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夏的一天早晨,斯佳丽郁郁不乐地坐在卧室的窗口,看着一辆辆大车和马车从窗下经过,沿着桃树路向郊外驶去。车上坐满了快乐的士兵、姑娘和她们的保护人。那天晚上人们要为医院筹款举行一次义卖,这一行人是到林子里去采摘些青枝绿叶装点义卖场地的。红土路上交替变换着大树的阴影和熠熠的阳光,马蹄过后,扬起了红色的尘雾。领头的一辆大车上,载着四个粗壮的黑人,带着斧头,准备去砍些万年青和常春藤,车后高高堆着好多只餐巾盖着的大篮子和橡木条做的食品篮子,里面盛着他们的午餐,还有十几只西瓜。这四人中有一人带着五弦琴,一人带着口琴,两人奏起一曲热烈的《假如你想过好时光,快快参加骑兵队》。大车后面跟着一个首尾相接的欢乐车队,女孩子为了凉快和保护皮肤穿着花布衫,披着薄肩巾,戴着兜帽和手套,擎着小小的遮阳伞。老太太们面带微笑安详地坐着,听凭年轻人隔着马车打趣说笑。康复期的伤兵夹在肥胖的陪伴和苗条的姑娘之间,受到她们无微不至的关怀。军官们骑着马,随着马车蜗牛似的缓缓前行。整个车队车轮吱吱嘎嘎,马刺叮叮当当,金色穗带闪闪发光,阳伞摇来晃去,扇子不断摇动,黑人在歌唱。人人都乘车马从桃树路出去采青摘翠,去享受野餐,剖食西瓜。人人都去了,斯佳丽愁眉不展地想道:只有我例外。
车队从她窗前经过,车上的人都跟她招呼向她挥手,她想欣然回答他们,可是真难办。一丝难以忍受的痛楚打心底升起,慢慢爬上喉头,似乎结成了一个块,这痛楚的块很快就要化为眼泪了。人人都野餐去了,只留下她。到晚上人人都要去参加义卖,参加舞会,又只留下她。当然,媚兰、皮特帕特和所有其他不幸的居丧人也都会留下来。可是媚兰和皮特帕特似乎毫不在意,因为她们根本不曾有过想去的意思。唯有斯佳丽想去,而且想得那么厉害。
简直太不公平了。为了准备义卖,她花的力气比全城任何一个姑娘要多一倍。她织过袜子、婴儿帽、毛毯和头巾,织过花边,给瓷器发缸和胡子杯40着过色。她还绣过半打沙发套,上面绣着南部邦联的旗子(旗帜上的星难免有点歪斜,有的几乎成了圆形,有的有六个甚至七个角,不过效果还不坏。)昨天她在兵工厂里一间尘封垢积的旧仓房里拾掇了一批覆盖靠墙的一排摊位用的黄色、红色和绿色的薄棉布。这项在女子医务会监督下的工作,是道地的苦差使,毫无乐趣可言。跟梅里韦瑟太太、埃尔辛太太和怀廷太太在一起,从来就没有什么乐趣,她们像老板似的简直把你当黑奴看待。你还得听她们夸耀自己的女儿多么受人欢迎。最糟的是,她在帮皮特和厨子为义卖抽签销售而做夹心蛋糕时,手上竟烫出两个泡来。
现在,她像个辛勤耕作的庄稼汉把活干完了,欢乐的时刻就要开始了,她该有礼貌地引退了。唉,真是不公平,就因为她丈夫死了,还有个婴孩在隔壁房间里嚷着,什么快活的事都没有她的份了。不过一年多前,她还没穿黑丧服而穿着色彩鲜艳的衣裳,她参加舞会,实际上答应了三个男孩子的求婚。今年才十七岁,她还能跳许多舞曲。唉,不公平!现在生活正从她身旁经过,沿着盛夏绿荫下的道路经过,这生活中有的是灰色的军服,叮当的马刺,印花的衣衫和五弦琴的弹奏声。她竭力不露出微笑,不过分热情地向男人挥手,那都是些她在医院里护理过的最熟识的男人。可是她很难抑制住脸上的两个酒窝,很难装出她的心已在坟墓里的样子,因为她的心实在并不在坟墓里。
她正在挥手点头打招呼,皮特帕特气喘吁吁地走进来,(她每次爬楼梯就是这个样子)她突然不由分说一把就把斯佳丽从窗口拽开。
“你发昏了,亲爱的,在卧室窗口跟男人招起手来啦?我说,斯佳丽,我给你吓坏啦!你妈知道了会怎么说?”
“他们又不知道这是我的卧室。”
“不过他们会猜出这是你的卧室,那还不是一样的糟。亲爱的,千万别那样。人家会在背后议论你,说你轻佻——再说,梅里韦瑟太太晓得这是你的卧室。”
“那么她大概是要说给每一个男孩子听啰,这恶毒的老婆子!”
“嘘,亲爱的!多利·梅里韦瑟是我最要好的朋友。”
“那她照样是个恶毒的老婆子——哦,对不起,姑妈,别哭!我忘了这是我卧室的窗口。我不再这样做了——我——我不过想看看他们走过去。其实我心里也想去。”
“亲爱的!”
“是的,我真想去。我在家里简直坐腻了。”
“斯佳丽,答应我不要再那样说。人家会说闲话,会说你对可怜的查尔斯缺乏应有的尊重——”
“哦,姑妈,你别哭!”
“哦,我把你也惹哭了,”皮特帕特一面呜咽一面从口袋里掏手帕,似乎很满意的样子。
斯佳丽心头那一点难以忍受的疼痛终于冲上了喉咙,她哇地一下放声大哭起来,不过这不是像皮特帕特所想的那样是为了可怜的查尔斯,而是为了她听到最后的车轮声和笑声渐渐地消失了。媚兰拖着沙沙的衣裙从自己房里走进来,手里拿着一把刷子,眉头因焦虑而紧蹙,平素一贯整洁的黑发没有罩上发网,细小的发圈和发波蓬松地遍布在她的面颊旁。
“亲爱的!怎么啦?”
“查利!”皮特帕特把头埋在媚利的肩膀上,抽抽噎噎地说,完全陷入她那多愁善感的情绪之中。
“哦,”媚利听见提起她哥哥的名字,不觉嘴唇颤动起来,“勇敢些,亲爱的。别哭,哦,思嘉!”
此时斯佳丽已经扑倒床上,正放声大哭,哭她失去的青春,哭她不能享有青春的欢乐。她哭得像个愤怒而绝望的孩子,从前想要什么,只要一哭准能到手,现在再哭也没有用处。她把头埋在枕头里面大哭大喊,双脚踢着乱成一团的被褥。
“我还不如死了的好!”她越哭越伤心。皮特帕特见她如此悲恸,马上止住了自己的招之即来的泪水,同时媚利奔向床边去安慰她的嫂子。
“别哭了,亲爱的。你想想查尔斯多么爱你,你心里就会好过些。再想想你那可爱的小宝宝吧。”
斯佳丽正在为自己被剥夺掉了一切欢乐而深感凄凉,又听到她讲的话和自己所想的完全对不上号,真气得说不出话来。但也幸亏如此,否则她很可能像杰拉尔德那样快人快语,把全部真情统统倒了出来。媚兰轻轻拍着她的肩膀,皮特帕特吃力地踮起脚尖走过去把窗帘放下。
“不要放下!”斯佳丽从枕头上抬起哭得红肿的脸,大声嚷道,“我还没断气,你拉上窗帘干什么——其实我还不如死了好。哦,求你们走开,不要管我!”
说罢她又把脸伏在枕头上。站在她身旁的两人咬了一下耳朵,便踮着脚尖出去了。她听见媚兰在走下楼梯的时候低声对皮特帕特说道:
“皮特姑妈,你最好别在她跟前提起查尔斯。你知道她听了会多难受。真可怜,我看她脸上那奇怪的神情分明是在想叫自己不要哭出来。我们绝不能再去增加她的痛苦啦。”
斯佳丽火冒三丈,却又无可奈何,便用脚踢着床单,想要找出一句恶毒的话来骂。
“活见鬼!”她终于喊了出来,心里顿觉好受一些。媚兰才十八岁,成天呆在家里给她哥哥戴孝,一点儿乐趣也没有,她怎么竟甘愿如此呢?生活随着叮当的马刺声从她身边经过,她怎么竟一无所知,或者竟无动于衷呢?
“可是她是个十足的蠢货,”斯佳丽想道,用手捶着枕头。“她不像我那样受人喜欢,她也没失去我所失去的东西。再说——再说她有了艾希礼,而我——我什么人也没得到!”旧恨添上新愁,她又放声大哭起来。
她郁郁地独守空房直到下午,看见野餐归来的大车上堆满了松枝、藤蔓和一些羊齿植物,她的情绪还是愉快不起来。每个人脸上都带着倦意高高兴兴地向她挥手招呼,而她只是没精打采地向他们回礼。生活毫无希望,活着简直毫无意义。
然而她做梦也想不到的是,救星忽然降临,就在饭后午睡时,梅里韦瑟太太和埃尔辛太太驱车来访。媚兰、斯佳丽和皮特帕特姑妈见这时候来了客人,不觉吃了一惊,连忙起身扣上胸衣,理理头发,下楼到客厅里来。
“邦内尔太太的几个孩子出麻疹了,”梅里韦瑟太太突如其来地说道,语气之间分明是说容许此等事情发生,该由邦内尔太太完全负责。
“麦克卢内家的几个女孩子又被叫到弗吉尼亚去了,”埃尔辛太太有气无力地说道,一面没精打采地摇着扇子,仿佛天底下不管发生了什么事,都没什么大不了似的,“达拉斯·麦克卢内负了伤。”
“太可怕了,”三位女主人齐声喊道,“可怜的达拉斯是不是——”
“不,只不过打中了肩膀,”梅里韦瑟太太忙说,“可就是事情发生得不是时候。那几个女孩子都到北方接他回家去了。我的天,没时间坐在这里闲聊啦。我们得赶回兵工厂的仓库去装饰好义卖集市。皮特,我们要你和媚利今晚去顶邦内尔太太和麦克卢内家几个女孩子的缺。”
“哦,不过,多利,我们不能去。”
“别跟我说‘不能’,皮特帕特·汉密尔顿,”梅里韦瑟太太气势很盛地说道,“你去监督那些管点心的黑人,那本是邦内尔太太做的。媚利,你去管麦克卢内家姑娘的摊位。”
“哦,我们实在不行——可怜的查利死了才一——”
“我理解你的感情,不过为了邦联的事业再大的牺牲也不以为过,”埃尔辛太太不容置辩地柔声插了一句。
“噢,我们是很想帮忙的,不过——你们干吗不找几个漂亮的姑娘去管摊位呢?”
梅里韦瑟太太像吹喇叭似的喷了个鼻息。
“我不明白如今的年轻人是怎么回事,一点责任心也没有。你若是要他们去管摊位,她们能找出许多你怎么也想不到的借口来推托。不过,她们别想愚弄我!她们就怕无法跟那些军官勾勾搭搭,如此而已。她们坐在摊位后面,唯恐人家看不见她们那漂亮的衣裳。我但愿那个跑封锁线的——叫什么来的?”
“白瑞德船长,”埃尔辛太太提醒道。
“我希望他最好少运些花边和带环的裙子来,多运些医药品进来。我今天要是想挑一套衣服,就得看上二十套他偷运进来的衣服。白瑞德船长——我听到这名字就厌恶。好吧,皮特,我没工夫跟你争论。你一定得来。大家会谅解你的。再说你在里屋,没人会看见你的,媚利也不会惹人注目。麦克卢内家姑娘的摊位设在路的尽头,布置得不很漂亮,所以没有人会注意你的。”
“我想我们应该去,”斯佳丽说道,竭力压制住迫切的心情,现出真诚单纯的样子。“这是我们能够为医院做的最起码的事。”
两位来访的太太虽说急于要人,但还没有想到要叫一个孀居不到一年的寡妇到社会活动中去抛头露面,所以一直没提起她的名字。现在听她这样说,便转过身来,紧紧盯着她。斯佳丽眼睛睁得大大的,天真烂漫地承受着她们的凝视。
“我想我们应该去帮忙把这件事办好,我们都去。我想我该去帮媚利照管摊位,因为——喏,我想两个人总比一个人要好些。你说是吗,媚利?”
“嗯,”媚利无可奈何地说道。居丧的寡妇公开参加社会活动是闻所未闻的,她感到惶惑不安。
“斯佳丽的意见是对的,”梅里韦瑟太太说着,见她们有让步的迹象。她起身,猛地拉好裙环。“你们两个——你们三个都得来。得啦,皮特,别再推托啦,想想医院里正缺钱添床买药。我知道查利一定喜欢你能帮助他为之献身的事业的。”
“好吧,”皮特帕特无可奈何地说道,在强手跟前,她向来是如此,“如果你认为人们会谅解我们,那就好。”
“太好了!太好了!”斯佳丽外表拘谨地走进麦克卢内家姑娘的那个用红、黄两色薄棉布围起来的摊位,心里却暗暗高兴。她真的来到一个公众集会的地方了!一年的幽居生活,披着黑纱,默默寡言,闷得几乎要发狂,今天终于来到了集会上,而且是亚特兰大规模空前的一次社会聚会。这里有明亮的灯光,有音乐在演奏,她可以看到许多人群,可以亲眼看看出名的白瑞德船长最近从封锁线偷运进来的美丽的花边、饰边和外衣。
她坐在摊位柜台后面的一张小凳上,上下打量着那长长的大厅。这本是一间不堪入目的操练厅,空荡荡一无所有。到下午已经布置得非常漂亮,看上去很舒服,那些太太们今天想必花了一番心血。全亚特兰大的蜡烛和烛台大概今晚都搬到这里来了,她想。这里有银色的烛台,上面伸出成打的烛签,有瓷器的烛台,底座上有可爱的小雕像,有古铜的烛台,笔挺地竖着,很是威严。烛台上插着的蜡烛大小各异,颜色不一,散发出月桂花的幽香,有的放在从大厅一头一直排到另一头的枪架上,有的放在点缀着鲜花的长桌上,有的放在柜台上,有的甚至放在开着窗的窗台上,让夏季的暖风吹拂得闪闪发亮。
大厅中央有一盏大灯,用铁链从天花板上挂下来,灯的样子本来很难看,链条也已经生锈,现在用野葡萄藤和常春藤一装饰,看起来就完全改观了。那些藤蔓因天热已经快要枯萎了。墙的四壁排满了松枝,清香扑鼻,墙角成了枝叶掩蔽的凉亭,可供老太太和姑娘的陪护人歇息。到处垂挂着长串的常春藤、葡萄藤和牛尾藤。在墙上绕成一个个圈环,在窗上做成稀疏的帘幕,在五颜六色的摊位上则盘成扇形。而在这一片万绿丛中,到处飘扬着南部邦联的旗帜,在红蓝两色的底子上闪烁着明亮的星星。
乐队的演奏台布置得尤其艺术化,它的四周都被绿色植物和星旗掩蔽起来。斯佳丽一看就知道全城的盆栽和桶栽花卉都搬到这里来了,锦紫苏、天竺葵、绣球花、夹竹桃、秋海棠——甚至连埃尔辛太太的四盆珍贵的橡胶树,也分别放在四角最显眼的位置。
在大厅音乐台对面的那一头,经那些太太们布置,她们自己反倒因此黯然失色了。墙上挂着邦联的戴维斯总统和佐治亚州人“小亚历克斯”斯蒂芬斯副总统的巨幅像。画像上是一面大旗。下面是许多长桌子,桌上堆着从本城各花园里掠夺来的花卉,有蕨类植物、有红色的、黄色的和白色的蔷薇排成一排,有杂色的旱金莲,有傲然挺立的剑兰、有高昂的茶色和乳色的花朵在俯视群芳的蜀葵。一支支蜡烛在花丛中宁静地点燃着,好似祭坛上的圣火。那注视着这一场面的两幅画像上,两张面孔的气质是如此不同,竟然在这紧急关头由他们共同主持大业,真叫人难以置信。戴维斯双颊扁平,目光冷峻,像个苦行僧,薄薄的嘴唇傲慢地抿着。斯蒂芬斯的脸上有一双深陷的炽热的黑眼睛,那脸似乎显得他非常理解人们的痛苦和疾病,而且凭他的脾性和热情他似乎战胜过它们——然而这两张脸却同样深深地受到爱戴。
对义卖负全责的几位委员会的老太太,煞有介事地、沙沙地走进来,把迟到的太太和咯咯痴笑的女孩子赶到各自的摊位,然后穿过门到陈列点心的后屋里去。皮特姑妈喘着气跟在后面。
乐师们登上了音乐台,清一色的黑人,咧着嘴,胖胖的脸颊上已经闪着汗珠。他们拿起小提琴,郑重其事地拉着拨着,把音校正。梅里韦瑟太太的车夫老利瓦伊,早在亚特兰大还叫做马撒斯维尔的时代,凡是义卖、舞会和婚礼,都由他担任乐队领班,他拿小提琴弓嗒嗒敲了几下,以示准备开始,此时除了参加义卖工作的太太们外,所有的人全都把眼光投在他的身上。一时间,小提琴、大提琴、手风琴、五弦琴和指节骨的协同作用,奏出了一曲徐缓的《洛雷纳》——这乐曲节奏太慢不适合跳舞,跳舞要等到各摊位的货物都已出清才开始。斯佳丽听着那忧郁感人的华尔兹,不觉心房急遽地跳动起来:
“岁月缓缓流逝,洛雷纳!
草地上积雪又现。
天边夕阳西沉,洛雷纳……”
一、二、三,一、二、三,斜、摆、三,转、二、三。多美的华尔兹!她微微伸开双手,闭上眼,随着那熟悉的哀伤曲调身子摇晃着。那表现洛雷纳爱情悲剧的曲调中有某种东西混有她自己的激情,于是她喉头又哽住了。
随后,仿佛被华尔兹音乐唤醒似的,下面月影朦胧的街道上,浮起了各种声响——马蹄践踏声,车轮滚动声,荡漾在温馨夜空中的欢笑声,黑奴争夺拴马位置的吵闹声。接着楼梯上一阵骚动,轻快的笑谈中女孩子清脆的声音夹杂着陪护人低沉的嗓音,有轻盈的招呼声,还有女孩子见到熟人时快活的尖叫,哪怕她们分手才不到几个时辰。
骤然间大厅里生意盎然。到处都是年轻姑娘,似翩翩飞舞的蝴蝶,穿着色彩鲜艳的服装,鲸骨圈把裙子撑得很大,底下露出长内裤的花边,圆圆的、小小的雪白的双肩裸露着,胸衣的荷叶花边上面隐约可见柔嫩的胸怀。花边肩巾随意地挂在臂上。洒金的扇子、彩绘的扇子、鹅毛的扇子和孔雀毛的扇子,用细细的丝绒带子吊在手腕上。耳根垂着的金耳环随着脖子后面金色的鬈发一起跳动着。花边、绸缎、穗带和丝带全都是通过封锁线运进来的,因而更加贵重,更足以自豪。而这一切华美的装扮又更加增添了对北佬的侮辱。
其实城里所有的鲜花并非全都献给了两位邦联的领袖。最小最香的花朵都摘下来给女孩子打扮。她们有的在耳朵后面插上茶味玫瑰,有的把茉莉和蔷薇花蕾扎成小小的花环别在鬈发上面,有的把一朵朵鲜花庄重地插在缎带上,它们等不到聚会结束就会被移到灰色军服胸前的口袋里,作为纪念品被珍藏起来。
人群中穿军服的人可真不少,有好多是斯佳丽在医院的病床上,在街上,在操场上见到过的。他们的军服十分华丽,光闪闪的纽扣,袖口和领头上灿烂的金色穗带,裤子上根据兵种不同镶有红色、黄色或蓝色的条子,把一身灰军服点缀得十全十美。大红的和金色的肩带起伏飘荡,军刀碰撞在雪亮的靴子上,马刺叮当作响。
穿军服的人向朋友们挥手致意,握住老太太的手深深地鞠躬。多么英俊的男人,斯佳丽想,心中一阵得意。他们虽然满脸是黑色的或褐色的胡子,或者长着一排黄色的髭须,可是看起来还是那么年轻,那么漂亮,那么毫不在乎,虽然臂上吊着吊带和头上包着雪白的纱布,正好和被太阳晒黑的脸庞形成鲜明的对照。拄着拐杖的军人身边有姑娘护卫着,她们体贴地放慢脚步配合受伤者的独脚一跳一步,为自己尽了神圣职责感到自豪。军人中有一位服饰特别花哨,好似一只热带鸟,使得姑娘们的鲜艳服饰为之失色。他穿了蓬松的蓝白条子裤子,配着乳黄色高筒靴,还穿了紧身红夹克衫,身材黑瘦,咧开嘴笑着。他是梅贝尔·梅里韦瑟心中唯一的男友,名叫勒内·皮卡德,是一名路易斯安那州的义勇兵。医院里每一个人,至少每一个能走路的人一定都来了。所有病假和休假的军人,所有亚特兰大和梅肯之时的铁路部门、邮政部门,医院和军需部门的职工也一定都来了。太太小姐们该多快活!今晚准能为医院筹到大笔的捐款了。
下面街上传来一阵低沉的鼓声,脚步践踏声,以及车夫的恭维声。随后一声号响,一个雄浑的声音喊了声解散的口令。不一会儿,穿着漂亮军服的民团和自卫队走上狭窄的楼梯,一下子拥了进来,鞠躬、握手、问好。自卫队里有些是未成年的孩子,为当一名军人感到自豪,他们指望明年此时要是战事还未结束,就一定去弗吉尼亚参战。还有些须发皆白的老人,只恨自己年老力衰,但又为能穿上军装在队伍里行进,表明他们有儿子在前线的荣耀而自豪。民团里有许多中年人和一些老年人,但也有几个壮年汉子,他们远不如比他们年长或年幼的人那么意气昂扬。已经有人在窃窃私语,询问他们为什么不跟着李将军去打仗。
这么多人居然一下子都挤进了大厅!几分钟以前还是空荡荡的,现在已经挤得水泄不通,夏季温暖的夜空中飘散着香袋的气味、科隆香水和生发油的气味、月桂蜡烛燃烧的气味、百花的香味以及许多脚踩旧地板而扬起的灰尘。嘈杂的人声使人们什么都听不清楚,这时,老利瓦伊一阵高兴和激动,忽然叩击琴弓,奏起《洛雷纳》中的一小节,当他卖力地拉完以后,整个乐队突然开始演奏《美丽的蓝旗》。
几百个声音跟着唱起来,大声喊着,像是一阵欢呼。自卫队的号手爬到乐队台上,在合唱部开始时跟了进去,那高亢清越的号声超越了合唱的歌声,这曲子真感人肺腑,使光着的膀子顿时起了鸡皮疙瘩,脊梁骨里感到一阵冰凉。合唱的歌词是:
万岁!万岁!
为了南方邦联的真正权益,万岁!
为了星光闪耀的美丽蓝旗,万岁!
斯佳丽跟着众人唱着进入第二段的时候,她身后响起了媚兰的甜美女高音,清澈真挚,震撼人心,犹如那军号声一般。她转过身去,只见媚利两手紧压胸前,闭着双眼,泪珠潸潸从眼角淌下。唱完以后,她朝斯佳丽古怪地一笑,拿手帕擦着眼泪,脸上现出一副辩解的样子。
“我太高兴了,”她低声说道,“我为士兵们感到骄傲,竟忍不住掉泪了。”
她眼中闪出强烈得近乎狂热的光芒,照在她不好看的小脸蛋上,顿时容光焕发显得漂亮起来。
在乐曲终了时,不单单是她,每个女人的脸上,都显示相同的神情。无论是丰腴红润,或是干瘪起皱的脸颊上,都淌着自豪的泪水。当姑娘的身子转向情郎、母亲转向儿子、妻子转向丈夫时,她们唇上挂着微笑,眼中闪出炽热的光辉。一个女人,哪怕长得极其平常,只要受到充分的保护,被人全心全意地爱着,而且她正报之以一千倍的爱,那么她一定会变得光彩照人,美丽非凡。
她们爱自己的男人,信赖他们直到最后一口气。有如此坚不可摧的灰色阵线拦截着北佬,还有什么灾难能降临到这些女人头上呢?开天辟地以来,难道曾经有过如此英勇、如此无畏、如此温柔多情的男子吗?他们的事业如此合法正义,除了赢得彻底胜利之外,还可能有什么别的结局吗?她们爱这一事业,就像爱她们的男人一样。她们用双手、也用她们的赤诚为这一事业服务。她们谈的是这个事业,想的是这个事业,梦到的也是这个事业。只要事业需要,她们不惜牺牲自己的男子,像她们的男人高举战旗那样英勇地承受自己的损失。
这是她们内心忠诚和自豪的高潮,是南方邦联的高潮,因为最后的胜利已经在望。斯通沃尔·杰克逊将军在凹地里连战告捷,在里士满一带的七日战役中,北佬又吃了败仗,这就很说明问题了。有了杰克逊将军和李将军那样的将领,还能不打胜仗吗?只消再打一仗北佬势必就会屈膝求和,男人们就可以凯旋骑着马归来,亲吻和欢笑的日子就会来到。只消再打一仗战争就会结束!
当然,有些家庭的婴孩,再也见不着爸爸的面了,有些家庭的坐椅,只好永远空着了。弗吉尼亚偏僻的小溪旁和田纳西寂静的山冈上,会平添许多没有墓碑的孤坟。然而为了如此伟大的事业,这样的代价能说是太大吗?现在,茶、糖和女人穿的丝绸都不容易弄到,不过这不妨一笑置之。再说那些勇敢的跑封锁线的人,能在哭丧着脸的北佬鼻子底下,把这些东西弄进来,这就更叫人振奋。拉斐尔·塞姆斯和邦联的海军不久就可以去对付北佬的炮艇,那时港口就可以畅通无阻了。还有英国就要来帮助邦联战胜北佬,因为他们得不到南方的棉花,纱厂都在停工待料。英国的贵族,自然是同情邦联的,因为贵族与贵族总是息息相关的,绝不会站在拜金主义的北方佬那一边。
女人们高声欢笑,把衣裙抖得沙沙作响,她们满怀骄傲地看着自己的男人,她们懂得在危险和死亡跟前抢来的爱是加倍的甜蜜,同时还伴有一种异常的激动。
斯佳丽刚看见人群的时候,心里怦怦直跳,因为得以参加一次公共聚会,感到一种不常有的激动。可是当她看到周围的人脸上那令她不甚理解的激昂神情,她的兴头就烟消云散了。每个女人的脸上都闪耀着激情,但是她没有这种感觉,这使她惶惑,使她沮丧。她觉得大厅似乎不那么华美,姑娘也不那么艳丽了。一张张脸上表现出来的对事业的赤诚,在她看来似乎——似乎,呃,简直是愚昧!
猛然间她的自我意识一闪,不由得惊讶得张大了嘴巴,原来她并不像那些女人怀有强烈的自豪感,也不想为了南方的大业而牺牲自己的一切。对此她应该感到恐惧,应该想:“不——不!我不该这样想!这样想是不对的——是有罪的,”可是她明白这大业对她来说毫无意义,听到人家那么狂热地谈论它就觉得头痛。她觉得这大业并不圣洁,这战争也并不神圣,而是叫人讨厌,因为战争滥杀无辜,耗费钱财,叫人很难得到生活中的豪华用品。她明白自己对于无休止的编织,无穷尽的卷绷带、扯麻布,直弄得手指甲粗糙不堪,已经感到厌倦。唉,医院多么叫人厌倦!不但厌倦,而且发腻,那腐臭味和不停的呻吟声叫人恶心,垂危病人凹陷的面颊看了叫人害怕。
她用眼睛偷偷地朝四下张望,生怕她心中那亵渎的叛逆思想会明明白白地写在脸上被人识破。唉,为什么她的想法和别的女人不一样,她们对南方大业全心全意、忠贞不贰。她们所说所做的,完全出自真心实意。万一有人怀疑她——不,绝不能让人家知道!虽然她没有真实的感触,她得继续装作热忱,装作自豪,装得像个邦联军官寡妇的样子,把一颗心埋进坟墓,勇敢地忍受悲哀,只要有利于南方获胜,即使死了丈夫也在所不惜。
唉,为什么她会和那些忠诚的女人们不一样?她绝不会像她们那样无私地去爱任何人或任何东西。多么可怕的孤独感,以前她在身心两方面都没有感到孤独过。起初她想把这种思想压抑住,可是在她的本性中有一种顽强的意识,绝不允许自己欺骗自己。因此,她一面跟媚兰两人接待她们摊位前的顾客,一面苦苦思索,想找出个理由来给自己辩解——这对她来说,向来是不会感到困难的。
那些女人侈谈爱国主义和南方大业,未免愚蠢,简直是歇斯底里。那些男人谈州权,谈生死存亡,比女人也好不了多少。只有她,斯佳丽·奥哈拉·汉密尔顿,具有爱尔兰人的清醒头脑。她不会拿什么大业来愚弄自己,可是也不会蠢到把自己的真实感情流露出来。正因为她头脑冷静,所以才能对当前的处境采取现实的态度,不暴露自己的真正面目。倘若义卖会上的人知道她真的在想些什么,岂不要大为震惊!倘若她突然登上乐队台去,宣称战争应该停止,好让大家回去种棉花,重开舞会,再找情人,又穿上浅绿色的裙子,他们岂不要目瞪口呆?
一时间,她的自我辩解使她精神振作起来,可是大厅里的景象还是叫她倒胃口。麦克卢内家姑娘的摊位,就像梅里韦瑟太太说过的是设在一个不很显眼的地方,常常无人问津,被冷落一旁。斯佳丽无事可做,只好眼巴巴妒忌地看着那快活的人群。媚兰觉察出她情绪低沉,以为她在思念查利,就不去打扰她和她搭腔,只顾忙着把摊位上的货物排列得好看一些。斯佳丽独自坐着,闷闷不乐,连戴维斯先生和斯蒂芬斯先生画像下堆着的鲜花,看了也觉得不舒服。
“就像是个祭坛,”她暗自嗤之以鼻,“在那些人眼里,这两位人物简直成了圣父和圣子了。”忽然她意识到自己的想法过于不敬,不觉害怕起来,忙举起手来在胸前划个十字以示忏悔,总算及时控制住自己没有出声。
“是呀,我并没有错,”她跟自己的良心争辩道,“人人都把他们俩看成是圣人,其实他们无非是普普通通的人。而作为普通人,他们的样子真难看死了。”
当然,斯蒂芬斯先生因为终身残疾,样子自然好看不起来。可是戴维斯先生——她抬起头看看那张似浮雕般洁净傲慢的脸,最叫她讨厌的是那把山羊胡子。男人要么把脸刮光,要么蓄上髭须,要不索性留上满脸络腮胡子才好。
“他大概只有那么点本事,给自己下巴上留下根小掸帚,”她想道,全然没有见到他脸上那副将要担负起一个新国家重任的睿智沉毅的神情。
起初她因为能够参加聚会,心里很快活,可是现在她并不觉得快活。单是参加是不够的。因为她人虽在义卖会上,但是她并不属于这个会。在场的年轻女人中,凡是没有结婚的,个个都有情人陪着,只有她例外。而且谁也不去注意她。然而以前她历来是舞台的中心人物。这不公平!她今年才十七岁,她的脚在地板上打着拍子,想跳舞,想蹦蹦跳跳。她才十七岁,已经有个丈夫躺在奥克兰的公墓里,有个小宝宝睡在皮特姑妈家的摇篮中,大家便认为她应该安分守己,听天由命。可是在场的女孩子中间,谁都比不上她的胸脯有那样白嫩、她的腰肢有那样纤细,她的双脚有那样小巧。要是照一般人的看法去做,她还不如干脆躺在查尔斯的身旁,让她的墓碑上刻上“某某人的爱妻”这么几个字。
她不是个姑娘,不能去跳舞,去调情,也不是个太太,不能和旁的太太坐在一起,对那些调情跳舞的姑娘评头品足。说她是寡妇,她实在年纪太轻。寡妇该是老年人——老得不想跳舞,不想调情,不想叫人羡慕。唉,小小十七岁的年纪,就得规规矩矩地坐着,表现出寡妇的最高风范,真不公平!样子好看的男人到她们的摊位上来买东西的时候,她得庄重地垂下眼睑,低声地回他的话,这也是不公平。
亚特兰大每个女孩子都不乏男人追求。连相貌最平常的姑娘也像个美人儿似的,最最叫人受不了的,是她们全都穿着这么漂亮的衣裳。
她坐在那里,就像一只乌鸦,黑塔夫绸的衣袖一直长到手腕,纽扣一直扣到齐下巴。没有花边,没有饰带,除了埃伦给她的那枚黑玛瑙胸针以外,没有别的首饰,眼睁睁看着那些俗里俗气的女孩子挽着漂亮男人的臂膀。这都因为查尔斯·汉密尔顿出了麻疹。他甚至不是英勇地战死在沙场,因此她也没有什么可以夸耀的。
她叛逆地把两肘搁在柜台上。嬷嬷以前曾经多次告诫她,不要拿肘部撑着,要不会变皱变难看的。可是此刻她却不理会这些。变难看了又怎么样?她今生很可能再没机会把膀子露出来了。她贪婪地看着那一套套飘浮过去的时装,有的是奶黄色波纹绸,上面印着玫瑰蓓蕾的花环,有的是粉红缎子,用小小的黑丝绒带子镶出十八条荷叶边,有的是浅蓝塔夫绸,裙子足有十英尺长,配着波形花边。姑娘们个个袒着胸,插着诱人的鲜花。梅贝尔·梅里韦瑟倚在义勇兵的臂上,走到她隔壁的摊位上来了。她穿着苹果绿的塔拉丹薄纱衣裙,因为撑得过大,相形之下,腰身显得很小了。衣服上镶满了精致的奶黄色花边,那是刚从封锁线那边贩运来的,而梅贝尔竟毫不在乎地穿着它招摇过市,仿佛那不是由出名的白瑞德船长而是由她自己从封锁线那边贩运来的。
“我要是穿上那身衣服该多漂亮,”斯佳丽想道,心里涌起一阵猛烈的嫉妒,“她腰身粗得像母牛一样,绿颜色跟我最配,它能叫我的眼睛看上去——这种女人怎么会想到穿绿的?她的皮肤看上去绿得就像干奶酪。可是我再也不可能穿那种颜色的衣服了,即使居丧期满以后也还是不可能穿了。就算我有机会再嫁人,也只能穿上那俗不可耐的深灰色、褐色和淡紫色的服装了。”
她又想起了这一切不公平的事。寻欢作乐,穿漂亮衣裳、参加舞会、谈情说爱的时刻是多么短暂!只有短短的太短的几年,以后你就得结婚,穿着色彩暗淡的服装,生儿育女,毁了你的腰身,在舞会上只好和别的太太们一本正经地坐在角落里,跟自己的丈夫,要不就跟那些老是踩你的脚的老头子跳舞了。你要是不这样的话,别的太太就会说你的闲话,你的名誉就给毁了,连你的家也蒙受羞耻。学会用自己的青春年华来吸引男人,收服男人之后,真正实地运用起来,只不过一两年时间,岂不是太浪费了吗?她回顾埃伦和嬷嬷对她实施的训练,可以说是十分完善的,因为她运用起来,常常能收到良好的效果。这方面有一些固定的法则可以遵循,你只要照着去做,就可以无往而不胜。
对付年老的太太们,你要诚实温和,头脑越简单越好,因为老太婆往往很敏感,像猫那样善于用妒忌的眼光盯着女孩子,只要发现她们眉梢或言语之间稍有不慎,就会猛扑过去把你逮住。对付老先生们,你要活泼淘气,不妨稍稍带点挑逗——千万不能过分——好勾起那老傻瓜的虚荣心。他会觉得自己还年轻,还有精力,他会拧你的脸,说你是个迷人的小妖精。在这种情况下,你得马上羞得满脸通红,否则他会更放肆地来拧你,回去以后,还会跟他的儿子说你轻佻。
对付年轻的姑娘和少奶奶们,你要嘴上涂满蜜糖,一见到就给她们亲吻,哪怕一天亲上十次。你得搂着她们的腰,也让她们搂着你,不管你多么不喜欢这样干。她们穿的衣服,生的孩子,你一概要显得羡慕不已。你要提起她们的情人来打趣,你要恭维她们的丈夫。倘若她们赞扬你,你得谦虚地咯咯笑着,说你怎么也没法跟她们相比。尤其要紧的是,对任何事情,你都不能直抒己见,不能超越她们已经发表过的意见。
对别人的丈夫你千万要严格避嫌,哪怕他们本是你舍弃的情人,也不论他们多么招人喜欢。你要是对别人的年轻丈夫好一些,他们的妻子就会说你放荡,你得了个坏名声以后,从此就别想找到你自己的情人。
至于年轻的单身汉——啊,那就是另一回事了,你先朝他们嫣然一笑,等他们飞跑过来问你为什么笑的时候,你不要答话,只是笑得更起劲,好叫他们一直围着你转,想找出你笑的原因。你可以用眉梢眼角勾起他的情思,让他设法单独和你在一起。等你们单独在一起时,他要是想吻你,你就可以装出非常非常受委屈或者非常非常恼怒的样子。他自然会向你道歉,骂自己是只小狗,这时你不妨十分温柔地宽恕了他,使他舍不得对你放手,还想下次找机会亲你。你偶尔可以允许他亲你一下,但不能经常(埃伦和嬷嬷并不曾教她这样,这是她自己琢磨出来的,效果很好。),然后你就哭起来,说不该让他占了你的便宜,说以后他再不会尊重你了。于是他只好给你擦干眼泪,通常会向你求婚,以表示他是非常非常尊重你,接下去还有——哦,对单身汉还有许许多多事情好做,这些她全在行,比如怎样斜着眼睛瞟人,怎样含笑以扇掩面,怎样扭动腰肢让裙子窸窣作响,怎样哭,怎样笑,怎样恭维,怎样安慰。她这一套本领是屡试不爽,唯一不灵验的例子只有艾希礼一人。
可是,学会了如此多的高招,用了没多久,就得永远把它束之高阁,似乎总不大对头。要是永远不结婚,老是穿着漂亮的淡绿色衣服,老是有翩翩少年来追求她,那该多有意思!可是,一直这样下去,你会变成老处女,像因迪·威尔克斯那样,到那时,人家少不了又要可恼地说什么“可怜的东西”了。归根到底,还不如早些结婚,虽然再没有什么乐趣,至少可以保持自尊心。
唉,生活真是乱七八糟!她什么人不好嫁,为什么偏偏嫁给查尔斯,才十六岁就把一辈子给断送了。
当人群纷纷向四壁后退时,她那愤怒和绝望的幻想突然被打断了。太太们小心地抓着裙环,以防不小心被碰到身子,裙子被掀起,不恰当地露出内裤,斯佳丽踮起脚尖,高人一头,看见那民团队长登上乐队台,大声喊着口令,约有半个连的人立即站成一排。随后他们做了一套快速灵活的体操,直做得额上沁出了汗珠,观众则报以掌声和欢呼。斯佳丽应付差事地跟着大家拍手。等那些民兵解散后拥向五味酒和柠檬汁的摊位时,她便转向媚兰,觉得自己得尽快装出忠诚于南方大业的样子。
“他们的样子挺神气的,对吗?”她说道。
媚兰正忙着整理柜台上的编织物。
“他们要是穿上灰军装开到弗吉尼亚去,肯定还要神气得多,”她答道,没有降低她的声音。
有几个民兵的自豪的母亲刚好站在近旁,听见了她的话。吉南太太的脸上不由得一阵红一阵白的,因为她二十五岁的儿子威利就在民团里。
斯佳丽万万没想到在所有的人当中偏偏是媚兰竟说出这样的话来,不由得吓得目瞪口呆。
“怎么啦,媚利!”
“你知道我说的是实话,斯佳丽。我指的不是那些老人和孩子。但是民团里确有好多人是完全能扛得动枪的,他们应该上前线去才是。”
“可是——可是——”斯佳丽一时不知怎么说好,因为她从没想过这件事,“总得有人留在家里来——”威利·吉南跟她说过留在亚特兰大用什么借口来着?“哦,总得有人留在家里保卫本州不受侵犯吧。”
“现在没人侵犯我们,将来也不会有人侵犯我们,”媚利沉着地说道,朝那群民兵扫了一眼,“防止侵犯的最好办法就是到弗吉尼亚去,在那里打垮北佬。至于说什么民团留下来可以防止黑奴造反——怎么,这是我从来没听到过的最蠢的蠢话。我们的自己人为什么要造反?这无非是胆小鬼编出来的十足的借口。我敢说,倘若各州的民团全开到弗吉尼亚去,我们不消一个月就可以把北佬收拾掉。就是那么回事!”
“怎么啦,媚利!”斯佳丽喊了起来,眼睛瞪着她。
媚利温和的黑眼睛闪着怒火。“我的丈夫不怕上前线,你的丈夫也不怕。要是让他们留在家里,我宁愿他们两个都死在前方——哦,对不起,亲爱的,我不该轻率瞎说,这样太残忍了!”
她恳求似地抚摩着斯佳丽的手臂。斯佳丽直瞪瞪地望着她。此刻她心里想的不是死去的查尔斯。她想的是艾希礼,假如他也死了呢?这时米德大夫朝她们的摊位走来,她忙转过身去机械地朝他一笑。
“好呀,女孩子们,”他招呼着说,“你们肯来真好。我晓得你们今晚出来是要作出很大牺牲的。可是这一切都是为了我们的事业。现在我要告诉你们一个秘密。我已想出一个好办法,今晚可以给医院多筹些款,不过我怕有些太太会感到害怕。”
他停下来吃吃地笑着,捋了捋他的灰色山羊胡子。
“噢,什么好办法?快告诉我们!”
“暂且不说,我看还是让你们先猜猜。不过假如教会的人因为这件事要把我赶出城去的话,你们得帮我说几句话。总之,我是为了医院。你们等着瞧吧。这件事是从来不曾有过的。”
说罢,他大模大样地走向角落里的一群陪护人身边。斯佳丽和媚兰转身刚想商量一下究竟是什么秘密,却见两位老先生走过来,大声说要买十英里长的梭织花边。好吧,不管怎么说,老先生来总比没人光顾要强,斯佳丽想道,默默地量着花边,她的下巴被轻轻地捏了一下,她也不吭声。两位老风流买好后就走向柠檬汁摊子,别的顾客随即又来到她们的柜台。她们摊位上的顾客比不上别的摊位多。因为梅贝尔·梅里韦瑟善于轻柔地巧笑,范妮·埃尔辛能够咯咯地傻笑,怀廷家的姑娘擅长妙语巧对,都能把顾客吸引过去。媚利出售的东西对男人没多大用处,她又像个店老板似的,丝毫不苟言笑,斯佳丽当然只好学着她的样子行事。
每个摊位前都聚集了许多人,男人们在买东西,女孩子们在叽叽哇哇说个不停,只有她们的摊位少有人光顾。偶尔来了几个,谈的无非是他们和艾希礼是大学里的同学,说艾希礼是个多么好的军人,或者以尊敬的口吻提起查尔斯,说他的死给亚特兰大带来多大的损失之类的话。
这时乐队奏起了一曲热烈欢快的《约翰尼·布克,快来帮帮这黑鬼吧》。斯佳丽以为自己会激动得尖叫起来。她要跳舞。她要跳舞。她的目光从地板上横扫过去,跟着音乐的节拍轻轻跺着脚,一对绿眼珠闪耀得那么热切,简直要燃烧得快爆发出怒火来了,她一直看到地板的尽头,只见门口站着一个新来的男人,他认出了她,那人凝神注视着她那愠怒顽强的脸上乜斜的眼睛,他看出了任何男人都不难看出的她那脸上的挑逗的表情,不觉咧嘴对自己笑了。
他身穿一套黑色呢绒服装,高个子,比站在他身旁的几个军官要高出好多。他宽肩膀,往下逐渐变小形成细腰,脚小得出奇,穿着擦得雪亮的靴子。他那身纯黑的衣服,镶着绉边的精致衬衫,笔挺的裤子用带子扣在脚背上,跟他的体态面貌极不相称,因为他虽然打扮得像个花花公子,体格却极其魁伟,在怠惰而优雅的体态之中,似乎隐藏着某种危险的东西。他头发漆黑,唇上的黑髭须修得很短,和他旁边那些骑兵留着的精神抖擞席卷一切的髭须相比,简直像个外国人。他看起来就像是——事实上确实是——一个无耻的酒色之徒。他一副极度自信傲慢无礼的样子,他的眼睛肆无忌惮地盯着斯佳丽,明显地不怀好意,直到斯佳丽终于觉察到他的注视,她也向他看去。
斯佳丽虽然在脑子里还记得见过此人,可是一时间想不起他究竟是谁。不过他总算是几个月来第一个对她感兴趣的男人,便向他抛出一个明媚的微笑。那人朝她鞠了一躬,她微微回了个屈膝礼。于是那人站直身子,举步朝她走来。她见到他那像印第安人一般特别灵敏的步态,不由得吓得举手捂住自己的嘴巴,因为她想起了这人是谁。
见那人穿过人群朝她走来时,她像遭了雷击,站在那里动弹不得。然后她盲目地扭转身子,全力以赴想逃进点心间里去,可是裙子被摊位上的钉子钩住了。她拼命想把裙子拉开来,扯下来,那人已到了她身边。
“让我来帮你一下,”他说着弯下身把裙边解下,“我没想到你还记得我,奥哈拉小姐。”
他的语音很特别,听起来很悦耳,是上等人柔和徐缓的声调,洪亮而带有查尔斯顿人平稳从容的特点。
她回想起上次见面的情景,不由得羞得满脸通红,便以哀求的眼光仰视着他,她看到一双她所见到过的最黑的眼睛,幸灾乐祸似地在跳动着。世上所有的人中间,只有这个可怕家伙曾目睹她和艾希礼那至今仍引起她做噩梦的一幕。而他现在偏偏出现在这里,这个糟蹋人家姑娘、上等人拒绝接待的无赖,这个曾经说过——尽管不无道理——她不是个上等女人的可鄙东西。
媚兰听见他的声音,便转过身来。斯佳丽有生以来第一次感谢上帝给了她这么个小姑。
“咦,你——你不是白瑞德先生吗?”媚兰微笑着说道,伸出她的手来,“我见过你——”
“在你宣布订婚的那个大喜日子,”他接着把话说完,弯身握着她的手,“谢谢你还记得我。”
“你老远从查尔斯顿到这里来,做什么呢,白瑞德先生?”
“是些头痛的生意事,威尔克斯太太,从现在起我要常到你们这里来。我发现我不仅要把货物运进来,还得管一管分配的事。”
“运来——”媚利说道,皱了皱眉头,忽然高兴地微笑起来,“怎么,你——你一定就是人们常说的那个有名的白瑞德船长——跑封锁线的。喏,这里每个女孩子穿的都是你运来的衣服。斯佳丽,你不觉得激动吗——怎么啦,亲爱的?你头晕吗?快坐下。”
斯佳丽倒在凳子上,呼吸急促,她怕紧身衣的带子会被绷断。唉,真可怕!她万没料到还会碰见这家伙。他从柜台上拿起她的黑扇子,关心地给她扇起来。他那关心的样子似乎有些过分,他的面孔却很严肃,只是眼睛仍在不住跳动。
“这里面太热,”他说道,“难怪奥哈拉小姐要头晕了。我陪你到窗口去好吗?”
“不,”斯佳丽说道,语气非常生硬,媚利不由得瞪了她一眼。
“她现在不是奥哈拉小姐了,”媚利说道,“她是汉密尔顿太太,是我嫂子。”说着朝她爱怜地瞅了一眼。斯佳丽看到白瑞德船长海盗般黝黑的脸庞上的表情,觉得差点儿透不过气来。
“我敢断定,这对你们两位漂亮的太太,都有极大的好处。”他说着微微鞠了一躬。这样的好话是每个男人都会说的,可是从他嘴里吐出来,听上去就像是在说反话。
“你们两位的丈夫今晚一定都在这里吧?这真是一次盛会,我希望能再见到他们。”
“我丈夫在弗吉尼亚,”媚利说着自豪地仰起了头,“可是查尔斯——”她说不下去了。
“他死在军营里了,”斯佳丽说得很干脆,几乎是脱口而出。这家伙是不是不想走了?媚利看着她,心里很吃惊。可是白瑞德却做出责怪自己的样子。
“我的亲爱的太太——哎呀,我真不该!请你千万别见怪。不过请允许我这个外来人安慰你一句,为国牺牲,就是永生。”
媚兰闪着晶莹的泪珠对他微笑,斯佳丽只觉得愤怒和无可奈何的憎恨在噬啮她的心。他又在说好听话,在这种情况下这种话是谁都会说的,可是他根本就不是出于真心。他是在讽刺她。他知道她不爱查尔斯。媚利这个大傻瓜居然看他不透。啊,上帝,可千万别让其他人看出来。斯佳丽不由得害怕起来。他会不会把他知道的说出来?他当然不是个上等人,那么他要做的事是没法预料的。对这种人没有什么标准可以衡量。她抬起头看看他,见他嘴角向下撇着,一副虚假同情的样子,连替她打扇的时候也是如此。可是他那神情引起的一阵恼恨,却使她精神振作起来,恢复了力量。她一把从他手里把扇子夺了过来。
“我没什么不舒服,”她尖刻地说道,“不劳你费心把我的头发扇乱。”
“斯佳丽,亲爱的!白瑞德船长,请你多多包涵。她——只要一提到可怜的查利的名字,就控制不住自己——也许,总之,今晚我们本不该到这里来。你瞧,我们都还穿着丧服,所以对她刺激太大——这音乐和欢乐的气氛,可怜的孩子。”
“这我完全理解,”他装得很庄重的样子说道,可是等他转过身去,朝媚兰那甜蜜忧郁的眼睛深处注视了片刻之后,他的神情就变得温和起来,还带着勉强的尊敬,“我觉得你是位勇敢的小妇人,威尔克斯太太。”
“没有一句话提到我!”斯佳丽愤怒地想。媚利显得有点羞惭不安,微笑着答道:
“哪里,不,白瑞德船长!医务会不得已才叫我们来管这个摊位,因为到最后关头——你要一个枕套吗?这个挺漂亮,上面绣着一面旗子。”
她转过身去招呼摊位前的三位骑兵。顷刻间,媚兰觉得白瑞德船长这个人挺不错。然后她又在想,倘若在她的裙子和柜台外面那只痰盂之间除了薄棉布之外,还有些更实在的东西该有多好。因为那些身上沾着琥珀色烟草油的骑兵们,他们购物的目标并不像他们的长马枪那样射击得准确无误的。随后又有不少顾客向她拥来,她就把白瑞德船长、斯佳丽和柜台外的痰盂统统忘掉了。
斯佳丽静静地坐在凳子上打扇子,连头也不敢抬,希望白瑞德船长早点回到自己的船上去。
“你丈夫死了很久了吗?”
“噢,是的,很久了。快一年了。”
“我敢说,就像是过了万世了。”
斯佳丽不明白“万世”是什么意思,可是她觉察到他声音里有一种挑逗的意味,于是便什么也没说。
“你们婚后生活有多久?请原谅我这样问,因为我已经很久没到这个地方来了。”
“两个月,”斯佳丽勉强地答道。
“可真是一场悲剧,”他继续平心静气地说道。
该死的东西,她激烈地想着。要是换了别人,我尽可以板起脸来叫他走开。可是他晓得艾希礼的事,也晓得我不爱查利。这样,我的手等于被捆住了。于是她只好不开腔,低下头,看着手中的扇子。
“你这是第一次参加社会活动吗?”
“我知道看起来很不合适,”她急忙解释道,“可是这个摊位本来是归麦克卢内家的姑娘照管的,后来她们被叫走了,又没有人代替她们,所以媚兰和我——”
“为了南方的大业,任何牺牲都是值得的。”
怎么,埃尔辛太太也是这么说的,可是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味道就有点不一样。她真想回敬他几句,话到唇边,终于克制住了。她毕竟不是为了什么大业,而是因为坐在家里闷得发慌才来的。
“我常常在想,”他若有所思地说道,“我们这种悼念制度,这种让女人披上黑纱、一辈子幽禁起来、不许她们有正当的娱乐的做法,是跟印度的刹蒂一样野蛮的。”
“沙发?”
他大笑起来。斯佳丽因为自己的无知羞红了脸。她最恨人家使用她所不知道的字眼。
“在印度,男人死了不是埋掉,而是用火烧掉。她们的妻子得爬到柴堆上去,跟他一起烧掉。”
“多可怕!她们为什么要这样?难道警察就一点也不管吗?”
“当然不管。一个寡妇若是不自焚殉夫,就会遭到社会唾弃。所有的上等太太都会议论她,说她不是有教养的女人——就跟那些坐在角落里的上等太太一样,她们倘使看见你穿着红裙子在这里领跳苏格兰舞,包管要议论你。照我个人看来,比起我们可爱的南方把寡妇活着埋掉的习俗,那印度的刹蒂要人道得多。”
“你怎么敢说我被活埋了呢!”
“唉,捆在寡妇身上的锁链,人们将她们捆得多紧啊!你以为印度的风俗野蛮,那么假如今晚邦联不需要你来,你敢不敢到这里来露面呢?”
斯佳丽对这类性质的辩论,总是弄不清楚的。他的论点就更叫她弄不清楚,因为她觉得他的话似乎有道理。不过现在她觉得驳倒他的时候到了。
“我当然不会来。要不我就是——嗯,就是不敬重——就显得我不爱——”
他嘲讽的眼神说明这话引起了他的兴趣,等她说下去,可是她却不说了。他知道她不爱查利,她接下去该说的好听的假话当然是瞒不过他的。一个人倘若不是上等人,和他打交道可真是件可怕的事。上等人对女人说的话总是装出相信的样子,哪怕他明知道她在扯谎。这就是南方的骑士精神。上等人总是遵循骑士的规矩,不说不该说的话,不会叫女人难堪。可是这个家伙似乎全不管这一套,显然喜欢讲一些从来没人谈起过的事情。
“我在洗耳恭听呢。”
“我觉得你这个人非常讨厌,”她说道,无可奈何地垂下了眼睑。
他往柜台里俯身过去,嘴巴几乎碰到她的耳朵,活像一个舞台上的难得到典雅娜圣殿去的坏蛋角色,嘶嘶地说道:“别害怕,好太太,你那见不得人的秘密我保证不会泄漏出去的!”
“唷,”她激动地低声说道,“你怎么可以这样说话!”
“我不过是想叫你放心罢了。你要我怎么说,是不是要我说:‘听我的,美人,要不我就一股脑儿全都捅出去了’?”
她勉强地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见他那神情就像个淘气的孩子。突然她大笑起来。这些毕竟全是无聊多余的,毫无意义。他也大笑起来,而且笑得非常响,惊动了角落里的几位陪护人。她们把目光投向这里,看到查尔斯·汉密尔顿的寡妇和一个谁也不认识的陌生男人谈得这样开心。便颇不以为然地交头接耳起来。
米德大夫登上乐队台,伸出双手叫大家安静。这时响起了一阵低沉的鼓声,许多人喊出“嘘!嘘!”的声音。
“我们大家应该向这些漂亮的太太们表示感谢,”他开始说道,“由于她们的爱国热忱和辛勤工作,不仅使这次义卖会得到经济上的成功,而且把这间简陋的大厅布置成一个可爱的亭园,一座招待我们这么多漂亮姑娘的怡人的花园。”
大家鼓掌表示赞同。
“这些太太们作出了最大的奉献,花费了大量的时间,用去了大量的工夫。摊位上这许多美丽的商品,是我们南方女性用她们的巧手做成的,所以更加美丽。”
又是一阵喝彩声。白瑞德一直站在斯佳丽旁边,很随便地靠在柜台上,这时低声对她说:“你看他那样子,像不像一头自以为了不起的公山羊?”
斯佳丽听到他对这位亚特兰大最受爱戴的公民,说出如此大不敬的话来,感到十分震惊,不由得用责备的眼光瞪了他一眼。可是大夫那下巴上不住摆来摇去的灰色胡子,看起来真有点像公山羊,她硬憋住差点儿笑出声来。
“可是有了这些还不够。医务会的好太太们,用她们凉爽的手,减轻了许多额角发烧病人的痛苦,她们从死神手里,救活了许多勇敢的士兵,这些士兵都是最勇敢的,是为了我们的最了不起的事业而负伤的。这些好太太们知道我们需要什么。现在我不一一列举了。我们现在需要更多的钱好从英国购买药品。今晚,这里有一位无畏的船长,一年以来,他成功地冒着偷越封锁线的危险,给我们运来我们所需的药物,今后他还会继续这样做,他就是白瑞德船长!”
这位封锁线商人虽是突然被将了一军,但还是彬彬有礼地鞠了一躬——这一鞠躬显得有点过分,斯佳丽认为。照她的分析,正因为他完全不把在场的人放在眼里,所以才那么虚伪地彬彬有礼。大家对他的鞠躬报以热烈的掌声,几位太太从角落里伸长了脖子在张望。原来可怜的查尔斯·汉密尔顿的小寡妇正在跟他调情,而查尔斯死了还不到一年!
“我们需要更多的黄金。我现在请求你们拿出黄金,”大夫接着说道,“我现在请求各位作出牺牲,比起我们穿灰军装的勇士来,这种牺牲简直是小得可笑。太太们,我需要你们的首饰。是我要你们的首饰吗?不,是邦联需要。邦联发出号召,我知道谁也不会藏着不肯捐献出来的。玉腕上闪着一枚宝石,酥胸前耀着一支别针,多美,可是牺牲要比所有印度产的宝石和黄金更美。金子拿去熔化掉,宝石拿去卖掉,把钱拿去买药,买医疗用品。女士们,现在有两位受伤的勇士,提着篮子从你们身边走过,请——”一阵暴风雨般的掌声和欢呼声把他没有说完的话淹没了。
斯佳丽第一个念头是深深庆幸自己在居丧期间禁止她佩戴珍贵的耳环和沉重的金项链(这规矩还是罗彼拉德外婆传下来的),以及那上了黑釉的金手镯和石榴石胸针。她见那个小个子义勇兵,用没受伤的一只手臂挽着橡木条篮子,向自己这边的人群巡行过来,那些女人们,有老有少,笑着迫不及待地把手镯卸下,把耳环取下,还故意装着叫痛。她们互相帮着解下项链搭扣,取下别针,不时响起金属相碰撞的声音,以及“等一等,我还没解下来,喏,好了,”的喊声。梅贝尔·梅里韦瑟从肘弯上卸下了一双手镯。范妮·埃尔辛一面减着“妈妈,把我的也给他,好吗?”,一面从鬈发上取下一支祖传重金镶嵌的珍珠发夹。每一件首饰丢进篮子里时,就爆发出一阵掌声和欢呼声。
那咧开嘴的小个子现在来到她们的摊位前面,他臂上的篮子已沉甸甸的,经过白瑞德身边的时候,一只漂亮的金烟盒就毫不在意地被掷进了篮子。小个子走到斯佳丽面前,把篮子朝柜台上一放,她摇摇头两手摊开,表示没有什么可以奉献的。在场的人当中,她是唯一没有东西可奉献的一个,这使她感到尴尬。然后她看到她那只很大的结婚金戒指在闪闪发光。
一时间她感到惶惑,她想回忆起查尔斯的面孔来,回忆起当初他把戒指套在她手指上时的神情是怎样的。可是她的记忆却是一片模糊。每回她想起他来,总会突然感到懊恼。是查尔斯——是他断送了她的一生,使她简直成了一个老妇人。
她猛然抓住戒指使劲一扭,可是没能勒下来,那义勇兵已走向媚兰了。
“等一等,”斯佳丽喊道,“我有东西给你!”她取下戒指,看到篮子里一大堆项链、手表、戒指、别针和手镯,刚想把戒指扔进去,忽然看见白瑞德正抿着嘴露出一丝微笑。她挑战似地把戒指丢进篮子里的首饰堆里。
“哦,亲爱的!”媚兰抓住她的手臂轻声说道,眼睛里闪现出爱和骄傲,“你真是个勇敢的姑娘,等一等——请等一下,皮卡德中尉!我也有点东西给你。”
说罢她动手在拔自己的结婚戒指。斯佳丽知道,自从艾希礼给她戴上这枚戒指以后,它从没有离开过她的手指。也唯有斯佳丽知道,这枚戒指对她说来是多么宝贵。好不容易才拔了下来,她又放在手心里紧紧地攥了一会儿,然后才轻轻地放到首饰堆上。两人站着目送那义勇兵朝角落里的老太太们走去,斯佳丽的表情是反抗,媚兰却比流泪还要可怜。她俩的表情被站在她们身旁的男人看得一清二楚。
“倘若不是你那么勇敢这样做的话,我是没有勇气这样做的。”媚利说道,用手臂抱住斯佳丽的腰,把她温柔地紧紧搂住。此刻斯佳丽真想把她推开,像杰拉尔德感到烦躁时那样,用足力气大喊一声,“看在上帝的面上!”可是她瞥见白瑞德的眼睛,便勉强发出苦笑。令她恼火的是,媚利没有一次不把她的心意领会错了——不过这比猜出她的真情也许又要好得多。
“多么美好的行为,”白瑞德温和地说道,“你们的牺牲足以使穿灰军服的勇士们精神振奋起来。”
激愤的言词已经到了唇边,斯佳丽好不容易才控制住没有说出口来。他说的每一句话都带着嘲讽。她打心底里讨厌这个倚在柜台上不肯离去的家伙。可是他身上又有着某种令人激动的东西,某种热烈的、充满活力的、惊心动魄的东西。她所拥有的爱尔兰人的素质一齐涌上心头,准备迎接他那黑眼睛的挑战,她决心把这家伙的气焰压下去,要胜过他一筹。他知道她的秘密,从而使她处于不利的地位,这使她非常恼怒,所以她得改变策略使他处于不利地位。她竭力克制自己,不把自己对他的看法说出来,嬷嬷常跟她说,要想多捉苍蝇,用醋不如用糖。现在她得逮住这只苍蝇,降伏这只苍蝇,从此他别想再来摆布她。
“谢谢你,”她亲切地说道,假装没听懂他的嘲弄,“像白瑞德船长这样有名的人,今天夸奖我们,真是太荣幸了。”
他仰起头纵声大笑起来——他简直是在嗥叫,斯佳丽心里极为难受地这样想,她的脸又涨红起来。
“你为什么不说真心话?”他故意放低了声音,这样在募集首饰的激动气氛中的首饰碰撞声里,只有她一个人能听得见,“你为什么不说我不是个上等人,是个大坏蛋,要是再不滚开,你就要叫穿灰军服的勇士来对付我了呢?”
尖刻的答话又一次到了唇边,可是她还是英勇地把它压抑住了,只说道,“怎么,白瑞德船长!哪里的话,谁不知道你那么大名鼎鼎,又那么勇敢,又是一位——一位——”
“我对你感到失望,”他说道。
“失望?”
“是的。在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一次重要的见面——我以为终于碰到了一位既美丽又勇敢的姑娘。现在我才知道你不过只是美丽罢了。”
“你是不是说我是个胆小鬼?”她样子像是只竖起羽毛的母鸡。
“一点不错。你没胆量说出你真正的心里话。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想,这是个百万人里难得的一个姑娘,她和一般的小傻瓜不同,那些小傻瓜不管她们的嬷嬷说什么全都相信,而且一切照办,哪怕心里并不愿意。她们把自己的感情,自己的愿望和一些小小的伤心事都用一大套甜言蜜语掩盖起来。我认为:奥哈拉小姐的精神真是难能可贵。她知道自己需要什么,而且敢于直说——或者甚至摔掉花瓶。”
“哟,”她说道,终于发火了,“我现在就把心里话说出来。你要是有点起码的教养,就不该跑到这里来跟我说话。你早该知道我永远不愿再见到你!可惜你不是个上等人!你是个没教养的肮脏东西!你以为你那几条破船逃得过北佬的追逐,就可以有权利跑到这里来嘲讽那些勇敢的男人和为了大业而牺牲一切的女人吗?”
“别说了,别——”他笑着央求道,“你开头说的挺不错,全是真心话,可是别跟我谈什么大业,我已经听够了,而且我敢说你跟我一样,也——”
“怎么,你怎么——”她失去了平衡,刚开口说着,又忙克制住了,见自己差点中了他的奸计,不觉怒火冲天。
“我刚才站在门口一直在观察你,那时你没看见我,”他说道,“我也在观察别的姑娘。她们全像是一个模子里铸出来似的,只有你不一样。从你的脸上很容易看出你的心思。你的心思并没有放在你做的事上面,我敢打赌你想的既不是南方大业,也不是医院。你脸上明明表现出你想跳舞,想寻欢作乐,然而你又办不到。所以你简直要发疯了。你跟我说实话,是不是这样?”
“我再没什么可跟你说的,白瑞德船长,”她尽可能保持礼貌,想借此维持一点已经破碎不堪的尊严。“你不要以为自己是个了不起的偷越封锁线的大商人,因而你就有侮辱女性的权利。”
“偷越封锁线的大商人!别开玩笑。在你把我赶走以前,请你再给我一点点你的宝贵时间。我不想叫一位如此可爱的少有的爱国者,把我对南方邦联大业的贡献有所误解。”
“我不喜欢听你的吹嘘。”
“跑封锁线是我的一桩买卖,它能使我赚钱。我要是赚不了钱,我就不干。你对此是怎么想的?”
“我想你是个唯利是图的无赖——跟北佬一样。”
“完全正确,”他咧开嘴笑着说,“北佬还帮我赚钱。喏,就在上个月我还把船开到纽约港去装了一船货回来。”
“什么!”斯佳丽喊道,她不禁很感兴趣,很兴奋,“那他们的炮不轰你吗?”
“当然不,你真天真!北方也有许多坚强的爱国者,他们不反对把货物卖给南方邦联来挣钱。我把船开到纽约,从北佬的商号里买了货,当然是极其秘密的,然后就回来。有时跑纽约有点危险,我就去拿骚,那些北方爱国者早已把火药、炮弹和环裙为我准备好了。这比跑英国要方便得多。有时把货物运到查尔斯顿或者威尔明顿是有点困难——可是你要是知道一点点金子的神通多么广大,你必定会大吃一惊。”
“哦,我知道北佬很卑鄙,可是不知道——”
“你又何必对他们过于苛求呢?北佬无非卖掉点他们联邦的东西赚几个诚实的小钱罢了。从长远观点看反正无关紧要,结果是一样的。他们知道南方邦联终究会完蛋,何不趁早先赚点钱呢。”
“完蛋——我们?”
“当然。”
“请你走开吧——要不我只好把我的马车叫来,我要摆脱你回家去了。”
“一个激进的小叛徒,”他突然又露齿而笑。他鞠了一躬,悠闲地走开了,把斯佳丽留在那里气得胸口不住起伏。她心里觉得大失所望,就像孩子看到幻影破灭时那样,但她自己又不能作出恰当的分析来。他竟敢把跑封锁线做买卖说得那么诱人,竟敢说邦联要完蛋,凭这他就该枪毙——像枪毙叛徒那样,她看看大厅里一张张熟识的脸孔,全是那么充满必胜的信心,那么勇敢,那么忠诚,不由得心里一阵冰凉,完蛋?是这些人——不,当然不,这一想法是不可能的,不忠诚的。
“你们两人刚才在悄悄说些什么?”媚兰见顾客已走开,转过身来回斯佳丽:“梅里韦瑟太太一直在盯着你看,亲爱的,你知道她最爱说东道西的。”
“哦,那人真叫人受不了——一点教养也没有,”斯佳丽说道,“至于梅里韦瑟老太太,就由她去说吧。我不能为了让她满意,就得做个呆子。”
“怎么,斯佳丽!”媚兰惊骇地叫道。
“嘘——嘘,”斯佳丽说道,“米德大夫又要宣布别的什么了。”
众人听到米德大夫提高了嗓门,便都安静下来。他首先向乐于捐献首饰的太太小姐们表示感谢。
“现在,女士们,先生们,我要提出一个建议——一个令人惊奇的新建议。有的人或许会觉得诧异,不过我想提醒各位,一切都是为了医院,为了在医院里躺着的伤兵。”
人人都侧着身子向前挤,都在猜想这位稳重的大夫会提出什么样的令人诧异的建议来。
“跳舞马上就要开始了,第一个当然是苏格兰舞,接下去是华尔兹。然后是波尔卡舞、苏格兰慢步圆舞曲、玛祖卡舞,这几种舞都要以一段短短的苏格兰舞来开头。我知道苏格兰舞的领跳,通常要有一番小小的竞争,所以——”他擦了擦额角,向角落里用探询的目光看了一眼,原来他的太太正坐在一群陪护人中间:“先生们,假如你想要和你选中的女士领跳苏格兰舞,你就得参加竞争。我现在充当拍卖人,把得到的钱捐献给医院。”
大家摇着的扇子戛然停住了,大厅里响遍了激动的嗡嗡声。陪护人的角落里一片沸腾,米德太太心里委实不赞成这个主意,又很想支持自己的丈夫,显得十分尴尬。埃尔辛太太、梅里韦瑟太太和怀廷太太气得涨红了脸。这时自卫队里忽然发出一阵欢呼,其他穿军服的人立即响应。年轻姑娘连连鼓掌,兴奋得蹦跳起来。
“你看这是——这简直是——简直像在拍卖黑奴,是吗?”媚兰低声说道,向那严阵以待的大夫疑虑地瞪了一眼。在此之前,她一直把他当作一个完人看待。
斯佳丽没有答话,她两眼闪烁着,心里却隐隐作痛。假如她还是当年的斯佳丽·奥哈拉,穿着苹果绿的衣服,胸前飘着深绿的丝绒飘带,云鬓上插着晚香玉——领跳苏格兰舞的肯定是她。不错,肯定是!成打的男人会抢着捐钱给医生,争着和她跳舞。可是,唉,她不得不违心地坐在这里:做一朵壁花,眼睁睁看着范妮或梅贝尔去领跳第一曲苏格兰舞,做亚特兰大的美人!
骚乱中忽然响起了小个子义勇兵的声音,带着明显的克里奥尔41口音:“我可不可以——捐二十块钱请梅贝尔·梅里韦瑟小姐跳舞。”
梅贝尔羞红了脸伏在范妮肩上。两个姑娘咯咯笑个不停,把脸埋在彼此的脖子里。接着有人高喊别的名字,愿出更高的价钱。米德大夫又微笑起来,毫不理会坐在角落里的医务会太太们的低声的牢骚。
梅里韦瑟太太在刚开始的时候,就明白无误地大声宣称她的梅贝尔绝不会参与这种行径。可是后来梅贝尔的名字叫的次数最多,价钱也上升到七十五块,她的抗议声也就渐渐低沉下去了。斯佳丽两肘搁在柜台上,当她看到那激动欢笑的人群手里都拿着成把的邦联钞票在乐队台前挤来拥去时,她眼睛里几乎要冒出火来。
现在大家就要去跳舞——除了她和那些老太太。大家都快快活活,只有她例外,突然她看见白瑞德正站在米德大夫前台下,她还没来得及变换脸上的表情,他已经看见了她,只见他把眉毛向上一扬,嘴角往下一拉。斯佳丽忙把下巴翘起,转身不去理睬他。可是她忽然听见有人高喊她的名字,——那声音压倒了所有其他乱哄哄喊叫的名字,清清楚楚是查尔斯顿口音。
“查尔斯·汉密尔顿太太——一百五十块——金元。”
一听见这个数字和这个名字,人群立即唰地静了下来。斯佳丽大吃一惊,几乎动弹不得。她两手捧着下巴坐着不动,由于惊慌眼睛睁得大大的。人人都转过来瞅着她。她看见米德大夫从台上俯下身子,在白瑞德耳边说了些什么。也许是跟他说她正在居丧,不便参加跳舞。她又见白瑞德懒散地耸耸肩膀。
“另外请一位姑娘,怎么样?”大夫问道。
“不,”白瑞德清楚地答道。他的目光毫不在乎地扫过人群,“我就请汉密尔顿太太。”
“我跟你说过不行,”大夫急躁地说道,“汉密尔顿太太不肯——”
斯佳丽听见一个声音,起初竟不知道是她自己喊出来的:
“我肯的!”
她忽地跳起身来,她的心捶得咚咚直跳,跳得她怕自己无法忍受,她的心在捶个不停,因为她又要成为众人注目的中心,成为最受人羡慕的姑娘,而且最妙的是,她又有机会跳舞了。
“哦,我不在乎,我不在乎她们会怎么说!”她低声说道,心中一阵狂喜。她把头一仰,快步走出摊位,两只脚跟碰得像敲响板,手中的黑绸扇啪的一声全部展开。顷刻之间,她看见媚兰的不敢置信的神情和陪护人难堪的脸色,她也看到女孩子们的烦躁不安和士兵们的热烈赞赏。
随后她来到舞池,白瑞德从人群中向她走来,脸上闪着嘲弄的微笑。可是她不在乎——哪怕他是阿贝·林肯本人她也不在乎!她又要跳舞了,她要领跳苏格兰舞。她给他行了个低低的屈膝礼,脸上闪着灿烂的微笑,他就一手搁在胸前,鞠了一躬。利瓦伊先是十分惊骇,但很快清醒过来,大声嚷道:“选好舞伴,准备跳苏格兰舞!”
于是乐队奏起最佳的苏格兰舞曲《迪克西》。
“你怎么竟敢叫我如此引人注目,白瑞德船长?”
“可是,我亲爱的汉密尔顿太太,你明明是很想引人注目的!”
“你怎么当着众人的面叫喊我的名字?”
“你本来可以拒绝不答应的。”
“可是——我是为了我们的事业——我——你出了那么多金元,我不该光为自己着想。你不要笑好不好,每个人都在看着我们呢!”
“他们反正是要看的。你不要拿大业做幌子来骗我。你心里想跳舞,我就给你一个机会。这个进行曲是苏格兰舞中的最后一种舞步,是吗?”
“是的——真的,现在我得停止跳舞坐下来了。”
“为什么?是不是我踩你的脚了?”
“没有——不过他们会议论我们。”
“你真的在乎吗——打心底里?”
“嗯——”
“你又没犯什么罪,不是吗?为什么不跟我跳华尔兹呢?”
“可是如果妈妈——”
“依旧吊在妈妈的围裙带上。”
“你这人真卑鄙,总是把美德说成愚蠢。”
“其实美德和愚蠢本来是一码事。对别人的议论,你到底在不在乎?”
“不——不过——好吧,不谈这些。谢天谢地,华尔兹总算开始了。苏格兰舞总是叫我透不过气来。”
“不要回避我的问题。别的女人说的话,你是不是放在心上?”
“好,如果你一定要逼我说——我不放在心上,不过一般人都认为女孩子是会放在心上的。反正今天晚上我不在乎。”
“好极了!现在你开始为你自己着想而不是让别人来代替你想了。这就是智慧的萌芽。”
“噢,不讨——”
“你受人家的议论,若是像我受到的同样多,你就会知道这种议论丝毫不足介意。你不妨替我想想,查尔斯顿竟没有一户人家肯接待我。尽管我对我们神圣的正义的事业作了贡献,但也无济于事。”
“这真可怕!”
“噢,一点也不。只有到你失去了名誉的时候,你才会知道名誉是一个多么沉重的负担,你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自由。”
“你这样说真是可耻!”
“是可耻,然而却是事实。倘若你有足够的勇气——或者足够的金钱——没有名誉倒也无妨。”
“金钱并不能买到一切。”
“这话你一定是听别人说的。这种陈词滥调你自己肯定是想不出来的。你说有哪一种东西是用钱买不到的?”
“噢,嗯,我说不上来——金钱无论如何买不到幸福和爱情。”
“通常它能买到。即使买不到,也能买到最好的代用品。”
“你有很多的钱吗,白瑞德船长?”
“多么没教养的问题,汉密尔顿太太。我真没想到。不过,是的,我很有钱。像我这样一个在很年轻的时候就弄到一文不名地步的人,现在我已干得很不错了。我有把握在封锁线上挣到一百万。”
“哦,你不能!”
“嗯,我能的!当一个文明在毁灭的时候,跟一个文明在创建的时候一样,可以弄到大钱。可惜这一层道理,大多数人似乎都一无所知。”
“你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你的家庭和我的家庭,以及今晚在座每一个人的家庭,都曾经在把茫茫荒野变成文明世界的时候发了家。这叫做帝国的创建。在帝国创建时可以挣到大钱。可是,在帝国毁灭的时候,却可以挣到更多的钱。”
“你谈的是什么帝国?”
“就是我们在这里生活的这个帝国——也就是这个南方——这个邦联——这个棉花王国——它正在我们脚下崩溃。可惜大多数人都是笨蛋,看不到这一点,也不懂得乘机利用这种崩溃成造成的局势。可是我要从帝国的毁灭中发财。”
“那么你真的以为我们会完蛋吗?”
“当然。为什么要做鸵鸟呢?”
“哦,啊,这些事真叫我厌烦。白瑞德船长,你不能说点有趣的事吗?”
“假如我说你的眼睛就像金鱼缸里面满是碧清的绿水,那一对鱼儿浮到水面上来就像你现在这样,你真是无比地美丽,你感到高兴吗?”
“哦,我不喜欢那样……你听那乐章是不是很华丽?哦,这华尔兹我简直可以永远跳下去!我不知道我想跳华尔兹竟想得这么入迷!”
“你是我所搂过的最美的舞伴。”
“白瑞德船长,不要搂得这样紧。大家都在看着呢。”
“倘使没人看着我们跳舞,你是否介意呢?”
“白瑞德船长,你怕是忘乎所以了。”
“一点儿也不。搂着你的时候,我怎么会忘乎所以呢?……那是支什么曲子?是一支新曲吗?”
“是的。很神圣,对吗?是从北佬那里弄来的。”
“叫什么名字?”
“《当这场残酷的战争结束之时》。”
“歌词是怎么样的?唱给我听听。”
“亲爱的,你曾否记得,
你我上次相会时?
你跪在我脚下,
馨语温存,情意绵绵?
你站在我面前,
身穿灰色军装,意气轩昂,
你面对我的祖国,
发下誓愿:永不相弃。
我徒然孤独而忧伤,
我叹息悲泣,但有何益!
当这场残酷的战争结束之时,
愿我俩还能相见!”
“当然,它原来是‘蓝军装’,我们把它改为‘灰军装’,噢,你华尔兹跳得真好,白瑞德船长。你知道身材高大的人往往跳不好舞,可是,不知到哪年哪月,我才有机会再来跳舞呢。”
“要不了几分钟。下一场苏格兰舞我还要邀你伴舞——还有下一场和再下一场。”
“哦不,我不能跳了!你也千万不要跟我跳了!我的名誉要给毁了。”
“你的名誉现在已经像块破布了,再跳一场又有什么大不了,等我和你跳了五、六场舞以后,我也许会给别的男孩子一次机会,不过最后一场舞我一定要跟你跳。”
“噢,好吧。我知道我是发疯了。不过我不在乎。人家爱怎么说就怎么说。我坐在家里厌烦透了。我要痛痛快快地跳个——”
“并且不穿这套黑衣服,怎么样?我讨厌丧服。”
“哦,丧服我可不能脱掉——白瑞德船长,你不要搂得我太紧,你再这样我要生气了。”
“你动气时候的模样儿最动人。我更要把你搂得紧紧的——喏——好看看你是不是真的动气。那天你在十二橡树发脾气摔东西的时候,你不知道你那模样儿多迷人。”
“哦,别说了——你怎么不把它忘掉了呢!”
“不,这是我最珍贵的记忆——一个具有爱尔兰气质的南方娇美人——你知道,你是很有几分爱尔兰气质的。”
“哦,啊,音乐完了,皮特帕特姑妈从后房走出来啦。我知道梅里韦瑟太太一定已经跟她说过了。哦,看在上帝分上,我们赶快到窗口去,望着窗外吧。我不想现在就让她来教训我。她的眼睛睁得像碟子一样又圆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