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尔盖·伊万诺维奇来到波克罗夫斯克那一天,恰是莱温最苦恼的时刻。

眼下是农活最繁忙的季节,劳动中人们个个表现出不同寻常的自我牺牲精神,这种精神在生活的其他场合是没有的,如果表现这种精神的人们自己非常看重这种精神,如果这种状况并不是年年出现,如果这种忘我干活的成果并不平平常常,那这种精神就会得到很高的评价。

费奥多尔汗涔涔的脸上粘满灰尘,显得黑乎乎的,他大声应答了一下,但依然我行我素,没照莱温要求做。

莱温站在新盖的用一根根剥皮的新鲜白杨树作桁条,用一根根叶子尚未掉光、还散发着香气的榛树枝作椽子的草顶谷仓的荫处,时而透过四下飞扬的、干燥而又呛人的谷屑,从敞开着的大门往外望望在灼热的太阳照射下打谷场上的青草和刚从干草棚里抱出来的新鲜干草,时而瞧瞧几只花斑头顶、白胸脯的燕子啾啾叫着飞到屋檐下,扑扇着翅膀栖在门顶窗口,时而又瞅瞅在昏暗而又灰尘飞扬的谷仓里忙忙碌碌的人们,心里又涌起了古怪的想法。

莱温在乡下待了大半辈子,同农民非常接近,在这种大忙季节,他总觉得自己也被他们这种冲天干劲所感染。

莱温同费奥多尔聊起那块地来,顺便向他打听,同村那个有钱而又守本分的庄稼汉普拉东来年会不会租那块地。

收割黑麦、燕麦,运送麦捆,割草,翻耕休闲地,脱粒和播种越冬作物,这一切看起来简单、平常,但要及时干完,就得全村老老少少连续干上三四个星期,而且一天干的活是平时的三倍,但吃的只是克瓦斯、洋葱和黑面包,夜里还要脱粒和搬运麦捆,一天睡不上两三小时。全俄国年年都是这么干的。

大清早,他就骑马先来到地里察看播黑麦,又去察看把燕麦搬运来堆成垛的活儿,随后在妻子和姨姐起床时回到家,跟她们一起喝咖啡。接着步行去场院,那里新装的脱粒机该准备脱粒了。

原来这个脱粒的农民来自遥远的乡村,就是从莱温以合伙经营方式出租土地给农民的那个地方来的。目前那块地出租给原来看院子的人了。

他这么思忖着,同时还看着表,算计着一小时能脱多少麦子。他必须知道这个情况,以便据此定出一天的工作量。

他一直干到农民就要吃午饭的时候,这才跟脱粒的农民费奥多尔一起离开谷仓,他们在一个堆得整整齐齐的、留种用的、黄澄澄的黑麦垛边站住,又聊了起来。

于是莱温走到脱粒机滚筒前,推开费奥多尔,自己拿起麦捆干了起来。

一整天,莱温不管是同管家、农民谈话,还是回到家跟妻子、跟多莉、跟她的孩子们和跟岳父谈话,心里老是挂着一个近来除了照应农活、一直缠住他不放的问题:“我究竟是什么人?我在哪儿?我又干吗在这儿?”

“米秋哈那小子(他如此鄙称从前那个看院子的人),康斯坦丁·德米特里奇,怎么会承受不起呢!那小子尽榨取别人钱财,捞自己油水。他连同教兄弟都不怜悯。福卡内奇大叔(他如此称呼普拉东老人)难道会拼命剥削别人吗?凡是欠他的债,他一概免了。实际上他是入不敷出。这要看是什么人哪。”

“怎么记得上帝?怎么活着才是为了灵魂得救?”莱温几乎大声喊起来。

“快一个小时了,才开始脱第三垛,”莱温心里想,一边走到送料脱粒的农民跟前,用压倒机器隆隆声的大嗓门关照他,一次往上面少放点儿。

“很明白,那就是服从真理,按上帝的旨意去做。要知道人是各式各样的。就拿您来说,您也不欺负人……”

“地租太高,普拉东承受不起,康斯坦丁·德米特里奇,”农民费奥多尔一边回答,一边从汗湿的怀里掏出一个麦穗。

“嗯,那么基里洛夫怎么承受得起的呢?”

“哎,世上各式各样的人都有:有的人活着就是为了满足自己的欲望,米秋哈就是这种人,只想填饱大肚子。福卡内奇却是个正正派派的老头儿。他活着是为了灵魂得救。他记得上帝。”

“可是他为什么要一概全免了呢?”

“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呢?”他想道。“干吗我站在这儿强迫他们干活?他们干吗都忙碌个没完,竭力在我面前卖力呢?我熟识的老太婆马特廖娜干吗这样拼命干呢?(在一次火灾中,一根梁木掉下来,砸伤了她,我曾给她治过伤)”他瞅着那个身子瘦削的老太婆在坚硬不平的打谷场上,紧张地挪动着那双晒得乌黑的光脚板,用耙子翻动着麦子。“当时她恢复了健康,但过不了多久,或许十年后人们就会把她埋葬,她身后什么也不会留下。那个用干脆利索的动作在簸扬麦子的、穿着红呢裙子的年轻农妇,将来也什么都不会留下。人们也会把她埋葬,那匹花斑骟马也快了,”他瞧着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常常张大鼻孔还缓不过气的那匹马,拉着碾磙子在打谷场上转圈,心想。“它也会被埋葬,还有那个鬈曲的胡子上落满糠秕、穿着一件露出雪白肩头的破衬衫、正在解麦捆的费奥多尔,也会被埋葬。不过他现在还在解麦捆,在吩咐别人,对婆娘们大声嚷嚷,迅捷地调整传动轮上的皮带。最重要的是,不仅是他们要被埋葬,连我也要被埋葬,身后什么也不会留下。这都是干吗呢?”

“你放多了,费奥多尔!你瞧,都堵住了,所以干得不顺手。要放得均匀!”

“好吧,好吧,那再见!”莱温说,激动得喘不过气来,接着转过身,抓起他的手杖,快步往家里走去。刚才听到那个农民说,福卡内奇活着是为了灵魂得救,要服从真理,按上帝的旨意去做,顿时一些模模糊糊、但意义重大的思想一齐涌上心头,仿佛冲破阻拦,向一个目标飞驰,使得他头晕目眩,迷离恍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