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晨吃蛋奶烘饼的时候,皮特帕特眼泪汪汪,媚兰沉默不语,斯佳丽一副不服气的样子。

“我不怕她们议论。我敢说我给医院弄来的钱比哪个女孩子都要多——比我们卖掉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得来的钱还要多。”

“哦,亲爱的,钱算得了什么?”皮特帕特一面号哭着说,一面绞扭着双手,“我简直不敢相信我的眼睛,可怜的查利去世还不到一年……那个可恶的白瑞德船长就让你抛头露面惹人注目,斯佳丽,他是个非常非常可怕的人。怀廷太太的表姐科尔曼太太的丈夫是查尔斯顿人,她跟我说起过白瑞德的为人。他家本来是个上好人家,不知怎的竟出了这么个败类,在查尔斯顿没有一家人家肯接待他的。他是个出名的浪荡子,他的名声糟透了,他和一个女孩子有暧昧关系——因为过于见不得人,所以科尔曼太太也说不上来他们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哦,我不信他就那么坏,”媚利有礼貌地说道,“他像是个标准的上等人,而且他一直那么勇敢,敢去跑封锁线——”

“他不是勇敢,”斯佳丽反常地说道,一下子倒了半瓶糖浆在她的烘饼上面,“他是为了挣钱。这是他亲口跟我说的。南方邦联是好是坏他根本不放在心上,还说我们早晚要完蛋,不过他跳起舞来是没说的。”

她的两位听众直吓得说不出话来。

“成天坐在家里简直厌烦死了,我再也不干了。倘若她们要拿昨晚的事大做文章,那么我的名声反正已经给毁了,即使她们再说些别的什么,我也不会在乎了。”

她没想到她现在搬出来的一套本来是白瑞德的看法,恰好和她的观点不谋而合。

“哦,你母亲要是听见了会怎么说?她会怎么看待我呢?”

一想到倘若埃伦知道自己的女儿做出这样不光彩的事来,一定会惊恐万状,斯佳丽不禁不寒而栗。可是转念一想,亚特兰大和塔拉相隔二十五英里,皮特肯定不会把这事告诉埃伦,她自己是监护人,多少得担点干系。皮特要是不多嘴,她就平安无事。

“我想——”皮特说道,“是的,我想还是写封信给亨利把事情告诉他为好——尽管我最恨这样做——但是我们的亲族中间,只有他是男的。我要他去责问白瑞德船长——哦,亲爱的,查利要是活着该多好——斯佳丽,你今后千万,千万不要理睬那个家伙了。”

媚兰一直默默坐着,两手放在膝盖上,盆子里的烘饼都凉了。这时她站起身来,走到斯佳丽背后,两臂搂着她的脖子。

“亲爱的,”她说道,“不要烦恼。我理解你。昨晚你做的事确是勇敢,对医院的帮助很大。谁要敢说你一句闲话,我会去对付他们……皮特姑妈,别哭啦。也可真难为斯佳丽,什么地方都不能去。她还孩子气嘛!”她的手指拨弄着斯佳丽的黑发。“我们倘若有时去参加一些社会聚会,也许我们大家都会好些。我们因伤心而呆在家里,或许我们变得太自私了。战争时期不比平时。我想城里的这些士兵,远离家乡,晚上也没个朋友家好去,还有医院里的伤兵,有的虽然已经能够起床,但还没有完全康复,不能回到部队去。所以我们确实是自私的。我们应该像别人一样,收留三个伤兵在家里养伤,每星期天再请几个士兵来家吃饭。好了,斯佳丽,不要烦躁啦。人家理解你之后就不会说闲话了。我们晓得你是爱查利的。”

斯佳丽其实一点也不心烦,倒是媚兰那只柔软的手放在她头发上叫她讨厌。她想要把她的头猛的扭动开去,喊一声“得了,别胡扯!”,因为她正在重温昨晚的情景,想着那些民兵、自卫队员和医院里的伤兵怎样争着想跟她跳舞。在世界上所有的人当中,她最不要媚兰来给她辩护。不用你费心,倘使那些恶毒的老婆子要尖声喊叫,我能够给自己辩护——好吧,没有那些恶毒的老婆子,她的生活照样过得下去。世上漂亮的军官有的是,她不用操心去听那些老太婆说些什么。

皮特帕特听了媚兰一番劝说,正在擦眼泪,这时普里西拿着一封厚厚的信走进来。

“给你的,媚利小姐,是个黑小孩送来的。”

“给我的?”媚利说,她诧异地把信封撕开。

斯佳丽正在吃她的烘饼,没注意有什么事。等到听见媚利突然哭起来,连忙抬头,只见皮特帕特姑妈把手按住胸口。

“艾希礼死啦!”皮特帕特尖叫一声,头向后一仰,两臂软弱无力地垂下。

“哦,天哪!”斯佳丽喊道,全身的血液霎时变得冰凉。

“不是的!不是的!”媚兰嚷道,“快!把她的嗅盐拿来。斯佳丽!闻一闻,闻一闻,喏,好点了吧?使劲吸口气,不,不是艾希礼。我不该吓坏了你。我是因为太高兴了才哭的,”于是她放松她的紧握的拳头,把掌心里的一样东西按在嘴唇上。“我真快活。”说罢又大哭起来。

斯佳丽眼睛一闪,看见那原来是一只宽阔的金戒指。

“你读罢,”媚利指着地板上的信说,“哦,他这人真体贴!真好心!”

斯佳丽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便捡起那只有一张纸的信,上面用黑墨水粗体字写道:“南方邦联也许需要它男人身上的血,但是现在还不需要它女人心上的血。亲爱的太太,请你接受这枚戒指,以表示我对你的勇敢之举的敬意。要知道你的牺牲并不是没有意义的,因为我是花了十倍的价钱把这枚戒指赎回来的。白瑞德船长。”

媚兰把戒指套在手指上,爱恋地看着它。

“我跟你说过他是个上等人,不是吗?”她转过身来对皮特帕特说道,从泪水中闪出明朗的微笑。“只有体贴人的高尚人才会想到我会多么心碎地把——我要把我的金链子捐献出去,以替代我的金戒指。皮特帕特姑妈,你一定得写个条子给他,邀请他星期六来吃饭,我要当面谢谢他。”

媚兰和皮特当时心情很激动,竟没有想到白瑞德船长没有把斯佳丽的戒指也赎出来还给她。但是斯佳丽想到了这一点,感到非常恼火。她还知道白瑞德船长迅速作出如此豪侠的姿态并非出于他的品格高尚,而是因为他想要踏入皮特帕特的家门,借此可以稳当地受到邀请而已。

“我得知你近来的行为,心中极为不安,”埃伦的信是这样开头的。斯佳丽在饭桌上刚一读,就皱起眉头。恶事传千里,果然如此。她以前在查尔斯顿和萨凡纳常听人说,在南方一带,要数亚特兰大人最爱饶舌,喜欢管别人的闲事,现在她真的相信了。义卖活动是星期一举行的,今天才星期四。不知道哪个恶毒的老婆子那么巴结已写信给埃伦了?起初她疑心是皮特帕特,但是马上就排除了这个想法。可怜的皮特姑妈怕因为斯佳丽的孟浪行径,自己也要受到责怪,两只脚正在那双小三号鞋子里簌簌发抖,怎么也不会向埃伦检举自己这个不称职的监护人的。很可能是梅里韦瑟太太写的信。

“你居然如此忘乎所以,忘却你所受的教养,真叫我难以置信。你在居丧期间到公共场合抛头露面,本来就不应该,鉴于你在热情帮助医院,我可以不跟你计较。可是你居然去跳舞,还是跟白瑞德船长那样的人跳舞!我对此人早已知之甚多(对他谁人不晓?),就在上星期波林还写信给我,说他名声很坏,连他在查尔斯顿的家里人都不接待他——他伤心的妈妈当然例外。他这个人品德坏到极点,利用你年轻无知,让你当众出丑,连你的家里人也受到羞辱。皮特帕特小姐不知怎的对你竟这样不负责任?”

斯佳丽朝坐在桌子对面的姑妈看了一眼。这位老太太刚才一看出是埃伦的手笔,就撅起胖胖的小嘴巴来,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像个怕挨骂的孩子,想用眼泪来躲过这一关。

“你竟这样快忘了你所受的教养,真叫我伤心。我本来想要你马上回家,但觉得还是由你父亲处置为好。他本星期五前来亚特兰大,先找白瑞德船长说话,然后带你回来。我劝他不要对你太严厉,不过看来他不会听我的。我希望并但愿只是因为你还年轻和思考不周,才做出这等荒唐事来。我自信比任何人都更愿意为我们的大业多尽些力量,也愿我的女儿能和我一样,但是不要羞辱——”

这种调子的话还有一些,斯佳丽没往下念。这一回她是真的害怕了。现在她既没有想对抗的打算,也没有要不顾一切干到底的想法,只觉得自己像个犯有过错的孩子,就跟十岁那次在饭桌上把涂好奶油的软饼去扔苏埃伦那样。她的母亲素来很温和,现在也毫不容情地责备她起来。她父亲马上要到城里来找白瑞德船长谈话。问题果然严重。杰拉尔德不会轻易放过她。这一次她知道再也不能用坐在父亲膝盖上撒娇的办法来逃脱对她的惩罚。

“不——不是坏消息吧?”皮特帕特浑身在发抖。

“爸明天要来,他要像鸭子抓住六月里的小爬虫那样来对待我呢,”斯佳丽忧伤地答道。

“普里西,给我把嗅盐找来,”皮特帕特的饭才吃了一半,把椅子往后一挪,烦躁不安地说道,“我——我觉得发晕。”

“就在你裙袋里面,”普里西说道。她一直逗留在斯佳丽背后,欣赏这动人的一幕。杰拉尔德先生发起脾气来是挺有趣的,只要不是发在她的头上。皮特从裙袋里把小瓶子摸出来,放在鼻子上闻着。

“你们一定要守在我身边,一分钟也不要离开我,”斯佳丽嚷道,“他非常喜欢你们两位。有你们跟我在一起,他就不好在我身上大做文章了。”

“我办不到,”皮特帕特虚弱地说道,他站起身来,“我——我觉得不舒服。我得去躺着。明天我要躺一整天。你得替我向他表示歉意。”

“胆小鬼!”斯佳丽心想,对她怒目而视。

媚利表示愿意保护斯佳丽。她虽然一想起要去面对那咄咄逼人的奥哈拉先生,就吓得脸色发白,但还是说道:“我要——我要帮你解释,你是为了医院才那样做的。我相信他一定能够理解你的。”

“不,他不会理解的,”斯佳丽说道,“要是像妈妈预示的那种凶兆,要我这样不光彩地回到塔拉去,我宁死也不去!”

“哦,你不能回去,”皮特帕特哭起来,“你要是走了,我就不得不,是的,不得不请亨利来和我们住在一起。你知道我是无法跟他住在一起的。城里的外来人这样多,晚上只有我跟媚利两个人住在一起,我老是紧张得要命。有你这样勇敢的人在,就是没有男人,我也不用害怕。”

“哦,他不能把你带到塔拉去!”媚利说道,看样子她马上也要哭了。“现在这里就是你的家。你走了,叫我们怎么办?”

“你要是知道了我对你真正的看法,我走了你是会高兴的。”斯佳丽怀有敌意地忖想。她宁愿有别的什么人而不要媚兰来帮助她消弭杰拉尔德的怒气。让一个自己最不喜欢的人给自己辩护,这很不是滋味。

“也许我们应该取消对白瑞德船长的邀请——”皮特帕特开始说道。

“哦,我们不能这样,这样做简直无礼之至。”媚利焦急地嚷道。

“扶我上床去。我要病倒了,”皮特帕特呻吟道,“哦,斯佳丽,你真不该叫我受这份罪呀!”

杰拉尔德第二天下午来到的时候,皮特帕特病倒在床上。她从紧关着的房门里不时传出话来向他表示歉意,让那两个惊恐万状的姑娘陪他吃晚饭。杰拉尔德虽然亲了斯佳丽一下,还表示称许地拧了一下媚兰的脸颊,还认自己是媚兰的亲戚,可是他老是一声不吭,看来凶多吉少。斯佳丽觉得还不如听他大肆咆哮咒骂一顿好受。媚兰忠实于自己的诺言,一步不离地跟在斯佳丽身边,像个会发出沙沙声的小小的影子。杰拉尔德毕竟是个有教养的人,不至于当着她的面叱责女儿。斯佳丽不得不承认媚兰很善于应付,一点不动声色,仿佛压根儿没出过什么不应该发生的事。等晚饭端上来的时候,竟能使杰拉尔德开口说起话来。

“我想要知道县里发生的每一件事情,”她喜洋洋地对他说道,“因迪和霍尼两人都不爱写信,那边的事情你是没有不晓得的。请告诉我们乔·方丹婚礼上的情况吧。”

杰拉尔德经她一捧,心头暖烘烘的,便告诉她说那次婚礼冷清得很,“和你们当初的婚礼大不一样,”因为乔只有很少几天休假。芒罗家的小萨莉姑娘模样挺漂亮。那天穿什么衣裳他记不起来了,不过他确实听说她连“二朝”的衣裳都没有。

“怎么!”两人吃惊地喊道,感到非常愤慨。

“这很自然,因为她根本就没有‘二朝’,”杰拉尔德作了解释便哈哈大笑起来,竟忘了这种话或许是不该说给女人听的。斯佳丽见他大笑,精神振作起来,心里十分感谢媚兰的机智。

“乔第二天就回到弗吉尼亚去了,”杰拉尔德忙又加了一句。“后来没举行舞会,也没什么人来客往的。塔尔顿家的双胞胎兄弟现在在家。”

“我们听说过了。他们还没有康复吗?”

“他们受的伤本来也不重。斯图尔特伤在膝盖上,布伦特肩膀上中了一颗来福枪弹。他们的英勇事迹已记载在官方的战报上,这你们听说过没有?”

“没有!快说给我们听!”

“他们两人都很轻率,我相信他们身上有爱尔兰人的气质,”杰拉尔德得意地说道,“至于他们究竟做了些什么,我记不起来了,不过布伦特现在升为中尉了。”

斯佳丽听到他们的功勋,心里觉得很快活,似乎其中也有她的份。一个男孩子只要曾经向她求爱过,在她的心目中,这个人就永远属于她的。那么他的一切优良行为,都足以增加她的声望。

“我还有个新闻,你们俩是一定爱听的,”杰拉尔德说道,“听说斯图又到十二橡树求爱去了。”

“追求的是霍尼还是因迪?”媚利激动地问道。斯佳丽几乎是气愤地瞪着眼睛。

“噢,当然是因迪小姐。倘若不是我那个小丫头去跟他挤眉弄眼,她不是始终把他抓得牢牢的吗?”

“哦,”媚利应了一声。杰拉尔德的直言不讳倒叫她有点窘了。

“还有,布伦特现在也常到塔拉来纠缠了。”

斯佳丽说不出话来。她的情人的背叛简直是对她的侮辱,特别是在她想起她告诉他们自己要和查尔斯结婚的时候,心里就更不是滋味。当时那两兄弟简直像发狂似的,斯图尔特甚至还恫吓说要开枪打死查尔斯,或者打死斯佳丽,或去打死他自己,或者三个人全都打死。那是多么扣人心弦。

“是苏埃伦吗?”媚利问道,脸上闪现出快乐的微笑,“可是我想肯尼迪先生——”

“哦,他吗?”杰拉尔德说道,“弗兰克·肯尼迪还是态度不明朗,胆小如鼠。他要是再不表态,我就要问问他到底是什么意图了。不是苏埃伦,就是我那个最小的娃娃。”

“卡琳?”

“她还是个孩子!”斯佳丽尖刻地说道,总算开口说话了。

“比起你结婚的年龄,她也不过小了一岁,小姐,”杰拉尔德反驳道,“你是不是舍不得把你过去的情人让给你妹妹?”

媚利脸红了。她不习惯说话如此没有遮拦,便示意彼得去把山芋馅饼拿来,一面拼命想找个话题,既不牵涉到个人隐私,又可以叫奥哈拉先生忘了此行的目的。一时她也想不出什么可说的,可是杰拉尔德一打开他的话匣子,只要有人听他,就要滔滔不绝说个没完。他说起军需部要的东西,日日增加,简直像窃贼;说杰斐逊·戴维斯既奸诈,又愚蠢;还说爱尔兰人也一样下流,为了几个赏钱就去给北佬卖命。

等到酒放到桌子上,两个姑娘站起身来提要离开时,杰拉尔德皱起眉头斜着眼睛朝女儿狠狠瞪了一眼,吩咐她一个人暂留片刻。斯佳丽绝望地扫了媚利一眼,媚利无可奈何地绞着手帕走出去,轻轻把门掩上。

“好哇,小姐!”杰拉尔德给自己倒了一杯葡萄酒,大声喊道,“你干的好事!是不是想给自己另找个丈夫啦?你做寡妇还没几天呢。”

“别那么大声,爸,佣人们——”

“他们早知道啦,这种丢人现眼的事哪个不知,谁人不晓。为此,你可怜的妈现在卧床不起,我也抬不起头来。真丢人,得了,孩子,这回你再给我哭也没有用。”他说得很快,声音叫人害怕,吓得斯佳丽眨眼皮,抿嘴巴。“我理解你。你就是在丈夫的灵床跟前也会去跟人家调情的。别哭。好吧,今晚我不跟你多啰唆,我得去见见那位出色的白瑞德船长,他竟然把我女儿的名声不当作一同事。且等明天早上——好啦,别哭啦。哭也没用。这回我已拿定主意,明天一早你跟我回塔拉,免得你把我们大家的脸都丢尽。别哭啦,孩子。瞧!我给你带什么来啦!这礼物漂亮不漂亮?你说,你为什么给我添这样大的麻烦,让我老远跑到这里来,家里的事又那么忙?别哭啦!”

媚兰和皮特帕特入睡已好几个时辰了,斯佳丽躺在床上却睡不着,周围是一片不平静的黑暗,她心情沉重,满怀恐惧。生活才重新开始,就得离开亚特兰大回家,就得去见埃伦。要她去见母亲,真还不如死了的好,她巴不得现在就死掉,也好让大家伤心,他们真不该如此可恶。她依枕心潮起伏辗转反侧,忽然听到从宁静的大街远远传来一个声音,那声音虽然模糊不清,她却觉得出奇的熟悉。她从床上溜下来,走到窗口。朦胧的夜空中繁星点点,街道被绿荫的穹顶覆盖着,一片漆黑。声音越来越近,是车轮声、马蹄声,还夹杂着人声。她忽然咧开嘴笑了。她听到带有浓重爱尔兰土腔的歌声和轻便马车来到的声音。她知道这是她父亲在高唱《低靠背车上的假腿人》。这不是杰拉尔德上路到琼斯博罗去参观法庭开审的日子,但是他今天在回家的路上也唱起了同一支歌曲。

她看见一辆马车的黑影在大门口停住,几个人影下了车。是有人陪他来的。门口出现了两个身影,门栓咔嗒响了一下,随即清清楚楚地传来杰拉尔德的声音。

“现在我让你听一支《哀悼罗伯特·埃米特》,这支歌你应该知道,我的小伙子。让我来教你。”

“我很愿意学,”他的伙伴答道,那低沉而慢吞吞的声音似乎想笑而未笑,“不过,且等以后吧,奥哈拉先生。”

“哦,上帝,是那可恶的白瑞德!”斯佳丽暗忖,先是觉得很讨厌,继而又高兴起来。至少他们没有决斗。而且在这样的时候这样的情况下,一起回家来,他们想必已经相互谅解了。

“我要唱,你得听,要不我就开枪打死你这个奥兰治人。”

“我不是奥兰治人,是查尔斯顿人。”

“那也不见得更好。反而更坏。这我清楚,因为我有两个小姨都在查尔斯顿。”

“他是不是想让所有的邻居都听见?”斯佳丽害怕起来,忙伸手去拿晨衣。可是她该怎么办?她总不能在这半夜三更下楼到大街上去把她的父亲拖进来。

杰拉尔德靠在门上,仰起头,竟出其不意地用男低音吼起那首歌来。斯佳丽把两肘支在窗台上听着,勉强咧开嘴笑了。这本是支美丽的歌曲,可惜他父亲唱走了调。这是她最喜爱的歌曲之一,一会儿,她伴唱着那哀伤的歌词的开头两句:

她远远离开她年轻英雄安息的地方,

恋人们围着她叹息惆怅。

歌声在门外继续唱着,她听见皮特帕特和媚利的房间里有了响动。真可怜。她们肯定会觉得烦乱,因为她们不习惯杰拉尔德这样富于血性的汉子。歌唱完以后,那两个人影紧紧挨在一起,看上去只有一个人影,他们穿过院子里的甬道,走上台阶,接着在门上轻轻敲了几下。

“看来我得下楼去,”斯佳丽想,“他毕竟是我父亲,可怜的皮特是死也不敢下去的。”再说,她不想让佣人看见杰拉尔德现在这副模样。如果叫彼得去扶他上床睡觉,他说不定会闹得天翻地覆。只有波克才晓得怎么对付他。

她拿别针把晨衣领口紧紧别好,点上床头的蜡烛,匆匆下楼来到前面的过道。她把蜡烛插在烛台上,打开门。在摇曳的烛光中,她看见白瑞德,一点也没有生气,搀扶着她的矮胖的父亲。那一曲《挽歌》分明是杰拉尔德的《天鹅之歌》42,因为他已经明明白白地倒在他伙伴的臂膀上了。帽子丢了,一头鬈曲的长发乱成白马鬃似的,领结歪到一只耳朵的下面,胸前衬衫上满是酒迹。

“这位想必是你的父亲吧?”白瑞德船长说道,黝黑的脸上,两眼带着感到有趣的神情。他很快朝她身上扫了一眼,那目光似乎要穿透她的晨衣似的。

“扶他进来吧,”她简慢地说,穿着晨服见人,觉得很窘,又恼怒杰拉尔德,害得她被此人讥笑。

白瑞德把杰拉尔德推到前面。“要不要我帮你扶他上楼?他很重,你挪他不动。”

他胆敢提出这样的建议,直吓得她张口结舌。倘使白瑞德船长真的上了楼,畏缩在床上的皮特帕特和媚利会怎么想,那就可想而知了。

“我的天,不!就把他扶到客厅里的沙发上去吧。”

“你是说刹蒂43?”

“谢谢你,留点神,说话讲点礼貌,在这里,让他躺下。”

“要不要把他的靴子脱掉。”

“不用。以前他也这样睡过。”

话已出口,她又懊恼得恨不得把自己的舌头咬下来,因为她看见当他把杰拉尔德的腿搁在长椅上的时候,他的笑声颇柔和。

“现在,请你走吧。”

他走出客厅,走进昏暗的过道,捡起刚才掉在门槛上的帽子。

“星期天吃午饭时再见。”他说罢就走了,轻手轻脚把门带上,一点声响也没有。

斯佳丽五点半就起床了,抢在从后院出来做早饭的佣人之前,她悄悄来到楼下客厅里。杰拉尔德已经醒了,坐在长靠椅上,两手捧着圆脑袋,好像要拿两只巴掌把它挤碎似的。斯佳丽进来,他偷偷地抬头朝她看看。他的眼睛一移动,觉得疼痛难忍,不由得哼起来。

“喔唷唷唷!”

“你干的好事,爸,”她压低了声音说,心中怒不可遏。“半夜三更唱着歌回家,把所有的邻居都吵醒了。”

“我唱啦?”

“唱啦!你唱那《挽歌》,震得四处都起回响呢。”

“我全记不得了。”

“邻居们到死都会记得,皮特帕特小姐和媚兰也会记得。”

“该我倒霉,”他悲叹一声,用舌苔厚厚的舌头把干枯的嘴唇上下舔了一遍,“打牌一开始,我就什么也记不起来了。”

“打牌?”

“那个黑瓢虫白瑞德吹牛说他玩扑克要数第一,在——”

“你输了多少?”

“怎么,我当然是赢的,喝上一两杯,对我打牌大有好处。”

“把皮夹拿出来看看。”

杰拉尔德从上衣口袋里把皮夹摸出来,每动一下仿佛都感到极大的痛苦。他打开皮夹一看,是空的。他盯着皮夹子,脸上现出可怜的惶惑神情。

“五百块,”他说,“是给奥哈拉太太向跑封锁线的商人买东西的,现在连回塔拉的盘缠也没了。”

斯佳丽怒气冲冲地看着空皮夹,忽然心里产生了一个念头,而且很快发展成一个计划。

“这下我在城里可抬不起头来了,”她开始说道,“你叫我们没脸见人了。”

“住嘴,孩子。你没看见我脑袋都快炸开了吗?”

“喝得醉醺醺的,跟白瑞德船长那种人一起回家来,还直着喉咙唱歌让人人都听见。钱又输得一文不名。”

“那家伙赌钱真有本事,肯定不是个上等人。他——”

“妈要是知道了会怎么说?”

他抬起头来,突然感到一阵痛苦。

“我想你大概一句话也不会跟你妈说的。你大概也不会要她心里难受的,对吗?”

斯佳丽嘟起了嘴不作声。

“你想她知道了会多伤心,她的性格又是那么温柔。”

“你也得想想,爸,就在昨天晚上你还说我给全家人丢脸,我不过是为了给伤兵募捐,跳了几支舞罢了。哦,我真想哭一场。”

“得了,别哭啦,”杰拉尔德央求道,“我可怜的脑袋再也受不了啦,它现在就要炸开啦。”

“你还说我——”

“得了,孩子,得了!你这可怜的老爸爸的话,你不必伤心,他全是有口无心的,他其实什么也不懂。你是个好心肠的孩子,我是完全知道的。”

“可是你要把我带回去,叫我没法见人哪。”

“啊,宝贝儿,我哪里会,我是跟你闹着玩的。那么你不会跟你妈提起钱的事了吧,是吗?她为了家里的开支,已经够心烦的了。”

“我不跟她说,”斯佳丽坦诚地说道,“不过你得让我留在这里,就跟妈妈说我本来没什么事,都是些恶毒的老婆子嚼舌头拨弄出来的。”

杰拉尔德悲哀地看着女儿。

“这简直是敲诈。”

“昨晚的事简直是丑闻。”

“好吧,”他为了骗取欢心,说道,“我们把这些事全忘了吧。你说像皮特帕特这样的好小姐家里有没有白兰地?解酒还得靠酒哇。”

斯佳丽转身踮起脚,经静寂的走道走进餐室里去拿白兰地酒瓶。她和媚利私底下把它叫做“昏晕药水”,因为皮特帕特情绪一激动就要发晕——或者好像要发晕,那时她就要喝上一口。她打开酒橱拿出酒瓶和酒杯,把它们贴在胸口,伫立了片刻。她脸上露出胜利的表情,对父亲的不孝行为丝毫没有愧疚之感。现在即使有人写信揭发,她也可以用谎言去抚慰埃伦了。现在她可以留在亚特兰大,爱怎么样就怎么样。皮特帕特是个弱女子,当然不足为虑。

她眼前展现出一幅美丽的图景:在流水潺潺的桃树溪畔的野餐,斯通山上的烤肉宴,酒会,舞会,午后的小型舞会,驾车兜风,以及星期日晚上的冷餐会等等。她要去参加,要成为活动的中心,男人的中心。你在医院里给他们做了一点小事,他们就很容易坠入情网。现在她可以多多上医院去了。男人在病中最容易挑逗,他们就像塔拉桃树上熟透了的桃子,一个聪明的姑娘只消轻轻一摇,它们就会落在她的手中。

她拿着那瓶提神的饮料回到父亲身边,心中暗暗感谢上帝,那个出色的奥哈拉脑袋,终于没有能经受住昨晚那个回合的较量,她突然怀疑白瑞德大概从中耍了什么花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