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佳丽站在塔拉的走廊上,待两兄弟的马蹄声在远处消失了,这才像个梦游神似的,回到椅子旁边。她脸颊发僵,似乎有点疼痛,刚才唯恐被两兄弟看出破绽,勉强咧开嘴一直装着微笑,此刻双唇还在发酸。她在椅子上坐下,一只脚蜷曲在另一只大腿下面,只觉疲惫不堪,满怀凄苦,心头不住地悸动,仿佛在不断发胀,直胀得胸脯快要容纳不下。她双手冰凉,预感到大祸将临,脸上露出痛楚和迷惘的神色,就像个娇纵惯了的孩子,向来要什么有什么的,如今生平第一次尝到了人生的苦味。

艾希礼要跟媚兰·汉密尔顿结婚!

唉,这不可能是真的!这两兄弟准是弄错了,要不就是像往常一样故意逗着好玩,艾希礼绝不会,绝不可能爱上她。凭媚兰那小耗子似的模样,没人会爱上她的。斯佳丽轻蔑地回想着媚兰那孩子般单薄的身躯,那一张一本正经毫不出奇的心形脸孔,几乎够得上用“难看”两个字来形容。再说艾希礼不可能常和她见面。自去年他在十二橡树举行舞会以后,他到亚特兰大只去过一两回。不,艾希礼不会爱上媚兰,因为——唉,她决计错不了——因为他正爱恋着她!她,斯佳丽,是他所爱的人——这她心里明白!

过道里传来嬷嬷沉重的脚步声,震得地板直响,斯佳丽忙把脚放下,脸上尽量装得很平静。千万不能叫嬷嬷看出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在嬷嬷眼里,奥哈拉家这三位千金,从头到脚全都归她所有,她们的秘密就是她的秘密。任何一点蛛丝马迹都会使她像只猎犬般毫不容情地跟踪追击。根据以往的经验,斯佳丽知道嬷嬷的好奇心若是不能马上得到满足,就会把事情弄到埃伦跟前去,这样斯佳丽就不得不把一切对她妈和盘托出,要不就得编一套自圆其说的话去搪塞妈妈。

嬷嬷从过道里走了出来,她年老魁梧,一对细小而精明的眼睛,如同大象的眼睛一般。她的肌肤黑里透亮,是个道地的非洲人。她对奥哈拉家忠贞不贰,是埃伦的左右手,仆役们对她畏之如虎,三姐妹对她也不存任何奢望。嬷嬷的肤色虽是黑的,可是她的行为准则和自尊心却不比任何一位主人逊色。她从小在埃伦·奥哈拉的母亲的卧室里受过熏陶。那位太太是个高鼻梁的法国女人,名叫索朗·罗彼拉德,性情冷漠,办事严厉,对于越轨的行为,无论来自奴仆或来自她的子女,她概不宽容。嬷嬷原是埃伦的保姆,埃伦出嫁时,她就伴着她从萨凡纳来到了这里乡间。嬷嬷若是喜欢谁,就对谁特别严格。如今她对斯佳丽特别宠爱,格外得意,对她的管束就变得无休无止的了。

“两位先生走了吗?你怎么不留他们吃晚饭,斯佳丽小姐?我已经关照波克在饭桌上给他们添了两份刀叉啦。你的礼貌到哪里去了?”

“他们谈的尽是打仗,真腻烦。加上爸回来后少不了要嚷一阵林肯先生什么的。晚饭桌上老听这些我可受不了。”

“埃伦小姐和我一再教你要懂礼貌,你怎么一点长进也没有?喏,披肩还没裹上,夜晚的凉气就要降临!我跟你说过多少遍,晚上不裹披肩坐在风口会着凉的。还不快进屋去,斯佳丽小姐。”

斯佳丽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转过脸去。谢天谢地,嬷嬷只关心她的披肩,没有注意到她的神色。

“不,我要坐在这里看太阳落山,这景色真美。你快去帮我把披肩拿来,好嬷嬷,我坐在这里等爸回来。”

“怎么,听你的声音怕是伤风啦,”嬷嬷疑心起来。

“哪里,没有,”斯佳丽不耐烦地说道,“你快去拿来吧。”

嬷嬷摇摇摆摆地走进过道里,斯佳丽听见她在楼梯口轻声喊叫楼上的女佣。

“喂,罗莎!把斯佳丽小姐的披肩拿来掷给我,”稍停,她略为大声地说,“不中用的黑鬼;什么用场也派不上,只好我自己爬上楼去拿啦。”

斯佳丽听见楼梯承受嬷嬷的体重发出声响,便轻轻站起身来。嬷嬷回来,少不了要对她的怠慢行为继续训诲。她此刻正心伤欲碎,要她为这芝麻绿豆般的小事听嬷嬷的唠叨实在觉得受不了。她站着犹疑了片刻,正苦于找不着一个地方躲起来好让胸口的疼痛稍稍平息一点,忽然一个念头冒出来,给她带来一线希望。那天下午她爸爸正好去过威尔克斯家的种植场十二橡树,想把他家的有主女奴3迪尔西买回来。迪尔西是杰拉尔德的贴身男仆波克的老婆,十二橡树的女管家兼接生婆。波克半年前娶了她以后,日夜缠着主人去把她买回来,好叫他们两口子厮守在一起。杰拉尔德被缠得没有办法,那天下午是为了迪尔西才特地去了一趟十二橡树。

对,斯佳丽心想,这个可怕的消息是真是假,爸肯定知道。即使他没听到人家说些什么,也会注意到、或者意识到威尔克斯家的气氛和往日有些异样。反正我只要在晚饭以前能私下见到他,说不定就可以弄明白真相——即这不过是两兄弟的又一次恶作剧罢了。

现在正是杰拉尔德该回家的时候,她若是想要单独见到他,只有到车道和大路交接处去等候。于是她迅速走下台阶,小心地回过头,瞧瞧嬷嬷会不会在楼窗口偷看。幸好,那张戴着雪白头巾的宽大黑脸,不曾从飘拂的窗帘隙缝中隐约出现,她便大胆地拉起绿花裙子,拖着花边软底鞋,尽快地沿小径走上了车道。

砂砾地面的车道两旁,雪松浓密的枝叶在顶端交接一起,形成一个穹顶,长长的林阴道看来就像是一个幽暗的隧道。她走到遒劲的雪松枝干下面,知道不用担心会被屋子里的人瞅见,这才放慢了脚步。此时她已是气喘吁吁,因为束腹的带子勒得太紧了,使她无法奔跑,但她还是快步朝前走到车道尽头,转上大路,一直走到一个弯道上,见那里有一丛树木可以挡住屋里人的视线,这时她才停住脚步。

她在一个树桩上坐下来等她的父亲,双颊绯红,不住地喘气。现在已经过了他往常回家的时间,但她对他的迟归反觉高兴,因为这给了她时间,让她可以缓口气,脸色可以平静下来,以免引起父亲的疑心。她一面希望随时听到可能出现的马蹄声,期待着见到父亲以他惯常玩命的速度策马驰上山坡。可是时间一分分过去,却始终不见父亲的踪影。她望着下边的大路,等待着父亲,痛苦又在她的心头增长起来。

“啊,那不会是真的!”她想。“他怎么还不回来?”

她朝着弯弯的大路放眼望去,地面上一片血红色,那是因为上午刚下过一场雨的缘故。她的思绪沿着这路走下山冈,走到缓缓流淌的弗林特河边,穿过泥泞的河床,一直走到第二个山冈上艾希礼居住的地方——十二橡树。这条路的意义全在于此——它通向艾希礼,通向那有白色廊柱的美丽建筑物,它耸立在山顶上,就像一座希腊神庙。

“啊,艾希礼!艾希礼!”她想。她心跳得更快了。

从塔尔顿两兄弟处得到的消息给她带来的困惑和灾祸感,刚才一直冷冰冰地压在她的心头,此刻忽然被一种狂热的情感所替代了。两年以来,这种狂热无时无刻不在萦绕着她。

不知怎么的,她现在渐渐长大,艾希礼竟对她有如此巨大的吸引力。她小时候和他常来常往,从来不怎么注意他。可是自从两年以前,艾希礼去欧洲经过三年大旅游归来后到她家拜访的那一天起,她就爱上了他。事情就是这样简单。

那天她站在前面的走廊上,看见他骑着马沿着长长的林阴道走来,穿着一套灰色呢绒外套,里边是一件皱边衬衣,配上黑色宽领带,真是无可挑剔。至今她还能清清楚楚地记得他那一身打扮的某些细节:那擦得锃亮的长筒靴、领带饰针上的美杜莎浮雕头像、以及那顶宽边的巴拿马帽。当他一见了她,就把帽子从头上脱下,随即跳下马来,把缰绳扔给一个黑孩子,站定身子抬头瞅着她。他笑容满面,一对困倦的灰色眼睛睁得很大,一头金发在阳光照耀下,像是一顶有银色光泽的帽子。只听他说:“你已经长大啦,斯佳丽。”便轻快地走上台阶,举起她的手吻了一下。他的声音多么动听,她忘不了当时她的心头不禁为之颤动。那声音是那么悠扬、洪亮、悦耳,她仿佛是第一次听到。

从那个瞬间开始,她就想要得到他,就像是想要有东西吃,有马儿骑,有温软的床铺睡觉那样,单纯而不加思量地要得到他。

两年以来,他常陪伴她去参加各种舞会、野餐会、炸鱼野宴,以及去旁观法院的庭审。他虽然不像塔尔顿双胞胎兄弟和凯德·卡尔佛德那样来得勤,也不似方丹家几弟兄那样纠缠不休,但塔拉是他每周必到的地方。

他从来没有向她表白过爱慕之情,他那清澈的灰色眼睛也从来没有流露出斯佳丽在别的男人眼里常见到的热切的光辉。然而——是的,然而——她知道他爱着她。她绝不会弄错。比知识和理智更为有力的、由经验得来的直觉告诉她,他确实在爱着她。当他的目光并不那么朦胧,并不那么冷漠时,她总是使他惊讶,而当他怀着思慕和忧伤的神情看着她时,他使她好窘。他爱着她,这是毋庸置疑的。那么为什么他从不向她表白?她完全不能理解,在他身上她不能理解的地方实在太多了。

他待人彬彬有礼,然而超脱、淡漠。谁也不清楚他究竟在想些什么,斯佳丽尤其如此。那一带的人一般是怎么想就怎么说的,相比之下,艾希礼深沉的性格就显得与众人格格不入。县里人娱乐消遣的事,如打猎、赌钱、跳舞、谈论政治,他样样在行。他还是全县首屈一指的骑手,可是他并不以这些为生活的目的,这是他与众不同的地方。至于他对读书、写诗的兴趣和对音乐的爱好更是独一无二的。

唉,他为什么要长得如此英俊,还加上一头金发?为什么外表如此谦恭却又如此难以接近?他为什么老是爱谈书本、谈音乐、谈新歌以及有关欧洲方面的东西,而这些她最最厌烦的东西却偏偏对她有如此大的吸引力?有多少个夜晚,她在朦胧的暮色中和他并坐在走廊上相聚之后,她常常躺在床上辗转不能成眠,最后只好自我安慰地猜想,他在下一回见到她时,定会向她求婚。然而下一次来了又去了,结果还是等于零——徒然使她的狂热情绪愈加高涨,愈加炽烈。

她爱他,想要得到他,却不能理解他。她直率,单纯,单纯得像塔拉上空吹过的风,像环绕着塔拉的浑浊的河水一样。她哪怕到了生命的尽头,也无法理解较为复杂的东西。而此刻,她是生平第一遭面对着一个复杂的性格。

因为艾希礼出生的家系,是属于思考型而非实践型的,他们用以消磨闲暇的方式,是构筑和现实毫无联系的绚丽的梦境。他们沉浸在远比佐治亚州要美丽得多的内心世界里,在不得不回到现实中来的时候,总有些不大心甘情愿。他看待周围的人,无所谓喜爱,无所谓厌恶;他看待人世,既不振奋,亦不沮丧。他乐天知命,与世无争,大不了耸耸肩膀,回到音乐、书本以及他自己更美好的人世生活中去。

既然她不明白,他的心灵无法和她的相沟通,那他怎么有可能迷住斯佳丽呢?他像是一扇既没有锁也没有钥匙的门,他的这种神秘莫测的性格,恰恰引起了她的好奇心。他身上难以理解的东西加深了她对他的爱;他的独特的、自我克制的求爱方式增强了她的决心,非叫他归属于她不行。她深信他迟早会向她求婚。她太年轻,过于娇纵,不懂得什么叫失败。而现在,犹如一声霹雳,传来了这般吓人的消息:艾希礼要娶媚兰!不,但愿这不会是真的!

咦,就在上星期,他们俩在黄昏时分从费尔希尔骑马回家,他在途中还对她说过:“斯佳丽,我有桩非常重要的事想要跟你说,可不知道怎么说才好。”

当时她娴静地垂下了眼睑,心里高兴得怦怦直跳,认为幸福的时刻终于到来了。可是他却说:“不,不是现在,马上就要到家,时间来不及了。唉,斯佳丽,我真是个不中用的懦夫!”于是他用马刺踢了一下马,疾驰上坡,一直把斯佳丽送到了塔拉。

斯佳丽坐在树桩上,回味着当初令她欣喜若狂的话,忽然悟出另一层意思,一层可怕的意思。如果他想对她说的话是他已订婚的事呢!

唉,爸怎么还不回来,时间真是难挨。她急切地再次朝山下望去,又再次感到失望。

夕阳已没入地平线,天际的晚霞已褪成一片浅红。蔚蓝的天空渐渐化作知更鸟蛋般的湖绿色,乡间暮色中神秘的宁静悄悄地笼罩着她。红色的田垅和伸展着的红泥大路失去了神奇的血红色,变成普通的黄土地。大路一边的牧场上,马匹、骡子和奶牛安详地站着,把头伸往篱笆外,等待着被牵回畜栏去喂食。它们不喜欢牧场河畔树丛投下的阴影,直朝着斯佳丽抖动耳朵,似乎向往和人类作伴。

河边泥沼地里的松树,在阳光下本是一片苍翠,此刻映衬在湖绿天空的黑暗中,却成了一排无法逾越的黑色巨人,把缓缓流动的黄泥河水隐藏在它们的脚下。对岸山上,高竖着白烟囱的威尔克斯家的屋子,渐渐隐没在密密的橡树屏障的阴影之中,只有远远几点厨房里的灯火才显示出有人家存在。春天的温馨,新翻耕的土地的湿润以及一切嫩绿的植物发出的芳香把她团团围住。

春天、落日和新绿对斯佳丽说来并没有什么新奇,她享受自然界的美,漫不经心地就像喝水和呼吸空气一样。她除了女人的脸容,丝绸的服装,马匹以及诸如此类能够触摸得到的东西以外,从不曾注意到还有什么别的美的事物。然而塔拉庄园上空宁静的暮色却使她纷乱的思绪安定下来。其实她是深深地爱着这片土地的,就像爱她母亲在灯光下晚祷时的面容一样,只是她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罢了。

弯弯的大路上一片静寂,仍不见杰拉尔德的人影。她若再等下去,嬷嬷一定会来找她,硬要把她赶进家里去。可是就在她望眼欲穿时,忽然从山下传来“得得”的马蹄声,只见牧场上的牛儿马儿惊恐地四散逃开。杰拉尔德·奥哈拉正以最快的速度,越过田野,急驰而来。

他骑着一匹身躯壮,四腿长的猎马。当他骑上山顶时,远远看去,像是一个孩子骑着一匹高头大马似的。他长长的白发飘拂在身后,他一面扬着鞭子,同时高声吆喝着。

她虽然自己内心焦灼,但看到父亲的气概,仍然感到由衷的自豪。杰拉尔德不愧为一个好样的骑手。

“我不明白为什么他喝了点酒就要去跳越篱笆,”她想,“去年秋后他就是在这里摔碎了膝盖骨。你大概认为他是会接受教训的,何况他已经在妈跟前发过誓,保证不再去跳越篱笆的。”

斯佳丽丝毫不怕她的父亲。她的气质和两个妹妹不一样,像她父亲的同龄人似的。他父亲瞒着妻子跳越篱笆给了他一种偷食禁果般的稚气的欢乐和自得,这和斯佳丽骗过嬷嬷后感到的高兴情况正好相同。她站起身来等待着他。

猎马到了篱笆跟前,鼓鼓劲头,就像只鸟儿似的毫不费力地纵身过去,它的骑手大声欢呼,在空中挥舞马鞭,灰白的鬈发在脑后跳动。杰拉尔德没有发现女儿站在树阴里,他勒住缰绳,轻轻地拍拍马的项颈表示对它的赞许。

“在全县谁都比不上你,恐怕在全州都要数你第一,”他得意地对马儿说道。他在美国已经住了三十九年,还是改不了米思郡的土腔。然后他匆匆地把头发理理平,把弄皱了的衬衫拉拉挺,把滑到一只耳朵后头的领带摆摆正。斯佳丽明白,他这一套动作都是为了见着他妻子时模样儿像是一个从邻居家作客归来的规矩绅士,同时她也明白,这正是个绝好的机会开口和他说话而不至于暴露自己真正的目的。

于是她放声大笑起来。果不出她所料,杰拉尔德闻声大吃一惊,但马上认出了是她,他那红润的脸上现出又不安又蔑视的神情。他由于膝盖不灵便,下马时很吃力。他把缰绳套上臂膀,拖着笨重的步伐朝她走过来。

“好哇,姑娘,”他拧了拧她的腮帮子说,“你居然侦察起我来啦。那你可以像你妹妹苏埃伦上星期那样,到你妈跟前去告我的状啦!”

他那嘶哑而低沉的声音里流露出气恼,但还带着哄骗的意味。斯佳丽一面调皮地用她的舌头敲打着牙齿,发出咂咂的响声,一面伸出手去帮他把领带放放正,只觉一股浓烈的波旁威士忌酒气,混合着淡淡的薄荷香味,向她扑鼻而来。他还有一股嚼烟草的气味,光滑的皮革和马的气味——她一直把这些气味和她爸爸联系在一起,别的男人若是身上有这种气味,她会本能地对他产生好感。

“不会的,爸,我才不会像苏埃伦那样去搬弄是非呢,”她是想先让他放下心来,随后她退后几步,以一种很在行的样子端详他身上经过重新整理的打扮。

杰拉尔德是个矮个子,身高才五英尺挂零,但腰身厚实,头颈粗壮,假使只看他的坐相,陌生人会把他看作比较魁梧的人。他的巨大的身躯由一双健壮的短腿支撑着,脚上套着价值最昂贵的皮靴,站着的时候两腿分得很开,像是个自鸣得意的小孩儿。身材矮小的人若是摆出一副神气活现的样子,常会使旁人觉得滑稽可笑,可是打谷场上的矮脚鸡却是很受群鸡尊重的,杰拉尔德正是如此。从来没人胆敢把杰拉尔德·奥哈拉看成是个可笑的小矮人。

他六十岁年纪,鬈曲的头发已经灰白,但精明的脸上还没有布上皱纹,一对小小的蓝眼睛仍然充满活力,因为他除了在打扑克的时候,算算该抽哪张牌以外,对于稍微抽象一点的事,是从来不肯多动脑筋的。他的脸是道地的爱尔兰型,至今在他久已远离的故土的任何一个角落都可以见到——圆圆的,红润的,矮鼻子,宽嘴巴,一副骁勇好斗的样子。

杰拉尔德的性子看上去暴烈,内心却最最善良。他不忍心看到奴隶被责骂而哭丧着脸的样子,哪怕他完全是咎由自取。他不忍心听孩子哭喊,甚至不忍心听到小猫咪咪的叫声。可是这个弱点他最怕人家知道。无论谁只要有五分钟和他在一起,就会发现他是个软心肠的人,而他自己对此却一无所知。幸亏如此,否则他的虚荣心会把他折腾得无法安宁,因为他喜欢提高嗓子发布命令,满以为这样会使人吓得发抖,只得服从。殊不知在他的庄园里人们只服从一种命令——他妻子埃伦温柔的声音。这是个他永远不会知道的秘密,因为上上下下,从埃伦直至最愚笨的干农活的黑奴,大家心照不宣,善意地密谋,让他相信他的话就是法律。

斯佳丽对他的动气和怒吼,比任何别的人更不放在心上。她是长女,现在杰拉尔德心里明白,他们家除了长眠在墓地里的三个儿子以外,不会再有男孩子了,他不知不觉地习惯于对她真诚相待,对此斯佳丽觉得挺高兴。事实上她比两个妹妹更像父亲,因为卡琳——教名卡罗琳·艾琳,长得身材娇小而又多愁善感,苏埃伦教名苏珊·埃莉诺,以她的优美高雅和大家闺秀的举止自豪。

再说,斯佳丽和父亲私下有着相互包庇的默契。杰拉尔德若是发现她为了想少走半英里路到大门而爬越了篱笆,或是看见她和男孩子在台阶上坐得太晚,便会亲自狠狠地训她一顿,但绝不会如实告诉埃伦和嬷嬷。斯佳丽若是见他对妻子起誓归起誓,还是照样跳越篱笆,或者打听到他赌牌输钱的确切数字——她从人们的闲聊中不难知道——她绝不会像苏埃伦那样,装出一副天真无邪的样子故意在饭桌上说开来。斯佳丽和父亲双方都深信,让这类事吹进埃伦的耳朵里,只会伤她的心并有损于她贵族妇人身份,这种事他们俩都是决计不肯做的。

斯佳丽在迷蒙的暮色中看着她的父亲。不知怎么的,她觉得,在父亲面前她很愉快。父亲有生气,粗暴,朴实,这些正是她所喜欢的。斯佳丽最不善于分析人物,她并不明白,就因为在自己身上具有某些和她父亲相同的气质,埃伦和嬷嬷花了十六年时间的努力,也没能消除掉。

“行了,你现在这模样挺不错了,”她说,“只要你自己不瞎吹,谁也不会疑心你玩过什么把戏。不过我可不懂,你去年刚摔碎了膝盖骨,怎么还在那老地方跳篱笆。”

“得了,我若是要让自己的亲生女儿教训我什么地方该跳,什么地方不该跳,那我真是见了鬼了,”他喊道,又拧了一下她的脸颊。“这是我自己冒的险,就这么回事。再说,姑娘,你到这里来干嘛,连披肩也没裹上?”

她知道他又在玩弄转移目标以摆脱不愉快的对话的老花招,便挽住他的手臂说道:“我在等你,我没料到你会这样晚回来。我想知道你有没有把迪尔西买回来。”

“买是买来了,那价钱可把我给毁了。约翰·威尔克斯简直要把她白送给我,连她的小女儿普里西也送给我。我可不想叫人家说我杰拉尔德·奥哈拉做买卖时滥用别人的交情。我硬要他收下三千块钱,算是两个人的身价。”

“我的老天,爸,三千块!你本来用不着把普里西也买下来的!”

“怎么,难道已经到了该由女儿审判父亲的时候了,”杰拉尔德高声反问道,“普里西是个有出息的小姑娘,所以——”

“我知道她,又愚蠢又淘气,”斯佳丽沉着地反驳道,丝毫不把他的叫嚷放在心上,“你把她买下,无非是因为迪尔西央求你买下她罢了。”

杰拉尔德一下子泄了气,狼狈不堪。他每回存心想做好事而被拆穿以后就是这副样子,斯佳丽则对老先生放声哈哈大笑起来。

“好吧,是的又怎么样?我们把迪尔西买来,她见不到孩子,成天牵肠挂肚的,还能派什么用场?得啦,下回再不许黑鬼娶外边的女人了。花费太大。走吧,孩子,我们回家吃饭去。”

暮色愈浓,天空最后一道浅绿色也已消失,淡淡的凉意取代了春天的温暖,但是斯佳丽迟迟不肯离去,她在开动脑筋怎样把话题引到艾希礼身上而又不引起杰拉尔德的疑心。这可有点难办,因为在斯佳丽身上,很难找到一根狡猾诡诈的神经。杰拉尔德的特点和她极为相像,她玩的那点小花样,总是被他戳穿,就像她也总是戳穿他的把戏一样。

“十二橡树的人都好吗?”

“老样子。凯德·卡尔佛特也在那里。迪尔西的事谈妥后,我们就坐在走廊上喝棕榈酒。凯德刚从亚特兰大来,那里现在是一片混乱,成天在谈打仗和——”

斯佳丽叹了口气。杰拉尔德只要一谈起打仗和脱离联邦的事,就得一连谈上好几个钟头才肯住口。她忙插进另一个话题。

“他们说起明天的野宴没有?”

“噢,说起的,我想起来了。那位小姐——叫什么名字的?——就是去年到这里来过的那个可爱的小姑娘,你知道的,她是艾希礼的表妹——哦,对了,媚兰·汉密尔顿小姐,是她——她和她哥哥吉尔斯一道从亚特兰大来了,还——”

“哦,那么她真的来了?”

“是的,这姑娘真文静,从来不爱多说话,女孩子就该这样。快,孩子,别拖拖拉拉,你妈要来找我们啦。”

斯佳丽的心向下一沉。她本来还抱着一线希望,媚兰·汉密尔顿该留在亚特兰大不能分身前来,其实那里才是她该住的地方。现在居然连父亲都称赞起她温柔文静的性格来了。那性格和自己的难道不是恰恰相反吗?她想到这里,干脆就把真实意图说了出来。

“艾希礼也在吗?”

“在,”杰拉尔德松开女儿的手臂,转过身来,用锐利的目光盯着她的脸,“你来这里等我的目的要是为了这个,为什么不早说,偏在这里绕弯子?”

斯佳丽想不出话来回答,心里一阵烦扰,脸上不由得泛起红晕。

“咦,说呀。”

她还是一言不发,心里真想警告父亲,叫他把嘴闭上。

“他在那里。他,还有他的几个妹妹,都特别关切地问起你,希望你无论如何要去参加明天的野宴。我对他们说你明天一定会去,”他狡黠地说道,“现在,女儿,你跟艾希礼究竟怎么啦?”

“没什么,”她简短地答道,一把挽住他的手臂,“我们进去吧,爸。”

“现在是你急着要进去了,”他说道,“不过既然我想起这桩事,我得问个明白。近来你一直有点异样,是不是他不把你放在眼里了。他有没有要你嫁给他?”

“没有,”她答道。

“那他今后也不会要你的,”杰拉尔德说道。

斯佳丽怒火中烧,但是杰拉尔德挥手示意,要她冷静些。

“听着,小姐!今天约翰·威尔克斯告诉我一个消息,叫我千万不要传出去。艾希礼要娶媚兰小姐,明天就宣布。”

斯佳丽的手从他的手臂上垂落下来,那么这是真的啦。

一阵痛楚猛刺她的心窝,像是猛兽的利牙在咬啮似的。她感觉到父亲的眼光始终在盯着她,带着怜悯,也带着爱莫能助的苦恼。他疼爱斯佳丽,但是她那孩子气的问题要逼着他去寻找解答未免使他感到为难。斯佳丽其实该去向埃伦诉说,她知道该怎么办。

“你这不只是给自己丢脸,还叫我们一家子脸上无光,”他大声喊道,只要一激动,他就忍不住会提高嗓门,“他既然不喜欢你,你何苦紧紧追求他。全县的男孩子不是任你随意挑选吗?”

受伤害的自尊心和心中的愤怒使她的痛楚稍稍减轻了一些。

“我并没有追求他。你的话——你的话真使我感到意外。”

“你扯谎!”杰拉尔德说道,忽然注意到她苦恼的面容,忙安慰几句,“我很难过,女儿,但你毕竟还小,男孩子多的是。”

“妈妈嫁给你的时候才十五岁,我已经十六了,”斯佳丽说道,她的声音哽咽。

“你妈和你不一样,”杰拉尔德说道,“她不像你那样心思活。来吧,女儿,提起精神来,下星期我带你到查尔斯顿去看你的尤拉莉姨妈,那边成天吵吵嚷嚷,谈的尽是关于萨姆特要塞的事,要不了一星期你准会把艾希礼忘记掉的。”

“他把我当孩子看待,”斯佳丽想道,又是恼又是气,一下子说不出话来。“他以为只要拿个新的玩具哄我一下,我就会把碰撞出来的肿块给忘了。”

“得了,别总是那么不买我的账,”杰拉尔德警告说,“你要是有头脑的话,早就该嫁给斯图尔特或者布伦特了。仔细想想,女儿。你要是嫁给这对双胞胎中间的一个,我们两家的土地就可以连成一片。杰姆·塔尔顿和我会给你们造一幢漂亮房子,就造在那松树林子里,我们两家接界的地方,而且——”

“别把我当孩子好不好!”斯佳丽嚷道,“我不想到查尔斯顿去。我不想要房子,不想嫁给那双胞胎,我只要——”她说漏了嘴,可要想刹车已经来不及了。

杰拉尔德的声音忽然变得出奇的平静,他不慌不忙地说着,仿佛他吐出的词句是从他平日很少使用的思绪中一根根抽出来似的。

“你要的就只有艾希礼,可是你得不到他。就算他想要娶你,就算我答应了这门亲事,我心里也会觉得不踏实,尽管我和约翰·威尔克斯的交情挺不错。”他看到她吃惊的神色,便接着说道,“我要我女儿幸福,而你和他在一起,决计得不到幸福。”

“哦,我会幸福的!我会的!”

“你不会的,女儿。只有与同一类型的人结婚才有幸福可言。”

斯佳丽忽然产生了一种恶意的冲动,想要大声喊出来:“你和妈完全不一样,你不是很幸福吗?”但她总算克制住没说出来,生怕她的大胆放肆会招来一记耳光。

“我们家和威尔克斯家的人完全不一样,”他字斟句酌地慢慢往下说,“威尔克斯家和这一带的人——和我们认识的每一家人都不一样。他们很古怪,所以对他们说来,最好是中表为婚,好让他们的古怪习性保留在他们自家人中间。”

“怎么,爸,艾希礼不是——”

“别插嘴,孩子,我没说那孩子不好,我也喜欢他。我说他怪,并不是说他狂。他的怪不同于卡尔佛特家,他们为了一匹马会用全部家当去打赌;也不同于塔尔顿家,他们每一窝崽子里,总会养出一两个酒鬼来,更不像方丹家,他们尽是些头脑发热的小畜生,只要疑心人家冒犯了他们,就会动手杀人。这一类的古怪习性是显而易见的。总算上帝慈悲,这些毛病我杰拉尔德·奥哈拉一样也没沾染上!我并不是说假如你嫁给艾希礼,他会和别的女人私奔,或者动手打你。要是那样,你可能还快活些,因为至少你明白那是怎么回事。他怪就怪在你没法弄懂他。我喜欢他,但他的话我十九吃不准是什么意思。现在,孩子,跟我说实话,他的无聊的书本、诗歌、音乐、油画,以及诸如此类莫名其妙的东西,你到底是懂还是不懂?”

“哦,爸,”斯佳丽不耐烦地嚷道,“我若是嫁给他,我会把这一切都改变过来!”

“哦,你会,那你现在会不会?”杰拉尔德恼火地说,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天底下的男人你一个都算不上理解,更不用说艾希礼了。别忘了,从来没有一个做妻子的能把丈夫的习性改变掉哪怕一丁点儿。至于说想要改变威尔克斯家的人——那是做梦,女儿!他们的家族就是那个样子,向来如此,今后很可能永远如此。我跟你说过,他们生性古怪。看看他们那急急忙忙赶到纽约和波士顿去听歌剧、看油画的样子!还整箱整箱地从北佬手里订购法文和德文书!正常人本该打打猎、玩玩扑克来消磨时间,他们却呆坐着读书,脑子里转的不晓得是什么样的念头。”

“艾希礼骑马的本领在全县谁都比不上他,”斯佳丽说道,刚才父亲那番话里,似乎指摘艾希礼缺少丈夫气概,这使她大为光火,“只有他父亲可能胜过他,说起打扑克,他上星期在琼斯博罗不是从你手里赢了两百块钱吗?”

“卡尔佛特家的那些孩子又在嚼舌头了,”杰拉尔德无可奈何地说道,“要不你不会知道那数字。不错,艾希礼能够和最高明的人骑马玩牌——那就是我,淘气鬼!而且我不否认他要是真的比起喝酒来,恐怕连塔尔顿两兄弟也只好钻到桌子底下去了。这些他样样在行,问题是他总是心不在焉,这就是为什么我说他古怪。”

斯佳丽的心下沉了,说不出话来。父亲最后提到的事,她没法为他辩解,因为杰拉尔德说得对。艾希礼对各种寻欢作乐的事尽管全能应付,但并不热衷。在别人为之如痴似狂的时候,他不过出于礼貌而逢场作戏罢了。

杰拉尔德悟出了她沉默不语的原因,便拍拍她的肩膀,胜利地说道:“好,斯佳丽,你承认我的话有道理吧。你若是和艾希礼这样的丈夫一起生活,有什么趣味?威尔克斯家的人全都是神经不怎么正常的。”然后他又以奉承的口气哄她说,“刚才我提起塔尔顿弟兄,并没有勉强你的意思。虽说他们是出色的男孩子,但如果你看中了凯德·卡尔佛特,我也一样赞同。卡尔佛特家的几个孩子都不差,尽管他们的爸爸娶了个北佬女人。将来等我离开人世的时候——嘘,听我说,宝贝!我要把塔拉留给你和凯德——”

“我不要凯德,哪怕你把他盛在银托盘里送给我,”斯佳丽怒冲冲地说道,“你不要把他硬塞给我好不好,我也不要塔拉,什么样的种植场我全不要,种植场一分钱都不值,如果——”

她本来想说“如果你得不到你所想要的人”,可是杰拉尔德被女儿如此傲慢的答话激怒了,因为除了妻子埃伦以外,塔拉庄园是他心目中最最重要的。他爆发出一声怒喝。

“斯佳丽·奥哈拉!你竟然站在那里对我说塔拉——那土地——一文不值吗?”

斯佳丽固执地点点头。她心中痛苦太深,父亲是不是光火,她全然不顾了。

“土地是世界上唯一值钱的东西,”他大声喊道,气愤地挥舞着粗壮的短胳膊,“因为世界上只有它是消灭不了的,你好好记住,只有土地才值得人们为之耕作,为之战斗——为之拼命。”

“哦,爸,”她厌烦地说道,“你说起话来就像个爱尔兰人!”

“我什么时候说过做爱尔兰人不光彩?没有,我还以此自豪。别忘了你自己就是半个爱尔兰人,小姐,一个人血管里只要有一滴爱尔兰血液,他所居住的土地就像是他的母亲。我这会儿真为你害臊。我把世界上最美丽的一片土地——当然老家米思郡的土地除外——给了你,而你怎么样,居然不屑一顾。”

杰拉尔德刚想好好地咆哮一阵子,忽然注意到斯佳丽满脸愁容,他便没有发作出来。

“得了,你还小,将来会爱上这块土地的。你只要是个爱尔兰人,就会离不开它。现在你还是个孩子,就知道想男朋友,等你再长大些,就会明白它是多么……好,你快拿定主意,要凯德,还是要塔尔顿家兄弟,要不就是埃文·芒罗家的哪一个孩子,到时候瞧我怎么体体面面地把你嫁出去!”

“哦,爸!”

到了此刻,杰拉尔德对这次交谈,已经感到异常乏味,这个问题落在他的头上,着实令人心烦。尤其是他把全县最好的男孩子给她挑选,还给了她塔拉庄园,可她仍是凄凉得解脱不开,杰拉尔德心里真有点不痛快。他本指望他的厚礼会赢得她的掌声和亲吻的。

“得啦,不要撅嘴啦,小姐!你嫁给谁并不打紧,只要他的看法始终和你的一致,是个有身份的、体面的南方人就行了。对一个女人来说,爱情要等结婚以后才产生。”

“哦,爸,你这种看法早就过时了。”

“但是这种看法有道理,当今美国流行的为爱情而结婚这一套,只适合北佬和下等人!最好的婚姻该由父母给女儿作主。因为像你这样一个傻瓜怎么懂得分清谁是个好人还是个无赖?你看威尔克斯家,为什么能够世代兴旺发达和值得自豪?就在于他们攀亲时总按照长辈的心愿中表为婚、门当户对的缘故。”

“啊,”斯佳丽失声叫了起来,她听到杰拉尔德得出这个可怕的、无可回避的结论,心里又是一阵剧痛。杰拉尔德看着她低垂的头,不安地把两脚移来移去。

“你哭啦?”他问道,笨拙地抚摸着她的下巴,想把她的脸抬起来,他的脸上现出一条条同情的皱纹。

“没有,”她使劲喊道,把头扭开了。

“别抵赖了,不过我倒喜欢你这倔强脾气,说明你有自尊心,孩子。我希望你在明天的野宴上争气一点,不要为了一个对你没有超越友谊感情的男人失魂落魄,叫人笑话你,拿你做谈话资料。”

“他并不是对我没有意思,”斯佳丽想道,不禁悲从中来,“他对我很有意思!我是知道的。只要再给我点时间,我就有办法叫他向我开口——唉,要是威尔克斯家不觉得非在表兄妹间结亲不可,那就好了。”

杰拉尔德拉起她的手臂挽在自己的臂膀里。

“该进去吃晚饭啦。这件事可别对别人说。我不想让你母亲为此伤神——你也不该让她知道,擤擤鼻子,女儿。”

斯佳丽拿起那块破手帕擤了擤鼻子。两人挽着手臂走上车道,马儿慢悠悠地跟在后头。快到屋子跟前的时候,斯佳丽刚想开口说话,忽然瞅见母亲站在门廊的阴影里。她戴了软帽和手套,裹着披肩,嬷嬷跟在她后面。她脸上阴云密布,手里拎着一只黑皮袋,那是埃伦·奥哈拉常用来放绷带和药品以便给奴隶治病用的。嬷嬷长就一张大嘴,下唇向下垂着,生气的时候,伸出去比平时要大上一倍。此刻它正伸得很长,斯佳丽马上晓得定有什么不顺心的事在她心里折腾了。

“奥哈拉先生,”埃伦见他们两人从车道走来便招呼道——埃伦属于讲究规矩的一代人,尽管她结婚已十七年,生了六个儿女,老规矩还是没改——“奥哈拉先生,斯莱特里家有人生病。埃米的孩子生下来以后,现在快不行了,得赶快给他施洗礼。我想和嬷嬷去看看能不能帮着做些什么。”

她的语调里带有询问的口吻,她的计划似乎要取得杰拉尔德的许可,这不过是一种形式,可是杰拉尔德听起来心里甜滋滋的。

“我的天,”杰拉尔德吼道,“那帮下等白人干吗偏要在吃晚饭的时候来找你?而且偏偏在我想跟你说说亚特兰大城里议论战事的时候!你去吧,奥哈拉太太。人家有难处,你要不去帮忙,晚上准睡不好觉的。”

“她半夜三更老是要起来去照料那帮不中用的下等白人和黑鬼,她什么时候睡过好觉。”嬷嬷用她那呆板的声调咕哝着,一面走下台阶,朝着等在车道岔路上的马车走去。

“呆会儿吃晚饭时,你坐在我的座位上吧,宝贝,”埃伦说道,戴手套的手轻轻拍了拍斯佳丽的脸颊。

斯佳丽本是强忍着泪水,此刻她接触到母亲的永恒的魔力,闻到母亲丝绸衣衫上香袋里散发出来的枸橼香味,又引起她浑身一阵震颤。斯佳丽觉得,埃伦·奥哈拉身上有一种惊人的力量,也是家里的一个奇迹,而且这可以使她敬畏,使她陶醉,使她心宽。

杰拉尔德扶妻子上了车,又关照车夫路上驾车要小心谨慎。托比给杰拉尔德赶车,已有二十年的历史,听到东家吩咐他自己的分内事,不由愤愤地撅起了嘴巴。他把车赶上了路,身旁坐着嬷嬷,两人凑成一对,正好是黑非洲人不高兴时用的撅嘴方式的绝妙写照。

“我要是不曾给斯莱特里家那群废物那么多的好处,他们得到处去弄钱。”杰拉尔德恼火地想道,“他们早该把沼泽后面那几亩薄地卖给我,县里也好把他们打发掉。”忽然,他想起一个他爱开的玩笑,不觉高兴起来,“快,女儿,我们去跟波克说,就说我没把迪尔西买回来,倒把他卖给了约翰·威尔克斯。”

他把马缰绳扔给站在一旁的小黑奴,便朝台阶上走去。他早已把斯佳丽的伤心事给忘了,一心只想着捉弄他的贴身仆人。斯佳丽慢慢地跟在后面,两腿似铅般沉重。她心里在想,她和艾希礼要是能够成为一对,怎么也不会比爸爸和埃伦·罗彼拉德·奥哈拉更不相配,她始终不解的是,像父亲那样一个粗声粗气、感觉迟钝的人怎么竟娶上母亲那样的女人,这两个人无论在门第、教养和气质方面,都是天差地远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