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西里·卢基奇起先并不知道这位太太是谁,后来从仆人们的谈话中得知这就是那位抛弃丈夫的母亲,他不认识这位太太,因为他是在她走后才进这个家的。他此时感到犹豫不决:他该进去呢,还是不进去,或是去向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禀报?最后,他想到他的职责是在规定的时刻把谢廖扎叫起来,所以他不必弄清楚是谁坐在那里,是母亲呢,还是别的什么人,他必须履行自己的职责;于是他穿上衣服,走到门前,并把门打开。

然而,母子抚爱的情景、他们的嗓音和他们所说的那些话——这一切使他不得不改变主意。他摇摇头,叹了口气,又把门关上。“再等十分钟吧,”他暗自说道,一面清着嗓子,擦着眼泪。

这时候,门打开了,瓦西里·卢基奇走了进来。另一扇门外也传来了脚步声,保姆惊惶地低声说:

这时候,家里的仆人中间也发生了一场骚动。大家都知道太太来了,是卡皮托内奇放她进来的,她现在正在儿童室里,而老爷总是在八点钟过后亲自到儿童室里去一趟;大家都明白,这对夫妻相遇是很尴尬的,所以必须设法阻止。侍仆科尔涅伊下楼来到门房间,打听是谁怎样放她进来的,得知是卡皮托内奇接待她,把她领上楼,他就斥责老门房。门房倔犟地一声不吭,当科尔涅伊对他说,要为这件事而开除他的时候,他猛地冲到科尔涅伊面前,对着他的脸挥舞起双手,说:

谢廖扎躺到床上,双手捂住脸,号啕大哭起来。安娜把他的手挪开,再次吻了吻他那张湿漉漉的脸,然后快步朝房门走去。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正好迎着她走来。一看到她,他就停下来,并低下了头。

谢廖扎双目炯炯有神,脸上漾着微笑,一只手拉住母亲,另一只手拉住保姆,两只肥胖的小光脚跺着地毯。他所敬爱的保姆对他母亲的一片温情使他感到十分喜悦。

母亲把他从身边推开,想弄清楚他心里想的与他口中说的是不是一回事。她从他那惊惶的表情中看出,他不仅是在说父亲,而且好像在问她,他该怎样看待父亲。

尽管她刚刚还说,他比她好,也比她善良,但在她细细地朝他浑身上下迅速扫了一眼后,她心里还是充满了对他的反感和仇恨,并因得不到儿子而嫉妒他。她动作迅速地放下面纱,加快脚步,几乎像奔跑似的出了房间。

她走到他面前。

她说不出再见这个词,但是她的脸部表情已表明了这个意思,他也明白了。“亲爱的,亲爱的库季克!”她叫着他小时候的名字,“你不会忘记我吧?你……”她再也说不下去了。

后来她想出过多少可以对他说的话呀!现在她却一句话也不会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但是,谢廖扎明白她想对他说什么。他明白她很不幸,但爱他。他甚至还明白保姆小声说的话。他听见保姆说“总是在八点钟过后”,他明白这是在说他父亲,母亲不能与父亲相遇。这一点他理解,但是他无法理解:为什么她的脸上露出恐惧和羞愧的神色?……她没有什么过错,却怕他,而且还为某件事而感到羞愧。他想提一个问题,消除心中的疑问,却又不敢:他看到她很痛苦,他也就可怜她了。他默默地依偎着她,小声地说:

保姆走进儿童室的时候,谢廖扎正在对母亲说,他和娜坚卡一起摔倒,从山上滚下来,连翻了三个跟头。她听着他的嗓音,看着他的脸和脸部表情的变化,抚摩着他的一只手,却不明白他在说什么。要走了,要离开他了——她此刻所想和所感觉到的就只有这一件事。她既听到咳嗽着走到门口来的瓦西里·卢基奇的脚步声,也听到保姆过来的脚步声,她却像块化石似的坐着,既无力开口说话,也无力站起来。

保姆突然哭了起来,又开始吻她的手。

“谢廖扎,我的朋友,”她说,“爱他吧,他比我好,也比我善良,是我对不起他。等你长大了,你会作出判断的。”

“糟啦,糟啦!”保姆说。“科尔涅伊·瓦西里耶维奇,您最好设法把他,把老爷拖住一会儿,我跑过去,设法把她带走。糟啦,糟啦!”

“比你好的人是没有的!……”他噙着眼泪绝望地喊道,他抓住她的双肩,竭尽全力地用紧张得发抖的双手把她紧紧抱住。

“是啊,要是你就不会让她进来了!我在这里当了十年差,除了东家的宠信,什么也没有得到,可是现在你竟然走过来对我说:你滚吧!你很懂得耍花招呀!就这样吧!你别得意忘形,别忘了你掠夺老爷的财产,偷浣熊皮大衣!”

“我亲爱的宝贝!”她说。

“我不住在这里,我和女儿住在一起,我是来祝贺的,安娜·阿尔卡季耶夫娜,我亲爱的太太!”

“心肝,我的小宝贝!”安娜说,像小孩似的哭了起来,哭声同他的哭声一样轻。

“妈妈!她经常来看我,一来就……”他刚开了个头,马上又停下来,因为他发现保姆小声地对母亲说了几句话,母亲的脸上露出了恐惧和一种与母亲极不相称的、类似于羞愧的神情。

“太太,我亲爱的太太!”保姆走到安娜跟前,吻着她的双手和双肩,开始说了起来。“瞧,上帝给我们的小寿星带来了欢乐。您一点也没变样。”

“啊呀,好保姆,亲爱的,我不知道您还在家里,”安娜一时醒悟过来说道。

“先别走。他不会很快就来。”

“他来了。”她把帽子递给安娜。

“丘八!”科尔涅伊轻蔑地说,并朝进来的保姆转过身去。“玛丽亚·叶菲莫夫娜,您来评评理吧:把人放进来了,却又不告诉任何人,”科尔涅伊对她说。“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马上就要出来,马上就要到儿童室去。”

她来不及把昨天满怀着爱心和惆怅在店里选购来的玩具掏出来,原封不动地带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