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德大夫经梅里韦瑟太太一再撺掇,便采取行动,写了一封信给报社,信上没有点白瑞德的名字,但意思是明明白白的。报纸编辑觉得这封信有点社会剧的意味,便把它登在第二版上。这做法本身就是惊人的新鲜事,因为报纸的一二两版,向来是刊登广告的,诸如奴隶、骡子、耕犁、棺材、房屋等的出售或租赁,以及出售治暗病的药、打胎的药、春药等等。

大夫的信发表以后,先是引起一阵愤怒的大合唱,不久,声讨投机商人、非法牟取暴利的奸商,以及和政府签有合同的商人的浪潮遍及整个南方。这时查尔斯顿已被北佬的炮艇封锁得严严实实,威尔明顿成了封锁线贸易的主要港口,因而招致物价与日俱增。投机商纷至沓来,带着现钱,买下整船整船的货物,囤积居奇,待价而沽。涨价是必然的。因为必需品的短缺日益严重,物价月月飞涨。市民除非忍着不买东西,否则就得按投机商人的高价。这样一来,穷苦的和中等生活水平的人家不免深受其害。物价上涨导致邦联货币贬值。货币贬值引起对奢侈品的狂热需求。封锁线商人本来是受委托运生活必需品来的,可是现在他们的船舱里,装的尽是高价奢侈品,反而把邦联急需的物品排除在外了。市民们见物价上涨的势头很猛,生怕今天手中的钱钞,到明天会变成废纸,便疯狂地抢购各种奢侈品。

更糟糕的是,从威尔明顿到里士满,只有一条铁路可通,成千桶的面粉,成千箱的咸肉,堆在道旁的铁路小站上运不出去,听任它们霉烂变质,可是投机商人的葡萄酒、塔夫绸和咖啡,在威尔明顿的码头上一卸下来,两天后准能运到里士满。

关于白瑞德有一种谣传,先前还只是窃窃私议,现在已经发展到公开谈论,说他不仅把自己四条船运进来的货物以吓人的高价出售,还买下别人船上的货物囤积起来,待价而沽。还说以他为首的一伙投机商人已经聚集了百万元以上的资金,以威尔明顿为总部,从港口收购封锁线上运来的货物。他们在该城和里士满两地拥有好几十处仓库,堆满了食品和服装,等待良机挣大钱。当兵的和老百姓都已感受到市场的压力,难免对他及其同伙啧有烦言。

“在为邦联海军服务的人员中,不乏忠勇爱国之士,”米德大夫在信的最后部分写道,“他们不为私利,而是为了邦联的生存,甘冒生命财产的危险,出入于封锁线上。一切忠贞的南方人士,无不把他们铭记在心,并不吝为他们所作的冒险,给以微薄的金钱报酬。他们人品高尚,不谋私利。我对他们深表敬意,自不待言。”

“然而在他们中间也有一些不逞之徒,披着封锁线商人的外衣,却以钻营私利为目的,他们是一群蟊贼。我们的士兵因为缺乏奎宁而奄奄一息,他们运来的却是绸缎和花边;我们的英雄因为缺少吗啡而在痛苦中挣扎,他们船上装载的却是美酒和茶叶。我吁请为无比正义事业而战的人们,对他们加以愤怒的谴责,并给以严厉的惩处。这群吸血鬼在吮吸罗伯特·李将军部下将士的鲜血,从而败坏了封锁线商人在一切爱国人士心目中的名声,使之臭不可闻。我们的士兵光着脚板上前线打仗,而这些人却穿着雪亮的靴子在我们中间走来走去。我们的士兵在营火旁瑟瑟发抖,吃的是霉变的咸肉,而这些人却喝着香槟,嚼着斯特拉斯堡47肉馅饼。对这些我们难道能够熟视无睹吗?我呼吁一切忠贞于南方邦联的人士,把这些无耻之徒统统驱赶出去。”

亚特兰大人读了这封信,像是受到神谕的启示,他们都是坚贞不渝的邦联拥戴者,于是迅即对白瑞德采取行动。

1862年秋天接待过他的人家为数不少,到了1863年,只剩下皮特帕特小姐的大门还对他敞开着。而且如果不是因为媚兰的缘故,他也非吃闭门羹不可。每回他到亚特兰大来,皮特姑妈都觉得心神不安,她十分清楚她的朋友们会怎么说她,却又没有勇气跟他说不欢迎他。每回她听说他到了亚特兰大,就撅起胖嘴巴跟两个女孩子说她要到大门口去拦住他,不许他进门。可是等他真的上门来了,手里提着一只小包,满口尽是对她的美貌的一番动听的恭维,她就马上畏缩进去了。

“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她总是抱怨说,“他只要朝我看着,我——我一想起假如我跟他说不让他来,他会怎么对待我,我就吓得要死。他名声这样坏,你说他会不会打我——或者——或者——哦,天,如果查利活着该有多好!斯佳丽,你非得跟他说一声,叫他下回不要再来了——说话口气婉转一点。哦,天!我真的以为你是在鼓励他呢,现在全城的人都在议论,要是你母亲知道了,她会怎么对我说?媚利,你不能对他太好。你要冷淡一点,疏远一点,他会明白的。哦,媚利,你看我该不该写封信给亨利,请他找白瑞德船长谈谈?”

“不,我说你别写,”媚兰说,“我也不愿对他失礼。人家现在对待白瑞德船长,就像一群昏了头的小鸡。我敢说他绝不像米德大夫和梅里韦瑟太太说的那么坏。他绝不会把粮食囤积起来让老百姓挨饿。喏,他就交给过我一百块钱捐助给孤儿。我敢说他忠贞爱国,绝不亚于别人,不过他生性高傲,不愿为自己剖白罢了。你知道男人们要是动起怒来,该是多么固执的。”

皮特姑妈对男人的事一无所知,无论是发怒也好,或者别的什么也好,所以就只得无可奈何地摇摇她胖胖的小手。至于斯佳丽,对于媚兰老是从好的角度去看人的习惯,早已听之任之。媚兰是个傻瓜,可是谁也无法使她有所转变。

斯佳丽心里明白白瑞德并不爱国,但对此她并不介意,虽然她宁死不肯承认这一点。他从拿骚给她带来的一些小礼物,一些女士们受之而无伤体面的零碎小东西,才是她顶顶关心的。物价如此之高,要是不让他上门,那么她从哪里才能弄到这些引线、夹心糖和头发夹子呢?不能拒绝他。好在可以把责任轻而易举地推在皮特姑妈头上。因为她毕竟是一家之主,是监护人,是道德的裁决者。斯佳丽晓得城里人对白瑞德的来访有些闲言碎语,而且把她也牵扯进去。可是她晓得在亚特兰大人的心目中,媚兰·威尔克斯决计不会做错事,因此只要有媚兰护着白瑞德,他的来访总还不至于被人过分看轻。

不过,假如白瑞德愿意撤回他的异端邪说,那日子要好过得多。那时她要是和他一起走在桃树街上,人家就不至于公然不去招呼他,弄得她非常难堪了。

“就算你心里这样想,你又何苦要在嘴上说出来呢?”她斥责地说,“你爱怎么想都行,只要你不开口,事情就会好多了。”

“那是你的办法,对不对,我绿眼睛的伪君子。斯佳丽,斯佳丽!我真盼望你的行为能更勇敢一点。我认为爱尔兰人总是想什么就说什么,否则就会遭殃。你实话跟我说,你把话闷在心里不说出来,有时候是不是会有难受得像要爆炸的感觉?”

“嗯——是的,”斯佳丽勉强地承认,“他们要是谈起南方大业来,就会早上也谈,中午也谈,晚上也谈,简直腻烦透顶。可是我的天,白瑞德,我要是承认了这一点,那就谁都不会理睬我,男孩子谁都不来跟我跳舞了。”

“啊,对,人不能不跳舞,不论付出什么代价。我佩服你的自我约束本领,可是我却办不到。要我披上一件爱国主义和传奇色彩的外衣,我同样办不到,哪怕这样做多么适合我一时的需要。把每一个钱都拿到封锁线上去冒险的那种愚不可及的爱国人士已经太多了,他们到战争结束时就会变成穷光蛋。所以无论是为爱国主义的记录增光,或者是为扩大贫民的队伍,都毋须我忝列其中。让他们去享受这些荣耀吧,他们当之无愧——这一回我是出自真心的——而且,要不了年把时间,他们除了荣耀以外,就会什么也没有了。”

“你说这话未免太丢人了。你明明晓得英国和法国马上就会来援助我们,而且——”

“怎么,斯佳丽!你一定天天在看报吧,你真叫我吃惊。别再看啦。它会把女人的头脑搅糊涂的。我到英国去过还不到一个月,现在我把那里的情况告诉你,让你知道点消息。英国绝不会援助南方邦联,因为它从来不把赌注压在占下风的一方。英国之所以成为英国,原因就在于此。坐在英国王位上的那个荷兰胖女人48是个敬畏上帝的人,她不赞成奴隶制度。她宁可让英国的纱厂工人由于得不到我们的棉花而挨饿,却绝不肯因此而维护奴隶制度。至于法国,那位效尤拿破仑的懦夫49正忙着在墨西哥安置法国人,根本顾不上我们。事实上他欢迎这场战争,因为我们既要打仗,就腾不出手来把他的军队从墨西哥撵走……不,斯佳丽,所谓外国援助的说法不过是报纸编造出来的东西,目的是为了鼓舞南方的士气。邦联是注定要完蛋的。它好比一只骆驼,现在是在靠自己的驼峰维持生命,可是再大的驼峰也有耗尽的时候。我打算再跑六个月封锁线,然后就洗手不干,因为打那以后就太危险了。那时如果哪个英国人竟蠢到以为他能够从封锁线上溜过去,我就把船卖给他。不过无论卖不卖船,对我都无所谓。我已经赚够了钱,存在英国的银行里。全都换成了金币。邦联的纸币全变成废纸,也与我无关。”

他的话像往常一样,听起来似乎很可信。别人听见了,也许会骂他叛徒,可是在斯佳丽听来就像是普通常识,是天经地义的事。另一方面,她又知道他的话是大谬不然的,知道她应该表示震惊,表示愤慨。虽然事实上她并没有这些感觉,她也应该装出这副样子,这才像个可尊敬的上等女人。

“我觉得米德大夫信上写的是对的,白瑞德船长。你赎罪的唯一办法,就是把船卖掉以后就去入伍。你本来就是西点军校出身,而且——”

“你的话像是个浸礼会的牧师在发表征兵演说。倘若我不想赎罪又怎么样?我为什么要为一个抛弃我的制度而战?我看到它被摧毁,心里只会感到高兴。”

“我从来没听说过什么制度不制度的。”斯佳丽没好气地说道。

“没听说吗?可是你跟我一样,也是这个制度的一部分,而且我敢打赌,你未必比我更喜欢这个制度。喏,我为什么为白瑞德家族所不容,就是为了这个原因而并非其他——我没有顺从查尔斯顿的制度。我办不到。查尔斯顿就是南方,不过是强化了的南方。我不知道你有没有弄明白为什么这种制度如此叫人讨厌?有许多事,只因为人家向来都那么做,你就非照着做不可。有许多完全无害的事,因为同样的理由,就是不许你做。还有许多毫无意义的事,老是烦扰着我。我不跟那个女孩子结婚的那桩事,我想你也许听说过了,不过那是压在我背上的最后一根稻草。难道就因为出了一点小小的意外,来不及在天黑以前把她送回家,我就得娶那个招人嫌的傻瓜吗?再说既然我的枪法比她那凶神恶煞般的哥哥打得准,为什么非得让他来打死我?当然啰,我若是个上等人,就会让他白白打死,从而给白瑞德家族抹去一个污点。可是——我想活下去。所以我就一直活下来了,而且活得很愉快……我一想起我的兄弟,住在查尔斯顿的圣牛中间,还对他们极其崇敬,我一记起他那墨守成规的老婆和他那圣塞西莉亚节50的跳舞会,他那永不泯灭的稻田——那时我就明白和这种制度决裂能够得到什么样的补偿。斯佳丽,我们南方的生活方式是如同中世纪的封建制度一样古老。它居然能够延绵得如此长久,这真令人费解。它本来早该消灭的,现在终于就要消灭了。可是你居然还指望我去听米德大夫那样的说教,以为我们的事业是正义而神圣的吗?还指望我受了冬冬战鼓的刺激,就会抓起毛瑟枪,奔向弗吉尼亚前线,给马尔斯·罗伯特流血卖命吗?你把我看成是什么样的傻瓜了?去亲吻抽打我的棍子绝不是我的为人之道。现在我跟南方之间,已经说不上谁欠谁了。彼南方曾一度将我舍弃,要想把我饿死。然而我并不曾饿死,反而从南方临终的痛苦中赚了不少钱,足以弥补我被剥夺掉的生之权利。”

“我觉得你这个人既恶劣,又贪财,”斯佳丽说,但她说这话是脱口而出言不由衷的。他刚才的话,她大半没听进去,因为凡是不涉及私人的谈话,她总不大爱听的。不过他说的话有些确实很有道理。在那些循规蹈矩的人中间,生活上确有好多蠢事。她的心明明不在坟墓里,却偏要装得像在坟墓里的样子。她在义卖会上跳舞,竟会叫人人吃惊到那种地步。她说什么,做什么,只要跟别的年轻女人有那么一丁点儿不一样,人家就激怒万分地竖起眉毛。可是现在她听到他对她最最感到恼火的传统予以抨击时,却仍然觉得刺耳。这是因为她长期以来的生活圈子中,人们总是把自己的内心掩盖起来,一旦听到自己的真实思想叫人说穿,总有点心烦意乱的缘故。

“贪财?不,我不过是有远见而已。这也许是贪财的另一种说法。至少,不如我有远见的人,就会把它叫做贪财。在一八六一年,任何一个忠贞不贰的邦联人士,只要手头有一千块现洋,就能够做我曾经做过的事。可是谁个能像我一样贪财而不错过时机呢!举例来说,就在萨姆特要塞刚刚陷落、封锁尚未开始的时候,我以极其便宜的价格,买了几千包棉花运到英国。它们至今还放在利物浦的仓库里。我一直没把它们卖掉。我要等到英国纱厂非买它不可的时候才脱手,那时就可以听凭我要价。我即使要价一块钱一磅,也并非完全不可能。”

“你想要一磅棉花卖一块钱,除非等到大象爬到树上过夜!”

“我相信我能卖到那价钱。棉花现在已经卖到七角二分一磅。战争一结束我就会是个富翁,斯佳丽,正因为我有远见——请原谅,我该说贪财。我以前曾跟你说过有两个时期可以赚大钱,一个是在某个国家创建之初,另一个是在它覆亡的时候。创建时赚钱是靠慢慢积攒,覆亡的时候却可以发横财。记住我的话,说不定哪一天会对你有些用处。”

“我的确非常欣赏你的良言,”斯佳丽说,把她所能搜集起来的讽刺话全都使上了,“可惜我用不着它。你以为我爸是个穷光蛋吗?我需要用的钱他有的是,再说我还有查尔斯的一份财产。”

“我想当年法国贵族爬进囚车以前,他们的想法实际上跟你没有什么两样。”

白瑞德屡次向斯佳丽指出,她既要参加一切社会活动,同时却穿着黑丧服,未免不太协调。他喜欢鲜艳的色彩,斯佳丽那身丧服和从头上披下来直到脚后跟的绉纱,叫他看了虽然有趣,终究很不舒服。可是她却不肯卸下披纱,换掉那身晦暗的黑衣裳。她知道她还得等上几年,否则人家愈加要说三道四,因为现在人们已经议论纷纷。再说,对母亲她又何以解释?

白瑞德直截了当地跟她说,她披了那黑绉纱,看起来活像只乌鸦,穿上那黑丧服,年纪便老了十岁。斯佳丽听见这句不尊重女性的话,急忙跑到镜子跟前,看看自己是否真的如他所说,不是十八岁,而像是二十八岁的女人了。

“我想你大概不至于想让自己看起来跟梅里韦瑟太太一个模样吧。”他故意用揶揄来刺激她,“你也犯不着披起那黑纱来做出哀伤的样子给人家看,其实我确信,你心里根本就没有哀伤。现在让我们来打个赌,我不消两个月就可以要你把那顶软帽连同披纱从你头上取下来,戴上一顶巴黎产的帽子。”

“真的吗?不,这事别再谈下去了,”斯佳丽说,听他提到和查尔斯有关的事,她就不免心里烦躁。白瑞德正打算到威尔明顿去,从那里再到国外去一次,听了这话,他只咧了一下嘴,便走开了。

几星期以后,一个明朗的夏天早晨,他手里提着一只装潢考究的帽盒子,重又来到皮特姑妈家里,见只有斯佳丽一人在家,便把盒子打开。里面是一顶软帽,用层层棉纸裹着,算得上是一件精品。斯佳丽见了,不由得喊了一声:“哦,多可爱的东西!”便忙伸手去拿。她已多时不曾见过新的服饰,别说用手摸了,现在就像是见到了她从未见过的顶顶漂亮的软帽。它的面料是深绿色的塔夫绸,衬里是浅玉色的波纹绸,用来系在颏下的两条缎带也是淡绿色的,带子有她的手那么宽。而且在帽檐上还卷曲着一根顶顶神气的绿色鸵鸟羽毛。

“把它戴上。”白瑞德微笑着说。

她飞跑到房间的另一端,对着镜子把帽子戴上,把头发掠到耳根后露出耳环,又把缎带在下巴下面系好。

“好看吗?”她嚷道,踮起脚尖转了一圈好让他欣赏一下,又摇晃起她的头让那鸵鸟羽毛跳起舞来。其实她不用等到他的目光来证实,就知道自己一定很好看。果然如此,她看起来慧黠动人,在绿帽的衬里映照下,她的一对犹如深翡翠的明眸晶莹闪亮。

“哦,白瑞德,这是谁的帽子?我要把它买下。我愿意把我所有的钱都拿出来买它。”

“这帽子是你的,”他说,“除了你,谁能戴这样绿颜色的呢?你说你眼睛的颜色我是不是记得很清楚?”

“你真的是特意为我挑选的?”

“是的,帽盒上还印着‘和平街’的法文字,我希望它对你能有点意义。”

可是这几个字对她说来,并没有什么意义。她笑吟吟地照着镜子,两年来第一次戴上漂亮的帽子,她看起来简直美极了,此时的她,除了顾影自怜以外,别的一切全抛到九霄云外去了。是呀,有了这顶帽子,她还有什么事情办不到的呢?可是,她的笑容马上便消失了。

“你喜欢它吗?”

“哦,美极了,不过——哦,我真不情愿,可是又不得不在这可爱的绿色软帽上罩上黑纱,还得把羽毛也染成黑色。”

他马上快步走到她身边,用灵巧的手指从她下巴下面把缎带解开,顷刻间帽子又放回到帽盒里。

“你这是干什么?你已说过这帽子是我的?”

“可是我不是给你拿去改做丧帽的。我得另外找一个赏识我审美力的绿眼睛姑娘去。”

“哦,别那样,要是得不到它,我会活不下去的。哦,白瑞德,不要小气,给我吧。”

“让你把它弄成丑怪样子,跟你别的帽子一样?不行。”

她抓住帽盒不放。这么可爱的东西,戴上它可以使自己显得又年轻,又迷人。把它让给别的姑娘!哦,绝不,可是她立即想起皮特和媚兰那惊恐万状的样子,想起埃伦,想起她将会说些什么,不觉颤抖起来,然而虚荣心终于占了上风。

“我不改动它。我答应,好啦,你把它给我吧。”

他把帽盒给了她,脸上挂着一丝嘲讽的微笑,看着她重新戴上帽子,对着镜子打扮起来。

“它值多少钱?”她忽然问道,脸色变得阴沉起来,“我只有五十块钱,不过下个月——”

“它大约值两千块邦联货币,”他看着她那发愁的样子,不禁咧开嘴笑了。

“哦,天——好吧,我先付五十块怎么样,以后等我——”

“我不要你付一个子儿。”他说,“这是我送给你的礼物。”

斯佳丽的嘴巴张得大大的。凡是牵涉到男人送礼的事,界限必须是非常分明非常严格的。

“男人送的礼物,”埃伦曾多次跟她说过,“只有像糖果、鲜花、一本诗集、一本粘贴簿或者一瓶花露水,才是女人可以接受的。千万千万不要接受贵重礼物,哪怕它是你的未婚夫送的。首饰和衣服,甚至手套和手帕之类,都千万不能收。你倘若收了这些礼物,男人就会不尊重你,就要对你任意放肆了。”

“哦,天,”斯佳丽先朝镜子里看了看自己的身影,又朝白瑞德那张不动声色的脸上看了看,心里思忖道:“我就是对他说不出口说我不愿意接受它,它太可爱了。我宁可——宁可他对我不尊重一次,如果只是有那么丁点儿不尊重的话。”她忽然意识到自己怎么会产生这种念头,不觉害怕起来,脸刷地变得绯红。

“我要——我要先给你这五十块钱——”

“你要是给我,我就把它扔到阴沟里去。要不,我就用它给你的灵魂做弥撒。我相信你的灵魂只要稍微做几次弥撒就可以心安理得了。”

她勉强地笑了,镜子里那绿帽檐下的笑影立刻使她下定了决心。

“你打算对我怎么样?”

“我要拿精美的礼物来引诱你,直到你那些孩子气的想法消磨殆尽,可以听凭我摆布。”

他说,“‘男人的礼物,只有糖果和鲜花是可以接受的,亲爱的。’”他学着埃伦的腔调,引得她傻笑起来。

“你是个挺机敏,但心肠黑透的坏蛋,白瑞德,你明知道这样漂亮的帽子我是无法拒绝的。”

他的双眼在赞赏她的美貌。可是即使在这样的时刻,仍然闪现出嘲弄的光芒。

“当然,你不妨跟皮特小姐说,是你自己打了帽子的图样,还给我提供了塔夫绸和绿丝绸的样品,我还向你勒索了五十块钱。”

“不,我要跟她说一百块,好叫她到处跟人说,让人家妒忌得要死,让人家去谈论我多么阔绰,可是,白瑞德,你下回可再不要带贵重的东西给我。我非常感谢你的好意,可是我真的不能再接受你别的礼物了。”

“真的吗?只要能使我高兴,只要能增加你的魅力,我还是要不断送给你礼物。我还要送你一块深绿色波纹绸给你做上衣,好配你的帽子。可是我得警告你,我并非出自好心。我是拿软帽、镯子之类的东西来引诱你,让你落入陷阱。永远不要忘记,我无论做什么事都是有意图的。凡是我赠送的东西,我都希望得到报偿,而且我总是能够得到报偿的。”

他的黑眼睛朝她脸上扫过去,目光落到了她的唇上。斯佳丽垂下眼睑,心里一阵激动。果然,正如埃伦预料的那样,他就要对她开始不够尊重的行动了。他是马上就来亲吻她还是想试着来亲吻她,她由于心中慌乱,一时也弄不清楚,她倘使拒绝他,他说不定会从她头上摘下帽子拿去送给别的姑娘,反过来说,她倘使答应他轻轻亲一下,那么他可能还会带给她一些可爱的礼物,希望能再次亲她。男人总是把亲吻看得特别珍贵,只有天晓得究竟是什么道理。有很多男人,只要和女孩子接过一次吻,就会全心全意地爱上她;如果女孩很聪明,让吻过一回以后就不让吻第二回,那他们就会出尽洋相,叫人忍俊不禁。要是让白瑞德爱上她,承认对她的爱,求她让他吻一下,或者求她笑一笑,那才真够味呢?好吧,就让他亲一下吧。

可是他没有走过来亲她。她从睫毛下斜睨了他一眼,低声地怂恿他道:

“你每回总能得到报偿,是吗?那么你指望我给你什么报偿呢?”

“且等着瞧吧。”

“好吧,你要是以为我为了报偿你的帽子就会嫁给你,那我是不干的。”她大胆地说道,还高傲地扬了扬头,使得那帽子上的羽毛直跳动。

他一口洁白的牙齿在他的小髭须下面闪了一下。

“太太,你把自己估计得过高了。我不想跟你结婚,也不想跟任何别的女人结婚,我是个不结婚的人。”

“真的吗?”她吃惊地喊道,以为这下他肯定要对她采取不礼貌的举动了,“可是我连跟你亲吻都不愿意呢。”

“所以你才把嘴巴鼓成那可笑的样子,对吗?”

“哦,”她从镜子里看见自己的两片朱唇翘在那里,做出标准的准备接吻姿势,不觉失声喊了出来,“哦!”她控制不住自己,又喊了一声,发起脾气顿起脚来,“你是我所见过的人当中最最讨厌的家伙。就是从此不再见到你我也不会放在心上!”

“你要是真那么想,就该去踩那顶帽子。我的天,怎么发那么大的脾气,不过,你自己很可能是知道的,你这脾气跟你的为人很相称。好吧,斯佳丽,快把那帽子放在脚底下踩吧,好叫我知道一下你对我和我的礼物的看法。”

“不许你碰这帽子,”她一把抓住缎带系成的蝴蝶结,一面往后退却。他笑嘻嘻地追上前去,一把握住了她的双手。

“哦,斯佳丽,你太年轻,真叫我心里难受,”他说,“我还是亲你一下吧,你好像是在等我亲你。”说罢,他毫不在乎地俯下身去,他的髭须仅仅掠过她的脸颊,“现在,你是否觉得应该给我一记耳光,这才无损于你的行为端庄呢?”

她的嘴唇,不听使唤,还在等他亲吻,她抬起头来看着他的眼睛,见那黑眼珠的深处,带着非常有趣的神情,不禁扑哧一声笑了起来。这家伙真会捉弄人,真叫人恼火,假如他不想娶她,甚至不想亲她,那么他想要什么?假如他并不爱她,为什么老是要来看他,给她带来礼物?

“你若是觉得该给我一记耳光,那就更好,”他说,“斯佳丽,我给你的是一种坏的影响,你若是有点头脑的话,就应该把我打发掉——如果你能够的话,要知道我是一个很难赶跑的人。可是我对你是不利的。”

“是这样吗?”

“你难道看不出来吗?自从我在义卖会上见到你以来,你的行为就一直非常令人震惊,这多半该归罪于我。是谁鼓励你去跳舞的,是谁逼你承认你认为光荣的事业是既不光荣也不神圣的?是谁唆使你承认你认为那些为好听的主义去送死的人都是些傻瓜的?是谁帮着你给那些老太太提供许多谈话资料的?是谁使得你提前好几年就把丧服脱掉的?最后,是谁引诱你去接受上等女人不该接受的礼物的?”

“别自吹自擂了,白瑞德船长。我没干过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你刚才说的那些事,没有你我也一样干。”

“恐怕未必。”他说着,脸色忽然变得平静而阴郁起来,“你可能仍然是查尔斯·汉密尔顿的伤心的未亡人,并且保持着你在伤兵中的好名声。不过,总算——”

可是她没有注意听他的,因为她又在对着镜子顾影自怜,心里盘算着当天下午就戴着新帽子到医院里去,还戴着它去给康复期的军官们送花。

她根本没有想到,他刚才末了说的几句话,其实是一点不假的。她没有想到,是白瑞德帮她撬开寡妇的牢门,使她能够再和未出嫁的姑娘在一起,并成为她们中的女王。要不她作为一个受人倾慕的漂亮女人的日子,就会永远一去不返了。她也没有想到,是在他的影响下,她才远远地摆脱了埃伦的教诲。她的转变是逐渐形成的,这回摆脱了一个小小的习俗,下回又摆脱了另一个小小的习俗,它们似乎都和白瑞德没有什么相干。她并不明白。只是在他的鼓动下,她才把她母亲顶顶严格的闺训置之脑后,把一个大家闺秀所必须遵循的种种难学的道理忘得一干二净。

她只看到那顶帽子是她曾经戴过的帽子中最最合适的一顶,而且她没花一分钱。她只看到白瑞德必定是在爱着她,不管他承认不承认。她当然要想办法使他承认他是爱她的。

第二天,斯佳丽站在镜子面前,手里握着一把梳子,嘴里衔着满嘴的头发夹子,正在学梳着一种新的发髻。据刚从里士满看望丈夫回来的梅贝尔说,这种发髻在州的首府风行一时,叫做“猫儿,大鼠和小鼠”,梳起来有一定的难度。头发从中间分开,两边各分成大小不等的三股,最靠近中间的这一股最大。是“猫儿”。“猫儿”和“大鼠”都不难对付,就是那“小鼠”,老是从头发夹子上滑下来,叫她恼火透了。可是她下决心一定要梳成功,因为白瑞德今天要来吃晚饭,要是衣服和发式上有什么新花样,他总是会注意到的,而且还会夸奖几句。

她正在满头大汗地跟她那浓密而顽固的鬈发进行搏斗时,听见楼下过道里有轻轻奔跑的脚步声,知道是媚兰从医院里回来了,只听她两步并作一步朝楼上飞跑,斯佳丽做发式的手停住了,发夹擎在半空中,她知道一定出了什么事,因为媚兰的举动,向来像贵妇人一样彬彬有礼,她走到门口把门打开,媚兰跑进来,满脸通红,惊慌失措,像个做了错事的孩子。

只见她泪痕满面,软帽挂在脖子上,裙环急遽地摆动。她手里抓着一件什么东西,一股浓烈的廉价香水的味儿随着她飘进屋里。

“哦,斯佳丽!”她大声嚷道,随手把门关上,在床沿上坐下。“姑妈回来了吗?还没有,哦,谢天谢地,斯佳丽,我羞辱到了极点,差点晕过去了,而且,斯佳丽,彼得大叔还吓唬我说要告诉皮特姑妈!”

“告诉什么?”

“就是我跟那个——那个小姐——那个太太谈话的事。”媚兰拿手帕扇着她那发热的脸孔。“那个红头发,叫做贝尔·沃特林的女人!”

“怎么,媚利!”斯佳丽嚷道,惊得两眼发直。

贝尔·沃特林就是她来到亚特兰大第一天在街上看到过的那个红头发女人。到现在,她无疑已成为本地最有名气的女人。自从亚特兰大来了许多士兵,大批娼妓群集而至,其中要数贝尔顶顶引人注目,因为她长着一头火红的头发,穿着一身显眼时髦但又华丽而俗气的衣裳。她难得在桃树街和其他规矩的地方露面。正经的女人倘若在路上碰到她,就会急急忙忙穿过马路,离她远远的。可是媚兰居然和她谈话,难怪彼得大叔要感到气愤了。

“要是叫皮特姑妈知道这件事,我还不如死了的好!你知道她会大哭大嚷,说给城里每一个人听,我可就没脸再见人了。”媚兰抽咽着说:“这件事并不是我的错。我——我不能故意避开她,那样做太无礼了。斯佳丽,我——我如对她那样,我觉得抱歉,你说我是不是不应该有这种抱歉的感觉?”

然而斯佳丽并不关心这件事的道德方面的问题。她跟大多数心地单纯、有良好教养的年轻女人一样,对娼妓有着强烈的好奇心。

“她想跟你说些什么?她的话说得怎么样?”

“哦,她的语法糟透了,可是我看得出来她是想尽量学得高雅一点,可怜的东西。我从医院里出来时,彼得大叔和马车都没有在门口等候,我就打算步行回家。谁知我刚走到埃默森家大院,她正躲在篱笆后面,哦,感谢上帝,幸亏埃默森一家都到梅肯去了。她对我说:‘对不起,威尔克斯太太。跟我说几句话吧。’我不明白她怎么会知道我名字的。照说我应该马上拔腿就跑,可是——斯佳丽,我看她的样子很悲伤,而且——喏,有点哀求的味道。而且她穿一身黑衣裳,戴一顶黑兜帽,没有涂脂抹粉,除了一头红发以外,看起来完全像是个正经人。她不等我回答,就又说道:‘我知道我不应该跟你说话。我本想去找埃尔辛太太谈谈,可是那个老孔雀竟把我从医院里赶了出来。’”

“她真的把她叫做老孔雀吗?”斯佳丽问,心里觉得挺痛快,不觉笑了。

“哦,别笑。这不是闹着玩的。那位小姐——那个女人像是想给医院做点事——你意料不到吧?她打算每天上午到医院里做看护。埃尔辛太太听到这个主意自然吓得要死,赶忙把她轰出医院。她接着又说:‘我也想做点事,我也是邦联的人,跟你一样,不是吗?’斯佳丽,我真的被感动了。你想,她要是愿意帮助南方的大业,就不能把她看成一无是处的坏人。你说我是不是不应该这样想?”

“看在上帝面上,媚利,谁来管你是对是错?她还说了些什么?”

“她说她一直在观察经过这里到医院去的太太们,她说我——我的外貌很和气,便把我叫住了。她有一点钱,想让我拿去捐给医院,不要让任何人知道这钱是哪里来的。她说埃尔辛太太要是知道了,那是什么样的钱,一定不肯收的。什么样的钱,我一想起它,简直就要晕倒!我当时心烦意乱,只想快点走开,便对她说:‘噢,好的,你真好。’,或是这一类的傻话。她听了微笑着说:‘你是个真正的基督徒。’说罢就把这脏手帕塞进我的手里。唷,你可闻出这香味了吗?”

媚兰拿出一块男人用的手帕,香味极浓,但很脏,包着一些钱币打好了结。

“她跟我说谢谢,说每个星期都要给我送钱来,就在这个时候,彼得大叔赶着马车来了,一眼就看见了我,”媚利此时控制不住,泪如泉涌,一头栽在枕头上,“等他看清是谁跟我在一起时,他——斯佳丽,他竟对我大声吆喝起来,我这辈子还从来没人对我这么大声吆喝过。他还说,‘你马上给我上车!’我自然就上车了。他一路上不住地责怪我,不由我分辩一句,还说要告诉皮特姑妈。斯佳丽,你一定得下楼去求求他不要告诉她。说不定他会听你的话,姑妈要是知道我哪怕朝那女人只看上一眼,也会吓死的。你肯吗?”

“好的,我去。不过让我先看看有多少钱。它掂上去沉甸甸的。”

她把手帕的结解开,一把金币在床上滚落开来。

“斯佳丽,总共五十块钱,而且是金币。”媚兰把这些金光灿灿的钱币数了一遍,不免有点肃然起敬。“你说,该不该把这种——这样赚来的——呃——钱用在伤兵身上,你说上帝会不会因为她的好心就原谅她,不计较她的钱来得不干净呢?我一想起医院里许多地方都需要——”

可是斯佳丽并没有在听她说些什么,她在看那块脏手帕,心中充满了愤懑和屈辱。那手帕的一角缀着由“R.K.B”组成的交织字母。而在她的梳妆台最上面的抽屉里也有一块跟这完全一样的手帕。那是白瑞德就在昨天借给她用来包他们一起采集的野花梗子的。她本来打算今晚他来吃晚饭时还给他。

如此看来,白瑞德跟那个脏货沃特林有来往,还给她钱花。那就是她给医院捐款的来源。是跑封锁线得来的金币,真想不到白瑞德在跟那个东西鬼混了以后,居然还有那么大的胆量敢来到上等女人的面前!她怎么竟会相信他是爱自己的!现在可以证明他绝不可能爱她。

对她说来,坏女人和有关她们的一切都是神秘的,令人反感的。她知道上等女人对男人们去光顾这种女人的目的是不应该提起的——或者说,即使提起的话,也只能间接地、委婉地低声谈论。以前她一直以为只有那些下等粗鄙的人才会到那种女人那里去。在此之前,她从没有料到规规矩矩的男人——就是说她在规矩人家见到过的那些男人,以及跟她跳过舞的男人——竟可能做出这等事来。这件事给她的思想打开了一个新的领域,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领域,说不定所有的男人都是这样,他们一方面迫使老婆跟他们干那种不体面的事,另一方面他们又去找那些下贱女人投宿并付钱给她们,这简直坏透了,哦,男人们真不是东西,白瑞德则是男人中间最坏的一个。

她真想拿起这块手帕摔在他的脸上,叫他马上走开,而且从此不再跟他说话。可是不行,她自然不能那样做,她甚至绝不能让他知道她发觉世界上有这类坏女人存在,更不能让他知道她已经发觉他跟她们有往来。一个上等女人是绝不可以这样干的。

“哦,”她愤怒地想道,“我只要不是个上等女人,有什么话不能对那个坏蛋说呢?”

她把手帕揉成一团捏在手里,下楼到厨房里去找彼得大叔,走到炉子跟前时,她把手帕扔进火里,憋着一肚子闷气看着它烧为灰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