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在巴尔特尼央斯基家进了一顿美餐,喝了许多白兰地,他来到利季娅·伊万诺夫娜伯爵夫人家比约定时间稍许晚了一点儿。

“还有谁在伯爵夫人那里?那个法国人吗?”斯捷潘·阿尔卡季奇问门房,一边打量着阿历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那件熟识的大衣和另一件式样古怪、但又很朴素的、带钮扣的大衣。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跟利季娅·伊万诺夫娜互递了一下眼色。

沉默了片刻,尔后,利季娅·伊万诺夫娜伯爵夫人似乎要言归正传,含蓄地微笑着对奥布隆斯基说:

朗多站起来,走到他们跟前。

朗多急忙回头一瞧,接着走近前来,面带笑容把不灵活的、汗津津的手放在斯捷潘·阿尔卡季奇伸出的手里,然后马上又走开,仍旧观赏起壁上的画像。伯爵夫人和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心照不宣地使了一下眼色。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回头瞧瞧。朗多坐在窗口的一把扶手椅上,身体靠在扶手和椅背上,耷拉着脑袋。他发觉大家的目光都朝他投来,就抬起头,露出孩子般天真的微笑。

外面天色还很亮,然而利季娅·伊万诺夫娜伯爵夫人的小客厅里已放下窗帘,灯火通明了。

在一盏吊灯下的圆桌边,坐着伯爵夫人和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他们正悄声谈着什么。有一个脸色十分苍白而面容很俊俏的瘦小男人,长着女人般的肥臀、一双罗圈腿和一双炯炯有神的漂亮眼睛,一头长发披散在礼服领子上,站在另一头,观赏着墙上的画像。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同女主人和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打过招呼之后,不由自主地又瞅了一眼这位陌生人。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卡列宁和别祖博夫伯爵在那儿,”门房脸色刻板地回答。

“米亚赫卡娅公爵夫人猜对了,”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忖道,一边登梯上楼。“真令人纳闷儿!不过跟她接近接近也不错。她颇有影响力。要是她能够对波莫尔斯基说几句,那事情十有八九成了。”

“是的,毫无疑问,但是人们的信仰往往有差异,况且……”奥布隆斯基面带温和的笑容说。

“是的,我听说过,”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回答说,“据说,他完全治愈了别祖博娃伯爵夫人的病。”

“是的,就我所知,您,真遗憾,就是个不关心宗教的人,”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疲乏地微笑着对他说。

“是的,他要去巴黎。他昨天听到了一个声音,”利季娅·伊万诺夫娜伯爵夫人瞧着斯捷潘·阿尔卡季伊奇,说。

“是的,他内心发生变化,满怀一颗新的心,这时候不幸就变成了万幸,”她满怀深情地望着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

“是的,‘信心若没有行为就是死的’,”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想起《教义问答》上的这句话,微微一笑,表示坚持己见,不依附别人。

“我给您介绍的那位朗多,”她瞥了一眼那个法国人,随后又瞥了一眼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悄声说,“实际上就是别祖博夫伯爵,您大概也知道。可是他不喜欢这个封号。”

“我看,不妨可以请她对两位部长都说说情,”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思忖。

“我看朗多马上就要睡着了,”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走到利季娅·伊万诺夫娜跟前,意味深长地低声说。

“我早就认识您了,对今天能进一步认识您觉得十分高兴。俗话说得好:‘Les amis de nos amis sont nos amis.’可是要成为朋友,一定要深切理解对方的心情,我担心,您对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未必能做到这一点。我话中的意思,您也明白,”她抬起她那双美丽、沉思的眼睛,说。“也知道点儿,伯爵夫人,我理解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的处境……”奥布隆斯基不太清楚她实际指的是什么事,就笼笼统统地随声附和说。

“我很高兴见到您,特别是今天,”利季娅·伊万诺夫娜伯爵夫人给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指指卡列宁身边的一个位子,说。

“我对这方面不是不关心,我是在等待时机,”斯捷潘·阿尔卡季奇面露他最讨人喜欢的微笑说。“我认为,对我来说,还没到考虑这些问题的时候。”

“我大体能够想象得出这种变化。我们一向很友好,现在也……”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同时用温柔的目光回答伯爵夫人的目光,一边思忖着两位部长中她跟哪一位更接近,以便弄清不得已时请她向哪位部长求情。

“我们永远不会知道,我们是否到了这个时候,”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一本正经地说。

“我们不应该考虑我们有没有准备:上帝施恩不受人的思想左右;他有时不降临到拼命追求的人头上,却落到毫无准备的人头上,就像落到扫罗头上一样。”

“您这是在说,罪恶妨碍了他?”利季娅·伊万诺夫娜说。“但这是荒谬的说法。在信徒看来,罪恶是不存在的,他们已赎了罪。对不起,”她说,看见仆人又拿着一封信走进来。她看了信,简略地回答:“您就说,明天在王妃那里。”马上又接下去说:“在信徒看来,罪恶是不存在的。”

“恰恰相反!我们应当说,也应当互相帮助。”

“怎么可以漠不关心呢!”利季娅·伊万诺夫娜说。

“在神圣的真理这一问题上是不能有差异的。”

“嗯,是的,这当然,但是……”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窘迫地不作声了。他明白,话锋转到宗教方面来了。

“嗯,当然,伯爵夫人,”他说,“不过我以为,这种变化那么隐秘,以致无论谁,甚至最亲近的人也不愿说出口来。”

“嗯,可以,我原先不想打搅您,”利季娅·伊万诺夫娜温和地瞧着他说,“和我们一起坐吧。”

“啊,但愿您能体验到我们所体验到的那种幸福,感觉到他永远存在我们心中!”利季娅·伊万诺夫娜怡然自得地微笑着说。

“啊,一个声音!”奥布隆斯基重复了一遍,觉得在这伙人当中正在发生或必定要发生他还没看出苗头的奇特的事,他得尽可能保持警惕。

“哦,这是《雅各书》里的话,”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带点责备的口气对利季娅·伊万诺夫娜说,这个问题显然他们已谈过不止一次。“曲解这句话是十分有害的!再没有什么比这句话更使人摒弃信仰的了。‘我没有行为,我就不能信教,’哪里也没有说过这句话。说过的却恰恰相反。”

“哦,不,伯爵夫人,依我看,莫斯科人有信念最坚定的好名声,”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

“变化不在于外表,”利季娅·伊万诺夫娜伯爵夫人厉声地说,与此同时用爱怜的目光瞧着站起来走到朗多跟前的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他的心变了,他得到了一颗新的心,我担心您未必完全理解他内心所发生的这种变化。”

“别祖博娃伯爵夫人今天到我这儿来过,模样真是可怜!”利季娅·伊万诺夫娜伯爵夫人对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说。“这次分别令她极为痛苦。对她是一次打击!”

“别去理会他,”利季娅·伊万诺夫娜说,接着轻手轻脚地给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推过一把椅子来。“我发现……”她刚开腔,一个仆人拿着信走进屋来。利季娅·伊万诺夫娜迅速地浏览了一下信,说了声对不起,匆匆写了封回信,交给那个仆人,然后又回到桌子边。“我发现,”她接着刚才的话说下去,“莫斯科人,尤其是男人,对宗教问题最不关心了。”

“你们可以让我听听吗?”他问。

“但是一个人往往会觉得自己不可能达到如此崇高的境界,”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归说,心里却觉得他是在违心地承认宗教的崇高,但这时面对一个只消对波莫尔斯基说一句话就能使他得到一个想望已久的职位的人,却不敢阐述自己的自由思想。

“但一定要不闭上眼睛,免得错过上帝之光,”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继续说。

“他真的要去吗?”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问。

“他内心的这种变化不会减弱他对亲人的爱;相反,只会增强他对亲人的爱。恐怕您不一定理解我的意思。您要不要喝点茶?”她用目光示意端着一盘茶走进来的仆人说。

“不,依我看,现在还不是时候,”利季娅·伊万诺夫娜说,她这时正注视着那个法国人的举动。

“不完全理解,伯爵夫人。不消说,他的不幸……”

“Monsieur Landau!”伯爵夫人叫他,声音温柔谨慎得简直使奥布隆斯基惊异。接着她给他们作了介绍。

“为上帝不辞辛劳,守斋戒拯救灵魂,”利季娅·伊万诺夫娜用不屑一顾的鄙夷口气说,“这是我们修士的荒谬认识……其实哪儿也没有说过这句话。他们的做法要简单容易得多,”她瞧着奥布隆斯基,面露那种她在宫廷里抚慰一时适应不了新环境而手忙脚乱的新宫女的笑容,补了一句。

“我们靠为我们受难的基督得救。我们靠信仰得救,”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肯定说,流露出对她的一番话表示赞赏的目光。

“Vous comprenez l'anglais?”利季娅·伊万诺夫娜问,得到肯定的回答后,她站起来,到书架上去找一本书。

“我念一段《Safe and Happy》,或者《Under the Wing》好吗?”她询问地瞧了卡列宁一眼,说。她找到书,又在位子上坐下来,打开书。“这段很短,写的是如何获得信仰的方法和由此充溢心灵的、超越尘世一切的那种幸福。一个信徒不会不幸福,因为他不是孤独的。嗯,以后您会知道的。”她正打算读下去,仆人又走进来了。“是博罗兹季娜来了吗?告诉她明天两点钟。是的,”她一只手指着书中的那一段,叹了口气,用若有所思的、美丽的眼睛望了望前面,说。“瞧,真正的信仰就这样起作用。您认识萨尼娜·玛丽吗?您知道她的不幸吗?她失去了唯一的孩子。她陷入了绝望。嗯,后来又怎么样呢?她找到了这位朋友,如今她为孩子的夭折而感谢上帝呢。瞧,这就是信仰赐予的幸福!”

“嗯,是的,这是非常……”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暗自高兴的是她又要读下去了,这样可以让他稍稍缓缓神。“是的,看来,今天还是什么都别提为妙,”他思忖道,“但愿别节外生枝,赶快从这里脱身。”

“您会觉得无聊的,”利季娅·伊万诺夫娜伯爵夫人转向朗多说,“您不懂英语,不过这一段很短。”

“噢,我懂,”朗多依然面带那种微笑说,接着又闭上了眼睛。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和利季娅·伊万诺夫娜心领神会地互使了一下眼色,接着她又念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