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斯佳丽摆出主妇的姿态,代替母亲主持了那顿晚饭,可是她心里一直翻腾起伏,老想着听到的有关艾希礼和媚兰的可怕消息。她渴望母亲早点回来,因为母亲不在她摆脱不掉孤独和失落感。斯莱特里一家子和他们那缠绵不休的病患,有什么权利偏偏在她斯佳丽最需要母亲的时刻,要埃伦去照顾他们呢?

这一餐晚饭的气氛始终沉闷无趣,杰拉尔德直着嗓门在斯佳丽耳边高谈阔论,叫她简直无法忍受,他早已把刚才和斯佳丽的谈话忘记得干干净净,径自大谈起萨姆特要塞的最新消息来,还不时用拳头敲击桌子,在空中挥舞手臂。杰拉尔德主宰饭桌上的谈话,这已形成习惯。斯佳丽通常只是想自己的心事,不去理会他说些什么。可是今晚,尽管她随时留神外面的动静,想听到车轮的声音预示母亲归来,却怎么也排除不开她爸的噪音干扰。

当然,她不打算把沉重的心事向妈妈倾诉,因为埃伦要是知道女儿为了一个已和别的女孩子订婚的男人害相思,准会大吃一惊而心里难过。现在她生平第一次陷入了不幸的深渊,急于想要母亲陪伴在身边,只要有埃伦在,她就会有一种安全感,再糟的事情也似乎会变得好些。

她听见外面传来吱吱嘎嘎的车轮声,便猛地站起身来,可是马车却转过屋角,到后院去了,她重新颓然坐下。这必定不是埃伦,她每回都是在前门下车的。在黑暗的院子里,响起了一阵黑奴激动的胡叫和尖声的欢笑。斯佳丽从窗口望出去,只见刚从屋里出去的波克,手里举着烧得通明的松枝,照着几个人从车上下来,却看不清是谁。只听见笑语声在夜空中此起彼伏,欢快、亲切,无拘无束,有的深沉柔和,有的震颤动听,随后是拖沓的脚步声从后面的楼梯进入通向主楼的过道,在饭厅门外停了下来。一阵耳语声以后,波克走进来了,他平时那股沉着的样子不见了,两眼骨碌碌乱转,露出一排雪白的牙齿。

“杰拉尔德先生,”他喘着粗气喊道,满面春风,是个得意的新郎。“你新买的女人来啦。”

“新买的女人,我没有新买过什么女人,”杰拉尔德说道,装出动怒的样子。

“你买的,杰拉尔德先生!她就在外面,想和你说句话,”波克咯咯地笑着回答,激动地搓着双手。

“好吧,把新娘子带进来吧,”杰拉尔德说道。波克转过身子,朝过道里招招手,那刚从威尔克斯种植场转卖到塔拉来的女人走了进来,她十二岁的女儿紧跟在身后,扭扭捏捏地躲在妈妈宽大的印花布裙子后面。

迪尔西身材高大,腰板挺直,一张呆板的古铜色脸上没有一丝皱纹,叫人猜不透她的真实年纪,那模样说她像三十岁乃至六十岁都未尝不可。她身上的印第安人血统的特征,比她的黑种人的痕迹更加明显。红色的皮肤,狭而高的前额颧骨突出,鹰钩鼻,鼻尖扁平,下面连着黑种人特有的厚嘴唇,明摆着是两个不同种族的混血儿。她神态自若,走路时风度胜过嬷嬷,因为嬷嬷的风度是培养出来的,而迪尔西是生来就有的。

她说话时发音不似大多数黑人那样含糊不清,并且她比较慎重地斟酌她的用语。

“晚上好,几位小姐。原谅我打扰你啦,杰拉尔德东家。我是来谢谢你把我连同我的女儿都买下了。不少东家只肯买我,不肯同时买我的普里西,我真谢谢你,这下我不用为孩子牵肠挂肚了。我会好好干活,让你知道我不是一个忘恩负义的人。”

“嗯——嗯,”杰拉尔德清了清嗓子。他叫人当众点破做了好事,反而有点局促不安起来。

迪尔西把身子转向斯佳丽,眼角皱起,似带笑意。“斯佳丽小姐,波克跟我说,是你再三劝杰拉尔德先生把我买下的,所以我打算叫普里西当你的贴身侍女。”

她把手伸到背后把小女孩拽了出来。她是个棕色的小东西,两条皮包骨的细腿,像小鸟的腿一样。头上扎了好多条小辫子,用线绕起来,一根根翘在脑后。一双机灵敏锐的眼睛,像是什么都瞒不过她,脸上却装出一副木然的神情。

“谢谢你,迪尔西,”斯佳丽答道,“不过我怕嬷嬷有意见不答应。我打生下来的时候起就是她来侍候的。”

“嬷嬷上了年纪啦,”迪尔西说道,她那若无其事的语调要是给嬷嬷听见了,准会大为光火。“她是个好嬷嬷,可是你现在是位大小姐了,得有个称心的使女。我的普里西侍候因迪小姐已经有一年了。她会做针线,会帮小姐梳头,就像大人一样。”

普里西听她母亲说着,忽然朝斯佳丽行了个屈膝礼,还咧开嘴朝她笑了笑。斯佳丽不禁也咧嘴回了她一笑。

“真是个乖巧的小东西,”她想道,随即大声说:“谢谢你,迪尔西,且等妈妈回来再商量吧。”

“谢谢你,小姐,晚安。”迪尔西说罢,带着孩子轻轻走出房门,波克跟着她们,张罗着。等饭桌收拾干净,杰拉尔德重新开始滔滔不绝的议论,可是这一次他不但完全引不起听众的兴趣,连他自己也觉得没多大味道。尽管他喧声似雷地预言战争迫在眉睫,还不住反复强调,南方诸州难道还能容忍北佬的侮辱,然而得到的只是几声勉勉强强的“是的,爸爸”,或者“不,爸爸”。卡琳坐在一张矮脚凳上,在大吊灯下津津有味地阅读一本浪漫小说,讲的是一个姑娘如何在她心上人死去以后做了修女的故事。她一面默默地流着泪,一面在心里描绘出自己戴着白色修女帽的动人图景。苏埃伦在她戏称之为“希望之箱”的上面做着刺绣的同时暗自忖度,在明天的野宴上,能不能够用自己的女性温柔——斯佳丽缺少的正是这个——把斯图尔特·塔尔顿从斯佳丽那里吸引到自己的身边来。至于斯佳丽,此时此刻正在为艾希礼而思绪翻滚,心神不宁。

尤其令她心烦的是,爸爸明知道她的心都快碎了,怎么还一个劲地谈北方佬和萨姆特要塞?她和多数年轻人一样,认为在自己伤心的时刻,别人不该如此自私,对她的痛苦无动于衷,照样做各自的事。

她心中好像经受了一场旋风袭击一样,使人感到奇怪的是,饭厅里为什么还是这样安宁?这样丝毫没有变化?那张笨重的红木桌子和餐具柜,那一大堆银餐具,那光滑地板上的鲜艳的碎呢地毯都在它们的老地方,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似的。这本是间舒适安逸的房间,平时晚饭后阖家在这里平静地消磨时光,斯佳丽总是很高兴的。可是今晚她却讨厌见到这房间,若不是怕爸爸大声的诘问,她早就溜走,经过黑暗的过道,到埃伦的小小办公室里去,倒在旧沙发上痛哭一场,把烦恼泄个精光。

那间小小办公室是斯佳丽在整座房子里最喜欢的一个房间。每天上午,埃伦坐在那张大写字台前,记种植场的账目,听监工乔纳斯·威尔克森的报告。埃伦用鹅毛笔记账的时候,全家人就在一旁随意消磨时光。杰拉尔德坐在摇椅上,几个女孩坐在沙发上。那沙发已经破旧不堪,垫子也压得陷下去了,是从前厅搬来放在这里的。此刻斯佳丽真想跑到那里去,把头枕在妈妈膝上,好好地哭上一场。可是妈妈怎么还不回来?

就在这时,外面响起了车轮在砂砾车道上摩擦的沙沙声,随后是埃伦打发车夫的细语声飘进了房间,一家人都急切地抬起头来,只见埃伦匆匆走了进来,她的裙环晃动着,她神情抑郁,满脸倦容,她身上散发出淡淡的马鞭草香囊的柠檬香味,那香味似乎从埃伦衣服的褶皱里飘浮出来,为埃伦所专有。斯佳丽只要一闻到这香味,就会联想起妈妈。嬷嬷跟在她身后,拎着皮包,双眉紧锁,下唇突出。她一面摇摇摆摆走着,一面喃喃自语,有意识地压低声音不让人家听明白她说些什么,可是又要让人家察觉出她有着一肚子怨气。

“对不起我回来晚了,”埃伦说道,把格子披肩卸下来交给斯佳丽,随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脸颊。

埃伦一进来,杰拉尔德顿时像着了魔似的容光焕发起来。

“给那小杂种施洗礼了吗?”他问道。

“施过了,可是他死了,可怜的小东西。”

埃伦说道,“我原来担心埃米也活不成,不过看来她不要紧。”

几个女孩子的脸都转向她,现出吃惊和怀疑的样子。杰拉尔德富于哲理性地摇了摇头。

“依我看,那小杂种还是死了的好,不用说,可怜的,没有爸爸——”

“不早啦,我们做祷告吧,”埃伦打断了他的话头,打断得非常自然。斯佳丽若不是深知母亲的脾性,也一定没有注意到埃伦是有意阻止他说下去。

斯佳丽很想知道埃米·斯莱特里的孩子爸爸究竟是谁,可是她晓得要想从母亲嘴里把真相说出来是不可能的事。她怀疑是乔纳斯·威尔克森。因为她常看见他和埃米两人在夜幕降临的时候肩并肩地在大路上漫步。乔纳斯是个北方佬,单身汉,一个监工,这就使他不可能和当地的上层社会交往,不可能娶上大户人家的千金。他能够接触到的,无非是像斯莱特里之类的贫穷白人罢了。可是又因为他受过的教育要比斯莱特里家高出一筹,他不肯娶埃米做老婆就成为自然而然的事,尽管他经常陪着她在暮色中散步消遣。

斯佳丽叹了口气,她真想知道这个秘密。有许多事情常发生在埃伦的眼皮子底下,可是她就是视而不见,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埃伦对于她认为是不合规矩的事,总是不闻不问,并且教斯佳丽要学她的样,可惜她的这种努力,总是白费力气。

埃伦走到壁炉旁,从炉台上的一只嵌花的小首饰盒子中,取出她的念珠。这时嬷嬷沉着地说道:

“埃伦小姐,你得先吃了晚饭,再做祷告。”

“谢谢你,嬷嬷,可是我不觉得饿。”

“我就去给你弄晚饭,你得吃一点儿,”嬷嬷说罢,愤愤地蹙着额头转身朝厨房走去,只听她喊道:“波克,叫厨子把火拨旺,埃伦小姐回来啦。”

地板在她沉重的脚步下吱嘎作响,她在前面走廊里自言自语的声音越来越响,清楚地传到饭厅里每个人的耳朵里来。

“我不知道说过多少遍,跟贫穷白人打交道不会有什么好处。全是些自私自利、不知感恩的人。埃伦小姐犯不着老去照顾他们,把自己弄得筋疲力尽。他们要是有出息,怎么不弄几个黑人来伺候伺候呢?我早就说过——”

她沿着仅盖有棚顶的露天过道一路朝厨房走去,她的唠叨声随着她的远去而渐渐消失。嬷嬷有一套办法叫主人知道她对每件事情的态度。她懂得她自言自语发牢骚的时候,白人绝不肯降低身份去听黑人讲话。因此不管她说些什么,白人只好装作没听见,哪怕她就在隔壁房间里大嚷大叫。这样一来,她既可以把自己的想法叫每个人都知道,却又不至于受到责骂。

波克走进房里,捧着刀叉、一条餐巾和一只盆子,后面紧跟着一个十岁的黑孩子杰克。他一手在把白外套上的纽扣匆匆扣上,另一手拿着一只苍蝇掸子,那是拿报纸条子扎在一根比他人还要长的芦苇上做成的。埃伦有一只用美丽的孔雀羽毛做成的苍蝇掸子,只是在重大的场合才使用,要不,根据波克、厨子和嬷嬷的看法,一定是家里遇到了什么麻烦事才会用它,因为他们三人始终顽固地认为,孔雀羽毛是倒霉的标志。

杰拉尔德把椅子拉出来让埃伦坐下,这时四个人都向她发动进攻。“妈妈,我新舞衣的花边松了。我明晚要穿着它到十二橡树去的,你帮我缝一下好吗?”

“妈妈,斯佳丽的新衣服比我的漂亮。我穿那件粉红的难看死了。你说她穿我这件,我穿她那件绿的好不好?她穿粉红色的也很好看的。”

“妈妈,我明晚等舞会结束了再回来好不好?我已经十三岁——”

“奥哈拉太太,你信不信——嘘,丫头,小心我拿鞭子抽你们!今天上午凯德·卡尔佛特到亚特兰大去过,他说——安静点行不行,我连自己的声音都听不清了——他说那边全乱了套啦,成天谈打仗,谈民兵操练,谈组建军队。他说查尔斯顿也传来了消息,那边表示绝不能再容忍北佬的侮辱了。”

埃伦在喧嚣声中困倦地笑了笑,按照妇人之道,首先回答丈夫的话:

“要是正派的查尔斯顿人是这样想的,我们这里的人不久也会这样想的,”她说。她有一种根深蒂固的信念,那也是大多数亚特兰大人的信念,就是除了萨凡纳以外,全大陆要数那个小小的海港城市的人最有教养。

“不行,凯琳,你得等到明年,宝贝儿,到那时你可以穿上大人穿的衣服,可以跳到舞会结束,到那时我的漂亮小宝贝就可以痛痛快快乐一阵子啦,别撅嘴,宝贝,你可以参加野宴。记住,在那儿你可以呆到吃完晚饭为止。但是,要呆到舞会结束,你一定得满十四岁才行。”

“把你的舞衣给我,斯佳丽,等做完祷告我替你把花边缝好。”

“苏埃伦,我不喜欢你那腔调,孩子。你那件粉红色的衣服很漂亮,配你的肤色。斯佳丽穿她那件也正合适。不过明天你可以把我的石榴项链戴上。”

苏埃伦站在妈妈身后,胜利地朝斯佳丽皱了皱鼻子。斯佳丽朝她伸了伸舌头。她本想向妈讨那根项链来戴的。她觉得苏埃伦是个叫人讨厌的妹妹,自私自利,喜欢嘀咕,要不是埃伦屡屡制止,斯佳丽早就忍不住要请她吃耳光了。

“噢,奥哈拉先生,查尔斯顿那边的事,卡尔佛特先生还说了些什么?”埃伦问道。

斯佳丽知道母亲对打仗和政治毫无兴趣,并且认为那些都是男人的事,女人反正不会理智地关心的。她问这话的意图,无非是让杰拉尔德有机会发表他的高论,因为埃伦无时无刻不在为丈夫的快乐着想。

杰拉尔德先生开始继续讲他的新闻。这时嬷嬷走来把晚饭放在埃伦面前,一盆烤得金黄的小甜面包,一盆油炸鸡块,一盆热气腾腾的番薯,上面的奶油还在滴着。嬷嬷拧了小杰克一下,那孩子忙站在埃伦身后,慢吞吞地一前一后挥动起苍蝇掸子来。嬷嬷站在桌边,看着埃伦一叉一叉把食物从盘子里送进嘴里,那模样仿佛只要她看出埃伦有不想吃的迹象,就会逼着她把食物硬吞下去似的。埃伦不停地吃着,可是斯佳丽看得出来,她实在太累了,简直食不知味,只是看在嬷嬷的毫不容情的脸上,才勉强一口一口地吞咽下去。

饭终于吃完了,可是杰拉尔德的话才说了一半,他刚说到北方佬的盗贼行径,谴责他们既要解放黑奴,又不肯代他们偿付赎金。此时埃伦站起身来。

“现在我们就做祷告吗?”他不乐意地问道。

“是的,已经太晚啦——怎么,真的已经十点啦,”沙哑钟声刚好轻轻敲了十下。“卡琳早该去睡了。波克,请把灯放下来。嬷嬷,请把我的祷告书给我。”

嬷嬷在杰克耳边用她的沙哑喉咙咕哝了一句,那孩子便把苍蝇掸子放在屋角落里,着手把盆子收拾掉。同时,嬷嬷打开餐具柜的抽屉,把埃伦那本旧祈祷书摸了出来。波克踮着脚尖,伸手抓住链条环,把大吊灯慢慢放下来,直到整个桌面都沐浴在灯光里,天花板退到阴影中去为止。埃伦理了理裙子,在地板上跪下,把祈祷书打开放在她前面的桌子上,两手紧扣放在书上。杰拉尔德在她身旁跪下,斯佳丽和苏埃伦照老样子跪在桌子两侧,把宽大的裙子折起来垫在膝盖下面,这样抵着硬木地板时稍微好受一点。卡琳年纪小,够不着桌子,就跪在椅子跟前,手搁在椅子上,她很喜欢这个位置,因为每回做祷告她都免不了要打瞌睡,用这样的姿势就不会被妈妈看出破绽。

家奴们挨挨挤挤地跪在门口。嬷嬷跪下时禁不住大声哼叫。波克腰板笔挺,像根通条。罗莎和梯纳两个女仆,鲜艳的印花布裙子铺展开来,姿势很优美。厨子又黄又瘦,偏偏顶着一块雪白的破头巾。杰克睡眼惺忪,远远离开嬷嬷跪下,生怕打瞌睡时她来拧他。奴仆们一双双黑眼睛中闪现着期待,因为和主子在一起做祷告是一天里的一件大事。他们对应答祈祷中古奥华丽的词语以及东方式的比喻一窍不通,可是内心却得到一种满足,所以在应答“主啊,发发慈悲吧!”“耶稣,发发慈悲吧!”的时候,都情不自禁地把身体摇晃起来。

埃伦闭上眼睛开始祈祷,声音抑扬顿挫,使人安静,给人慰藉。她感谢上帝保佑她全家主仆幸福安康,此时众人都在黄色的光环下低下头来。

她为塔拉庄园庇荫下的每个人祈祷,为她的父亲,她的母亲,她的姐妹,她三个死去的孩子以及“所有在炼狱中受苦的灵魂”祈祷。随后,她用纤长的手指数着念珠,开始念《玫瑰经》。从每个白人和黑人的喉咙里,似飒飒的和风,响起了应答词的声浪。

“圣母玛丽亚,上帝的母亲啊,请为我们这些罪人祈祷吧,就在现在以及在我们临终的时刻。”

斯佳丽尽管满怀凄楚,强忍着泪水,在这样的时刻,却和往常一样,她还是感到深深的宁静和和平。白天失意的痛楚以及对明天的恐惧消失了,只留下希望。她的这种心情,并不是因为她把心奉献给上帝而得来的。她对信仰宗教,只是有口无心,做个样子而已。这是因为她看到了母亲把虔诚的脸转向上帝的宝座以及上帝的圣徒和天使,为她所钟爱的人祈求幸福。斯佳丽坚信,只要埃伦至诚地为别人向上帝祈求,上帝一定会听她的。

埃伦祈祷完毕,轮到杰拉尔德,他每回祈祷总是找不到念珠,只好偷偷地扳着手指计数。斯佳丽听他单调地低声念着,心却不由自主地想到了别处。她晓得自己该进行自我反省。埃伦告诉她,每天晚上都要把自己的良心彻底检查一遍,要承认自己的种种过错,祈求上帝宽恕她并给她以力量永不再犯。可是斯佳丽反省的却是她自己的感情。

她把两只手掌交叠起来,把脸埋在里面,不叫她妈妈看见。她凄凉地重新想起了艾希礼。他真心爱着的分明是她斯佳丽,为什么偏偏要去娶媚兰呢?而且他明明知道她是深深地爱着他的,为什么存心要叫她伤心呢?

忽然间,一个念头似一颗璀璨的彗星从她的脑际闪过。

“咦,艾希礼怕是不晓得我在爱着他呀!”

这个发现如此出人意料,斯佳丽几乎气吁吁地发出声来。她的思绪似乎一下子凝固住了,直过了一个长长的瞬间,她才清醒过来,飞快地继续想下去。

他怎么会知道?我在他跟前,总是那么正经,那么庄重,一副不容侵犯的样子。他一定认为我对他并没有什么意思,不过把他当作一个普通朋友罢了。对了,所以他一直不敢向我开口。他以为他对我的爱只不过是单相思,所以显得那么——

她的心疾速地回到过去他俩在一起的时刻。她记起有好多次,他看着她的时候,眼里有一种奇怪的神色。他那双灰眼睛,常叫人摸不透他的心思。可是在看着她的时候却是睁得大大的,毫不掩饰的。在他那双眼睛里,明明白白地流露出痛苦和绝望。

“他一定以为我是爱上了布伦特或斯图尔特,要不就是爱上了凯德,因而非常伤心。他大概以为既然得不到我,只好去娶媚兰,好叫他家里的人高兴一点。要是他晓得我爱的确实是他——”

她那善变的情绪从低沉抑郁中一下子上升到幸福的高峰。艾希礼沉默的原因就在这里,他的怪癖行径的原因就在这里,他不晓得我爱他,斯佳丽想到这里,她的虚荣心立刻出来加以支持,使她深信她的判断一定不会错。是的,他只要知道了她爱的是他,就一定会马上来到她的身边。她只要——

“哦!”她欣喜若狂地自忖,手指陷在紧蹙的眉梢间。“我真是个大傻瓜,竟没想到这一层!我得想办法让他知道。他要是知道我爱他,准不会去娶媚兰!绝对不会!”

她忽然察觉到杰拉尔德已经祷告完毕,妈妈正在朝她看着,不觉吃了一惊,连忙开始数她的念珠,念《圣母十遍颂》。她机械地拨动着念珠,声音却很激动,嬷嬷不由得睁开眼睛,搜索地瞟了她一眼。她做完祷告以后,接下去是苏埃伦,然后轮到卡琳。其间那闯入斯佳丽脑海里的美妙的新念头,始终不断地在驰骋着。

即使到了现在,也还不算太晚!有的人临到结婚的时候,忽然和第三者私奔了,这是常有的事。何况艾希礼甚至连订婚还没有宣布!对,时间充裕得很!

如果艾希礼和媚兰之间并没有爱情,仅仅是多年以前有过诺言,那么为什么不可以打破诺言,回过头来和自己结婚呢?如果他知道她斯佳丽爱的是他的话,肯定会这样做的。所以她得想办法叫他知道。她一定能够想出办法的!到那时——

斯佳丽猛然从欢乐的梦幻中惊醒过来,发觉自己忘了对上帝的应答,母亲正用责备的眼光瞧着她。她忙把心思拉回到祈祷上来,一面睁一睁眼睛,迅速地朝房间四处扫视了一遍。跪着的众人,柔和的灯光,黑奴摇晃的暗影,以及她所熟悉的一切物品,那些在一小时以前,令她十分讨厌的东西,一下子染上了自己的感情色彩,房间重新变得可爱起来。她永远不会忘记这样的时刻,这样的景象!

“最最虔诚的圣母玛利亚,”母亲吟诵起来。现在到了开始念“圣母玛利亚祷文”的时候,埃伦用柔和的女低音领了一句赞语,斯佳丽顺从地应答道:“为我们祈祷吧。”

斯佳丽从小时候起,每天这个时刻,就是她崇拜母亲,而不是崇拜圣母的时候。这未免有点亵渎神圣,可是每逢她闭着双眼,重复着古奥的词语时,浮现在她心头的,却不是天上的圣母,而是埃伦那仰起的脸。“患病者的保健人”,“智慧的源泉,”“罪人的托庇”,“神秘的玫瑰”12——这些词语,正因为是奉献给埃伦的,才显得如此美妙。可是今晚,她因为心情亢奋,感觉到整个祈祷过程,那些轻轻的吐词低低的应答,有一种她从未感受过的美。她从心底迸发出对上帝的感激,感激上帝为她脚下开辟出一条通道,一条使她脱离苦海,投向艾希礼怀抱的通道。

随着最后一声“阿门”,大家站起身来,身子都不免有点发僵,嬷嬷是由罗莎和梯纳两人使劲搀扶才站起来的。波克从壁炉架上取下一根长纸捻子,在灯火上点着后走到过道里去。在螺旋形的楼梯对面放着一只胡桃木餐具柜,因为体积太大,没拿到饭厅里去用。柜顶上放着几盏灯和一排蜡烛台,上面插着蜡烛。波克点亮一盏灯和三支蜡烛,然后以皇家侍从长给国王和王后引路进入寝室的庄严神态,高高地把灯举过头顶,照着大家走上楼梯。埃伦挽着杰拉尔德的臂膀,跟在波克后面,随后是三个女孩子,人手一支蜡烛,跟着上楼。

斯佳丽进了自己的房间,把烛台放在五斗橱上,然后伸手到黑暗的壁橱里去摸她那件需要缝缀的舞衣。她把舞衣搭在肘弯上,轻轻地穿过走廊。父母卧室的门微微开着,她刚要敲门,忽然听见埃伦的说话声,声音很低,可是很坚决。

“奥哈拉先生,你得把乔纳斯·威尔克森打发掉。”

杰拉尔德勃然发作道:“那叫我到哪里再去找一个监工能够像他那样从不把我当作童稚耍花招的?”

“你得把他开除掉,马上开除,就在明天早上,大个子山姆当工头干得不坏,可以暂时代理,你再慢慢设法另外雇个监工。”

“啊,哈!”里面响起了杰拉尔德的声音,“我明白啦!这个宝贝乔纳斯原来是那孩子——”

“你非得把他开除不可。”

“那么说,他就是埃米·斯莱特里的孩子的爸爸啰,”斯佳丽想道,“是呀,一个北方佬和一个贫穷白人家的女儿还能干出什么好事来?”

斯佳丽懂事地略等片刻,待杰拉尔德气急败坏的话音逐渐消逝后,才轻轻敲门进去,把衣服递给埃伦。

等到斯佳丽脱衣上床,吹灭了蜡烛的时候,她已经把明天计划中的每一个细节都设想好了。计划本身很简单,因为她像杰拉尔德一样,遇事一心一意,目标坚定,总想通过最直接的方法达到目的。

首先,她要像杰拉尔德吩咐的那样,摆出一副“高傲”的架势。从她进入十二橡树那一刻起,就要表现得最最无忧无虑,精神昂扬,不能叫人看出她曾经为了艾希礼和媚兰的事而沮丧过。她要和每一个男人调情,虽然这样可能对艾希礼很残酷,但是却能使他更加爱慕她。她要对每一个达到婚龄的男孩都不放过,从长着姜黄络腮胡子的弗兰克·肯尼迪——他是苏埃伦的意中人——到媚兰的弟弟,那个腼腆斯文的查尔斯·汉密尔顿。那些人会像绕着蜂房的蜜蜂一样围着她团团转。毫无疑问,艾希礼会撇下媚兰,加入他们的行列。然后她要设法运用策略摔开众人,只和艾希礼在一起,单独呆上几分钟。她希望事情最好这样进行,要不就比较棘手了。万一艾希礼不先行动,那么她就非自己采取主动不可了。

一旦他们得以单独在一起,那时他心里一定会想着大家围着她转的情景,一定明白人人都在想得到她的青睐,他的眼里就又会出现忧伤和绝望的神色,于是她会使他愉快,让他知道,虽然她受到众人的追逐,可是在她的心目中,只存在他一个人。她这样说着,既温柔,又端庄,在他看来,必定是一千倍地可爱。当然,她要表现得很有身份。她绝不会公然对他说出她爱他那样的话——那样绝不可取。好在怎样向他表白是一个毋需推敲的细节问题。她以前曾经应付过类似的场合,她完全可以重演一遍。

斯佳丽躺在床上,沐浴在清幽的月色之中,默默地把设想的情景重温了一遍。她仿佛看到了艾希礼知道她真的爱他的时候,脸上显现出惊讶和幸福的神情。她仿佛听到了他的声音,请求她做他的妻子。

当然,她必然会说,她不能答应一个和别的女孩订了婚的人。那时他准会苦苦求她,最后她终于被他说服,然后两人决定当天下午私奔到琼斯博罗去——

怎么,说不定到了明天晚上的这个时刻,她就成为艾希礼·威尔克斯太太了!

她坐起身子,双手抱膝,长时间沉浸在幸福的梦幻之中,她仿佛已经做了艾希礼的新娘,成了艾希礼·威尔克斯太太了。然后,她心里透进了一丝凉意。万一事情并不像她所想的那样?万一艾希礼不请求她和他私奔?她果断地把这个想法从她的心中摒弃掉。

“我现在不去想它,”她坚定地说道,“我现在这样想,只会增加烦恼。我没有理由猜想我不能够如愿以偿——如果他是爱我的话。而我知道他确实是爱我的。”

她扬起下巴。她那眼圈黑黑的,失色的双眼在月光下闪亮着。埃伦从不曾教过她欲望和欲望的满足是完全不同的两码事。生活也没有教会她捷足者未必总能先登。她躺在迷蒙的月色下,勇气倍增地安排着一个十六岁的女孩所能够设想的计划。在这样的年龄,生活中总是充满欢乐,失败似乎不可能发生。若要征服命运,只要有漂亮的农服和洁白的皮肤作武器就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