味。在今后漫长的岁月中,她在空闲的时候,可以细细咀嚼,从中得到一些慰藉。那些跳舞、唱歌、欢笑,她对艾希礼那样体贴入微,只要觉察到他需要什么,就赶快帮他拿来,看见他微笑就报以微笑,在他说话的时候就静静听着,目光一刻也不离开他的身上,以便把他身上的每一根线条、眉毛的一扬和嘴角的一动,这一切的一切,都深深地印在脑海里——一星期过得如此之快,而战争却永远不会终止。
此刻艾希礼在楼上跟媚兰话别。斯佳丽坐在客厅里的长沙发椅上,膝上放着准备给他的赠别礼物,默默祷告上苍叫他一个人下来,以便她能和他单独相会片刻。她竖起耳朵听楼上的动静。可是这屋子出奇的寂静,连她自己的呼吸声都似乎很响。皮特姑妈正在卧室里倒在枕上哭泣,因为半小时之前艾希礼已经向她辞行过。关着媚兰的卧房里也没有传出低语声或啼哭声。斯佳丽觉得艾希礼在卧室跟妻子告别似乎已有好几个钟点了,他在跟妻子告别时呆在卧室里的每一分钟,斯佳丽心里都恨恨不已。因为时间过得太快,他剩下的时间已经太少太少了。
她想起了她本来想在这一个星期里跟他说的话,可是这许多话一直没有机会说。现在她晓得也许永远没有机会跟他说了。
她想要说的事情中,有些是没什么意义的小事,比如“艾希礼,你会处处小心的,是吗?”“当心别把脚弄湿了,你这人很容易感冒的。”“别忘了在胸口衬衫里面垫一张报纸,它是很能挡风的。”但是也有一些事是比较要紧的。还有一些更为要紧得多的事,是她想从他自己的嘴巴里说出来的,或者,如果他不说,她希望能从他的眼神里看出来。
有这样多的话要说,然而却没有时间,剩下仅有的几分钟也可能因为媚兰要送他到大门口,送他到马车上,从而被剥夺掉。她为什么不在过去的一星期里找个机会呢?可是,媚兰片刻也不曾离开他的身边,她一双爱慕的眼睛老是在关注着他。而且,从早到晚,艾希礼独处的时光,都有邻居、亲戚和朋友来看他。到了晚上,卧室门一关,就只有媚兰和他在一起。在最近几天中,他的目光,他的言谈,对斯佳丽除了像对一个亲妹妹或者对一个终身好友的挚爱以外,再没有流露出什么别的感情。她在没有弄清楚他是不是还爱着她以前,绝不能让他就此离去。因为此去说不定就是永别,如果她知道他爱着她,那么即使他死了,她也可以把他秘密的爱,珍藏在心底里,永远伴随着她,给她安慰,直到她生命最后的一刻。
她仿佛等了无穷的时间,终于听见楼上卧室里有他的脚步声以及房门打开又关上的声音。她听见他走下楼来。一个人,感谢上帝,媚兰想必经受不起那离别之情,留在房间里黯然悲伤不已。她总算能够得到和他单独在一起的几分钟宝贵的时间。
他慢慢地走下楼梯,马刺叮当作响,她还听见军刀撞击高统靴发出的声音。他走进客厅时目光忧郁,他想强作笑颜,可是却拉长着脸,脸色苍白,好像一个因内伤而出血过多的人一样。她站起身来迎着他,心里充满自豪感,觉得他是她所见到过的天底下最英俊的军人。他的枪套和腰带擦得雪亮,银马刺和刺刀闪闪发光,这都是彼得大叔的功劳。他的新上衣不大合身,裁缝只顾赶时间,有几道缝做歪了。再说它和那打了补丁的破土布裤子以及那瘢痕累累的靴子也很不配。然而,即使他真的披着银制的甲胄,在她眼里,也不会像他现在这样光彩夺目。
“艾希礼,”她突然向他央求道,“我送你上车站好吗?”
“请不要送吧。爸爸和妹妹都要去车站。再说,我宁愿在这里和你话别。我们有许多值得回忆的东西,你何苦到车站去挨冻呢?”
她马上放弃了原先的计划。因迪和霍尼对她素来没有好感。有她们两人在车站送行,她别想跟艾希礼有私下谈话的机会。
“那我就不去,”她说,“瞧,艾希礼!我还有一件礼物送给你。”
现在正是给他的时机,她略带羞涩地把包打开。这是一条黄色的长腰带,是拿厚实的中国丝绸做的,镶着密密的流苏。几个月以前,白瑞德从哈瓦那给她带来了一条黄色围巾,用紫红色和蓝色绣着华丽而俗气的花鸟。在上星期里,她耐心地把绣着的花鸟拆掉,把那方围巾剪开,拼成一条长腰带。
“斯佳丽,腰带真漂亮!是你自己做的?那我一定更珍惜它。给我带上,亲爱的。弟兄们看见我这奇妙的新上衣和腰带,一定会眼热得不得了。”
她把漂亮的腰带绕在他的细腰上,套在皮带外面,打了个同心结。媚兰虽说给了他一件新上衣,可是这腰带却是她的礼物,是她自己的秘密心意,让他带着它走上战场,让他一看见它,就会想起她来。她向后退了一步,得意地打量着他,觉得她的骑士真是漂亮到了极点,即使是那带有神气活现的腰带和鸟羽的杰布·斯图尔特,也没法跟他相比。
“真漂亮,”他摸着腰带的流苏,又说了一遍。“可是你一定是拆了一件衣服或围巾改做的。你不该这样做,斯佳丽,现在漂亮的东西是很不容易弄到的。”
“哦,艾希礼,我宁愿——”
她本来想说:“假如你需要的话,我宁愿把我的心裁开给你穿戴,”可是她说的却是:“什么事我都愿为你效劳!”
“真的吗?”他问道,脸上的愁云消散了些,“那么,你能够帮我做桩事,斯佳丽,让我人不在的时候心里可以稍微放心一点。”
“什么事?”她快活地问道,打算毫不犹豫地承诺哪怕是最最困难的事情。
“斯佳丽,你肯不肯帮我照顾媚兰?”
“照顾媚兰?”
她的心往下一沉,只觉一阵难受的失望。她期待中的美好瑰丽的请求原来如此!她不由得勃然大怒,此时此刻是她跟艾希礼在一起的时刻,他应该属于她。可是,尽管媚兰人不在,她的阴影却仍然阻挡在她跟艾希礼之间。他为什么在他们话别的时刻还要提起媚兰的名字?他怎么竟会向她提出这样的请求?
他并没有察觉她脸上的失望神情。像往常一样,他对她其实是视而不见,他的目光只是随意地经过她又看到别的地方去了。
“是的,请留意她,照顾她。她非常脆弱,自己却不知道。她参加缝纫,参加看护,会把身体搞垮的。她又和顺又胆怯。她除了皮特姑妈,亨利大叔和你以外,就没有别的亲人了。唯一的亲戚是梅肯的伯尔家,他们又是远亲。至于皮特姑妈——斯佳丽,你晓得她就像个孩子。亨利大叔已经老了。媚兰非常喜欢你,不单单是因为你是查利的妻子,而且因为——喏,因为她喜欢你这个人,把你当作姐姐看待的。斯佳丽,我一想起万一我被打死了,她没有一个人可以投靠该怎么办的时候,就难免要做起噩梦来。你能答应我吗?”
她被他那几个带着凶兆的字“万一我被打死了”吓懵了,竟没有听见他最后那句请求她的话。
她每天看伤亡人员名单,总是提心吊胆的,心想万一他惨遭不测,那就一切全完了。可是她内心却总觉得即使邦联军队全军覆灭,艾希礼也定能幸免于难。可是现在他竟自己说出这样可怕的话来!她不由得吓得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而且她的恐惧带着迷信的色彩,不是理智可以克服的。她身上的爱尔兰血液使她相信预感,特别是关于死亡的预见。她从他那双灰色的大眼睛中看出深深的悲哀,她只能解释为他犹如一个人感觉到有一只冰凉的手指搁在他的肩头,听到了报丧女妖52的呼号。
“你不该那么说,你根本不该那么想。说起死字是要倒霉的!噢,你快做个祷告!”
“你来帮我祷告,再点上几支蜡烛,”他说,听见她那惊慌紧张的语气,不觉笑了起来。
可是她却答不出话来。她心里浮现出一幅可怕的图景:艾希礼远远离开了她,躺在弗吉尼亚的雪地里,死了。他仍在继续对她说着话,他的话里含有一种特性,是一种悲伤的、听天由命的语气,这增强了她的恐惧,竟把她刚才的失望和愤怒都给驱散了。
“我正是为了这个原因才来求你帮忙的,斯佳丽,我不知道将来我会怎么样,或者说,我们中间的哪一个会出现什么样的情况。不过,等到结束的时候,我远在外地,即使我还活着,也因为远在他乡而无法照料媚兰。”
“结——结束?”
“战争结束——也就是我们这个世界的终结。”
“可是,艾希礼,你总不认为北佬会打毁我们吧?这整整一个礼拜你不是都在说李将军多么强大——”
“这整整一个礼拜我都在扯谎,就跟所有休假的人一样都在撒谎。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我为什么要叫媚兰和皮特姑妈害怕呢?斯佳丽,我认为北佬会把我们打败。葛底斯堡那一仗就是结局的开始。后方的家里人现在还不明真相,不晓得我们的处境究竟是个什么样子,可是——斯佳丽,我们的人现在是光着脚板的,而弗吉尼亚的积雪是深深的。我要是看见他们冻僵了的脚,拿破布和旧布袋裹着,看见他们在雪地上留下一个个带血的脚印,再看看自己脚上完好的靴子——噢,我会觉得我该把靴子送掉,也和他们一样光着脚板才好。”
“哦,艾希礼,请答应我你不要把靴子送掉!”
“我看到我方的这种情况,再看到北佬的情况,于是我晓得一切都要完了。斯佳丽,北佬花钱从欧洲雇来成千上万的雇佣军!我们最近抓住的俘虏大多数连英语都不会说。他们中有些是德国人,有些是波兰人,有些是说盖尔语的狂暴的爱尔兰人。可是我们要是损失了一个人,就没法补充。我们鞋子穿破了,也没鞋子补充。我们被封锁了,斯佳丽。我们不可能跟全世界作战。”
她狂乱地想道:让整个邦联都化为齑粉吧。让世界毁灭吧。可是你不能死!你要是死了,叫我怎么活下去呢!
“我刚才说的话,希望你不要说出去,斯佳丽。我不想叫旁人担惊受怕。就是你,我本来也不想让你受惊。可是我既然要求你照料媚兰,就不能不把话说明白。她身子单薄,性格软弱,不像你那样坚强,斯佳丽。我要是知道将来万一我出了什么意外,有你和她在一起,我就放心了。你肯答应的,是吗?”
“哦,是的,”她喊道,因为此刻她眼看他正面对死神,她宁愿什么都答应下来。“艾希礼,艾希礼,我不能让你走!我实在没有勇气让你走了!”
“你一定要勇敢些,”他的声音起了微妙的变化,响亮、深沉、急速,似乎受着内心的驱使。“你一定要勇敢些,要不我怎么能支撑得住呢?”
听了他的话,她不由得高兴地朝他脸上迅速地扫了一眼,想看出他的意思是不是说跟她分别使他非常伤心,甚至也使她伤心。他的脸还是像刚才跟媚兰告别后下楼时那样拉长着,但是从他的眼神里她却看不出什么异样的东西。他俯下身子,捧住她的脸,在她额上轻轻地吻了一下。
“斯佳丽!斯佳丽!你真美,真好,真坚强。你不但是面貌长得美,亲爱的,你的一切,你的身体,你的思想,你的心灵,没有一样不美的。”
“哦,艾希礼,”她幸福地低声喊道,他的话和亲吻使她陶醉,“除了你再没有别人曾经——”
“我想这大概是因为我比大多数人都更理解你,更能看出埋藏在你内心深处的许多美好东西。别的人太粗心,不留神是注意不到这些的。”
他停住了话头,手从她脸上放了下来,却还注视着她的眼睛,她等待片刻,屏住气等他说下去,踮起脚尖想听他说出那三个神奇的字,可是那三个字却没有被吐出来。她狂热地在他脸上搜寻着什么,她的嘴唇不由得哆嗦起来,因为她发现他的话分明已经说完了。
这是她的希望遭到第二次破灭,她的心再也忍受不住,孩子气地轻轻喊了一声“哦!”,便坐下来,同时泪水刺得她的眼睛发痛。随后她听见车道上一阵响动从窗外传来,使她清楚地意识到艾希礼动身的时刻已经到了。彼得大叔身上裹着条被头,已经把马车赶了出来,准备送艾希礼到车站去。此时的斯佳丽,比起一个异教徒在听见水波拍打凯龙53的船只时,心里还要难受。
艾希礼非常简要地说了声“再见”,便从桌上拿起那顶她从白瑞德那里骗来的宽边毡帽,走进黑暗的前廊。他的手搁在客厅门的把手上,转过身来,带着绝望的神色,久久地望着她,仿佛要把她的脸容与身影上的每一细节都跟着他一起带走。她从迷糊的泪眼里看着他的脸,喉咙里绞痛得像要令她窒息,她知道他要走了,要离开她的照料,离开这座安全的屋子,走出她的生活,也许永远不再相见,却没有说出她朝思暮想的那三个字。时间就像磨坊里推动水车的急流一样流走了,现在为时已晚了。她猛地跳起来,跌跌撞撞地穿过客厅,奔进走廊,一把抓住他腰带的一端。
“亲亲我,”她低低地说,“跟我吻别吧。”
他双臂轻轻搂着她,低头靠拢她的面庞。他的嘴唇一接触到她的嘴唇,她的双臂就紧紧地搂住他的脖子,霎时间,他把她的身子紧紧贴着自己的身子,她感觉到他全身的肌肉都紧张起来。随后,他很快地把帽子扔在地板上,这才举起手来,把她的臂膀从他的脖子上挪开。
“不,斯佳丽,别这样,”他低声地说,使劲握住她交叉的手腕,握得她手腕直发痛。
“我爱你,”她声音嘶哑,“我一直在爱你,从来没有爱过别人。我跟查利结婚是为了——想气气你。哦,艾希礼,我太爱你了。只要能够靠近你,我宁愿一步一步从这里一路走到弗吉尼亚去,我愿意帮你做饭,给你擦靴,给你喂马——艾希礼,说一声你爱我!我今后的一生就能靠你的爱情生活下去!”
他忽然弯下腰去捡帽子,这时她又瞅了他的脸。这是一张她所见到过的最最不快活的脸,那上面漠然的神色消失了。上面写着的是他对她的爱,以及因为她爱他而感到的快乐。然而与此同时,又混杂着羞愧和绝望的神情。
“再见,”他粗嘎地说道。
大门咔啦一声打开了,一阵冷风扫进屋子,卷起窗帘。斯佳丽瑟瑟发抖,目送他朝马车走去,军刀在冬天无力的阳光下闪烁,腰带上的流苏轻快地飘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