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晨,安娜觉得他们已完全和解,于是就兴致勃勃地着手收拾起行装来。他们是星期一动身,还是星期二动身,这还没确定下来,因为昨晚他们俩都互相作了让步。不过,安娜还是积极地打点行装,虽说眼下她对他们早一天走还是晚一天走都无所谓了。弗龙斯基穿戴整齐,比平时早些来找她,这时她在房间里从一只打开的大箱子中挑拣着衣物用品。

“我现在到妈妈那里去一趟,让她把钱托叶戈罗夫转给我。我明天就准备动身,”他说。

此时此刻,当她心潮汹涌,感到自己处在后果可怕的生活转折关头,她为什么要在一个迟早会得知一切底细的外人面前装模作样,这她还不清楚。但是她马上抑制住自己内心的激动,坐下来,与客人聊了起来。

此时尽管她情绪很好,但一提到要去别墅看他妈妈,她身上又像被针扎了一下。

弗龙斯基的贴身侍从进来要彼得堡来电的回执。弗龙斯基收到一份电报,本来平平常常,可是他却似乎有什么事想要瞒着她,说了一声回执在书房里,就急匆匆地对她转过身来,说:

安娜走进餐室的时候,弗龙斯基正在吃牛排。

安娜伸出两只哆哆嗦嗦的手接过电报,看到的就是弗龙斯基所说的内容。末尾还添了一句:“希望渺茫,我尽力而为。”

她翘着小指端起一杯咖啡,送到嘴边。她喝了几小口,瞥了他一眼,从他脸上的表情可以清楚地看出,他厌恶她的这只手、这种姿态,以及咂嘴声。

她不吭声了,眼神定定地望着他,望着他的脸、他的手,回想起昨天他们言归于好的种种详情细节,回想起他充满激情的爱抚。“他对别的女人也是这样狂热地爱抚的,而且以后还会是这样!”她暗自思忖。

会不会再有孩子的问题早已成了他们争论的焦点,并一直使她恼怒。在她看来,他想要孩子,就是不珍惜她的美貌。

于是弗龙斯基叫回那个贴身侍从,吩咐他把那份电报拿来。

“那不是原因,”她说,“我真弄不懂,你怎么会把我现在完全听你摆布说成是我时常恼怒的原因。身份怎么不明确?事实恰恰相反。”

“这太遗憾了,”他说。

“这一点你可以完全放心,”她说,随即掉转身去,喝起咖啡来。

“谁来的电报?”她没在听他的话,只顾问道。

“瞧他,现在不再装模作样了,他对我冷酷的仇恨显而易见,”她思忖着,没听他说话,但忐忑不安地直盯着他那俨然像法官似的冷酷而又咄咄逼人的目光。

“没有,马匹要等我们走了之后再走。你要到什么地方去吧?”

“是离婚的事吗?”

“是的,可他说还没有什么结果。但肯定一两天内会有明确答复。你拿去看吧!”

“明确不在于形式,而在于爱情,”她说,心中火气越来越大,这倒不是因为他说了这句话,而是因为他说话的口气是那么冷淡、平静。“你为什么希望这样呢?”

“明天我一定把所有事情都了结。”

“既然如此,那么就得……”

“斯季瓦来的,”他不乐意地回答。

“我昨天说过,什么时候能离,甚至离得成离不成我都完全无所谓,”她红着脸说。“这事毫无必要瞒着我。”但随即她往下想:“照这样,他同别的女人通信也会瞒着我啰。”

“我感到很遗憾,你没弄懂我的意思,”弗龙斯基打断她的话,执拗地想把自己的想法全都说出来,“这种身份不明就在于,你总觉得我是不受约束的。”

“我想到威尔逊那儿去一趟。我给她送衣服去。那我们明天肯定动身啰?”她欢快地说,但是转眼又脸色骤变。

“我再次请求你,谈到我所尊敬的母亲时口气放尊重点,”他提高嗓门说,同时严厉地盯着她。

“我之所以将它当回事儿是因为我喜欢把事情弄个明确,”他说。

“我不想给你看,是因为斯季瓦动辄就爱打电报。事情还没定下来,来什么电报呀?”

“情况还可以;都收回我看还不行,星期三我得走了。你们什么时候走?”亚什温眯起眼睛瞧着弗龙斯基说,显然猜到他们刚发生过争吵。

“就得作出决定,我已经决定了,”她说着想走,但这时亚什温走进房来。安娜跟他打了招呼,站停下来。

“安娜,我请求你说到我母亲时口气放尊重点。”

“孩子不会再有了。”

“天哪,又扯到爱情,”他皱起眉头心里想。

“嗯,情况怎么样?欠账都收回了吗?”她问亚什温。

“唉,我说了:为了你,最主要是为了你,”他好像疼痛难忍似地皱着眉头,重复说,“因为我有把握地说,你时常恼怒的主要原因是身份不明确。”

“其实你并不爱母亲。你只不过嘴上说得好听,说得好听,说得好听!”她忿忿然地瞧着他说。

“你知道为什么:为了你,也为了将来的孩子,”他说。

“你母亲有什么想法,她要让你娶什么人为妻,我根本无所谓,”她那颤抖的手放下咖啡杯,说。

“你为了孩子需要这样,可是为什么不替我想想呢?”她说,把他刚才说的“为了你,也为了孩子”这句话完全忘了,或者根本没听进去。

“但我们现在不谈这件事。”

“亚什温跟沃伊托夫今天早晨要来,”弗龙斯基说,“看来,他赢了不少,佩夫佐夫输得精光,甚至付不起赌债了。大约有六万卢布。”

“为什么你不给我看看?难道斯季瓦的事就不能让我知道?”

“不,我自己还来不及准备呢,”她这么说,心里立刻想到:“这么一来,我想怎么做就可以怎么做了。”但她马上接着说:“不,你看着办吧。你先到餐室去吧,我马上就来,我把一些用不着的东西挑出来,”她一边说,一边把几件衣物放在已经捧了一大堆东西的安努什卡的手上。

“不,就是要谈这件事。不瞒你说,一个无情无义的女人,不管她年纪大不大,也不管她是不是你母亲,我都不感兴趣,我也不想知道她的想法。”

“不,”安娜说,不禁怒从心起,因为他显然用改变话题的方式来示意她又动怒了,“你干吗以为这条消息会使我很感兴趣,甚至非得瞒住我不可呢?我说过,这事儿我现在根本不愿去想,希望你也跟我一样不要太当回事儿。”

“不瞒你说,这些房间使我厌恶极了,”她说,在他旁边的位子上坐下喝咖啡。“没有什么比这些chambres garnies更令人生厌的了。样样东西既无表情,又无灵魂。这挂钟,这窗帘,尤其是这种糊壁纸,看上去简直像噩梦。我怀念沃兹德维任斯克,就像想念上帝赐予的乐土一样。你还没把马匹打发走吧?”

“一个女人不为儿子的幸福和名誉着想,那她就是无情无义。”

“好像是后天吧,”弗龙斯基说。

“其实你们早已作好准备了。”

“但是现在已经决定了,”安娜直视着弗龙斯基的眼睛说,她的目光告诉他,他别再想能跟她和解了。

“难道您就不可怜那个不走运的佩夫佐夫吗?”她继续跟亚什温聊着。

“安娜·阿尔卡季耶夫娜,我从来没有问过自己要不要可怜别人。您瞧,我的全部家当都在这儿了,”他指指侧袋,“现在我是个有钱人,要是今晚我到俱乐部去,也许出来时就变成了穷光蛋。其实,不管谁坐下来跟我赌,都想叫我输得不名一文,而我也想叫他输得精光。瞧,我们就是这样拼死拼活地赌,乐趣也就在其中。”

“哦,要是您成了家,”安娜说,“那您夫人会怎么看?”

亚什温笑了起来。

“很明显,我就是因为这个而没有成家,而且永远不打算成家。”

“那赫尔辛基的事情怎么样了?”弗龙斯基插嘴说,随即瞥了一眼笑吟吟的安娜。

一碰到他的目光,安娜的脸色骤然变得冷峻刻板,好像在对他说:“没有忘呢。还是这样。”

“难道您真的恋爱过吗?”她问亚什温。

“喔,天哪!恋爱过多次!但是你要知道,有的人可以坐下来打牌,可rendez-vous时间一到,马上站起来就走。谈谈恋爱我也能做,但晚上打牌绝不能耽误。我就是这么安排时间的。”

“不,我不是问那种事,而是问真正恋爱的事。”她本想说赫尔辛基的事,但不愿意说弗龙斯基说过的话。

来向弗龙斯基买马驹的沃伊托夫来了,安娜站起来,走出房去。

临出家门之前,弗龙斯基走进她的房间。她想假装在桌上找东西,但又羞于装模作样,于是就用冷冷的目光直视着他的脸。

“您要什么?”安娜用法语问他。

“拿甘必塔畜种证书,我把它卖了,”他说,语气比话表现得更清楚:“我没工夫解释,再说,解释也没有用。”

“我没有任何对不住她的地方,”弗龙斯基心想。“假如她要作践自己,那么tant pis pour elle。”但是,出门的时候,他似乎听见她说了一句什么话,他的心突然由于怜悯她而颤动了。

“什么,安娜?”他问道。

“我没什么,”她还是那样冷淡而又平静地回答。

“没什么,那就tant pis,”他思忖道,又冷了心,转过身,就走出去了。走出去时,他从镜子里看见她脸色苍白,嘴唇哆嗦。他想站停下来,对她说句安慰话,然而他还没想好怎么说,两脚已跨出了房门。这一整天他都在外面,夜里很晚才回来,女仆对他说,安娜·阿尔卡季耶夫娜头疼,请他别到她房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