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先卡赶着马儿跑得飞快,他们过早地赶到沼地,所以天气还很热。

马车驶近此行的目的地——真正的大沼地,莱温不由自主地开始考虑如何摆脱维斯洛夫斯基,使自己能不受干扰地自由行动。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显然也有同样的愿望,莱温在他的脸上看到了一名真正的猎人在开始打猎之前总会有的那种忧虑的表情,以及他所特有的既和善又狡黠的神色。

这使莱温更为焦躁不安。田鹬不停地在薹草地上空盘旋着。从四面八方传来的地面上田鹬起飞的扑棱声和高空中的嘎嘎叫声一刻不停;原先飞起来在空中盘旋的田鹬纷纷降落在猎人们的面前。现在尖叫着在沼地上空盘旋的已不再是两只鹞鹰,而是有数十只之多了。

走过一大半沼地后,莱温和维斯洛夫斯基来到了农民们割草的那个地方,这儿已被分成一长条一长条直通薹草地的农民们的割草场,有的地方的分界线是一条条踩出来的小路,有的地方则是窄窄的一垄割过的空地。这些长条草场有一半已经割了草。

虽然在未割过的草场上要找到像割过的草场上那么多的猎物的希望并不大,但莱温答应过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要同他会合的,只得与同伴一起继续沿着这一条条割过的和未割过的草场向前走去。

莱温有个毛病,头几枪打不中,他就会急躁,恼火,一整天都打不准。今天就出现了这种情况。田鹬倒是很多,不断地从猎狗的爪子下、从猎人们的脚下飞起来。莱温本来是可以扭转局面的,但是他开枪次数越多,他在维斯洛夫斯基面前出的丑也就越大,后者不管合适不合适,只顾开心地乱放枪,虽然什么东西也没有打到,却丝毫也不感到难为情。莱温着急了,憋不住了,变得越来越急躁,开枪时几乎不再指望能打中什么。拉斯卡似乎也明白这一点。它搜寻猎物的劲头变得懒洋洋的,好像带着困惑莫解或责备的神情不时回头看看猎人们。枪声接连响着。硝烟在猎人四周弥漫,而宽大的猎物袋里只有三只轻飘飘的小田鹬。其中一只还是维斯洛夫斯基打死的,另一只则是两人一起打死的。与此同时,沼地另一边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的枪声虽然并不频繁,但正像莱温所觉得的那样,都是有所收获的,并且几乎在每声枪响后都听得到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的喊声:“克拉克,克拉克,去把它叼来!”

莱温曾把自己的失败归咎于瓦先卡,现在瓦先卡不在身边,情况仍未见好转。这里也有很多田鹬,莱温却一次接一次地打空了。

莱温很想喝一点白酒和吃一小块面包。他感到疲乏,要把累得踉踉跄跄的双腿从泥塘里拔出来已很费劲,所以他也有过片刻的动摇。但是,猎狗停住了。所有的疲劳顿时消失了,他轻松地踩着泥塘向狗走去。他的脚下飞出一只田鹬,他开了一枪,把它打死了。狗仍然停在那儿。“叼来!”狗的脚下又飞出一只田鹬。莱温又开了一枪。但是,今天真是不走运,他没有打中,他去寻找那只打死的田鹬,又没有找到。他找遍了整块薹草地,拉斯卡却不相信他打死过一只田鹬,所以当他派它去搜寻时,它就装出搜寻的样子,其实根本没去找。

莱温回头望。

莱温却没有如此幸运。他朝第一只田鹬开枪时离得太近,没有打中;等到它飞起来,他再举枪瞄准,这时他的脚下又飞起一只,使他分了心,所以他又没有打中。

莱温不禁回想起基季在准许他去打猎时所说的那句话:“当心,别打着同伴。”两条猎狗相互回避着,各走各的路线,离目的地越来越近了;莱温盼着发现扇尾沙锥的那种急切心情强烈得使他把自己的鞋跟从褐色水皮里拔出时的咕唧声当作了田鹬的叫声,于是他握紧了枪托。

莱温不得不同意,于是他们分头走了。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就在它们打算曲折飞行的那一瞬间打中了一只田鹬,它蜷作一团地掉入了泥塘。奥布隆斯基不慌不忙地瞄准另一只贴着水面飞向薹草地的田鹬,这只田鹬也应声落地了;看得见它拍动着一只下面呈白色的、未受伤的翅膀,在割过的薹草地里蹦跳。

斜阳依然很热;被汗水湿透的衣服全都粘在身上;左脚的那只靴子里灌满了水,沉甸甸的,走起路来咕唧咕唧直响;汗水顺着粘满火药烟灰的脸上一滴滴往下淌;嘴里一股苦味,鼻子里全是火药味和锈水味,耳朵里则是田鹬发出的连续不断的扑棱声;枪筒已经烫得无法触摸;心脏跳动得又快又短促;双手激动得直打颤,疲惫的双腿在土墩和泥塘上磕磕绊绊和踉踉跄跄地拖着;但他还是在走,还是在开枪。他在又一次丢人地放了空枪后,终于把猎枪和帽子扔到了地上。

在见到斯捷潘·阿尔卡季奇之前,他先看到了他的狗。克拉克从赤杨树外翻的树根底下窜出来,浑身粘满臭烘烘的黑色沼地水藻,它得意洋洋地与拉斯卡相互嗅了嗅。继克拉克之后,斯捷潘·阿尔卡季奇那匀称的身躯也在赤杨树丛的阴影中显露出来。他正迎面走来,脸色通红,满身大汗,敞着领口,走路时腿仍旧有点儿瘸。

在他给猎枪装弹药时,又有一只田鹬飞起来,再次装好弹药的维斯洛夫斯基又朝水面开了两枪。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捡回自己打中的几只田鹬,目光炯炯地朝莱温看了一眼。

他走出沼地,来到他与斯捷潘·阿尔卡季奇会合的赤杨树丛旁边,这时他的猎物袋里只有五只鸟。

他的猎物袋里有十四只鸟。

他想定下心来,但结果还是老样子。他的手指总是在准确瞄准鸟之前就扣扳机。情况越来越糟了。

他们刚走进沼地,两条狗就一起开始搜寻猎物,向褐色水皮那个地方走去。莱温了解拉斯卡搜寻猎物的方式,它小心翼翼、忽左忽右地搜索着;他也熟悉那个地方,并预料会有一群田鹬。

“还不错。”

“维斯洛夫斯基,并排走,并排走!”他低声对在后面蹚水的同伴说,自从科尔滨沼地上那次猎枪走火事件后,莱温就不由自主地关心起那位同伴的枪口朝向。

“砰!砰!”他的耳朵上方响起了枪声。这是瓦先卡向一群野鸭开枪,它们在沼地上空盘旋,此时离猎人还很远。莱温还来不及回头,扑棱一声飞起一只田鹬,接着是第二只、第三只,后来一只接一只地飞起八只。

“看见吗,先生们,”莱温说,神情有点忧郁地往上拉了拉靴子,又查看了猎枪上的火帽。“看见这片薹草吗?”他指了指河右岸那片割掉一半的湿草地中的一块呈墨绿色的小高地说。“沼地就是从这里,从我们面前开始的,看见吧,就是颜色更绿的地方。它从这里往有马在行走的右面延伸;那儿有不少土墩,常有中沙锥出没;从这片薹草地周围到那个赤杨树丛,到那座磨坊之间,都是沼地。瞧那儿,就是河湾那边。这是最佳地方。有一次,我在那儿打死了十七只扇尾沙锥。我们分两路过去,各带一条猎狗,到磨坊那儿会合。”

“没什么,他们是要开开心。真的,您就到他们那儿去吧。您会感到很有意思的。”

“来吧,没有关系的!”一个脸色通红、蓄着大胡子的快活的农民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举着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的浅绿色大酒瓶喊道。

“我们怎么走呢?沼地真是好极了,我看到这里还有鹞鹰,”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指着两只在薹草上空盘旋的大鸟说。“哪儿有鹞鹰,哪儿准会有野味。”

“好极啦!我们打到的猎物定会比他多!喂,我们走吧,走吧!”瓦先卡赞同说。

“嗯,那么谁往右,谁往左呢?”斯捷潘·阿尔卡季奇问。“右边比较宽,你们两人一起走吧,我走左边,”他好像是漫不经心地说。

“嗨,猎人们!”坐在卸了套的大车旁的那些农民中的一个对着他们大喊道,“来同我们一起吃些点心吧!喝点酒吧!”

“嗨,怎么样?你们放枪的次数很多呀!”他开心地笑着说。

“喂,现在我们分头走吧,”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然后严阵以待地握着猎枪,不时地吹口哨召唤着狗,左腿微微瘸着朝一个方向走去。莱温和维斯洛夫斯基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叫我们去喝白酒。他们大概把草地分了。我倒想去喝一杯,”莱温耍花招说,他希望维斯洛夫斯基受到白酒的诱惑,到他们那儿去。

“去吧,去吧,您会找到通往磨坊那条路的!”莱温大声嚷道,然后回头一看,很高兴地看到,维斯洛夫斯基正弯着腰,一只手举着猎枪,磕磕绊绊地迈动着两条疲惫的腿,从沼地向农民们走去。

“你呢?”莱温问。其实不需要问了,因为他已看到猎物袋装得满满的。

“你也来吧!”那个农民朝莱温喊道。“甭怕!来吃一点馅饼吧!”

“他们为什么要请客呢?”

“不,我不来妨碍您,您别管我了。”

“不行,必须清醒一下!”他暗自说。他捡起猎枪和帽子,把拉斯卡叫到自己身旁,然后走出沼地。来到干燥处,他坐到土墩上,脱下靴子,倒掉靴子里的水,然后走到沼地边,畅饮了一通带铁锈味的水,把发烫的枪筒弄湿,又洗净了脸和手。精力得到恢复后,他又向田鹬降落的地方走去,下定决心不再急躁。

“Qu'est ce qu'ils disent?”维斯洛夫斯基问。

“A'llons,c' est curieux.”

“沼地太好了!你大概受维斯洛夫斯基干扰了。两个人带一条狗不大方便,”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他是想用这些话来淡化自己的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