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回到自己冷清的房间,不由自主地回想起席间和饭后的谈话留在心中的印象。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关于宽恕的一番话只是引起他的恼怒。基督教的原则对他的情况是否适用是个十分复杂的问题,三言两语无法说清,而且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对这个问题早就作了否定的回答。在众人所说的话中,深深印入他脑海的唯有愚蠢而善良的图罗夫岑的那句话:“他的行为像个男子汉!他要求决斗,并打死了对方!”大家显然都同意这个说法,虽然出于礼貌,没有说出口。

“不过,这事已经定局,用不着再想了,”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对自己说。他考虑着当前的旅行和调查工作,走进自己的房间。他问送他进门的门房,他的仆人在哪儿;门房说,仆人刚走开。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吩咐端茶来,然后在桌子旁坐下,拿起旅行图,开始考虑旅行路线。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越来越觉得心神不安,现在他已经不再去克制它了;他突然感到这种心神不安相反是一种愉快的心境,使他体验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幸福。他没有想到,是他一生都想遵守的基督教的教规在吩咐他宽恕和爱自己的敌人,然而他的内心充满一种爱敌人和宽恕敌人之后的愉快。他跪在床边,把自己的头伏在她的臂弯里,她的手臂透过衣衫像火一样烧灼着他,他像小孩似的号啕痛哭起来。她搂住他那秃头,把身子移近他,带着挑衅般高傲的神情抬起眼睛。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走进里屋。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走进安娜的书房。弗龙斯基侧身坐在桌旁的一把矮椅上,双手捂着脸在哭泣。他听到医生的声音,便跳起来,把手从脸上放下,这时他看到了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看到安娜的丈夫,他感到那么窘迫,于是又坐了下来,头缩到两肩中间,仿佛想躲到什么地方去似的;后来他又竭力控制住自己,站起来说: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脸色发白,停住了脚步。他这时才意识到,他是那么渴望她死。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看到弗龙斯基在流泪,感到一阵心慌意乱,每当看到别人痛苦的模样他总是这样。他转过脸,没等对方说完话,便急急忙忙向门里走去。从卧室里传来安娜说话的声音。她的声音听来是快活的,兴奋的,音调非常清楚。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走进卧室,来到床前。她躺着,脸朝着他,两颊绯红,眼睛发亮,白皙的小手从袖里伸出来,抚弄和缠绕着被角。她看上去不仅身体健康,精神焕发,而且情绪极好。她说话很快,很响,音调异常准确,充满感情。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皱起眉头,脸上现出痛苦的表情。他拉住她的手,想说什么,可怎么也说不出来。他的下唇哆嗦着,竭力控制自己激动的情绪,只是偶尔望望她。每次他望她的时候,总是看到她的眼睛带着深受感动、充满柔情的神色望着他,而这种眼神以往从未见到过。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拿起电报,拆了开来。第一封电报是关于任命斯特列莫夫担任卡列宁渴求的那个职务的通知。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把电报一扔,脸涨得通红,站起身来,在房间里踱来踱去。“Quos vult perdere dementat,”他说,这里的“quos”是指那些促成这一任命的人。他没有得到这个职位,人家显然故意忽视他,这倒并未使他感到恼火,他只是不明白,并且感到奇怪,他们怎么没看出,这个夸夸其谈、好说漂亮话的斯特列莫夫比谁都不适合担任这一职务。他们怎么没看出,这项任命使他们毁了自己,损害了自己的prestige。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抓住弗龙斯基的手,把它们从他的脸上拉开,由于痛苦和羞愧,他的脸显得十分可怕。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坐了一夜的火车,风尘仆仆,感到疲倦不堪。他在晨雾中坐车经过空旷无人的涅瓦大街,眼睛望着前方,不去考虑等待着他的将是什么。他无法考虑这个问题,因为一想到将要发生的事,他就无法驱除一个念头,她的死会立刻使他从困境中解脱出来。面包房、关着门的店铺、夜间的马车、清道工在他眼前掠过,他注视着这一切,竭力不去考虑,等待着他的将是什么,这是他不敢希望的,但毕竟还是抱着希望。他坐的马车驶近台阶。大门口停着一辆出租马车和一辆四轮轿式马车,车夫在车内睡着了。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走进门厅,仿佛从自己的脑海深处掏出决心,并准备实施。这就是:“如果是个骗局,那就不予理会,保持镇静,然后离开。如果是事实,那就遵守礼节。”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向他伸出手来,泪水忍不住从眼睛里流了出来。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决定去彼得堡看妻子。要是她说的病是个骗局,那他便一言不发,转身就走。如果她真的病危,在临终前想见见他,那么,要是见到时她还活着,他就宽恕她,如果他去迟了,那就尽丈夫最后的责任。

说完,她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折腾着。

突然她蜷缩起身子,停住了口,恐惧地举起双手护住脸,仿佛怕挨打似的。她看到了丈夫。

科尔涅伊系着早晨用的围裙跑下楼梯。

看门人在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打铃之前就把门打开了。看门人彼得罗夫,又名卡皮托内奇,模样挺古怪,身穿一件旧礼服,没有系领带,脚穿一双便鞋。

挂衣架上挂着一件军大衣。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看到大衣,便问道:

弗龙斯基走到床边,看到了她,又用双手捂住自己的脸。

客厅里一个人也没有;头戴雪青色绸带软帽的助产妇听到他的脚步声,便从安娜的书房里走出来。

她走到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跟前,由于产妇病危而不顾一切地拉住他的手,把他带往安娜的卧室。

医生拿开她的手,小心地让她躺在枕头上,用被子盖住她的肩膀。她顺从地仰面躺着,炯炯的目光望着前方。

医生们说,这是产褥热,死亡率达百分之九十九。她整天发烧,神志不清,说胡话。半夜里,病人躺在床上,失去知觉,几乎摸不着脉搏。

一路上他没有再考虑他该做些什么。

“身体好吗?”

“谢天谢地,谢天谢地,”她说,“现在一切都准备好了。只要把我的腿稍稍拉直。就这样,好极了。这些花画得一点不美,完全不像紫罗兰,”她指着墙纸说。“我的上帝!我的上帝!这要到什么时候才结束呀?给我吗啡,医生!给我吗啡。噢,我的上帝,我的上帝!”

“谢天谢地,您来了!她总是问到您,问到您,”助产妇说。

“谁在这里?”

“记住一点,我只需要宽恕,别的什么都不需要了……为什么他还不来?”她对门口的弗龙斯基说。“过来,过来!把手给他。”

“等等,你不知道……等等,等等……”她住了口,仿佛在集中自己的思想。“对了,”她又开始说。“对,对,对。我就是想说这个。你别认为我怪。我还是跟原来一样……但是,我身上还附着另一个女人,我怕她,因为她爱上那个男人,所以我憎恨你,可我又不能忘掉原来的那个女人。那女人不是我。现在我才是真正的我,才是完完全全的我。我要死了,我知道,我要死了,你问问他吧。现在我觉得好像有千斤重担压在我的手上、脚上、手指上。手指,瞧,有多么大!不过这一切马上就要结束了……我只有一个要求:你宽恕我,完全宽恕我吧!我非常坏,可是奶妈对我说过:苦难的圣徒——她叫什么来着?她比我要坏。我要去罗马,那里是一片荒漠,那样,我就不会妨碍任何人了,不过我要带上谢廖扎和小女儿……不,你不会宽恕我!我知道这种事是不能宽恕的!不,不,你走吧,你太好了!”她用自己一只滚烫的手抓住他的手,同时又用另一只手推开他。

“有两封电报,”从外面回来的仆人走进房间说。“请原谅,大人,我刚才出去了。”

“昨天平安地生下了孩子。”

“把脸露出来,看看他。他是圣人,”她说。“把脸露出来,露出来!”她生气地说。“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让他把脸露出来!我想看看他。”

“把手给他,宽恕他吧。”

“把东西拿去,”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听到她还是有可能死,便稍稍放下心来,走进了前厅。

“快把冰拿来!”医生在卧室里用命令的口气说。

“很糟,”他回答。“昨天医生们会诊过了,现在有医生在。”

“彼得,去叫一辆马车。我要去彼得堡,”他对仆人说。

“安娜·阿尔卡季耶夫娜,他来了。他就在这儿!”助产妇说,尽量把她的注意力引向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

“她快死了。医生们说,没有希望了。我完全由您处置,不过请允许我留在这里……当然我听您吩咐,我……”

“她什么欺骗的事都做得出。她大概要生产了。也许是生产时得了什么病。他们来电报目的又是什么呢?让新生婴儿有合法身份,毁坏我的名誉,阻止离婚,”他心里想。“但是电报上写着:我要死了……”他又看了一遍电报,电文的明确意思突然打动了他。“如果这是真的呢?”他对自己说。“如果她在临死前的痛苦时刻真的忏悔了,而我却认为这是骗局,拒绝回去呢?这不光是不近人情,会受到大家的谴责,而且从我这方面来说,这样做也太不聪明了。”

“太太怎样了?”

“因为阿列克谢,我指的是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两个人都叫阿列克谢,命运多么奇怪,多么可怕,是不是?),阿列克谢不会拒绝我。我会忘记过去,他会宽恕我的……他怎么还没有来?他是个好人,他自己也不知道他有多么好。啊!我的上帝,我多么苦恼!快给我点水喝!唉,这样对她,我的小女儿,是有害的!好,就把她交给奶妈吧。好吧,我同意,这样倒好。他来了,看到她会痛苦的。把她抱给奶妈吧。”

“嘿,真是会瞎说!”安娜说,她没有看到丈夫。“那么,把她给我,把小女儿给我!他还没有来。您说他不会宽恕我,那是因为您不了解他。谁也不了解他。只有我了解他,所以我心里不好受。要知道,谢廖扎的眼睛跟他的眼睛一个样,所以我不敢正视他的眼睛。谢廖扎吃过饭了吗?我知道大家都会把他忘了。他可不会忘。得让谢廖扎搬到拐角的那个房间去,请玛丽埃特和他睡在一起。”

“又是这一类事情吧,”他拆开第二份电报,恼恨地对自己说。电报却是妻子打来的。她那蓝铅笔的签名“安娜”首先映入他的眼帘。“我快死了,求求你回来吧。能求得您的宽恕,我死也安心了。”他阅毕轻蔑地冷笑了一声,扔下了电报。他产生的第一个念头是,毫无疑问,这是个骗局,一个诡计。

“医生、助产妇,还有弗龙斯基伯爵。”

“他就在这里,我知道!现在您宽恕我的一切,宽恕我吧!……他们又来了,为什么他们不走呢?……把我身上的皮大衣脱掉!”

“不,不,”她说起话来,“我不怕他,我怕死。阿列克谢,到这儿来。我正在着急,因为我没时间了,我活不了多久,马上又要开始发烧,又要什么都不清楚了。现在我明白,一切都明白,一切都看得见。”

每分钟都可能死亡。

弗龙斯基回家去了,早上他又来探问情况,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在前厅遇到他说:

“您留下来吧,也许她会问到您,”说完,他把他领进妻子的书房。

早晨,安娜又兴奋起来,思绪万千,说话滔滔不绝,然后又失去知觉。第三天情况还是如此,而医生说,她还有希望。这天,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走进弗龙斯基坐的房间,把门关上,坐在他对面。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弗龙斯基说,他觉得表态的时候到了,“我不能说什么,也无法明白。请饶恕我吧!无论您有多么痛苦,请相信,我比您更痛苦。”

他想站起来。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抓住他的手说:

“请您听我说,这是必要的。我应当向您表明那种以前支配我,将来还将支配我的感情,以免您对我产生误解。您知道,我已决定离婚,甚至开始办手续了。不瞒您说,刚开始我犹豫不决,我很苦恼;我坦白地对您说,我一直想对您和她进行报复。收到电报后,我是抱着那种心情来的,说得明白些:我希望她死。但是……”他沉默下来,思索着该不该向他袒露自己的感情。“但是我看到她,便宽恕她了。宽恕的幸福向我揭示了我的责任。我完全宽恕了她。我要把另一半脸也让人打,有人要夺我的外衣,我连里衣也由他拿去,我只恳求上帝,别从我这儿夺走我宽恕她的幸福!”他的眼睛里满含泪水,明亮、安详的目光使弗龙斯基惊讶。“这就是我的心态。您可以把我踩进污泥里,让世人都嘲笑我,但我不会抛弃她,永远也不会说一句责备您的话,”他继续说。“我的责任对我作出明确的规定:我应该同她在一起,今后也将在一起。如果她希望见到您,我会告诉您,但是现在我认为您还是离开的好。”

他站起来,痛哭失声,话也说不下去。弗龙斯基也站起来,弓起身子,皱着眉头望着他。他不理解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的感情,不过他觉得这是一种崇高的心态,像他这种人生观的人是无法理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