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龙斯基的伤势很危险,尽管没有触及心脏。他有好几天在生死之间徘徊。当他第一次能开口说话的时候,只有嫂嫂瓦里娅一个人在他的房间里。

“瓦里娅!”他严肃地望着她说,“我是不小心把自己打伤了。请你从此不要再提这件事,对别人就这么说吧。否则,这事显得太愚蠢了!”

谢尔普霍夫斯科伊想派他到塔什干任职,弗龙斯基毫不犹豫地接受了这一建议。离出发的时间越近,他越是觉得他认为必须作出的牺牲痛苦难熬。

虽然他的这些话和苦笑使瓦里娅感到吃惊,但是当他伤口的炎症消失,身体开始复原时,他觉得自己摆脱了一部分痛苦。他觉得他的这一行动仿佛把自己先前所受的羞辱洗刷掉了。他现在可以平静地想到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了。他承认他宽宏大量,但是也不觉得自己卑微。此外,他又返回过去的生活轨道。他将可以毫不羞愧地正视别人的眼睛,能够按照自己的习惯生活了。唯有一种心情他无法从自己的心中排除,虽然他从不间断地与之斗争,这就是由于永远失去安娜而产生的极度的痛惜。现在,他下定决心,既然他已在她丈夫面前赎了罪,就应该放弃她,再也不能插足于已经忏悔的她和她的丈夫之间;但是他无法排除失去她的爱情所产生的痛惜,无法在记忆里抹去他和她一起时感受到的那些幸福时刻,这些时刻在当时他不太珍惜,而现在却以其全部魅力萦绕在他的心头。

第二天,别特西一大早就来找他,说她从奥布隆斯基那儿得到可靠的消息,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同意离婚,因此他可以去见安娜。

瓦里娅没有回答他的话,向他弯下身子,面露喜悦的微笑,望着他的脸。他的眼睛是明亮的,不像发烧的样子,然而他的神情是严肃的。

拒绝去塔什干这个既荣耀又危险的任命,按照弗龙斯基过去的看法,是可耻的,不可能的。现在他却毫不犹豫地拒绝了这个任命,而且当他看出上司对自己的做法不满后,便立刻辞去军职。

弗龙斯基甚至在别特西走的时候也没有想到送一下,他将自己的全部决定置之脑后,也不问什么时候可以去,她丈夫在哪儿,马上就坐车去卡列宁家。他径自跑上楼梯,什么人、什么东西也不看,用急速的脚步,几乎像跑步似地闯进她的房间。他没有考虑,也没有注意是否有旁人在房间里,就拥抱住她,不停地吻着她的脸、手和脖子。

安娜对这次会面已有准备,并且考虑过她将对他说些什么,此刻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她被他的热情控制住了。她想使他平静下来,使自己平静下来,但是已经晚了。他的感情感染了她。她的嘴唇哆嗦着,使她好久说不出一句话来。

她不能不以微笑来回答他——不是回答他的话,而是回答他那双深情的眼睛。她拉住他的一只手,用它抚摩着她那冰冷的脸和剪短的头发。

他默默地咬紧自己宽阔的牙关,看着她为自己包扎伤口。等她包扎完,他说:

他的伤口痊愈了,他四处张罗,准备出发去塔什干。

他怎么也不明白,在这相会的时刻,她怎么会想起并提及儿子和离婚的事。不是一切都无所谓吗?

于是他忧郁地苦笑了一下。

“难道我们真的能像夫妻一样,我和你真的能组成一个家庭吗?”她直盯着他的眼睛说。

“那让我给你重新包扎一下吧。”

“这样更好,”弗龙斯基得到这个消息,心里想。“这原是我的弱点,它会扼杀我最后一点力量。”

“这是真的,”她抱住他的头说,脸色越来越苍白。“发生了这一切之后,这毕竟有些可怕。”

“这儿有一点,”他指着胸口说。

“谁也没有这样说。我只是希望,你今后再也别不小心打伤自己了,”她说,脸上露出询问的微笑。

“本该如此!”他说。“只要我们活着,就应该如此。现在我明白这一点了。”

“是的,我很虚弱,”她微笑着说。嘴唇又颤抖起来。

“是的,你占有了我,我是你的,”她终于说出话来,把他的手紧紧按在自己的胸口上。

“斯季瓦说,他什么都同意,但是我不能接受他的宽宏大量,”她若有所思地说,眼睛没有朝弗龙斯基的脸看。“我不想离婚,现在一切对我都无所谓。我只是不知道,关于谢廖扎,他是怎么决定的。”

“我只是觉得奇怪,为什么早不这样做。”

“我们一起到意大利去吧,你的身体会复原的,”他说。

“我不是在说胡话;请你设法别让人家说我是存心开枪打自己的。”

“想必不会了,倒不如……”

“啊,感谢上帝!”她说。“你痛不痛?”

“唉,为什么我没死啊,还是死了好!”她说,无声的泪水从她的面颊上流了下来;她竭力装出笑容,免得他伤心。

“别说这些,别去想,”他说,把她的手放在自己手中摆弄着,竭力引起她对自己的注意,但是她还是不朝他望。

“再见她一次,然后隐居起来,直至死亡,”他想。他去向别特西辞行时,把这一想法告诉了她。别特西带着这一使命去安娜家,然后再把否定的答复带回给他。

“你的头发这么短,我认不出你来了。你显得更美了。像个男孩。可你的脸色多么苍白呀!”

“一切都会过去的,一切都会过去的,我们一定会很幸福!我们的爱情,如果能够更加热烈的话,正是因为爱情里出现过一些可怕的事情,”他抬起头微笑着说,露出一口坚固的牙齿。

一个月后,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和儿子两人留在自己家里,而安娜没有获准离婚,并且断然放弃了离婚要求,和弗龙斯基一起到国外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