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罗夫斯克县不通铁路,也不通驿车,于是莱温坐自家的四轮马车前去。

半路上,他在一个富裕的农民家停下来喂马。为他开门的是一个秃顶、气色很好、蓄着两颊处已发白的棕红色大胡子的老头,他靠在门框上,让三套马车进入院子。这是一个新修的、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大院子,里面放着几张焦黑的木犁,老头朝车夫指指棚屋,然后请莱温进上房。一个衣服整洁、赤脚穿着套鞋的少妇,正弯着腰擦洗穿堂的地板。她被紧跟莱温进来的狗吓得一声尖叫,但是看到这狗不会伤人,马上就不好意思地笑了。她用挽着衣袖的手指指上房的门,然后又弯下腰,藏起她那俊美的脸,继续擦洗地板。

面貌和善的少妇肩上挑着满满的两桶水走进穿堂。不知从哪儿又冒出几个婆娘。有年轻美貌的少妇,有长相难看的中老年妇女,有的带着孩子,有的没带孩子。

莱温走进后房去叫自己的车夫,看到全家的男人坐在桌旁。婆娘们站在旁边侍候。年轻健壮的儿子嘴里含着麦粥,正在说笑话。大家听了哈哈大笑,特别是那个穿套鞋、往碗里倒菜汤的少妇笑得最欢。

茶炊开始发出咝咝的响声;雇工和家人安顿好马,去吃午饭了。莱温从自己的马车上取下食物,请老头和自己一起喝茶。

老头说着他与斯维亚日斯基的交情,这时,大门又嘎吱嘎吱响了起来,几个从地里干活回来的雇工扛着犁耙进了院子。拉犁耙的马肥壮高大。干活的显然是家里人:两个年轻小伙子穿着印花布衬衫,戴着男式便帽,另外两人是雇工,一老一少,穿着粗麻布衬衫。老头走下台阶,来到马跟前,动手卸套。

喝茶时,莱温了解到这个老头经营农业的全部历史。十年前,老头从一个女地主那儿租了一百二十俄亩地,去年把这些地买下了,又从邻近的一个地主那儿租了三百俄亩。他把最差的一小部分地租了出去,自家人和两个雇工种了四十俄亩。老头抱怨说,自家的景况不好。但是莱温明白,他的抱怨只是出于客套,实际上他的家业很兴旺。要是情况不好的话,他不会以每俄亩一百零五卢布的价钱买下土地,也不可能为三个儿子和一个侄子娶亲,不可能在遭火灾之后两次重盖房子,而且房子盖得越来越好。尽管老头嘴上在抱怨,但可以看出,他是在为自家的丰衣足食,为自己的儿子、侄子、儿媳妇、马匹、母牛,尤其是为他经营的整个家业感到由衷的自豪。从与老头的交谈中,莱温了解到老头不反对采用新方法。他种了许多马铃薯,莱温在坐车来的路上看到,他的马铃薯已经开过花,在结马铃薯了,而莱温地里的马铃薯才刚刚开花。他从地主那儿借来一张新式犁耕马铃薯地。他也种小麦。老头给黑麦间苗,用间下的苗喂马,这件小事给莱温留下深刻的印象。有多少次莱温看到这种间下来的好饲料,总想把它收集起来,但总是办不到。而这个老农民却办到了,他无法不对这种饲料大加赞赏。

上房宽大,有一个荷兰式的火炉,还有隔板。圣像下面放着一张漆有花纹的桌子、一条长凳和两把椅子。门口放着一个小碗橱。百叶窗关着,很少看到苍蝇,房子里干净得使莱温担心一路跑来、并在水洼里打过滚的拉斯卡会踩脏地板,于是他便让它待在门旁的角落里。莱温环视了一下上房,然后走到后院。那个穿着套鞋、面貌和善的少妇,颤悠悠地挑着一副空桶,在他前面跑着去井边打水。

“赶快跑!”老头快活地朝她喊道,接着走到莱温面前。“怎么,老爷,您去尼古拉·伊万诺维奇·斯维亚日斯基家吗?他也常来我们这儿,”他把胳膊肘支在台阶的栏杆上,主动和莱温闲聊起来。

“谢谢,”老头接过茶杯说,但是他指着自己咬剩的一块糖,谢绝在茶里放糖。“雇工哪能干得好活?”他说。“只会把事情搞糟。就拿斯维亚日斯基家来说吧。我们知道,他家的地多么好,是肥沃的黑土,可是收成却没什么可夸耀的。都是因为没照管好呀!”

“要茶炊吗?”她问。

“耕马铃薯地。我们家算是有那么一小块地。费多特,你别把那匹骟马放出去,把它牵到水槽前,我们另套一匹马。”

“爸爸,菲诺根要柏油,”穿套鞋的少妇进来说。

“我们大家都是庄稼汉。所有的活儿我们都能干。雇工不好,就让他走;我们自己干得了。”

“怎么样,爸爸,我要的犁拿来了没有?”一个健壮高大的小伙子问道,显然是老头的儿子。

“娘儿们干些什么呢?她们把一堆堆青饲料送到路边,再用大车拉走。”

“好的,谢谢。”

“在……雪橇上,”老头一边回答,一边把解下的缰绳绕了几圈,扔在地上。“趁他们吃午饭的时候,你把它装好。”

“唉,我们这些地主和雇工们打交道,一切都搞得很糟糕。”莱温说着递给他一杯茶。

“哦,今天我们已经喝过茶了,”老头说,显然很高兴接受这个邀请。“不过我陪你喝吧。”

“你不是也雇工吗?”

“他们在耕什么地?”莱温问。

“事情就是这样,老爷!”老头站起来说,他连续画了好几次十字,谢过莱温之后,就出去了。

这个农民家庭给莱温留下美好印象很可能与这位穿套鞋的少妇那张和善的脸有很大关系。这个印象是那么强烈,使莱温怎么也无法忘记。从老头家到斯维亚日斯基家的路上,他不时想起这户农家,仿佛在留下的印象里有什么东西特别吸引他的注意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