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季给老阿加菲娅·米哈伊洛夫娜斟了一杯茶,让她捧着茶坐在小桌旁,她自己则坐在那只摆在一套新茶具后面的、新的银茶炊旁边。莱温上楼时,他妻子正在读多莉的来信。她们之间经常通信。

“瞧,您的太太让我坐下来,叫我同她坐在一起,”阿加菲娅·米哈伊洛夫娜说,一面亲切地对着基季微笑。

阿加菲娅·米哈伊洛夫娜发现他们快要吵起来了,就悄悄地放下杯子,走出去了。基季甚至没有发觉她走出去。丈夫最后一句话的口气使她感到特别委屈,因为他显然并不相信她说的话。

莱温来找她的时候,她正在流泪啜泣。

基季的脸色突然变了。对侯爵小姐塔尼娅、对多莉的种种思念,一下子就全都消失了。

但是莱温并没有听她说,他红着脸,接过哥哥尼古拉的旧情人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的来信,看了起来。这是她的第二封来信。在第一封信中,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写的是,他哥哥在她毫无过错的情况下把她赶出了家门,还用质朴动人的措辞补充说,虽然她又一次陷入赤贫状态,但她没有任何要求,只是一想到尼古拉·德米特里耶维奇身体很虚弱,没有她的照顾,肯定会完蛋,就痛不欲生,只好请求弟弟关心关心哥哥了。现在她写来第二封信。她在信中写道,她找到了尼古拉·德米特里耶维奇,在莫斯科又与他同居,后来与他一起到一个省城去了,他在那儿谋到了一个职位。但是,他同上司吵了一架,于是又准备回莫斯科。不过他在途中却病倒了,恐怕再也好不了了。“他一直在想念您,没有钱了。”

他开始劝她,尽量找那种不是说服,而是安慰她的话。但是,她听不进去,说什么也不肯答应。他向她俯下身去,抓住她那只在抵抗的手。他吻了吻她的手,吻了吻她的头发,又吻了吻手,她却一直默不作声。但是,当他用双手捧住她的脸,并说“基季!”的时候,她突然清醒过来,又哭了几声,然后就同他和好了。

从阿加菲娅·米哈伊洛夫娜的话中,莱温听出,近来她和基季上演的闹剧已经收场了。他发现,尽管新主妇基季夺走了她的管理权,使她感到很伤心,但基季最终还是征服了她,并赢得了她的欢心。

“那又怎么啦?”基季说。她的提议他听了不大高兴,甚至有点恼火,这使她感到很委屈。“我为什么不能去?我不会妨碍你的。我……”

“那你何必要结婚呢?否则你倒是自由自在的。既然你后悔,那又何必结婚呢?”她说,尔后一跃而起,冲到客厅里去了。

“这可不行,”他口气严厉地说。

“瞧,我也看了给你的信,”基季说着,递给他一封文理不通的信。“这封信大概是你哥哥的那个女人写来的……”她说道。“我并没有往下看。而这些信是我父母和多莉写来的。你瞧!多莉把格里沙和塔尼娅带到萨尔马茨基家去参加一场儿童舞会,塔尼娅当了一回侯爵小姐。”

“瞧,你总是把一些卑鄙的坏念头硬加在我头上,”她含着委屈和愤怒的眼泪说了起来。“我一点也不软弱,一点也不……我觉得,丈夫遇到困难时,我有义务与丈夫在一起,可是你却偏要存心伤害我,存心不理解……”

“看一遍吧,多莉写到你了,”基季笑嘻嘻地说,发现丈夫的脸色变了,她突然缄口不说了。

“明天。”

“我跟你一起去,行吗?”她又问。

“我告诉你,假如你去,我就同你一起去,而且是必定要去的,”她又急又气地说了起来。“为什么不行?为什么你要说不行?”

“我什么也不知道,并且也不想知道那儿有什么人和什么事。我只知道我丈夫的哥哥快要死了,丈夫要去看他,所以我也要跟丈夫一起去,以便……”

“我之所以要去,是因为我哥哥快要死了,”莱温说。“你出于什么目的要……”

“她来信告诉我,哥哥尼古拉快要死了。我要去一趟。”

“基季!嘿,这是什么意思?”他带着责备的口气说。

“基季!别发火。不过,你想一想吧,这件事非常重要,所以想到你把软弱的感情、不愿意独自留在家里的念头同这件事混在一起,我就感到痛心。嗯,你一个人是会感到寂寞的,嗯,那你就到莫斯科去吧。”

“在我如此紧要的时刻,她只考虑她一个人会感到寂寞,”莱温心里想。她的这个借口在这种紧要关头把他惹火了。

“因为天晓得要去哪儿,要走什么样的路,要住什么样的旅馆。你是会给我添麻烦的,”莱温说,尽力设法使自己冷静下来。

“嘿,就说一个原因吧,那个女人你就无法接近。”

“出于什么目的?出于与你同样的目的。”

“你怎么啦?出了什么事?”

“你什么时候动身?”她问。

“不行,这太可怕了。真像个奴隶!”莱温大喊道,他站起身来,再也克制不住怨恨。然而,就在同一时刻,他又发觉他是在自己打自己。

“一点也不会。我什么也不需要。你能去的地方,我也能去……”

最后,他们决定明天一起去。莱温对妻子说,他相信她去只是为了对他有所帮助,他承认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待在哥哥身边并不是什么有失体统的事;但是一路上他的内心深处对她和自己都感到不满意。他对她感到不满,因为她不能在必要时放他走(想到他不久前还不敢相信他有被她爱上的那份福气,而现在却因为她太爱他而觉得自己很不幸,他感到多么奇怪呀!),他对自己感到不满,则是因为自己没能坚持到底。他内心深处更不承认,她跟那个与哥哥同居的女人毫不相干,他惊恐地想到了一切可能发生的冲突。一想到他的妻子,他的基季,将与一个娼妓同处一室,就足以使他不由自主地因厌恶与恐惧而发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