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加菲娅·米哈伊洛夫娜踮着脚尖走了出去;保姆放下窗帘,把小床的细纱帐内的一只苍蝇和一只在窗玻璃上乱撞的胡蜂赶出去,然后坐下来,拿起桦树笤帚在母婴俩的上方挥动着。

“热呀,真热!老天爷能下一点小雨也好啊,”她说。

这时,不久前那件体现他善良的品质的事又生动地呈现在她眼前。两个星期前,多莉收到斯捷潘·阿尔卡季奇一封悔过信。他恳求她挽救他的名誉,卖掉她的田产,以偿还他的债务。多莉陷入了绝望,她憎恨丈夫,既瞧不起他,又怜悯他,打定主意跟他离婚,拒绝他的要求,但是结果还是同意卖掉自己的一部分田产。这事之后,基季不由自主地面带温柔的笑容,想起当时丈夫的尴尬相,想起他不止一次地想用笨办法解决他所关心的问题,末了,他终于想出唯一既不伤害多莉的尊严,又能帮助她的办法,让基季把自己一部分田产送给她,这是她原先所没有想到的。

她清楚,什么事让他丈夫痛苦。那就是他不信教这事。如果有人问她,她是否以为,他不信教来生是否会毁灭,那她一定会同意他会毁灭的说法。尽管如此,他的不信宗教没使她感到不幸;她承认不信教的人不能灵魂得救,可是世上她最爱的就是自己丈夫的灵魂,想起他的不信教就笑嘻嘻的,暗自说他这个人真可笑。

“要不然,他一直抑郁寡欢,苦恼不堪,我真为他害怕。他这人有多么可笑!”她微笑着喃喃自语。

“是呀,是呀,嘘——嘘!”基季这样回答,一边微微摇晃着身子,温柔地按住米佳那只胖得手腕上好像扎上一根细线的小手,这只小手一直在轻轻摆动,小眼睛一会儿睁开,一会儿闭上。这只小手一时间竟使基季左右为难:她真想亲吻它,可是又担心弄醒他。末了,小手停止了摆动,眼睛又合上了。婴儿只是偶尔仍然吮吸几下,扬起两道向上弯弯的长睫毛,用那双在幽暗中看来乌溜溜、水灵灵的眼睛瞧着母亲。保姆停止挥动桦树笤帚,打起盹来。楼上不时传来老公爵断断续续的说话声和卡塔瓦索夫纵声大笑的声音。

“我不在,想必他们谈得来劲了,”基季心想,“科斯佳不在,总是让人心烦意乱。他必定又到养蜂场去了。他常常到那里去,尽管叫人添烦,可我还是觉得高兴。让他去散散心。现在他比起春上来心情变得愉快了,精神也好多了。”

“对,我要去安排一下,”她拿定主意,于是又回到原来的思路上,想起一个灵魂得救的重要事情还没有考虑好,就重又回想着什么。“是的,科斯佳是个不信教的人,”她又面带微笑回想着。

“嗯,他是个不信教的人!让他像施塔尔夫人,或者像我当时在国外想要成为的人,还不如让他永远是这样。是的,那他就不会作假。”

“他长年累月尽读那些哲学书干吗?”她思忖道。“如果这一切都写在这些书里,那么他会明白的。如果书里尽是些谎话,那么读它干吗?他自己也说,希望能有信仰。那么他又干吗不信宗教呢?大约是由于他太多思多虑了吧?他之所以太多思多虑,是因为孤独。他总是独个儿,孑然一身。他跟我们又谈不拢。我想,这两位客人会使他愉快的,特别是卡塔瓦索夫。他喜欢跟卡塔瓦索夫闲聊,”她心里想,这时又立即转而考虑起如何安顿卡塔瓦索夫——让他单独睡一个房间呢,还是与谢尔盖·伊万内奇同睡一个房间。她冷不丁又想起一件要紧事,急得浑身直哆嗦,把米佳都惊醒了,米佳醒来,直愣愣地瞧着她。“洗衣妇好像还没把洗干净的床单送来,给客人铺床用的干净床单全用完了。要不是我过问一下,阿加菲娅·米哈伊洛夫娜就会拿用过的床单给谢尔盖·伊万内奇铺床,”基季一想到这事,血就往脸上涌。

“他怎么能算没有信仰的人呢?他心眼好,老是担心伤别人的心,甚至对小孩都这样!他总是替别人着想,从来都不为自己想想。谢尔盖·伊万诺维奇简直认为,做他的管家,这是科斯佳的义务。姐姐同样这样想。眼下多莉和她的几个孩子都受到她的照顾。那些乡下人每天来找他,好像他理应为他们效劳似的。”

“嗯,将来你也能像你父亲那样,做个这样的人就好了,”基季说,一边把米佳交给保姆,并亲吻了一下他的脸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