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样,觉得快活吗?”安娜问,面带歉疚和温顺的表情走出来迎接他。

“平平常常,”他回答,向她瞧了一眼,就看出她心情很好。他对她这种变化多端早已习惯,可今天他特别高兴,因为他自己的心情也很好。

这当儿她蓦地回过神来,为自己改变了初衷而深感后怕。她明明知道,这样下去会毁了自己,但她还是克制不住激愤,不能不向他指出,他的话是多么不对,她不能屈从他。

说完,他就去书房了。

弗龙斯基走到她跟前,抓住她一只手,低声说:

弗龙斯基说“瞧,这太好了”这句话时,口气就像大人对小孩说别耍脾气一样,含有欺侮人的味道;她那认错的口气与他心高气傲的腔调之间形成的强烈对照,更让人难以忍受;霎时间,她真想跟他大干一场;但她竭力克制自己,依然愉快地欢迎他。

弗龙斯基一回来,安娜就告诉他今天是怎么打发的以及动身回乡下的计划,这些话多半是她早已准备好的。

弗龙斯基一一报出客人的姓名。

安娜摇摇头,好像想甩掉什么不愉快的念头。

安娜向门口走去。

她考虑:如今她到哪里去?到一手抚养她长大的姑妈家去呢,还是到多莉家去?或者独个儿出国去?她又考虑:他现在一个人在书房里做什么?这次争吵之后是彻底破裂呢,还是可能再次和解?现在彼得堡的熟人会怎么谈论她呢?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对此会有什么看法?现在他们的关系破裂之后又将会怎样?千思万绪涌上心头,但是她没有完全沉溺在这些思绪之中。她心中还有一种隐隐约约的念头使她很感兴趣,但究竟是什么她还不知道。她又想起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想起她产后的那场病,以及当时盘踞在她头脑中的那种念头。“我为什么不一死了之?”她回想起当时她说的话和当时的心情。她猛然明白,她心里怀着的是什么想法了。是的,就是那个可以使她一了百了的念头。“是的,一死了之!……”

响起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弗龙斯基的脚步声,打断了她的胡思乱想。她装作在摆弄几只戒指,没有抬头看他。

“酒筵很精美,然后还有划船比赛,一切都令人心满意足。但是在莫斯科免不了会闹出一些ridicule。那里来了一位女士,据说是位瑞典皇后的游泳教师,她当场显示了一下身手。”

“那又为什么呢?”

“这样一来,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的羞惭和耻辱,谢廖扎的羞惭和耻辱,以及我的可怕的耻辱,都将由于我的死而统统了却。我一死,他就会后悔,会可怜我,会爱我,会为我痛惜。”她面露自怜自爱的苦笑坐在扶手椅上,把左手上的戒指摘下来又戴上,从不同角度生动地想象着她死后他的心情。

“说实话,我一时感情冲动才想这么做,”她说。“我们干吗非要在这里等离婚?在乡下还不是一样吗?这里我再也待不下去了。我对离婚不抱希望,也不愿听别人再说离婚的事儿。我拿定主意,不能让这件事再影响我的生活。你同意吗?”

“行李都收拾好啦!瞧,这太好了!”他指着前厅里的箱子说。

“究竟为什么呢?”弗龙斯基似乎纳闷地问。“这样可没有意思!”

“真是心血来潮!怎么,她游泳有什么特点吗?”安娜没回答他,只顾说。

“根本没什么特点。我也说,真是荒唐透了。那么你想什么时候走啊?”

“晚了我就不走了。要走就在礼拜一,否则就不走了!”

“是的,我再重复一遍:一个人因为为我牺牲了一切而不时指责我,”她想起上次争吵时的话,说,“他实际上要比一个不老实的人更坏,——这是一种没良心的人。”

“是的,忍耐是有限度的!”他高声嚷道,旋即放开了她的手。

“是的,得走了。我坐车去转了转,天气这么好,我真想到乡下去呢。没有什么事拖住你吧?”

“明天你能动身吗?”她问。

“既然这样,那我们就干脆不走了。”

“所谓尊重,只是用来掩盖已失去爱情的心。要是你不再爱我了,那还不如明说。”

“我想说的是……”他刚开腔,但又停住了。“我倒要问:您要我怎么样?”

“我又能要您怎么样?我只希望您别像您打算的那样,把我甩了,”她说,明白他没说下去的是什么话。“但这不是我所要的,这是次要的。我要的是爱情,可是没有爱情。因此一切都完了!”

“我从来也没有这么说过;我只是说,我不赞同你这种心血来潮的关爱。”

“我从来也不自夸,也从来不说谎话,”他竭力克制着胸中腾起的怒火,低声说。“那就太遗憾了,如果你不尊重……”

“我也有这样的愿望。我去换一下衣服,马上就回来,然后我们再谈。你去吩咐端茶来。”

“慢着!慢——着!”弗龙斯基双眉紧锁,但仍拉住她的手说。“怎么回事?我说我们得推迟三天动身,你却说我在撒谎,说我不老实。”

“您这是什么意思?”她高声嚷道,令人可怖地凝视着他整个脸盘,尤其是那双冷峻、残酷的眼睛里透出的憎恨神情。

“您在那里干了些什么?都有些什么人?”安娜沉默了一会儿,问道。

“怎么?她当场游泳了?”安娜皱起眉头问。

“对你来说是没有意思,因为你根本不把我放在心上。你不想了解我的生活。我在这儿只有一件事可做——照料汉娜。你说,这是虚伪。你昨天还说我不爱自己亲生女儿,却假装爱这个英国小姑娘,这是做作;我真想知道,我在这儿怎样生活才算是不做作!”

“安娜,如果你愿意,我们后天就走。我什么都同意。”

“好吧……不,慢着。后天是礼拜天,我得去妈妈那儿,”弗龙斯基窘态毕露地说,因为他一说起母亲,他就感觉到她那多疑的目光紧盯着他。他的尴尬相向她证实了她的多疑。她顿时面红耳赤,竭力避开他。眼下安娜想象中出现的已不是瑞典皇后的教师,而是那个跟弗龙斯卡娅伯爵夫人一起住在莫斯科郊外乡村的索罗金娜公爵小姐了。

“她穿一件红色的costume de natation,真是又老又难看。那么我们究竟什么时候动身?”

“喔,是的!”弗龙斯基阢陧不安地瞧了一眼她那神情激动的脸,说。

“你一向自诩心直口快,那为什么现在不说真话?”

“但是眼下怎么办呢?”她反问自己,在镜子前面的扶手椅上坐下。

“他记恨我,这是明显的,”她心里想,随后默然地、头也不回地、趔趔趄趄地走出房去。

“他爱上别的女人了,这再明显不过了,”她走进自己的房间,一边自言自语道。“我要爱情,可是没有爱情。因此一切都完了,”她又重复了一遍说过的话,“也应当完了。”

“什么时候走?越早越好。明天恐怕来不及了。那后天吧。”

“不,这简直无法忍受!”弗龙斯基从桌边站起来,大声嚷道。他站在她面前,慢条斯理地说:“你为什么老是要考验我的耐心?”他说,那副模样仿佛有许多话要说,但克制住了。“耐心是有限度的。”

“不行!我要去办的那件事的委托书和钱明天都还拿不到,”他回答。

她沉默不语。

“怎么样?”他问。

“你自己知道,”她说,这时候她再也克制不住,号哭起来。

“抛弃我吧,抛弃我吧!”她大声地哭叫着。“我明天就走……我会闹出更多的事来的。我是什么人?我是一个堕落的女人,是你的累赘。我不愿再折磨你,不愿再折磨你!我要让你解脱。你不爱我了,爱上别的女人了!”

弗龙斯基央求她安下心来,向她保证她的嫉妒毫无根据;说他从来没有不爱她,而且将来也不会不爱她;说他现在比过去更爱她。

“安娜,你为什么要这样折磨自己、折磨我?”他吻着她的手说。此刻他脸上漾着一片温情,她似乎听到他嗓音里含着眼泪,而且手上也感觉到他泪水涟涟。转瞬间安娜极度的嫉妒转变为不顾一切的柔情;她搂住他,在他头上、脖子上和手上不停地亲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