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季走了,只剩下莱温一个人,她不在,他觉得那么不安。他急切盼着明天早上赶快到来,那时他又能看到她,可以同她永远结合在一起。他对与她分离的这十四个小时感到害怕,就像害怕死亡一样。他必须找个人说说话,消磨时间,以免感到孤单。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本来倒是最合适的谈伴,可是他要走了,他说去参加晚会,实际上却是去看芭蕾舞。莱温只来得及告诉他,自己很幸福,他喜欢他,永远也不会忘记他为他所做的事。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的目光和微笑告诉莱温,他很理解这种心情。

“怎么样,还不到死的时候吧?”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动情地握着莱温的手说。

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跟他告别时也像祝贺他似地说:

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的这些话使莱温感到不快。她不能明白,这种感情是多么崇高,她是无法体会的,她连提也不该提到它。

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快活地笑起来,这种情况对他来说是难得的。

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微笑了一下。

莱温趁这个机会对他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婚姻的首要条件是爱情,有爱情的婚姻永远是幸福的,因为幸福全在于自身。

莱温向他们告辞,他为了不独自一人待着,便凑到哥哥身边去。

莱温发觉,叶戈尔心情也很愉快,也想把自己内心的感受全说出来。

斯维亚日斯基走到莱温面前,邀请他到他家喝茶。莱温怎么也不明白,怎么也想不起,自己对斯维亚日斯基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对他有什么要求。他是一个聪明而又极其善良的人。

斯维亚日斯基向他询问乡下的情况,照例认为在欧洲没有办成的事,在俄国也不可能办成,现在莱温听了这种话丝毫也没有感到不快。相反,他觉得斯维亚日斯基说得对,他所经营的事业全都毫无意义,而且他还看出斯维亚日斯基在避免明白地说出自己的正确意见时显得异常和善和宽厚。斯维亚日斯基家的女人们也特别亲切可爱。莱温觉得,她们已经知道一切,并且赞同他,只是出于礼貌,才没有说出来。他在他们家坐了一小时,两小时,三小时,谈论各种事情,但老是暗示占据他心头的那件事,竟没有发觉他已使大家厌烦,他们早就想睡觉了。斯维亚日斯基打着呵欠,把他送出前厅,心里感到奇怪,他的朋友的情绪怎么有点异样。时间已经一点多了,莱温回到旅馆,害怕地想到,他孤零零一个人还要度过难熬的十个小时。值班的茶房还没有睡觉,为他点亮了蜡烛,就想走开,可是莱温叫住了他。以前莱温没有注意过这个叫叶戈尔的茶房,今天却发现他是个很聪明的好人,更主要的,他是个心地十分善良的人。

叶戈尔仔细听着,显然他完全明白莱温的意思,但是他在赞同莱温意见的同时,却使莱温感到意外地说,他在好的老爷家干活,对老爷总是感到满意,而对现在的主人则十分满意,尽管他是个法国人。

原来,叶戈尔家有三个儿子和一个做裁缝的女儿,他想把女儿嫁给马具店的伙计。

他们来到会场。莱温听着秘书结结巴巴地在读显然连他本人也不明白的记录,不过,莱温根据这个秘书的面容发觉这是个可爱、善良的好人。这从他读记录时那种慌乱、窘迫的神态也可以看出来。接着,发言开始了。他们为扣除某宗款项和敷设什么水管而争论着,谢尔盖·伊万诺维奇洋洋得意地发表了长篇大论,刺痛了两个议员;而另一位议员在纸上写着什么,起先有点胆怯,后来却很辛辣但又客气地回击了他。接着,斯维亚日斯基(他也在场)也十分动听、很有气度地说了一番。莱温听着他们的话,清楚地看到,什么扣款和水管问题实际上并不存在,而且他们也根本没有生气,他们都是一些善良的好人,他们之间相处得很好,很和睦。他们谁也不妨碍谁,大家都很愉快。莱温感到最妙的是,他今天把所有的人都看得很透彻,从过去一直未发现的细小特征中,他看到了每个人的心灵,清楚地看到他们都是善良的人。今天大家都特别喜欢他莱温。这从大家同他交谈的态度上,从大家、甚至包括陌生人望着他的那种亲切友好的眼神中都可以看出来。

“这事可以明天再说,明天再说,现在别说了!别说了,别说了,住口吧!”莱温说,又用皮大衣领子把他的脸盖住,然后补充道:“我很喜欢你!怎么样,我能参加会议吗?”

“有什么办法呢!这是我们的责任。在老爷家比较舒服,在这里收入多一些。”

“是的!”莱温说。

“我这一辈子也很怪。我从小……”他开始说,眼睛炯炯发亮,显然受到莱温兴奋情绪的感染,就好像人们感染呵欠一样。

“我怎么啦?我太幸福了!”莱温放下他们所坐的马车的车窗。“你不介意吧?关窗太闷了。我太幸福了!你为什么一直不结婚?”

“我很高兴,看来她是个好姑娘……”谢尔盖·伊万诺维奇说。

“我和你一起去,行吗?”

“我去开会。”

“您同基季又见面了,我多高兴啊,应该珍惜往日的友谊。”

“怎么样,感到满意吗?”谢尔盖·伊万诺维奇问。

“怎么样,叶戈尔,不睡觉很困吧?”

“怎么不爱,”叶戈尔回答。

“很高兴,”他说,接着问候他的妻子和姨妹。在他的想象里,斯维亚日斯基的姨妹总是与婚姻联系在一起,由于这奇妙的思路,他认为,再没有比向斯维亚日斯基的妻子和姨妹诉诉自己的幸福更合适了,于是,他很高兴地答应去看她们。

“很满意。我从来没有想到,这个会这么有趣!不错,好极了!”

“当然可以。”

“好吧,反正可以说,我对这事感到很高兴。”

“哦,叶戈尔,你成亲的时候爱自己的妻子吗?”

“别说,别说,别说!”莱温用两手抓住他的皮大衣领子,把他的脸盖住。“她是个好姑娘”是一句太一般、太平淡的话,和他的感情很不相称。

“你去哪儿?”

“你们今天谈什么问题?”莱温一直微笑着,说。

“为什么不行?我们走吧,”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微笑着说。“你今天是怎么啦?”

“一个心地很善良的人,”莱温心想。

不料这时传来了铃声。叶戈尔走了,留下莱温独自一人。他在午餐时几乎一点东西都没吃,到了斯维亚日斯基家,又谢绝喝茶和吃晚饭,现在他也想不到晚餐这码事。他昨晚一夜未睡,现在也没有想到要睡觉。房间里很冷,可他觉得闷热。他打开两扇通风的小窗,在小窗对面的桌旁坐下。在积雪的屋顶上可以看见系着链子的雕花的十字架,它的上方是高高升起的三角形的御夫星座,其中黄灿灿的是五车二星。他时而看看十字架,时而看看五车二星,吸着均匀地吹进房间的清新的冷空气。他像在梦境里似的,追逐着浮现在脑海里的一个个形象和一件件往事。三点多钟,他听到走廊里有脚步声,便朝门外张望了一下。原来是他认识的赌棍米亚斯金从俱乐部里回来了。他咳嗽着,阴郁地皱着眉走过去。“可怜的人,真倒霉!”莱温心想,由于对这个人的爱怜,泪水涌上了他的眼眶。莱温想和他谈谈,安慰他一番,但是,想到自己只穿一件衬衣,便改变主意,又在小窗前坐下,沐浴在严寒的空气中,望着形状古怪、默不作声、对他却意义深广的十字架和高高升起的那颗黄灿灿的星星。六点多钟,传来地板打蜡工的声音和早祷的钟声,莱温开始感到浑身发冷。他关上小窗,洗了脸,穿上衣服,上街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