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伦·奥哈拉今年三十二岁,照当时的标准,已是个中年妇人。她生过六个孩子,只有三个活了下来。她是个高个儿,站着的时候要比她性子暴躁的矮个儿丈夫高出一个头,但她走路时步态文绉绉的,裙环随着摆动,使她的身高看起来并不怎么惹眼。她的脖子纤细圆浑,在黑塔夫绸紧身上衣的衬托下,洁白似乳,老是微微向后仰着,似乎不胜脑后用网结套着的浓发的分量。她的一双微微倾斜的黑眼睛,上面盖着浓浓的黑睫毛,还有她的乌黑的头发,这些是她的法国籍母亲遗传给她的——她的外祖父母则是在一七九一年大革命时从海地4逃出来的。她长而笔直的鼻子,方方的下巴,配着脸颊柔和的线条,显得很温柔,这些是她的父亲遗传给她的,他原是拿破仑部下的一名军人。至于她那矜持而不傲慢的神态,她的优雅、伤感而全无风趣的气度,则形成自她自己的生活经历。

假如她的眼睛里真会发出闪光,她的微笑中真会流露出脉脉温情,她在家人和奴仆听起来柔和悦耳的声音里再带点自然流露的味道,那她很可能真是个引人瞩目的一代佳人。她讲的话是佐治亚州沿海一带的口音,柔和而模糊,元音清脆,辅音柔软,稍稍带点法国腔。她从不厉声斥责孩子,差遣下人,但是在塔拉庄园,谁听见她的声音都会毫不迟疑地照着去做,而她丈夫的怒吼和咆哮却从来没被人当作一回事。

从斯佳丽能记忆的时候开始,她的母亲始终如一:她不论夸奖谁或者责备谁,声音听来都同样柔和甜美;尽管杰拉尔德家每天都有一大堆琐事亟待处理,她的态度总是稳而不乱,讲求实效;她情绪安详,腰板挺直,甚至在她三个男婴先后逝去的日子里依然如此。斯佳丽从来没见过妈妈把背靠在椅背上。她也从来没见到她闲坐着手上没有一件针线活在做,除非是在吃饭的时候,在看护病人的时候,或者在给种植场记账的时候。有客人在场,她就做一点精美的刺绣,平时就拿起杰拉尔德的衬衣、姑娘们的衣裙或者仆人的衣服来做。斯佳丽无法想象,她母亲的手指上要是没戴上金顶针,或者她沙沙走动的身后没有一个黑女孩跟着,会是个什么样子。家中诸如做饭、打扫屋子、给植棉手成批缝制衣服之类的事,都要埃伦一一照料。那黑女孩唯一的任务,就是跟着埃伦在各处走动,把黑黄檀木的针线盒从一个房间带到另一个房间,并把线头清除干净。

母亲办事,从来不曾有过手忙脚乱的时候。不论白天黑夜,只要她在人前出现,那一身打扮总是无可挑剔的。每逢她去参加舞会,会见客人,或者到琼斯博罗去旁听庭审,她常常由嬷嬷和两个女佣侍候,花上两个小时的打扮才能令她满意;不过碰到要紧的事,她梳妆之快却又往往叫人吃惊。

斯佳丽的卧室在妈妈卧室的对面,中间隔开一条过道。她在襁褓中,就常在黎明时分听见光着脚板的黑奴在硬木地板上匆匆跑动的声音,听见在她母亲房门上急促的敲打声,听见那惊惶压抑的噪音,那是黑奴在诉说在那一长列下等人居住的白色小屋里谁家生了孩子,谁家有人生病,或是谁家死了人的消息。到了孩提时期,她常常爬到房门边,从隙缝里朝外窥探,看到埃伦出现在黑暗的房门口,擎着一支忽隐忽现的蜡烛,走了出去。她臂上挽着药袋,头发一丝不乱,上衣的纽扣也没漏掉一颗没扣上。此刻杰拉尔德却没有受到干扰,正在发出均匀的鼾声。

“嘘,轻一点,别吵醒奥哈拉先生,他们还不至于病得要死呢,”这是妈在踮起脚尖走下过道时的低语声,声音坚定亲切,使斯佳丽听了觉得毫不惊慌。

现在,弄明白埃伦夜里出去了,一切平安无事,该爬回床上去好好睡一觉了。

不知有多少次了,为了孩子出生或者病人死亡,忙碌了整整一夜,加以老方丹大夫和小方丹大夫都出诊在外不能帮她一下,可是第二天早上,早餐照样由她主持。只是从她的眼圈上可以看出些许倦意,而她的举止语调仍一如既往。在她的温柔端庄背后,有着坚强的意志,这使得上上下下都为之敬畏,包括三个姑娘和杰拉尔德本人,虽说他宁死也不肯承认这一点。

夜里,斯佳丽有时蹑手蹑脚走到妈妈床边亲亲她的脸颊,瞧见那上唇过短而柔和易为人世伤害感情的嘴巴,不禁产生天真的遐想,这张嘴巴是否也曾有过孩子气的傻笑,曾经在漫漫长夜向亲密的女友倾诉内心的隐秘?不,那不可能。母亲永远是母亲,是智慧的源泉,力量的支柱,是对世上的一切都能作出解答的人。

可是斯佳丽错了。若干年前,萨凡纳城的埃伦·罗彼拉德和那座美丽的沿海城市中所有十五岁年轻的姑娘一样,经常发出无意识的傻笑,也曾和密友在深夜里倾诉衷肠。她只保留着一个秘密,那是发生在比她年长二十八岁的杰拉尔德·奥哈拉闯入她生活中的那一年,也就是她生活中失去了年轻的黑眼睛的堂哥菲利普·罗彼拉德的那一年。当时,那眼睛明亮可爱行为放荡不羁的菲利普离开萨凡纳一去不回,也带走了埃伦心头燃烧的火焰和她的青春,只给那双腿纤弯的矮个儿爱尔兰人留下一只徒有温柔躯壳的新娘。

不过对杰拉尔德说来,这已经足够了。他简直不敢相信真的交上好运,娶上这么个姑娘。当然,他看得出来,姑娘心里失去的是什么。他是个精明人,懂得像他这样一个既无门第、又无财产的爱尔兰人,能够娶上沿海一带算得上最富有显赫人家的小姐,这可说是个奇迹。因为他杰拉尔德是个白手起家的人。

杰拉尔德二十一岁时,从爱尔兰亡命来到美洲。当时爱尔兰人来得很多,有的比他强,有的不如他,有的比他早来,有的比他晚到,都像他一样匆匆而来。他除了船票以外,口袋里只有两个先令的零钱,再就是身上的衣服,因为政府正悬赏要他的脑袋,而他认定自己的脑袋比悬赏的价钱要更贵重一点。一个奥兰治党人5在那个人间地狱6里,无论对英国政府或者对魔鬼来说,都不值一百英镑,但是如果英国政府对于一个遥领地主7的收租代理人的死亡反应如此强烈的话,那就该是杰拉尔德·奥哈尔走为上计而且刻不容缓地拔脚就走的时候了。不错,他的确曾把那个收租代理人称之为“奥兰治党杂种”,但是,按照杰拉尔德的逻辑,那人并不因此就有权可以用口哨吹出《博伊恩河》开头的几小节来侮辱他。

博伊恩战争8已是一百多年以前的事了,但是对于奥哈拉家和他们的邻居来说,其情景犹在眼前,那场战争夺走了爱尔兰人的土地和财富,也毁灭了他们的希望和梦想。斯图尔特亲王在烟尘滚滚中仓皇逃命,让奥兰治王威廉和他万恶的士卒挥刀把忠贞于斯图尔特的爱尔兰人砍倒在地。

由于种种原因,杰拉尔德一家并不把这次争端的不幸结局看得十分严重,但深深感觉到它带给他们的严重后果。多少年来他家因为有反政府嫌疑,一直受英国警察的监视。杰拉尔德并非趁着晨曦朦胧溜之大吉的第一个奥哈拉家的人。他的两个哥哥,詹姆斯和安德鲁——他对他们的印象已经十分模糊了——是两个守口如瓶的人,常常出没在夜深人静的时刻,担负着某种神秘的使命,有时接连几个星期不见人影,叫他母亲担心得要命。有一年,在他们家的猪圈下面,被发现埋有少量枪支,他们便去了美国。现在他们成了萨凡纳的富商。他母亲提起这两个儿子的时候,总是说:“只有慈悲的上帝才知道他们到哪里去了。”可是暗地里却把杰拉尔德送到了他们那里。

离家的时候,母亲在他脸上匆匆吻了一下,在他耳边念了几句天主教的祝词,父亲的临别训诲是:“不要失去自己的人格,不要白拿人家的东西。”他的五个哥哥,个个身材高大,以羡慕而稍稍屈尊俯就的微笑向他道别,因为杰拉尔德在这个身子个个健壮的家庭中不但年纪最轻,个子也是最小的。

父亲和五个哥哥个个身高六英尺开外,体格魁伟。小个儿杰拉尔德,只是到了二十一岁,才知道智慧的上帝答应给他的身高,不会超过五英尺四英寸半了。好在杰拉尔德不是那种因个子矮小而懊丧的人,他从来不认为他的身材会妨碍他去获取他所需要的东西。相反,正因为他短小精悍,才形成了他的性格。他在早年就懂得要想和身材高大的人竞争,就必须具有吃苦耐劳的精神。他果然是个吃苦耐劳的人。

他的几个哥哥全都严厉深沉。他们家永远失去了昔日的光荣传统,在他们身上激起了默默的仇恨并铸成了冷酷的性格。杰拉尔德假如生来体魄结实健壮,兴许会像他家其他人一样,隐秘地活跃于反政府的造反者的行列之中。然而他却如同母亲常天真地说的那样,是个“顽固不化而又喋喋不休的人”。他性烈似火,动不动就要挥舞拳头,很容易被人激怒,这是一眼就可以看得出来的。他昂首阔步地在几个哥哥中间走来走去,像是在巨大的交趾鸡群中的一只爪哇矮脚鸡。他的哥哥都喜欢他,常常亲热地逗着他玩,好听他的大声吼叫,有时拔出大拳头揍他,也无非是让这个小弟弟懂得要守规矩而已。

杰拉尔德来到美洲的时候,所受的教育不多,但他自己却感觉不到,即使有人提醒他,他也不会放在心上。他的母亲曾经教过他读书,教过他写工整的字体。他学算术还算敏捷,他的书本知识上就到此为止。对于拉丁文,他只知道做弥撒时应答的话,他的历史知识只限于爱尔兰人遭受屈辱的故事。除了摩尔9以外,他没念过别人的诗;除了爱尔兰民歌,他不知道有别的音乐。他敬重比他更有学识的人,但并不感到自己有所欠缺。在这块新大陆上,连最无知的庄稼人都能发大财,书本上的东西又有什么用呢?只要体魄健壮,勤劳肯干,在这里就足够了。

就连詹姆斯和安德鲁两人,把他带回萨凡纳的自己的铺子里以后,也并不嫌他缺少文化。他手脚麻利,计算敏捷,很善于做买卖,这就得到了他们的器重。设若他精通文学,熟谙音律,恐怕反而要被他们嗤之以鼻了。在本世纪早期,美国人对爱尔兰移民的态度很友好。詹姆斯和安德鲁开头是从萨凡纳用大篷车装运货物到佐治亚内地去卖,后来发迹起来开了自己的店铺。杰拉尔德跟着他们,不久也渐渐发迹起来。

他喜欢南方,不久就自命为南方人了。南方有许多东西,其中包括南方人,是他所无法理解的;但出于他的脾性,还是按照他自己的理解,打心眼里接受了南方的观念和习俗,诸如打牌、赛马、谈政治,谈决斗程式,谈州权和北佬的种种劣迹,谈奴隶制和棉花种植,对下等白人的鄙视以及对女性过度的殷勤等等。他甚至学会了嚼烟草。他无需学喝威士忌酒,因为他是天生的海量。

然而杰拉尔德终究还是杰拉尔德。他的生活方式和观念改变了,他的举止作风却一如既往——他改变不了,也不想改变。他欣赏那些种植稻米和棉花的庄园主们的优雅风度,他们从长满青苔的庄园王国来到萨凡纳城,骑着纯种马,后面跟着乘马车的风姿同样优雅的女眷,还有大车载着的一批奴仆。但是杰拉尔德怎么也优雅不起来。庄园主们慢吞吞的模糊不清的语音听起来很悦耳,他自己说的话却是一串连珠炮似的爱尔兰土腔。他喜欢他们在处理重大事情时从容不迫的态度。他们能够在一张就要翻开的牌上面,押上一个奴隶、一笔财产、甚至一个种植场;他们能够谈笑自若地画押签字,把输掉的钱支付给赢家,那神态就像是给黑奴几分钱的赏钱一样。可杰拉尔德是个经受过艰难煎熬的人,要他把钱白白丢掉,还要他不发脾气,风度优雅,那是绝对办不到的。沿海地区的佐治亚人是一个生性愉快的民族,他们声调柔和,热情奔放,不带成见,杰拉尔德对之颇有好感。然而在这个年轻的爱尔兰人身上,另有一种蓬勃的生气,他来自一个只有凛冽的寒风和多雾的沼泽的国家,使得他的禀性和生活跟这里疟疾为害的亚热带地区的慵懒的人们迥然不同。

他从这些人身上,学会了他认为是有用的东西,扬弃了其余的一切。他发现玩扑克是南方习俗中最有用的东西,其次就是喝威士忌。杰拉尔德正是由于具备这两种天赋才获得了他的三项宝贵财产中的两项,他的男仆和他的种植场。他的第三项财产是他的妻子,他之能够得到她,靠的是上帝的神秘恩赐。

他的仆人名字叫波克,皮肤黑里透亮,因有一手缝纫的好手艺而得到器重。这是他在一次通宵打扑克中赢来的。他的对手是圣·西门岛上的一个种植场主,此人在玩牌上唬人的本事比起杰拉尔德来毫不逊色,只可惜喝起新奥尔良的朗姆酒来却未免差劲。波克先前的主人后来愿出两倍的价钱把他赎回去,可是杰拉尔德执意不肯,这是他第一个奴隶,是“沿海地区最好的仆人”,是他实现自己远大目标的第一步。杰拉尔德毕生的宏愿就是要做一个奴隶主和拥有种植场的上等人。

他拿定主意不去学詹姆斯和安德鲁的样,成天是无休止的讨价还价,到夜晚还得秉烛打发一串串长长的数字。他强烈地意识到,做买卖的人的社会地位在当地是多么卑微,可惜他的两个哥哥对此并未意识到。杰拉尔德一心想成为一个种植场主。过去他曾经在爱尔兰人的土地上当过佃户,因而如饥似渴地盼着有一片属于自己的、绿油油的土地伸展在眼前。他向往自己的房舍、自己的种植场、自己的马匹、自己的奴仆,目标专一,矢志不移。在他的故土置备田产,要冒两种风险,一种是把庄稼和仓廪吞食掉的沉重赋税,另一种是土地随时会遭到被政府没收的厄运。好在这里是个新的国家,这些都无需担心,所以杰拉尔德迫切要想达到他的目标。然而雄心壮志和使之成为现实并不是一码事。他渐渐发现,佐治亚沿海地区是牢牢地掌握在壁垒森严的贵族阶级手中,使他难以达到拥有土地的目的。

然而掌握命运之手和玩扑克的手艺终于结合起来,给了他那块后来被称之为塔拉的种植场。从此他就从沿海迁居到北佐治亚的高原地带来居住了。

那年春天的一个炎热的夜晚,他坐在萨凡纳的一家酒馆里,偶然听见邻座一个陌生人的谈话,使他不由得竖起了耳朵。那人是萨凡纳本地人,在本州北部地区住了十二年,新近回来,就在杰拉尔德来到佐治亚州以前一年,州政府想把印第安人割让的佐治亚中部广大地区招标种植,为此发行了彩券。那人中标分到了一片土地,建立起种植场来。后来种植场上的屋子失火焚毁,他对那个“可诅咒的地方”产生了倦意,想把它脱手转让为快。

杰拉尔德一直没有放弃做个种植场主的念头,便设法和他相识,当那人告诉他佐治亚州北部一带新近去了大批卡罗来纳人和弗吉尼亚人的时候,他的劲头更足了。杰拉尔德在萨凡纳住的时间已经不算短,知道当地人的看法,他们以为佐治亚州沿海以外的地区,都是些未经开垦的荒地,丛林中还潜藏着印第安人。但在给两个哥哥做生意的时候,他曾到萨凡纳河上游一百海里处的奥古斯塔走过,并曾到该城西部内陆地区的古镇观光,知道那一带和沿海地区一样,都已有人定居。现在听那陌生人的叙述,他的种植场位于萨凡纳西北二百五十英里开外的地方,离开查塔霍契河南面不远。杰拉尔德知道河北面的地域仍然控制在柴拉基人10手中,所以听那人带着嘲讽的口吻,把所谓该处有印第安人骚扰的说法斥之为无稽之谈,又夸说那里的城镇如何繁荣,种植场怎样发达之类的话,不觉大为惊讶。

一小时之后,谈话渐渐冷落下来,杰拉尔德施展和他坦率明亮的蓝眼睛不相调和的诡计,提议玩一局扑克。酒一杯接一杯喝下了肚,夜渐渐深沉,赌客们陆陆续续地放下了手中的牌,最后只剩下他和那陌生人对阵。陌生人押上全部赌注,加上种植场的地契,杰拉尔德也放上他所有的筹码,外加他的钱包。当时假如钱包中装的是他哥哥店铺里的资金,杰拉尔德在次日的晨祷中,也不会受到良心的谴责而忏悔。他明白他需要的是什么。杰拉尔德每当需要一样东西的时候,总是直截了当地去获得它。他对命运的态度是:绝不考虑万一他的对手是个比他高明的赌徒,那么他将如何归还那笔赌本。

“这笔交易你未必上算,我倒可以不必再去给那地方纳税了,”那陌生人看看手中有三个“A”的组牌,叹了口气说道,一面要了笔和墨水来签字。“屋子一年前烧掉了,地里长出了灌木和幼松,不过它归你啦。”

当天晚上,波克扶他上床睡觉时,他郑重其事地对波克说道,“记住,除非你把爱尔兰威士忌酒戒掉,你千万不要把玩牌和喝酒混在一起。”这位仆人想要用爱尔兰土腔对他的新主人颂扬一番,可惜他用那米恩郡和基契的语言混合一起作出的机敏回答,除了他们俩以外,谁听了怕都会觉得莫名其妙。

浑浊的弗林特河水,在两排高高的松树和纠结着藤蔓的黑栎夹峙下静静地流淌,河水像一只弯曲的手臂向杰拉尔德的新土地两侧拥抱过来。杰拉尔德站立在房屋旧址的土丘上,看到那高高的绿色屏障,使人心旷神怡,仿佛是他亲手筑起的篱笆,是他主权的见证。他站在烧得发黑的房屋基石上,俯视通向大路的林阴道,心中喜悦万分,觉得用感恩的祈祷还不足以表达,便起劲地发起誓来。现在这两排阴暗的树木是属于他的。这荒芜的草地,长着开满白花的木兰树和齐腰深的杂草,也是属于他的。这片未经开垦的田野,漫布着幼松矮树,覆盖着红土表层,蜿蜒起伏从四面伸展开去,这也归他杰拉尔德·奥哈拉,所有——这一切就凭着他是个不会被酒弄糊涂的爱尔兰人,凭着他在牌局上孤注一掷的勇气而得来的。

杰拉尔德闭上双眼,面对着寂静的荒凉田野,他仿佛已经重返家园。在他的脚下就要造起粉刷的砖房,大路对面要种上樊篱,圈住肥牛高马。这红土地延伸到山坡下的肥沃的河岸边,在阳光照耀下,将会发出似鸭绒般的白色闪光——那是棉花,一望无际的棉花!奥哈拉家将会从此再度中兴。

杰拉尔德揣着仅有的少量赌本,加上从两个对他不太关心的哥哥那里能够借到的钱,以及用土地抵押得来的一笔可观的数字,买了第一批黑奴来到塔拉,在他设想中的白色砖墙竖立起来以前,暂时独自住在有四个房间的监工屋子里。

他先是清理田地,播种棉花,又向詹姆斯和安德鲁借了些钱,再买了一批黑奴。奥哈拉家是个有宗亲观念的家族,彼此甘苦与共,这并不是出于家族间的友爱,而是从艰难的岁月中,领悟到若要生存,便不得不联合起来一致对外,所以杰拉尔德的哥哥便把钱借了给他。借来的钱他后来不仅如数归还,还照付了利息。杰拉尔德苦心经营,不断吞食邻近的土地,扩大他的种植场,到后来,他所梦想中的白色建筑终于成为现实。

那房子是黑奴建造的,结构笨拙,杂乱无章,耸立在土丘上,俯瞰着一直伸展到河边的绿色牧场。它看起来是座旧房子,完全不像是新建的,但杰拉尔德觉得很称心。一株株曾经目睹过印第安人从它的枝丫下走过的老橡树,用巨大的树干拱卫着房子,它们的枝叶盖过屋顶,形成浓荫。草坪上刈除了杂草,长出了密密麻麻的三叶草和百慕大草,杰拉尔德对之悉心照料,爱护备至。从雪松夹峙的林阴道到黑奴居住的一排排白色小屋,到处弥漫着一种坚实、稳定和永恒的气息,这就是塔拉。杰拉尔德每次从大路上驰过弯道,看见万绿丛中的白色屋顶,心中便非常得意。仿佛每回都是初次见到似的。

这些都是他一手建立起来的,是这个矮小的、精明的、暴躁的杰拉尔德建立起来的。

杰拉尔德和所有的邻居相处得极好,只除了麦金托什和斯莱特里两家,前者的土地和他的土地在左边相连,后者那可怜的三英亩地紧挨着他家右边,就在约翰·威尔克斯的种植场和河道之间的沼泽地边上。

麦金托什家原是苏格兰血统的爱尔兰人,他们的老一辈又全是奥兰治党人,因此,即使他们具有天主教教义中的全部圣洁品质,在杰拉尔德眼里,还是该永远受到诅咒。不错,他们在佐治亚已经住了七十年,而且在那以前,还曾在南、北卡罗来纳州住过一代人,可是他们第一个踏上美洲海岸的祖先是从北爱尔兰的阿尔斯特11来的,单凭这一点,对杰拉尔德来说就足够了。

这一家子个性顽强,缄口如瓶,不和外人交往,通婚范围只限于卡罗来纳的亲戚之间。这里的人通常爱好交际,待人友善,对不具备这种品性的人,不太能够宽容,因此这家人一般说来不得人心。另外据说他们对废奴主义持赞同态度,这就使麦金托什家的形象在人们的心目中更处于不利地位。其实老安格斯本人从来没有解放过一个奴隶,也从没有违反社会惯例把他的黑奴转卖给取道此地前往路易斯安那甘蔗种植场的奴隶贩子,然而谣言仍在传播,而且言之凿凿,似乎确有其事。

“不用说,他是个废奴主义者,”杰拉尔德对约翰·威尔克斯说道,“不过,对奥兰治党人来说,如果一种主义和苏格兰人的固执性格发生抵触,那么这个主义怕就不太容易顺利推行了。”

斯莱特里家又是另一种情况。他们是贫苦白人。安格斯·麦金托什倔强的独立精神还勉强能得到邻人的尊敬,他家却连这一点也得不到。老斯莱特里是个无计谋生、好发牢骚的人,可是他那几英亩薄地,尽管杰拉尔德和约翰·威尔克斯几次三番出价向他购买,他都死死不肯脱手。他的老婆是个头发零乱、面容苍白的憔悴女人,可是生起孩子来总是一年一个,颇有规律,可惜她的孩子个个性子怯懦,生就一副阴沉的脸孔。汤姆·斯莱特里没有黑奴,带着两个大儿子忽冷忽热地耕种那几块棉花地。他老婆和小儿女就照管那个不像样的菜园子。不知怎么的,棉花老是种不好,菜园子也因为斯莱特里太太接二连三地生孩子,生长的菜总不够一家子吃。

斯莱特里不时拖着懒洋洋的步子去到邻居的门廊上,乞讨点棉花种籽好让他播种,或者要一块咸肋条肉,好让他“渡过难关”。斯莱特里意识到邻居们在出于礼貌的现象后面隐藏着对他的蔑视,便把他有限的精力都化作对他们的仇根。他尤其憎恨的是“有钱人家的势利黑奴”。这些黑奴自认为比贫苦白人优越,毫不掩饰对斯莱特里的轻蔑,这很刺伤了他的自尊心,而这些黑奴生活上的保障又引起他的妒忌。这些黑奴和他的拮据生活相比,吃穿都比他强,生病和老年时能够得到照顾。他们还以主人的名门世家和良好声誉引以为荣。相形之下,他斯莱特里是个没人看得上眼的人。

汤姆·斯莱特里本来可以把他的田地以高于市价三倍的价钱卖给任何一位种植场主的。这些人花点钱在他们这个领域里去掉一个眼中钉倒也算不上冤枉。可是他自己就凭着一年收入的一包棉花,加上邻居的施舍,觉得日子满可以打发过去。

杰拉尔德和县里其他人家都能和睦相处,亲密无间。威尔克斯一家,卡尔佛特一家,塔尔顿家和方丹家一看到这个矮个人骑着高头大白马驰上他们家的车道,就会堆着笑脸打招呼,把高脚酒杯拿来,给他奉上一杯波旁威士忌酒,还加上白糖和薄荷。杰拉尔德人缘挺好,孩子们,黑奴,甚至连狗在内,一下子就看出这个举止粗野、大嗓门的汉子有着一颗善良的心,一副乐于助人的软耳皮和一只敞开的钱包。这些,邻居们不久也全知道了。

他每回出现,都会招引一群猎狗嚎叫着迎上来,黑孩子们争先恐后奔过来,抢着帮他牵马,然后咧开嘴巴,局促不安地由他善意地揶揄。白人的孩子吵着要坐在他的膝盖上,他一面在他的膝上颠动着孩子,一面对他们的父兄鞭挞北佬政客的无耻行径。朋友家的千金向他推心置腹地诉说自己的恋爱故事。邻家的男青年不敢对父亲承认自己的赌债,却在他身上找到了一个患难与共的朋友。

“那么说,这笔债你已经欠了一个月了,你这个小无赖!”他总是大声吼道,“我的天,你干嘛不早点向我开口?”

他出言粗俗,早已人所共知,大家都不以为意。年轻人只是驯顺地笑着回答:“我本不想麻烦你,先生,可是我父亲——”

“你父亲是个好人,不用讳言,就是严格了一点。你把这拿去,这件事就不用再提啦。”

种植场主的太太们是最后被征服的,直到一天晚上,威尔克斯太太——就是被杰拉尔德称之为“一位具有罕见的沉默寡言禀赋的了不起的太太”——在听到杰拉尔德的马蹄声得得地向车道远去时,对她丈夫说道:“这人说话粗鲁,人倒真是个上等人。”杰拉尔德至此才算真正为当地的上层人士所承认,认为他是他们中的一员。

他并不知道他几乎花了十年时间方才得到当地人的认可,因为他始终没有觉察到他的邻居们最初对他是侧目而视的。在他的自我感觉中,他一踏上塔拉的土地,就理所当然地属于这个地方的人士。

杰拉尔德四十三岁了,他身材魁伟,脸色红润,活像个狩猎图中打猎的侍从,这时他开始感觉到,塔拉虽然可亲,乡里人虽然好客而真诚,然而还嫌美中不足,他需要一位太太。

塔拉正迫切需要一位女主人。做饭的胖厨子本是管院子的黑奴,因为炊事需要把她提升上来,她至今没有准时开过一顿饭。收拾房间的女仆是从种植场抽上来的,她从没有事先准备好一条干净的台布,家具上尽是灰尘,要是来了客人准是一片忙乱。波克是唯一受过训练的家奴,虽说几年来受杰拉尔德逍遥自在的生活方式的影响,逐渐变得懒散起来,但他担当了仆人的总管。他既然是杰拉尔德的贴身男仆,就把主人的房间整理得整整齐齐。同时他又兼管膳食,一日三餐他也能安排得时式、气派。除此以外,他就概不过问了。

黑奴们凭着绝不会错的本能,都觉察出杰拉尔德具有只会叫不会咬的特点,对此他们就毫不害臊地加以利用。杰拉尔德的喊声震天价响,什么要把谁卖到南方去啦,什么要用鞭子狠狠地抽谁啦,只是从没见过黑奴从塔拉被卖出去过,挨鞭子抽的总共才有过一次,那是因为杰拉尔德打了一天猎以后,有个黑奴没有给他的爱马好好洗刷喂食。

杰拉尔德那双敏锐的蓝眼睛看到了他邻居的家务事处理得井井有条,穿着窸窣作响的衣裙、头发可以滑倒苍蝇的主妇们差遣起下人来总是得心应手。可是他没有看到,一天之内,从洗衣、做饭到缝纫、带孩子,哪一样事不要女主人操心。杰拉尔德只看到外表面结果,而这些结果使他得到了深刻的印象。

一天早上,他打算骑马进城去旁听庭审,波克把他那件心爱的绉边衬衫递给了他。那衣服刚经过女仆的手缝补过,因为手艺太不高明,结果好好的一件衣裳现在只配给他的贴身男仆去穿。由此他感到迫切需要娶位太太了。

“杰拉尔德先生,”波克见杰拉尔德面有愠色,忙把衬衣收拾起来说道,“你需要一位太太,一位身边有许多黑奴可供里外使唤的太太。”

杰拉尔德嘴上骂波克放肆,可心里觉得他的话不错。他需要妻子,也需要孩子,而且,如果不赶快进行,说不定就会为时过晚。可是他不愿像卡尔佛特先生那样不加选择地为他那几个没了亲娘的孩子而把北佬女教师娶来做老婆。他的妻子必须是个上等女人,出自名门望族,她应该像威尔克斯太太那样气度非凡,治理塔拉的本领也应该像威尔克斯太太持家一样地出色。

可是他若想要和当地人家结亲,却存在着两重困难。其一是已属妙龄的女郎为数不多,其二,或者说尤为困难的是,尽管他在这里已经住了十年之久,毕竟是个新来的人,何况来自异邦,无人知晓他的底细。北佐治亚的社会固然不似沿海地区的贵族社会那样拒人于千里之外,可是未必有人肯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一个身世不明的人。

杰拉尔德明白,那些和他一起喝酒打猎、谈论政治的县里人是真心实意地喜欢他,可是谁也不会把女儿许配给他。他不想让人家在晚饭桌上拿他做谈话资料,说某人某人深表遗憾地拒绝了杰拉尔德·奥哈拉向他女儿的求婚。他明白这一点,但并不因此而在邻居跟前产生自卑感,杰拉尔德绝不会对任何人在任何方面觉得自愧弗如。他的婚姻障碍只是出于当地一种古怪的习俗:要想娶别人女儿的人家,必须在本地居住至少二十二年以上,必须拥有奴隶和田地,还得沾染上时行的一些不良习气才够格。

“收拾行李,我们到萨凡纳去,”他对波克说道,“听着,我要是听见你说一声‘嘘’或者‘唏’,我就马上把你卖掉,因为我自己从来没这样说过。”

他本来希望詹姆斯和安德鲁能给他出点主意,也许他们的老朋友中间,有谁的女儿可以许配给他。两位哥哥耐心地听完了他的话,可是爱莫能助。他们在来美洲之前就已结了婚,在萨凡纳没有亲戚。至于他们老朋友的女儿,也都已成了家,有了自己的小儿女了。

“你并不富裕,又没有光彩的门第,”詹姆斯说道。

“我已经挣了些钱,我能够建立起光彩的门第。我不打算随随便便讨个老婆了事。”

“你可真有志气,”安德鲁干巴巴地说道。

不过詹姆斯和安德鲁还是尽自己的力量来帮助杰拉尔德。他们两人年事已高,在萨凡纳颇有声望,有不少朋友。他们把杰拉尔德带到许多朋友家去作客,吃饭,跳舞,参加野餐,这样的生活过了一个月。

“我看中的只有一个人,”杰拉尔德最后说道,“只是在我踏上这块土地的时候,她还没有出世哩。”

“你看中的是谁呢?”

“埃伦·罗彼拉德小姐,”杰拉尔德说道,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其实埃伦·罗彼拉德稍稍倾斜的黑眼睛已经不只是令他倾心而已。她只有十五岁,却有一种令人难解的倦怠神情,杰拉尔德心里虽觉奇怪,却还是迷恋上了她。尤其令他动心的是她的眼神中有些绝望的神色,那神色使他对她比对待世界上任何其他人的态度更加温存。

“你的年纪可以做她的爸爸了!”

“可我还在壮年啊!”他的心被刺痛了。

詹姆斯语气温和地说道:

“杰里,在整个萨凡纳,没有一个姑娘比她更难高攀了。他爸爸出身于罗彼拉德家族,这些法国人生性极其傲慢。她的母亲——愿她的灵魂安息——也出身于名门望族。”

“我不管这些,”杰拉尔德激动地说,“她母亲反正已经去世,老罗彼拉德是喜欢我的。”

“他喜欢你这个人,但是不等于喜欢你做他的女婿。”

“不管怎么说,那姑娘不会要你,”安德鲁插嘴说,“她爱上了她的堂哥菲利普·罗彼拉德,已经有一年了。家里人日夜劝她不要和他来往,她就是不听。”

“他就在本月份已经到路易斯安那去了,”杰拉尔德说道。

“你怎么知道的?”

“我知道,”杰拉尔德答道。他不愿说出是波克给他提供了这条宝贵的信息,也不想说出菲利普之所以到西部去,是受了家庭的压力。“我想她不至于爱他爱到忘不了的程度,她毕竟只有十五岁,不太懂得什么叫爱情。”

“和你比起来,他们怕宁愿要她那浪荡的堂哥。”

可以想见,皮埃尔·罗彼拉德的女儿将要下嫁给本州北部的小个子爱尔兰人的消息传到詹姆斯和安德鲁以及其他任何人的耳朵里的时候,大家是多么吃惊。整个萨凡纳城都在窃窃私语,对悄悄去了西部的菲利普·罗彼拉德议论纷纭,然而没人知晓究竟是怎么回事。罗彼拉德家千娇百媚的小姐竟会嫁给一个红脸膛、粗嗓门的矮个子,而且连这个人的名字,也少有人在姑娘跟前提起过。这真是个难解之谜。

杰拉尔德自己也不十分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只知道出现了奇迹。在他的一生中,只有一次表现出完完全全的谦卑恭顺,那就是在埃伦把她的灵巧的手搁在他的臂膀上,非常真诚却又非常沉静地说“奥哈拉先生,我答应嫁给你”的时候。

罗彼拉德家得悉这个决定犹如五雷轰顶,他们只是部分地知道原因所在,只有埃伦和她的嬷嬷晓得全部内情。那天晚上,姑娘像个心碎的孩子哭了整整一夜,第二天天明起床时,她的主意已定。

事情出在那天白天。嬷嬷怀着预感把一只小邮包递给了她的年轻女主人,那邮包是从新奥尔良寄来的,写在邮包上的地址是个陌生人的笔迹。打开包裹一看,首先出现的是一帧埃伦的小照,她把它扔到地上大哭起来。包里还有她写给菲利普·罗彼拉德的四封亲笔信。另外附有一封短柬,是新奥尔良一位牧师写的,通知她,她的堂哥已经在酒吧间里的一次斗殴中丧生。

“是他们把他撵走的,是爸爸、波林和尤拉莉他们。我恨他们,恨他们所有人。我不要再见到他们,我要离开他们。我要到别处去,在那里我要永远不再见到他们,不再见到这座城市,不再见到任何一个会使我想起——想起——他的人。”

那天夜里,嬷嬷俯身在小女主人的黑发上,自己也哭个没完,快到天亮的时候,才抗议似地说:“不过,亲爱的,你可千万不能那样做!”

“我要这样做。他是个好人。我一定要嫁给他,否则我就到查尔斯顿去进修道院。”

进修道院这一招迫使惶惑不安的皮埃尔·罗彼拉德不得不允诺这门婚事,尽管他心头悲痛万分。他家信奉天主教,他自己却是个虔诚的长老会教徒,要叫他的女儿去做修女,还不如嫁给杰拉尔德·奥哈拉。他无非出身卑微,别的方面并没有什么可挑剔的。

就这样,埃伦去掉了罗彼拉德这个姓,永别了萨凡纳,带着嬷嬷和二十个家奴,跟着她的中年丈夫动身前往塔拉。

第二年,她生下了第一个孩子,照杰拉尔德母亲的名字,取名为凯蒂·斯佳丽。杰拉尔德本想要个儿子,因此未免有点失望,但是手里抱着黑头发的女儿,还是觉得很高兴。他把朗姆酒分发给每一个黑奴,自己也开怀畅饮一番。

假如埃伦对自己仓促嫁给他的事真有个懊悔的时刻,那也不会有人知道,杰拉尔德当然不会。他每回看着她的时候,心里总是得意非凡。埃伦一经离开那座高雅的滨海城市,就把有关它的一切全都抛之脑后。一踩上北佐治亚的土地,这里就成了她的家乡。

她离开了父亲的家,永远离开了那座美丽的粉红色屋子。它是一座高高的精致的法国殖民地式的建筑,外形似一只风帆全张的船,线条犹如女性婀娜的身段,有盘旋而上的楼梯,有花边般纤美的锻铁扶栏。它是座华丽、雅致而又朦胧孤独的房子。

她离开了那优美的旧居,也离开了那个跟旧居有联系的文明高雅的社会。如今她来到一个全然不同的陌生世界,仿佛远涉重洋到了另一个大陆。

北佐治亚地形崎岖,人们生活艰难,她站在兰岭山脚下的高原上极目远望,只见红土丘陵似波涛起伏,巨大的露出地面的花岗岩岩层和高入云空的苍松随处可见。对于她这位在海边长大的姑娘,看惯了布满绿色植被和灰色苔藓的海岛上的宁静莽林的美景,看惯了亚热带骄阳下热烘烘的白色沙滩和一排排点缀着各种高矮棕榈树的长长的平坦的沙地景色,这里简直是一派蛮荒景象。

这里是一个夏天高温、冬季严寒的地方。当地人那一股十足的干劲,是她先前不曾见到过的。他们友善、谦虚、大方,还有其他种种优良品质;但是他们粗犷、强悍,易于动怒。沿海地区的人处世办事,哪怕和自己的世仇决斗,往往从容不迫,若无其事,这和北佐治亚人的剽悍气质刚好相反。沿海地区已变得文明得多,那里的生活清新、活跃、生气勃勃。

埃伦在萨凡纳认识的人,几乎真的都是从一个模子里浇出来的,人人接受传统的观点和传统的生活方式。可是这里的人不尽相同,因为北佐治亚的居民来自不同的地区,有的来自本州各地,有的来自南北卡罗来纳州和弗吉尼亚州,有的来自欧洲和北方。有的人是为了寻求财富,比如杰拉尔德。有时人出身于古老世家,无法忍受先前的生活,因而离乡背井来寻找一个避难所,比如埃伦。另有一些人只是因为祖先开拓精神的血液仍在他们的血管里流动,使他们不愿固守在老地方。

来自不同的地域,有着不同的背景的这群人,给这里带来了不拘礼节的习俗,这对埃伦来说觉得挺新鲜,她始终不太适应。因为她对沿海地区的人在什么情况下会怎么做,能够本能地预料到。她对北佐治亚人的行为规律往往把握不住。

当时美国南方,突然迅猛兴旺起来,势不可当。那是因为全世界都迫切需要棉花,新大陆的这个县恰恰有大片没有利用过的沃土,种植棉花产量很高。因而棉花就成了本地区的脉搏,播种和采摘棉花是这片红土地的心脏在舒张和收缩。从弯曲的田陇上滚滚而来的财富,同时给他们带来了傲气——那建筑在大片绿色矮丛棉株和雪白棉花上的傲气。既然棉花能使他们这一代富裕起来,就必然能使下一代更加富裕!

这种对未来的确信使人们对生活的兴致更浓,劲头更足。他们打心底里热爱生活,对此埃伦无法加以理解。他们有的是钱,有足够的黑奴,有充裕的时间,可以纵情欢乐,事实上他们确实喜欢享受作乐。而且他们从来不曾因为工作太忙而减少一次炸鱼宴会,减少一次狩猎或一次赛马,几乎每个星期都有舞会或野餐。

埃伦永远不能,也不想成为像他们那样的人——因为她保留着萨凡纳人的习性太多了——但是她尊重他们,到后来,对他们的坦率和爽朗还产生了好感。他们胸襟豁达,评价别人也实事求是。

她成了全县最受爱戴的邻居。她是个贤妻良母,是个善良节俭的主妇。她由于内心的创伤本来就想把自己的一切奉献给教会,现在都奉献给了她的孩子、她的家务和那个把她从萨凡纳带出来的男人,是他使她忘记了有关该城的一切,也是他从没有提出过任何令她不愉快的问题。

斯佳丽周岁时,长得健康而壮实,在嬷嬷眼里,简直不像个女孩。埃伦生的第二胎也是个女孩,取名苏珊·埃莉诺,但是大家都叫她苏埃伦。接下去出世的是卡琳,取名卡罗琳·艾琳。然后,她还生了三个男孩,不幸在学会走路之前他们先后都夭折了。他们埋葬在屋外一百码远的墓地里。雪松树下竖起了三块石碑,上面刻着相同的名字:小杰拉尔德·奥哈拉。

从埃伦来到塔拉的第一天起,这地方就开始在变样。她年纪虽然只有十五岁,但是对于做一个种植场女主人应负的责任,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女孩子在出嫁以前,最要紧的是可爱、温柔、美丽,打扮得漂亮,出嫁之后,就要求她们能够主持一个拥有百口以上白人和黑奴的家务。她们也确实是按这个标准受训练的。

埃伦和别的有教养的姑娘一样,曾受过这方面的婚前准备教育,还有嬷嬷做她的帮手。这个嬷嬷有本事叫最最懒惰的黑奴鼓起劲来。所以埃伦不多久就把杰拉尔德的家管理得井井有条,显得既雅致又有气派。她给塔拉增添了前所未有的美好的东西。

这座房子当初建造时,谈不上什么计划,哪里方便,或者什么时候需要,就在哪里添上几间房间,现在经过埃伦一番精心布置,给它增添了几分魅力,弥补了设计上的不足。从大路到住宅正门新铺起一条雪松林阴道——那是佐治亚的种植场主家不可缺少的——投下清凉的阴影,在周围绿树的映衬下,形成一种较为明朗的色调。一丛丛紫藤攀缘在白彩砖墙上,显得色彩绚丽,它一直伸展到门边浅红色的长春花丛中,和院子里开满白花的木兰树相映成趣,多少掩饰掉一些屋子的呆板线条。

在春夏季节,草坪上的百慕大草和三叶草绿得诱人,引得那群只准在后院活动的白鹅和火鸡再也抵挡不住,跟着它们的长者不断潜往前院,偷偷地朝着碧绿的芳草地上的茉莉花蕾和百日草花坛一步步逼近。可是前门口正好有个小黑人岗哨,在防备它们入侵。那手里拿着块破毛巾、坐在台阶上的小黑奴是塔拉的景观之一。可惜这不是个美差,因为那黑孩子奉命不准朝它们投掷石块什么的,只许挥舞手中的毛巾和嘴里发出嘘嘘的叫声。

埃伦派了十多个孩子干这项差使,它是男性黑奴在塔拉应尽的第一项职责。通常小黑奴满了十岁,就要被送到种植场的补鞋匠老爹那里去学手艺,要不就到木匠兼修车工阿莫斯,或是放牛的菲利普,赶骡子的卡夫那里去。如若对这些行当一样都学不会,就只好到地里去干活,用黑奴的话来说,那就再没有什么社会地位可谈了。

埃伦的生活并不轻松,也不幸福。她本不指望过轻松的日子。要说不幸福,那是女人的本分。世界是属于男人的,她认定自己命该如此。财产都是男人的,女人不过替他看管,男人说女人管得好,女人还得称赞男人聪明。男人手上戳了一根刺可以像牡牛般吼叫,女人分娩时阵痛只好低声呻吟,为的是不叫男人听了心烦。男人说话粗里粗气,动不动喝得酩酊大醉。女人却不能计较,还得毫无怨言地把男人扶上床去。男人说话,可以毫无顾忌,女人却非得要温柔、要善良,要容忍一切。

她是按照名门闺秀的传统教养长大的,懂得一个女人既要能够承当家务重担,又要保持妩媚动人的形象。她一心想要让自己的三个女儿个个成为大家闺秀。在两个小女儿身上,她的做法获得了成功,因为苏埃伦只想讨人喜欢,总是乖乖地听妈妈的指点,卡琳生性羞怯,易于引导。只有斯佳丽,生性像她爸爸,要把她训练出大家闺秀的风范,可不是一件容易事。

使嬷嬷恼火的是,斯佳丽小时候不爱和两个妹妹作伴,也不喜欢和威尔克斯家的姑娘玩。她喜欢的是种植场上的黑孩子以及邻居家的小男孩,而且她爬树和扔石头的本领并不比任何一个男孩差。嬷嬷非常不安,她没料到埃伦的孩子竟有这种德性,老在她耳边絮叨,要她“像个上等人家的小姐样子”。可是埃伦却对女儿的表现能够容忍,而且较有远见。她知道小时候的伙伴常常会发展为日后的情郎,而女孩子当然要把找一个如意郎君作为头等大事。她暗自忖度,认为这孩子眼下不过是活力过于充沛,要教会她一些讨男人喜欢的姿态仪容还有的是时间。

为达到这一目的,埃伦和嬷嬷确实费了不少心机来教她。而斯佳丽随着年纪一天天大起来,即使她没有学到别的东西,这些本领她却不学自会。她曾在费耶特维尔女子学校上过两年学,家里也曾给她请过不少家庭教师,但她学到的书本知识还是很有限。至于跳舞的舞姿之优美,全县可数她第一。她懂得怎样微笑,好让她的酒窝显得更深;怎样脚尖朝里走路,好让她的裙环撑着的长裙展得更开;怎样仰起脸来看男人的脸,再低下眼睑快速地眨动睫毛,以显示她内心的震颤。最最了不起的是她懂得怎样在男人跟前装出一副天真的美丽而又可亲的面容,好把她的机警聪明掩盖起来。

埃伦循循善诱,多方开导,嬷嬷喋喋不休,刻薄指责,二人异曲同工,都是为了给她身上灌注一些做个真正的贤惠妻子应有的品质。

“你要学得更温柔,更文静,亲爱的,”埃伦对女儿说,“男人说话时你不要插嘴,哪怕你觉得自己比他们高明。要知道男人都不喜欢唐突的女孩。

“年纪轻轻的小姐,要是老爱皱起眉头,撅着嘴巴,说什么‘我要’、‘我不要’的,常常不容易找到婆家,”嬷嬷阴郁地警告她说,“年轻的小姐应该眼睛往下瞧,说‘是的,先生,你说得很对’。”

她们把一个名门淑女必须具备的品性教给她,然而她只学会了一些外表。使这些外表得以产生的内在素质她学不会,并且觉得没有必要去学它。外表就已足够。她的肤浅的淑女风度的外表,已经受到普遍的赞誉,这正是她所需要的。杰拉尔德夸口说她是五个县里的头号美人,这话不无道理。别说附近一带的青年几乎个个都向她求婚,就连远从亚特兰大和萨凡纳的许多地方也有不少人要求和她结亲。

到了十六岁——多亏埃伦和嬷嬷两人的一番心血——她就出落得轻佻而美艳动人。可是骨子里,她任性、自负、固执。她像她那爱尔兰父亲,感情容易激动,至于母亲那宽容无私的品性,她只继承了薄薄的一层外表。这一点,埃伦始终无法知道,因为斯佳丽在她跟前,总是压抑住自己的脾性,装得十分柔顺,从不任性胡来。而且埃伦只消用责备的眼光瞥上她一眼,准会叫她羞愧得掉下泪来。

可是嬷嬷却把她看透了,并且随时警惕着要戳穿她的伪装。嬷嬷的目光比埃伦敏锐,斯佳丽从来不曾有一桩事能够始终哄骗过嬷嬷的。

斯佳丽家里的这两位良师都不认为她的活泼好动和她的娇媚迷人有什么不妥之处,这本是南方女人引以自豪的长处。她们担心的是在她身上还有杰拉尔德的固执和轻率,担心她在找到一个合适的对象以前,把这些对她不利的品质暴露出来。其实这大可不必,因为斯佳丽现在很想出嫁——嫁给艾希礼——所以愿意装得温柔文静,只要能取得男人欢心就行。她不明白男人为什么会喜欢这样,她只知道她这一策略颇能奏效。至于要去探究个中原因,她毫无兴趣。她对自己的内心世界都一无所知,更不用说对别人的了。她只知道如果她这样说这样做,那么男人必然会作出这样或那样的反应,好像算术公式,照着套就行。斯佳丽在学校里念书时,对算术课并不感到怎么困难。

斯佳丽不懂得男人的心思,她尤其不懂女人的心思,因为她对女人不感兴趣。她不曾有过女性朋友,也并不觉得有此需要。在她眼里,所有的女人,包括她两个妹妹在内,都必然是她猎取同一目标——男人——的敌手。

只有一个女人——自己的母亲例外。

埃伦·奥哈拉与众不同,斯佳丽把她看成是超越于人类的某种圣洁的东西。在她小的时候,常把圣母玛丽亚和母亲混为一人,现在她长大起来,觉得没有理由改变这一看法。她以为埃伦是代表着只有上天和母亲才能给予的绝对的保障。她懂得母亲是正义、真理、慈爱和智慧的化身——是一个伟大的女性。

斯佳丽也想成为母亲那样的人,困难的是如果要做到公正、真诚、慈爱、无私,那么生活中的乐趣就会丧失大半,其中包括谈情说爱的乐趣。可是人生苦短,不能不及时行乐。且待她嫁给了艾希礼,一起生活到上了年纪,到那时她总还有时间可以再学习埃伦的榜样。且到那时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