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碰到他了吗?”当他们坐在桌旁灯下时,她问道。“这就是对你迟到的惩罚。”

“是的,但怎么会这样?他应该在开会呀?”

接着,她又不由自主地学他的样。“你,ma chère,你,安娜!”

想到将来,她感到自己很可怜,于是眼泪涌上了眼眶,她说不下去了。她把手放在他的袖口上,手上的戒指和洁白的皮肤在灯光下闪烁着。

她知道他生活的一切细节。他想说,他一夜没有睡觉,所以睡着了,但是望着她那兴奋和幸福的脸,他感到惭愧,于是他说,亲王走了,他得向上报告。

她用含着嘲笑意味的快乐的眼神望着他。显然她又想起丈夫身上那些可笑、丑陋的方面,等待时机,把它们说出来。

她拉长脸,半闭起眼睛,迅速地改变脸上的表情,放下手中的活儿,于是弗龙斯基在她美丽的脸上突然看到了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向他行礼时的那种表情。他微微一笑,而她却用那种可爱的低音快活地笑起来,这种笑是她主要的魅力之一。

她打断他的话。

她手里拿着编织物,但是没有编织,而是用一种古怪的、闪烁的、不友好的目光望着他。

她侧身避开他,终于把钩针从编织物里抽了出来,在食指的帮助下,麻利地一针一针地钩着在灯光下闪烁的白毛线,她那纤细的手腕在绣花的袖口里迅速地神经质地转动着。

嘲笑的神情在她眼睛里消失了,而另一种微笑,由于意识到某种他所不了解的事情和内心的忧郁而引发的笑,代替了她先前的表情。

他继续说:

他无法立即记起他想说什么。最近,醋劲大发的现象在她身上发生得越来越频繁,这使他感到非常害怕,而且,不管他如何掩饰,都使他对她冷淡了,尽管他知道她吃醋是因为爱他。他曾多少次对自己说,得到她的爱是一种幸福;现在她爱他,就像那种把爱情看得重于生活的所有其他幸福的女人所能爱的那样,可是与从莫斯科一路跟踪她的时候相比,他离幸福远得多了。当时他认为自己很不幸,但是幸福就在前面;现在他却觉得最大的幸福已经过去了。她已经完全不像他最初所见到的那个女人了。她在精神上和肉体上都今非昔比了。她整个身体变宽了,当她谈论女演员时,脸上有一种使她的脸变得难看的愤恨表情。他望着她,就像一个人望着被他摘下来的一朵蔫了的花,这个人是因为花朵美丽而把它摘下来,并且把它给毁了,现在他已难以看出它的美了。尽管如此,他觉得,当初在他的爱情比较强烈的时候,如果他真的愿意的话,他是能够把这一爱情从自己的心里抹去的;但是现在,就像此时此刻他似乎感觉不到对她的爱的时候,他知道,他与她的关系是不可能割断的。

“那么现在一切都结束了?他走了吗?”

“这完全是另一种教养——他们的教养。显然,他受教养只是为了有权蔑视教养,就像他们除了肉体上的满足以外,对什么都蔑视一样。”

“这不会像我们预料的那样。这话我本不想对你说,是你逼我说的。快了,很快一切都会了结,那时我们大家都会平静下来,不用再受折磨。”

“谢天谢地,一切都结束了。你不会相信,这种事,我真受不了。”

“是的,是的,”她说,显然在极力驱除嫉妒的念头。“但是你要知道,我的心情有多么痛苦!我相信你,相信你……那么你要说什么?”

“是的,但是我无法忍受!你不知道,我等你的时候是多么痛苦!我认为我不是吃醋。我不是吃醋。当你在这儿,和我在一起的时候,我相信你;但是,当你一个人在别的地方过一种我不了解的生活的时候……”

“既然一切都可以处理得很好,我们大家何必像现在这样痛苦呢?”

“我猜,你这不是病,你怀孕了。产期是什么时候?”

“我早就放弃这种生活了,”他说,同时对她脸上表情的变化感到惊奇,极力想看透这种表情的含义。“说真的,”他微笑着说,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在这个星期,我看这种生活就像照镜子似的,心里不是个滋味。”

“我刚想说……”

“我刚想说……”

“我们是在大门口相遇的。”

“我不是辩护,这跟我完全无关。但是,我认为,如果你本人不喜欢这种满足,你本来可以拒绝的。可是你看着光身子的泰丽莎就感到满足……”

“我不明白,”他说,心里却明白她的意思。

“我一点儿都不明白,”弗龙斯基说。“如果你在别墅向他说明白以后,他同你决裂的话,如果他要求跟我决斗的话……但是现在他这么做我就不明白了,他怎么能忍受这种状况呢?他很痛苦,这是显而易见的。”

“快了,快了。你说过,我们的处境很痛苦,应该把它了结。但愿你能知道,这种处境使我多么痛苦,而为了能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地爱你,我付出了什么样的代价!我不想让自己的嫉妒来折磨自己,折磨你……这事快了,但不像我们所料想的那样。”

“得啦,得啦,关于那个亲王,你想告诉我什么?我赶走了,赶走了恶魔,”她接着说。恶魔是他们对嫉妒的称呼。“对了,你不是一开始就讲亲王的吗?你为什么会受不了呢?”

“安娜!你使我感到委屈。难道你不相信我吗?难道我不曾对你说过,我没有什么想法瞒着你吗?”

“唉,真忍受不了!”他极力抓住被打乱的思路。“他不是能从亲密的交往中赢得尊敬的人。如果给他下评语的话,他是一头被饲养得很好的牲口,在展览会上一定会得头奖,仅此而已,”他用一种恼火的、想使她感兴趣的口吻说。

“哦,怎么样?你在什么地方遇到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的?”她突然不自然地说。

“只有他不痛苦。难道我还不了解他,不了解他彻头彻尾的虚伪吗?……一个有点感情的人,难道能像他和我那样生活下去吗?他什么也不了解,什么也感觉不到。难道一个有点感情的人,能够与自己有罪的妻子同住在一个屋檐下吗?难道能与她说话吗?能对她称你吗?”

“又来了,魔鬼又来了!”弗龙斯基抓住她搁在桌上的一只手吻了吻,说道。

“你问什么时候?快了。我熬不过这一关。别打断我!”她急忙说。“我知道这一点,而且知道得很清楚。我很高兴,我要死了,你可以自由了,我也解脱了。”

“你过去认识的Thérèse也在吗?”

“你怎么这样为他辩护?”他微笑着说。

“你们男人多可恶呀!你们无法想象,女人是永远不会忘记这种事的,”她越说越气愤,她的话向他公开了自己气愤的原因。“尤其是无法知道你生活的女人。我现在知道什么呢?我过去又知道什么呢?”她说。“我只知道你告诉我的事。我怎么知道你对我说的是不是真话……”

“你们大家还不是都喜欢这种肉体上的满足,”她说,于是他又在回避他的目光中发现了那种忧郁的眼神。

“你不公正,不公正,亲爱的,”弗龙斯基极力想安慰她说。“不过,反正无所谓,我们不要谈他吧。告诉我,你最近在做什么?发生了什么事?你的病怎么样,医生说了些什么?”

“他?”她带着冷笑说。“他满足得很呢。”

“他是这样向你行礼的吗?”

“他开完会回来了,现在又不知去哪儿。但这没关系。不谈这个。你到哪儿去了?还在陪那个亲王吗?”

“他不是男子汉,不是人,是块木头!谁也不了解他,但是我了解。哼,要是我处在他的地位,我早就把像我这样的妻子杀死了,把她撕成碎块,而决不会说:你,ma chère,安娜。他不是人,是一架官僚机器。他不懂我是你的妻子,他是外人,是多余的人……我们不要,不要说了!……”

“今天早上丽莎到我这儿来过,她们可不怕利季娅·伊万诺夫娜伯爵夫人,敢于来我这儿,”她插了一句,“她谈到了你们狂欢放荡的夜宴。多么可恶呀!”

“为什么?这不是你们年轻男子常过的生活吗?”她皱着双眉说,然后拿起放在桌上的编织物,眼睛不看弗龙斯基,从编织物中抽出钩针。

“不,怎么这样说?”她反驳说。“他毕竟是个见多识广、有教养的人吧?”

泪水从她的眼睛里滚落下来,他弯下身子,吻她的手,极力想掩饰自己的激动,他不知这种激动缘何而产生,但又无法克制。

“就这样,这样更好,”她说着,紧紧握住他的手。“就这一条出路,我们唯一的出路。”

他冷静下来,抬起了头。

“真荒唐!你说的真是毫无意义的荒唐话!”

“不,这是真的。”

“什么,什么真的?”

“我快死了。我做了一个梦。”

“梦?”弗龙斯基重复道,顿时想起自己梦见的那个农民。

“是的,梦,”她说。“我早就做过这种梦。我梦见,我跑进自己的卧室,到里面去拿什么东西,寻找东西;你知道,梦里常常会有这种情况,”她恐惧地瞪着眼睛说,“在卧室的角落里立着一个东西。”

“哎哟,真荒唐!怎么能相信呢……”

她不让他打断自己的话,她说的话对她太重要了。

“那个东西转过身来,于是我看到,这是个胡子蓬乱、矮小可怕的男人。我想逃跑,而他朝一个口袋弯下身子,两只手在里面掏着什么……”

她做出那人在口袋里掏东西的样子,脸上露出恐惧的神色。于是弗龙斯基想起自己做的梦,感到自己的内心也充满同样的恐惧。

“他掏着口袋,嘴里很快地说着法国话:‘Il faut le battre le fer, lebroyer, le pétrir…’我吓得想醒过来,我好像醒过来了……但是醒来还是在梦里。我问自己,这梦意味着什么。科尔涅伊对我说:‘您会在生产时死去,在生产时,太太……’这时我才真的醒过来了……”

“多荒唐,多荒唐!”弗龙斯基说,但是他自己也感到他的话没有任何说服力。

“我们不说了。你打一下铃,我让人送茶来。对了,你等着吧,我不久就会……”

她突然住了口。她脸上的表情一下子变了。恐惧和激动突然被平静、认真和幸福的神情所取代。他无法明白这种变化的意义。她感觉到一个新生命在她体内蠕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