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温早就注意到:人们过于温良、谦让时,同他们待在一起往往感到不自在,但是当他们很快就变得过于苛求和吹毛求疵时,那就会让你受不了。他觉得,这种情况也出现在哥哥身上。确实,尼古拉哥哥的温和态度没有维持多久。第二天早晨,他就变得急躁易怒,竭力找弟弟的茬儿,触及他的痛处。

莱温觉得自己错了,但又无法改正。他觉得,如果两人都不装傻,而是说了所谓的真心话,也就是把他们真正的想法和感觉说出来,那他们只能是互相对视,康斯坦丁只能说:“你快死了,你快死了,你快死了!”而尼古拉只能回答:“我知道我要死了,但是我害怕,害怕,害怕!”如果他们只谈真心话,那就再也没有什么别的话好说了。这样就不能生活,因此,康斯坦丁试图做他一生想做而又不会做的事,按照他的观察,许多人都很擅长做这种事,而且缺了它就无法生活。他试着说一些违心的话,但老是觉得这样做显得很虚伪,他哥哥会发现这一点,会因此而恼怒。

这是他说的唯一的真心话。莱温明白,这句话的意思是:“你看到并且知道我身体很糟,也许我们再也见不着面了。”莱温明白这意思,眼泪夺眶而出。他又吻了吻哥哥,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第三天,尼古拉又叫弟弟把自己的计划告诉他,他不仅指责这一计划,而且还故意把它与共产主义混为一谈。

直到临别最后一刻,尼古拉吻了一下莱温,突然异样严肃地望着弟弟,说:

无论莱温过后怎么安慰哥哥,尼古拉什么也不想听,他说,还是分开的好。康斯坦丁明白,这只是因为生活对哥哥来说无法忍受的缘故。

康斯坦丁又来到哥哥面前,不自然地说,如果有冒犯他的地方,请哥哥原谅,然而尼古拉已收拾好行李,准备走了。

哥哥走后第三天,莱温出国了。他在火车站遇到基季的堂兄谢尔巴茨基,莱温满脸愁容,使堂兄感到惊奇。

听了这些话,莱温突然发起火来,因为他内心深处害怕自己真的想在共产主义和现存的生产方式之间寻求平衡,而这未必做得到。

“问题就在这里,你利用了别人的思想,去掉了它有力的地方,你想让别人相信,这是一种新思想,”尼古拉生气地扭动着系着领带的脖子说。

“这完全没必要。劳动力本身会根据自己的发展程度找到某种活动形式。起先到处是奴隶,后来是metayers;现在我们有对分制,有地租,有雇农的劳动,你还要找什么呢?”

“我过去倒是的,虽然我发现这为时过早,但却是合理的,像初期的基督教一样是有前途的。”

“我的思想与别人的毫无共同之处……”

“我正在寻找对自己和劳动者都有利的劳动方式。我想组织……”他急躁地回答。

“我才不管你呢!早就该走了,见鬼去吧,滚开!我很后悔到这儿来!”

“我只是认为,应该以自然科学家的观点来看待劳动力,即研究它,承认它的特点以及……”

“怎么很少?我们一起到巴黎去吧,别去什么米卢斯了。去看看,那儿有多快乐!”

“得啦,那很好,你别管我!”

“好吧,你既然这么想,那就请你别管了!”莱温说,同时觉得左边脸颊上的肌肉在抑制不住地抖动。

“噢,没什么,世界上叫人快乐的事本来很少。”

“噢,多么宽宏大量!”尼古拉说,微微一笑。“如果你希望说你是正确的,那我可以使你得到满足。你是正确的,可我反正得走!”

“可我告诉你,这里毫无共同之处。他们否认财产、资本、遗产的合理性,我并不否定这一重要的刺激因素(莱温讨厌自己使用这些字眼,但是从他专心致志于自己的著作那时候起,他就不由自主地开始越来越频繁地使用外来语),而只是想调整一下劳动。”

“原来是这么回事!”谢尔巴茨基笑着说。“我的生活才刚刚开始呢。”

“别人的思想,”尼古拉冷笑着说,目光流露出愤恨的神情,“怎么说好呢,别人的思想至少有一种几何学的魅力——明确,清楚。也许这是空想。但是,假定可以把一切往事变成tabula rasa:没有私有财产,没有家庭,那么劳动自然就会得到调整。可你什么也没有……”

“你过去没有,现在也没有信念,你只是在满足你的自尊心。”

“你怎么了?”谢尔巴茨基问他。

“你干吗要混为一谈呢?我从来不是共产主义者。”

“你只是利用别人的思想,但是你歪曲了它,想把它应用到不能应用的地方。”

“你什么也不想组织;你一贯只想标新立异,想表示你不只是在剥削农民,而且还抱有某种理想。”

“不,我完蛋了,我快死了。”

“不管怎样,别记恨我,科斯佳!”他的声音发抖了。

“不久前,我也是这么想的,但是,现在我知道,我很快就要死了。”

莱温说出了他最近的真实思想。他处处看到了死亡和死亡的临近。不过,他打算从事的事业越来越占据他的心。在死亡到来以前,无论如何总得活下去。他感到黑暗笼罩一切,正是由于有这种黑暗,他才觉得自己的事业是这黑暗中唯一的引路线索,因此他要竭尽全力,抓住它不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