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来接你的。今天你清理了好长时间,”彼得里茨基说。“怎么,结束了吗?”

“结束了,”弗龙斯基回答说,眼睛里露出笑意,他小心翼翼地捻着胡子尖,仿佛在事务被他安排得井然有序之后,一切粗鲁和急速的动作都会把秩序搅乱。

谢尔普霍夫斯科伊走下台阶,看到了弗龙斯基。喜悦的微笑使谢尔普霍夫斯科伊容光焕发。他抬抬头,举杯向弗龙斯基打招呼,并且用这一动作表示他不能不先去应酬一下已经挺直身子,噘着嘴唇等待接吻的司务长。

谢尔普霍夫斯科伊微微一笑。显然他听到对他的这种评价感到很高兴,而且他认为没有必要掩饰这种心情。

谢尔普霍夫斯科伊吻了一下英姿勃勃的司务长的湿润、鲜红的嘴唇,用手帕擦了擦嘴,然后走到弗龙斯基跟前。

说完,他急忙从钱夹子里取出三张一百卢布的纸币,脸微微红了一下。

继团长之后,谢尔普霍夫斯科伊手里端着酒杯,微笑着走了出来。

弗龙斯基没有作答,眼睛望着同伴,心里却想着别的事。

弗龙斯基有三年没有看见谢尔普霍夫斯科伊了。谢尔普霍夫斯科伊留着连鬓胡子,显得老成,但风采依旧,他的相貌和身材与其说是英武动人,不如说是温柔和高贵。弗龙斯基发现他身上唯一的变化是他脸上始终焕发出一种沉静的容光,这种容光是那些获得成功并确信这一成功博得众人赞扬的人所常有的。弗龙斯基熟悉这种容光,所以立刻在谢尔普霍夫斯科伊的脸上察觉到了。

弗龙斯基听得很专心,但是使他感兴趣的与其说是谢尔普霍夫斯科伊讲的话的内容,倒不如说是他对事业的态度,谢尔普霍夫斯科伊已经在考虑同当权者斗争,并且具有爱憎分明的立场,可是他弗龙斯基在公务上只关心骑兵连。弗龙斯基也明白,谢尔普霍夫斯科伊是凭着他不容置疑的思考和理解事物的能力,凭着在他弗龙斯基生活的那个环境中难得遇到的出众的智慧和口才,才成为一个强者。不管这多么使他汗颜,他不能不妒忌谢尔普霍夫斯科伊。

大家喝了许多酒。谢尔普霍夫斯科伊好几次被抬起来,往上抛。团长也被抬起来,往上抛。接着,团长亲自和彼得里茨基在歌手们面前跳起了舞。后来团长有点累了,坐在院子里的长凳上,开始向亚什温证明俄罗斯比普鲁士优越,特别是在骑兵进攻方面,于是,欢闹暂停片刻。谢尔普霍夫斯科伊走进屋子,去盥洗室洗手,在那里遇到弗龙斯基。弗龙斯基在用水冲头。他脱下了制服,把毛茸茸、红通通的脖子伸到打开的水龙头下面,用手擦着脖子和头。洗完后,弗龙斯基就在谢尔普霍夫斯科伊旁边坐下来。他俩坐在长沙发上,开始彼此都很感兴趣的谈话。

团长杰明占用了地主的一座大房子。所有的来客都聚在楼下宽敞的凉台上。在院子里,首先映入弗龙斯基眼帘的是一些穿着制服、站在酒桶旁边的歌手,以及身体健壮、兴高采烈、被军官簇拥着的团长;团长走到凉台的第一级台阶上,对站在一边的士兵们挥动着手,吩咐着什么,声音大得盖过了正在演奏的奥芬巴赫的卡德里尔舞曲。几名士兵、一名骑兵司务长和几个军士和弗龙斯基一起走到凉台旁。团长回到桌边,拿了一杯酒,又走到台阶上,举杯祝酒道:“为我们的老朋友、勇敢的将军谢尔普霍夫斯科伊公爵的健康干杯。乌拉!”

团长家的酒宴持续了很长时间。

他的眼睛里闪现出更明亮的笑意。

他既然已经决定,因为爱情给了他幸福,为了爱情,他情愿放弃功名,至少他决心这样做。弗龙斯基不会妒忌谢尔普霍夫斯科伊,也不会因为他回到团里不先来看自己而感到气恼。谢尔普霍夫斯科伊是他的好朋友,弗龙斯基为他的回来感到高兴。

“这是为什么呢?”弗龙斯基说出了几位当权者的名字,“为什么他们不算独立的人呢?”

“谢尔普霍夫斯科伊来了。”

“谁?社会需要。俄罗斯需要人才,需要一个政党,否则,一切都会陷于混乱之中。”

“谁需要?”

“瞧,他来了!”团长喊道。“亚什温告诉我说,你心情不好。”

“正是这话!正是这话!”谢尔普霍夫斯科伊笑了起来。“我开头就说过,我听到你的情况,听到你的拒绝……当然,我赞许你的行为。但是做任何事都要有一定的方式。我认为,你的行为本身是好的,但是你不该采取那样的方式。”

“是的,我也了解你的情况,但不单单是通过你的妻子,”弗龙斯基说,脸上露出严肃的表情,以此来制止对方的暗示。“我为你的成就感到高兴,但是一点也不感到惊奇。我原希望你得到更大的成就呢。”

“我经常从妻子那儿了解到你的情况,”谢尔普霍夫斯科伊说。“我很高兴,你能经常看到她。”

“我没有说,我就此满足了。”

“我呢,正相反,说老实话,我的期望没这么高。但是我很高兴,很高兴。我贪图功名,这是我的弱点,这个我承认。”

“我去了,但迟到了。真抱歉,”他补充了一句,并转身对副官说,“请吩咐以我的名义分发给大家。”

“您招待他一下!”团长指着弗龙斯基对亚什温大声说,然后下了台阶朝士兵们走去。

“很好,那是暂时的。你不会就此满足。我对你哥哥不会这么说。他是个可爱的小子,就像我们这位主人一样。瞧,他来了!”他倾听着“乌拉”的喊叫声,补充说,“他总是快快活活,而你是不会就此满足的。”

“弗龙斯基!吃点什么还是喝点什么?”亚什温问。“喂,拿点东西来给伯爵吃!现在就喝这个吧。”

“对不起,这不是实情,”谢尔普霍夫斯科伊微笑着说。

“她和瓦里娅很要好,她们是我在彼得堡最乐于看到的仅有的两位妇女,”弗龙斯基微笑着回答。他笑是因为他已经预料到他们将要谈到的话题,而这个话题是他所喜欢的。

“在这方面我毕竟缺少一种主要的东西,”他回答,“缺少对权力的渴望。这种渴望过去有过,但现在已经没有了。”

“噢,这是从他那儿传来的音乐吗?”他问,倾听着传入他耳朵的那些熟悉的低音号声,波尔卡舞曲和华尔兹舞曲。“有什么喜事啊?”

“嘿,我多高兴啊!”他说,同时握着他的手,把他拉到一边。

“啊,我很高兴。”

“啊!”弗龙斯基说,“我还不知道呢。”

“只是因为他们没有或者生来就没有独立自主的财产,没有高贵的门第,也不像我们这样天生就亲近太阳。他们会被金钱或者恩惠收买。他们为了维持自己的地位,必须想出一套方针。他们提出某一种想法,某种连他们自己也不相信的、有害的方针;而这种方针不过是一种获取官邸和薪俸的手段。你瞧一眼他们手中的牌,Cela n'est pas plus fin que ça。也许,我不如他们,比他们愚蠢,尽管我不明白,我为什么会不如他们。但是我无疑有一种很重要的优越性,那就是,我们不容易被收买。而这样的人现在比任何时候都需要。”

“做过的事就算了,你也知道,我从来不后悔自己做过的事。再说,我现在的情况也很好。”

“你这是什么意思?是指反对俄国共产党的别尔捷涅夫政党吗?”

“你越来越年轻了,邦达连科,”他对站在自己正对面的两颊红润的司务长说,司务长虽然在服第二期兵役,但仍是那么英姿勃勃。

“你每次安排好这种事务之后,就像洗了个澡似的,”彼得里茨基说。“我从格里茨基(他们那样称呼团长)那儿来,大家都在等你。”

“你昨天为什么没有去赛马场?我以为在那里可以见到你,”弗龙斯基打量着谢尔普霍夫斯科伊说。

“你如果没有获得成就,也许就不会承认了,”弗龙斯基说。

“仅有的?”谢尔普霍夫斯科伊微笑着反问。

“也许你是这样,但不见得所有的人都是如此。我过去也这样想过,但是我现在却认为,不值得光为这个活着,”弗龙斯基说。

“不,”谢尔普霍夫斯科伊因别人猜疑他有这种愚蠢的想法而恼火,皱起眉头说。“Tout ça est une blague.这种胡扯永远存在。根本就没有什么共产党人。但是搞阴谋的人必须捏造一个有害的、危险的政党。这是惯用的伎俩。不,需要一个像你我这样独立自主的人组成的执政党。”

“不仅如此。像你这样的人是需要的。”

“不一定,”谢尔普霍夫斯科伊又微笑着说。“我不是说,没有成就就活不下去,但是会感到无聊。当然,也许我错了,但是我觉得我对我选择的工作还是有点才能的,而且任何权力到了我手里总比落在许多我所认识的人的手里好些,”谢尔普霍夫斯科伊因意识到自己的成就而喜气洋洋地说。“所以我越有权,就越感到高兴。”

“不,是实情,实情!……现在是这样,”弗龙斯基为了表示自己的真诚,补充道。

“对,现在是实情,这是另一码事,但是这是现在,而不是永远。”

“也许吧,”弗龙斯基回答。

“你说,也许,”谢尔普霍夫斯科伊仿佛猜透他的心思,继续说,“可我对你说,一定。正因为这样,我才想到来看望你。你的行为是正当的。这一点我明白,但是你不应该执拗。我只向你要求carte blanche。我不是要保护你……不过我为什么不能保护你呢?你保护我多少次啦!我希望,我们的友谊高于这一切。是的,”他像女人那样温柔地对弗龙斯基微笑着说。“给我carte blanche,离开你的团,我会提升你,不让别人察觉。”

“但是,你要明白,我什么也不需要,”弗龙斯基说,“但愿一切照旧。”

谢尔普霍夫斯科伊站起来,面对着他。

“你说,但愿一切照旧。我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但是听我说:我们是同龄人,也许你认识的女人比我多。”谢尔普霍夫斯科伊的微笑和姿势表示,弗龙斯基不用担心,他会细心、谨慎地触到他的痛处的。“但我是个结过婚的人,相信我吧,只要了解你所爱的妻子(正如某本书中写的那样),你就会比你认识几千个女人更了解女人。”

“我们马上就来!”弗龙斯基对那个朝房间里张望、招呼他们到团长那儿去的军官说。

弗龙斯基此刻很想继续听下去,了解谢尔普霍夫斯科伊还要说什么。

“这就是我要对你说的意见。女人——这是男人事业上的主要障碍。爱上一个女人,同时又要干一番事业,这是很困难的。要安心地爱一个女人而又不受干扰,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结婚。怎么,怎么向你表达我的想法呢?”喜欢打比方的谢尔普霍夫斯科伊说,“等等,等等!对了,就像拖着fardeau,还要腾出双手做事,只有把fardeau绑在背上才行,这就是结婚。我结婚后就有这种感觉。我的手突然腾出来了。但是不结婚,拖着这个fardeau,两只手就腾不出来,你就什么事也干不了。你看看马赞科夫、克鲁波夫吧。他们都是因为女人而断送了自己的前程。”

“那算什么女人啊!”弗龙斯基想起同上述两个人搞不正当关系的法国女人和女演员。

“女人在上流社会的地位越牢固,事情就越糟糕。这已经不像用手去拖fardeau,而是把它从别人那儿夺过来。”

“你从来没有恋爱过,”弗龙斯基望着前方,心里想着安娜,轻声说道。

“也许吧。但是你要记住我对你说的话。还有,女人比男人们更重视物质。我们男人把爱情看得很高尚,而她们却一直是terre-à-terre。”

“立刻就来,立刻就来!”他对进来的仆人说。但是仆人不是像他所想的那样又来请他们。仆人递给弗龙斯基一封信。

“有人给您送来特韦尔斯卡娅公爵夫人的信。”

弗龙斯基拆开信,脸一下子红了。

“我头痛,得回家了,”他对谢尔普霍夫斯科伊说。

“好,那么,再见了。你给我carte blanche?”

“我们以后再谈吧。到彼得堡我会去找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