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走进伯爵夫人利季娅·伊万诺夫娜那间摆满古老的瓷器、挂满画像的舒适小书房时,女主人自己还没到。她在换衣服。

一张圆桌上铺着桌布,摆着一套中国茶具和一把银质酒精壶。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漫不经心地环顾了一下点缀着书房的无数幅熟悉的画像,在桌旁坐了下来,打开那本放在桌上的福音书。伯爵夫人绸缎衣服的窸窣声分散了他的注意力。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同意了,伯爵夫人利季娅·伊万诺夫娜就写了下面这封法语信:

仁慈的夫人:

对令郎来说,让其想起您,便会使他产生一些问题,而不向孩子的心灵灌输一种精神,使他谴责他原本视为最神圣的东西,那就无法回答这些问题,故我请求您以基督教的爱心体谅您丈夫的拒绝。我祈求至高无上的神赐予您仁慈。

伯爵夫人利季娅

这封信达到了伯爵夫人自己都不承认的深藏在心里的目的。它使安娜伤透了心。

读完信,他久久地沉默不语。

说了几句开场白之后,伯爵夫人利季娅·伊万诺夫娜红着脸,喘着粗气,把她收到的那封信交给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

至于说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他从利季娅·伊万诺夫娜家里回来后,一整天都无法投入平时所干的工作,也无法得到他以前所体会到的那种教徒和得救者的内心平静。

现在,当他逐一回想起自己与她的一切往事,回忆起自己久久犹豫之后向她求婚时所说的那些难为情的话,他心里就有这种既羞愧又后悔的感受。

伯爵夫人利季娅·伊万诺夫娜用双手捂住了脸,并且沉默了。她是在祈祷。

伯爵夫人利季娅·伊万诺夫娜对他说的很公正,妻子非常对不起他,而他对待她却像是圣人,因此想起妻子本来不应当感到不安;但是,他心里却不平静:他无法理解他正在读的这本书的内容,无法驱走那些痛苦的回忆,他回忆起他对她的态度,他现在觉得他对她做过错事。他想起了他从赛马场回来的路上怎样对待她对自己的不贞行为所作的坦白(特别是他只要求她对外保持体面,而不要求与弗龙斯基决斗),这一回忆就像后悔那样,使他感到痛苦。想起他写给她的那封信,他也感到痛苦;特别是他那种谁也不需要的宽恕以及他对别人孩子的关心使他感到既羞愧又后悔,他的心犹如被烧灼。

他脸上露出了犹豫不决和寻求帮助的神情,希望在这件令他无法理解的事情上得到他人的建议、支持和指导。

“这一点我倒是没有想到,”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说,心里显然同意她的意见。

“相反,我看一切都是邪恶。但是,这样做公道吗?……”

“我的朋友!您在任何人身上都看不到邪恶!”

“我不认为我有权拒绝她,”他抬起眼睛,羞怯地说。

“如果您征求我的意见,”作完祈祷后,她露出脸来说,“那么我劝您别做这件事。难道我没有看到,这件事又揭开了您的伤口,使您感到多么痛苦吗?不过,您可以同平时一样不顾自己。但是,这样做又会导致什么后果呢?会给您带来新的痛苦,给孩子带来苦恼,对吗?要是她身上还有一点人性的话,她就不该有这种希望。不,我毫不犹豫地劝您别做这件事,假如您允许,我就给她写一封信。”

“好吧,现在让我们安安心心地坐下来,”伯爵夫人说,她面带兴奋的微笑,急急忙忙地从桌子和沙发中间走过来。“边喝茶边谈。”

“可是谁能扔石头呢?”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说,他对自己所扮演的角色显然感到很满意。“我已宽恕了她的一切,因此也不能剥夺她对爱的需求——对儿子的爱……”

“但是,我的朋友,这是爱吗?这是出自于真心吗?即使您宽恕了她,即使您现在还要宽恕……但是我们有权伤害这位小天使的心灵吗?他认为她已经死了。他在为她祈祷,恳求上帝宽恕她的罪过……最好还是这样。否则,他会怎么想呢?”

“不,”伯爵夫人利季娅·伊万诺夫娜打断了他的话。“凡事都有个限度。我理解不道德行为,”她并非完全出于真心地说,因为她从不理解导致一个女人作出不道德行为的那种原因,“但是我不理解残酷行为,再说这是对谁呢?是对您呀!怎么能留在您所在的城市里呢?不,要活到老,学到老。我也要学着研究您的崇高行为和她的卑鄙行径。”

“但是我有什么过错呢?”他暗自说道。这个问题又总是会引发另一个问题:别人,比如弗龙斯基、奥布隆斯基之辈……比如小腿肚粗壮的宫廷高级侍从之流,不是这样感受,不是这样爱,不是这样结婚的吗?于是他脑海里就浮现出一群群随时随地不容抗拒地引发他的好奇心的人,这些人精力充沛,意志刚强,极其自信。他在驱除这些想法,他尽力使自己相信,他不是为短暂的今生今世,而是为永生而活着,他的心里有着安宁和爱。但是,像他所觉得的那样,他在这个微不足道的短暂的今生中却犯了一些微不足道的错误,想到这一点,他就感到痛苦,仿佛他所相信的那种永恒的得救已不存在了。不过,这一诱惑持续的时间并不长,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的心里很快又恢复了平静,他又达到了那种能使他忘却不想记住的往事的崇高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