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斯佳,你知道谢尔盖·伊万诺维奇来的时候跟谁坐同一趟火车吗?”多莉分给孩子们黄瓜和蜂蜜后,说。“同弗龙斯基!他上塞尔维亚去。”

“而且不是独自一人去,还自己出资带着一个骑兵连去!”卡塔瓦索夫说。

这个眉清目秀的老人蓄着一把花白的大胡子,长着一头浓密的银发,挺着个大高个儿,握着一杯蜂蜜,一动不动地站着,亲切而又安详地俯视着老爷们,显然,他什么也不明白,而且也不想明白。

谢尔盖·伊万诺维奇没回答,用一把钝刀小心翼翼地从搁在角形白色蜂巢的碗里,把一只掉在流出来的蜂蜜里、还活着的蜜蜂挑出来。

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和卡塔瓦索夫胸有成竹地同时提出异议。

然而,谢尔盖·伊万诺维奇显然不赞同这种异议。他听到卡塔瓦索夫说的这些话,不禁皱紧了眉头,然后说了不同的看法:

“那么,究竟是什么情形?谢尔盖·伊万诺维奇,看在基督份上,讲给我听听:那些志愿兵都上哪儿去?他们去同谁打仗?”老公爵问,显而易见,他在继续莱温不在时已经开了头的谈话。

“那么是谁向土耳其人宣战的?是伊万·伊万内奇·拉戈佐夫、利季娅·伊万诺夫娜伯爵夫人和施塔尔夫人吗?”

“这符合他的脾性,”莱温说。“难道志愿兵还在往那儿走吗?”他瞧了瞧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又说。

“谁也没有宣战过,但人们同情同胞兄弟的苦难,希望能援助他们,”谢尔盖·伊万诺维奇说。

“科斯佳,小心,有只蜜蜂在我们身边飞!说不准,它会蜇我们一下!”多莉一边说,一边挥手驱赶一只黄蜂。

“礼拜天教堂里究竟做些什么呢?神父奉命宣读。他宣读完了,就完了。他们什么也不明白,就如平时听布道那样光是唉声叹气,”老公爵继续往下说。“随后对他们说,教堂要为拯救灵魂进行募捐,于是他们每人掏出一戈比来捐献。至于派什么用场,他们就不知道了。”

“确实是这样,”他听了谢尔盖·伊万诺维奇的话,郑重其事地摇摇头。

“我用不着问,”谢尔盖·伊万诺维奇说,“我们以前看到、现在也看到,成千上万的人抛弃了一切来为正义的事业效力,他们来自俄国的四面八方,坦率而又明确地表明他们的思想和目的。他们或者捐钱,或者亲自去,直截了当地说这么做是为什么。这究竟说明了什么?”

“我告诉你,他们可不是几百个胆大妄为的暴徒,而是民众的优秀代表!”谢尔盖·伊万内奇激愤地说,好像他在保护自己最后一份财产。“还有捐款呢?这就是全体人民直接表达自己的意愿。”

“我们还要考虑什么?亚历山大·尼古拉耶维奇皇帝已为我们想到了,样样事情他都替我们考虑到了。他深谋远虑,看得清楚。还要拿点面包来吗?再给这个小男孩一点吗?”他指指啃完一块硬面包的格里沙,问多莉。

“我也是,”公爵说。“我住在国外,经常看报,说实话,在保加利亚惨案发生以前我无论如何也不明白,为什么全体俄罗斯人突然热爱上了斯拉夫兄弟,可我对他们却丝毫没有爱。那时我觉得挺不是滋味,心想我是个卑鄙小人,或者是卡尔斯巴德钾盐在我身上起了作用。但是一回到这里,我就安心了——我发现,只关心俄罗斯而不关心斯拉夫兄弟的,除了我,还有别人。瞧,康斯坦丁就是。”

“我不敢肯定。如果我目睹此情此景,我就会感情冲动,全身心投入,可是事先我不敢说。因此目前对斯拉夫人受压迫,就没有、也不会有那种率真的感情了。”

“嗯,那么您又有什么高论呢?”卡塔瓦索夫面带笑容问莱温,显而易见,想引起他争论。“为什么个人就没有权利呢?”

“嗯,您就问问他吧。他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考虑,”莱温说。“米哈伊雷奇,你听说打仗的事吗?”莱温问那个老人。“教堂里宣读些什么?你是怎么想的?我们要为基督而战吗?”

“哦,这不是蜜蜂,是黄蜂,”莱温说。

“哦,对不起。这一层我没看出来。人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老公爵说。

“同土耳其人打仗呀,”谢尔盖·伊万诺维奇用刀尖把那只无望地扑扇着的、沾上蜂蜜已发黑的蜜蜂剔出来,撂在一张坚硬的山杨树叶上,安然地微微一笑,回答说。

“可不!您真没看见昨天车站上的景象!”卡塔瓦索夫说,一边喀嚓喀嚓地咬着黄瓜。

“关键就在这里,老弟,往往有时候政府不能执行公民的意志,社会就会表明自己的意愿,”卡塔瓦索夫说。

“依我看,这说明,”有点激动起来的莱温说,“在八千万人民中总有几万个而不像现在只有几百个失去社会地位、胆大妄为的暴徒,这些人随时准备投奔普加乔夫那一帮,跑到希瓦,跑到塞尔维亚去……”

“依我之见:一方面,战争是一桩充满兽性的、残酷而又可怖的事情,任何一个人,更别说一个基督徒,都无法承担发动战争的责任,只有担当着这个责任并且不可避免地卷入战争的政府才能发动。另一方面,按科学和常理来说,在国家事务上,尤其是在战争这种事情上,公民就得放弃个人的意志。”

“你不应当这么提问题。这里不存在宣战不宣战的问题,只不过是人的感情、基督感情的表现罢了。他们在杀害我们同一种族和同教的兄弟。嗯,即使杀害的不是我们同一种族和同教的兄弟,而只是普通的儿童、妇女和老人,人们也不会无动于衷。群情激愤了,俄罗斯人也会跑去制止这种可怖的暴行。你想象一下,你如果走在街上,看见几个酒鬼在殴打一个妇女或者一个小孩,我认为,你就不管是否对这个人宣过战,会立刻向他扑过去,保护受欺侮的人。”

“但是我不会打死他,”莱温说。

“但是公爵说的不是援助,”莱温站在岳父一边说,“而是向他们开战。公爵说,个人不经政府批准是不能参战的。”

“人民不可能不知道;人民对自己的命运总是会意识到的,在眼下这个时刻,这种意识就表现出来了,”谢尔盖·伊万诺维奇瞧了一眼那个养蜂的老人,肯定地说。

“也许,你没有。但别人是有的,”谢尔盖·伊万诺维奇不满地皱起眉头说。“民间至今还流传着东正教徒曾经在‘渎神的阿加尔人’的压迫下受苦受难的故事。人民听到同胞兄弟在受苦难,就奋起说话了。”

“也许是这样,”莱温含糊其词地回答,“但是我看不出。我自己也是个老百姓,却没感觉到这一点。”

“个人的看法在这里毫无意义,”谢尔盖·伊万内奇说,“当整个俄罗斯——全体人民表达自己意愿的时候,就谈不上个人的意见了。”

“不,爸爸……怎么会不知道呢?礼拜天教堂里不是宣讲过吗?”多莉倾听着这场谈话,不由得插嘴说。“请递给我一块毛巾,”她对笑吟吟地瞧着孩子们的老人说。“其实也不可能所有人……”

“不,你会打死他。”

“‘人民’这个词说得太抽象了,”莱温说。“也许,只有乡下的录事、学校教师以及千分之一的农民知道,当前是怎么回事。其余八千万人就像米哈伊雷奇那样,不仅没表示自己的意愿,而且丝毫不了解,他们该为什么事表示自己的意愿。因此,我们究竟有什么权利说,这代表了人民的意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