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祝大会结束了。那些即将乘车离开的人在相遇时都在谈论当天的新闻,谈论谁又获得奖赏以及要员任免事宜。

“最好把陆军部委派给伯爵夫人玛丽亚·鲍里索夫娜,而让公爵夫人瓦特科夫斯卡娅当参谋长,”一位身穿绣金制服的白发老人对一位向他打听任免消息的、长得又高又美的宫廷女官说。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看到了走进门来的伯爵夫人利季娅·伊万诺夫娜从紧身胸衣里高高耸起的黄色肩膀和正在召唤他的、美丽而又深沉的眼睛,于是露出一口永不褪色的雪白的牙齿,微微一笑,走到她跟前去了。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在她提及妻子时打了个哆嗦,但是他的脸上马上现出了死一般的僵硬神情,表示他在这件事上完全无能为力。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不慌不忙地挪动着双脚,带着平时那副疲惫和自尊的神情向这两位正在议论他的先生鞠了一躬,然后望着门口,眼睛寻找着伯爵夫人利季娅·伊万诺夫娜。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不仅没有发觉自己身处官场绝境,不仅没有为这一处境感到伤心,相反对自己的工作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为满意。

那位国务会议议员想离他而去的那副显而易见的不耐烦神情,并没有使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感到窘困;直到议员利用那位皇室人士打身旁走过的机会从他身边溜走后,他才停止说明。

当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在利季娅·伊万诺夫娜的帮助下重新鼓起生活和工作的勇气后,他意识到关心留给他抚养的儿子的教育是自己的义务。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以前从未研究过教育问题,所以他专门花了一些时间对这一课题作了理论研究。读完几本人类学、教育学和普通教育法的书后,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制订了一个教育计划,并把彼得堡最好的一位教师请来做指导,开始实施起来。这项工作经常使他产生兴趣。

只剩下他一个人了,他垂下头,强打起精神,然后又漫不经心地向四周环顾一眼,朝门口走去,希望能在门口遇见伯爵夫人利季娅·伊万诺夫娜。

利季娅·伊万诺夫娜今天的打扮如同她近期的每次打扮一样,花了她很大的力气。她现在打扮的目的与三十年前所追求的目的完全相反。那时候,她只想装饰自己,而且饰品越多越好。现在正好相反,她必须打扮得与自己的年龄和身材极不相称,只要这些饰品与她的外貌的反差不要太可怕就行。对于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她达到了这一目的,他觉得她颇有魅力。对他来说,她是那片包围着他的、由敌意和嘲笑组成的汪洋大海中的一座孤岛,这座孤岛不仅对他抱有好感,而且还对他怀有爱意。

几乎就在妻子离开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的同时,他遇到了一件对一个有官职的人来说最伤心的事——晋升的希望落空了。这一落空已成为现实,大家都看得很清楚,但是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本人还没有意识到他的前程已完了。是由于同斯特列莫夫的那场冲突,还是由于与妻子之间发生的不幸,或者只是因为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已到达他命中注定的那个顶点?反正今年大家都看得很清楚,他的官场生涯已经结束。他还占着一个要职,他是许多委员会的成员,但他是个过时人物,人家对他再也不抱任何希望了。无论他说些什么,无论他提什么建议,人家听了都觉得他不过是旧话重提,毫无必要。

但是,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并没有察觉这一点,相反,由于不再直接参与政府工作,所以他现在比从前更清楚地看到别人工作中的缺点和错误,并认为自己有责任指出纠正这些缺点和错误的方法。与妻子分手后不久,他开始写一份关于新司法制度的呈文,这是他命中注定该写的、所有管理部门都不需要的无数份呈文中的第一份。

他穿过一列嘲笑的目光,自然地向她那钟情的目光探过身去,就像植物追求阳光一样。

他忍住得意的微笑,闭上眼睛,耸了耸肩膀,那神情好像在说,这事并不使他高兴。伯爵夫人利季娅·伊万诺夫娜非常了解,这是他的一个主要乐趣,虽说他从来也不承认。

他们就这样不断地议论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指责他,嘲笑他,这时候,他挡住那个国务会议议员的路,不让他走掉,一刻不停地向他逐项说明财政计划草案。

他们在嘲笑他,这一点他知道,不过,除了敌意,他并不期望从他们那里得到别的什么,这一点他已经习以为常了。

“那就让我去当副官吧,”宫廷女官笑着说。

“谢谢您,”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回答。“今天天气真好,”他补了一句,照例特别强调“真好”二字的语气。

“说她爱上了卡列宁,这难道是坏话吗?”

“祝贺您,”她望着绶带,对他说。

“没有娶妻的,是为主的事挂虑,想怎样叫主喜悦;娶了妻的,是为世上的事挂虑,想怎样叫妻子喜悦,”使徒保罗如是说。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现在做任何事都遵循《圣经》,所以,他经常想起这段经文。他觉得,自从失去妻子以来,他就用这些计划草案比以前更好地侍奉着上帝。

“没有。您瞧他,”老人用绣花帽子指着身穿宫廷制服、肩披红色新绶带、同一名有权势的国务会议议员一起站在大厅门口的卡列宁说。“得意得像一枚铜币似的,”他补充说,并停下来同一位身材像大力士的英俊的宫廷高级侍从握握手。

“是的,也许是这样……至于我呢,我只是在履行自己的义务。这是我能做到的一切。”

“是操劳过度。他现在要起草所有的计划。他现在在没有把一切都逐项说明之前是决不会放走这个倒霉的家伙的。”

“我还以为他早已获得了呢。”

“我已料到此事了,”他说。

“我们的小天使怎么样?”伯爵夫人利季娅·伊万诺夫娜问,她说的小天使是指谢廖扎。

“您已经有任命了。派您去管教会部门的工作。让卡列宁当您的助手。”

“您好,公爵!”老人握着一位走到他面前的人的手说。

“您上我家来,”伯爵夫人利季娅·伊万诺夫娜沉默了一会儿后说,“我们必须谈一谈让您忧愁的一件事。为了使您摆脱一些回忆,我愿意献出一切,可别人不这样想。我收到她的一封信。她在这里,在彼得堡。”

“怎么会老了呢?Il fait des passions.我认为伯爵夫人利季娅·伊万诺夫娜现在正在吃他妻子的醋。”

“对,但是他的心肠呢?我看他有着同父亲一样的心肠,有这种心肠的小孩不可能是坏孩子,”伯爵夫人利季娅·伊万诺夫娜冲动地说。

“喂,说什么呀!别说伯爵夫人利季娅·伊万诺夫娜的坏话。”

“啊呀!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当卡列宁走到老公爵身边,冷淡地向他点点头的时候,老公爵却目露凶光地说。“我还没有向您祝贺呢,”他说着指指卡列宁新得到的绶带。

“卡列尼娜真的在这里吗?”

“你们在议论卡列宁的什么事?”公爵问。

“他和普佳托夫获得亚历山大·涅夫斯基勋章。”

“他们的身体全都是那么健康和强壮,”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想,眼睛望着那个香味袭人的络腮胡子梳得整整齐齐的强壮的宫廷高级侍从和那位穿着紧绷绷的制服的公爵的红色脖子(他必须打从他俩的身旁走过去)。“说得对呀,世上的一切都是恶,”他心里想,又朝宫廷高级侍从的小腿肚子瞟了一眼。

“不,他老了,”宫廷高级侍从说。

“不能说我对他十分满意,”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扬起眉毛,睁开眼睛说道。“西特尼科夫对他也感到不满。(西特尼科夫是个教师,谢廖扎的非宗教教育就是托付给他的。)正如我对您说过的那样,他对那些应当感动每个人和每个小孩的重要问题有点无动于衷,”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开始谈自己对公务以外唯一感兴趣的问题——儿子的教育问题的想法。

“不是在这里,不是在宫廷里,而是在彼得堡。我昨天遇见她了,同阿列克谢·弗龙斯基在一起,bras dessous, bras dessus,在滨海大街上。”

“C'est un homme qui n'a pas…”宫廷高级侍从刚开口就打住,为了给一位皇室人士让路,并向他鞠躬。

伯爵夫人利季娅·伊万诺夫娜充满激情地看了看他,她对他的伟大心灵钦佩得热泪盈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