剩下自己一个人时,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以主妇的眼光打量了自己的房间。她在驰近房子时和打从房子里走过时,以及现在在自己的房间里所见到的一切,都给她留下了富裕、考究和现代欧式豪华的印象,这一切她只有在英国小说里读到过,而在俄国,尤其在乡下,从未见到过。从法国的新墙纸到那条铺满整个房间的地毯,一切都是新的。床是弹簧床,铺着床垫,还放着别致的床头靠垫,小枕头上套着卡那乌斯绸枕套。大理石的洗脸池、梳妆台、长沙发、桌子、壁炉上的青铜台钟、窗帘和门帘——一切全都是昂贵的和崭新的。

派来侍奉的女仆发式和服装比多莉的更时髦,她像整个房间一样,显得新颖而又高贵。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对她的谦恭态度、整洁外表和殷勤服务颇有好感,但是同她相处却感到尴尬。她为自己那件不幸错放入行囊的打过补丁的短上衣被她看到而感到不好意思。她为自己在家里曾为之自豪的那些补丁和织补过地方感到羞愧。在家里时她算得很清楚,做六件女短上衣要用二十四俄尺南苏克布,每俄尺布料要花六十五戈比,这样一来,饰物和人工费除外,费用就要超过十五卢布,经她修补后,这十五卢布就省下来了。然而,现在她在女仆面前不仅感到羞愧,而且还觉得很尴尬。

黑眉毛、黑头发的小女孩脸色红润,结实的、红红的小身躯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尽管她看到陌生人时表情变得很冷淡,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还是非常喜欢她,甚至有点羡慕小女孩的健康模样。这个小女孩爬行的样子她也非常喜欢。她的孩子中就没有一个这样爬行的。当人家让这个小女孩坐到地毯上,从后面把她的小衣服掖上时,她真是非常可爱。她像一只小兽那样用炯炯有神的黑色大眼睛打量着大人,显然对人家在欣赏她感到很高兴,微笑着向两侧伸出双脚,双手有力地撑起身体,整个小屁股飞快地一缩,双手又挪到前面。

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看到早就认识的安奴什卡走进房间,顿时感到大为轻松。那个爱打扮的女仆被叫到女主人那儿去了,安奴什卡就留在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身边。

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很不喜欢儿童室的整个气氛,特别是那个英国女人。对人很了解的安娜居然会给自己的小女孩雇用这种不讨人喜欢的、没有威望的英国女人,对这件事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只能作出一个解释,那就是一个好女人是不会到像安娜这种不正常的家庭里工作的。此外,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听了几句话立即就明白:安娜、奶妈、保姆和小孩彼此都不熟悉,母亲也很少来儿童室。安娜想给小女孩拿玩具,却无法找到玩具。

最奇怪的是,问起她有几颗牙齿,安娜也答错了,她根本就不知道小女孩最近又长出了两颗牙齿。

安娜进来看她,打断了安奴什卡的闲聊,使多莉感到很高兴。

安娜现在已经不再感到窘困。她镇定自若,举止大方。多莉发现,她已经完全摆脱了来访对她产生的影响,说话敷衍,态度冷淡,使人觉得通往她的感情和内心思想的大门已经锁上了。

安娜换了一套很朴素的细麻纱布连衫裙。多莉仔细打量这套朴素的连衫裙。她知道这种朴素意味着什么,也知道要花多少钱才能达到这一效果。

安娜却已明白她的意思。

安奴什卡显然对这位夫人的光临感到很高兴,所以一直在不住地说话。多莉发现她很想对女主人的处境,特别是伯爵对安娜·阿尔卡季耶夫娜的爱情与忠诚说说她自己的看法,但是她刚开始谈这件事,多莉就设法制止她了。

她们走进房间,只见小女孩光穿着一件上衣,坐在桌旁的一张小圈椅上吃肉汤,洒得整个胸前都是肉汤。在儿童室里当差的俄国女仆正在喂小女孩吃饭,看来她自己也在同小女孩一起吃。奶妈和保姆都不在,她们在隔壁房间里,从那里传来她们用奇怪的法语说话的声音,她们只有用这种语言才能相互表明自己的意思。

奢华的儿童室比整幢房子的豪华更使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惊讶。这里有从英国订购来的童车,有学走路用的器具,有故意做得像弹子台似的、供小孩爬行的沙发,有儿童秋千,还有特制的新澡盆。这一切都是英国货,结实耐用,价钱想必也很昂贵。房间高大,宽敞,明亮。

听到安娜的声音,一个衣着漂亮、身材高大、面孔长得并不讨人喜欢、脸部表情暧昧的英国女人,抖动着一绺绺浅色的鬈发,匆匆走进门来,立即开始为自己辩解,虽说安娜一点也没有责备她。安娜每说一句话,英国女人急忙连声重复:“Yes, my lady. ”

“那不是你想要问的事吧?你想打听她的名字吧?对吗?这事使阿列克谢很苦恼。她没有名字。就是说她叫卡列尼娜,”安娜说,她把眼睛眯起来,只看得见合拢的睫毛。“不过,”她的脸色突然开朗起来,“这件事我们还是以后再谈吧。走吧,我要让你看看她。Elle est très gentille. 她会爬了。”

“遵命,夫人。我们这里有两个女人是专门洗衣服的,内衣之类的用品是用机器洗的。伯爵亲自过问一切事情。真是一个好丈夫……”

“老相识了,”安娜指着安奴什卡说。

“有时候我感到很痛苦,因为我在这里像个多余的人,”安娜说,为了不碰到放在门旁的玩具,她拎起自己的曳地长裙,走出了儿童室。“同第一个孩子的情况不一样。”

“我认为正好相反,”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怯生生地说。

“我是同安娜·阿尔卡季耶夫娜一起长大的,她是我最亲的人。算了,这事不该由我们来评判。不过,看来好像爱得……”

“安妮(她这样叫自己的女儿安娜)吗?很健康。复元得很好。你想看看她吗?走吧,我要让你看看她。找保姆的事,”她开始说道,“非常非常麻烦。我们有个奶妈,是意大利人。人倒挺好,就是笨得很!我们想辞掉她,可小女孩与她处熟了,我们只好还雇着她。”

“喂,安娜,你的女儿怎么样?”多莉问。

“可能的话,请你把这些东西送去洗洗干净,”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打断了她的话。

“你们是怎么处理的?……”多莉本想问给小女孩起的是什么名字,看到安娜的脸色突然变得阴沉,于是改变了问题的涵义。“你们到底是怎么处理的?给她断奶了吗?”

“不对!你要知道,我见到过他,见到过谢廖扎,”安娜说,她眯起眼睛,像是凝视远方的某样东西。“不过,这事我们以后再谈吧。你不会相信,我就像饿得发慌的人,面前突然摆了一桌丰盛的宴席,却不知道该从哪道菜吃起。这桌丰盛的宴席就是你和我即将进行的谈话,以往我不可能同别的任何人进行这种谈话;我不知道该先从哪里说起。Mais je ne vous ferai grâce de rien. 我必须把憋在心里的话都说出来。对,必须把你在我们这儿将遇到的那伙人的情况向你简单介绍一下,”她开始说道。“先从女士开始吧。公爵小姐瓦尔瓦拉。你认识她,我也知道你和斯季瓦对她的看法。斯季瓦说,她一生的整个目标就是要证明自己比卡捷琳娜·帕夫洛夫娜略胜一筹;这话说得都很对;但是她心地善良,我也十分感激她。在彼得堡,我有过一段时间迫切需要un chaperon。这时正好碰到她。不过,真的,她心眼真好。她使我的处境变得轻松多了。我感到,你并不明白我……在那里,即在彼得堡时的处境的全部痛苦,”她接着说。“在这里,我十分安宁幸福。嗯,这事以后再谈。应当一一介绍下去。接下来是斯维亚日斯基,他是首席贵族,也是非常正派的人,但他有事要阿列克谢帮忙。你明白,现在当我们在农村定居下来以后,阿列克谢凭着他的财产可以有很大的影响。接下来是图什克维奇,你见过他,他以前受别特西照顾。现在他被人抛弃了,于是,他就到我们这里来了。正像阿列克谢所说的,他是那种人,要是人家把他当作他们想当的那种人,他就显得很可爱,et puis, il est comme il faut,就像公爵小姐瓦尔瓦拉说的那样。接下来是维斯洛夫斯基……这个人你是认识的。一个很可爱的小伙子,”她说,一个狡黠的微笑使她的双唇皱了起来。“莱温搞的什么鬼名堂?维斯洛夫斯基说给阿列克谢听了,我们都不相信。Il est très gentil et naïf,”她仍带着狡黠的微笑说。“男人都需要消遣,阿列克谢也需要交际,因此我很重视这一伙人。我得把我们这里变得既热闹又开心,免得阿列克谢想出新东西。接下来,你会看到我们的管家。他是个德国人,人品很好,并且精通自己的业务。阿列克谢很器重他。再往下是医生,一个年轻人,不是彻头彻尾的虚无主义者,不过要知道,吃东西倒是用刀子的……但他是个很高明的医生。还有一个是建筑师……Une petite cou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