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龙斯基的生活特别幸福,这是因为他有自己的一套准则,非常明确地规定了什么事应该做,什么事不应该做。这套准则所涉及的范围很小,但是这些准则是不容置疑的,弗龙斯基从来也没有越出过这一范围,一直都是毫不犹豫地做他该做的事。这些准则非常明确地规定:必须付清赌棍的赌债,而裁缝的工钱可以不付;不能对男人撒谎,但可以对女人撒谎;不能欺骗任何人,但可以欺骗丈夫;不能原谅别人的侮辱,但可以侮辱别人,等等。这些准则也许是不合理的,不正确的,但是它们却是不容怀疑的。弗龙斯基在遵守这些准则的时候感到心安理得,而且可以昂首挺胸。只是到了最近,由于自己与安娜的关系,弗龙斯基才开始感到自己的准则并不适用所有的事情,而且将来还会出现困难和疑惑,他找不到摆脱这些困难和疑惑的指南。

现在他觉得,他同安娜及同她丈夫的关系简单而又明确。在他遵守的一套准则里,清楚和明确地规定了这种关系。

早从青少年时代开始,他就渴望取得功名。这种渴望他自己并不承认,但却是那样强烈,以致到如今,这种强烈的欲望与他的爱情发生了冲突。他踏上社交界和军界的最初几步是成功的,但是两年前他犯了一个不应该犯的错误。他想显示自己独立不羁的性格和自己的进取心,拒绝了人家提供给他的一个职位,以为这样做会提高他的身价,结果却显得他太放肆了,从此他就被搁在一边。他只得装出一副独立不羁的样子,表现得非常机灵和聪明,好像他不生任何人的气,不觉得受到任何委屈,而只希望别人不要打扰他,让他就这样安安静静、快快活活。实际上,去年他去过莫斯科以后,就不再感到快活了。他觉得一个本来可以有所作为,但又无所求的人的这种独立不羁的状态已经不惹人注目,许多人开始认为,他什么事也干不了,只是个诚实、善良的年轻人罢了。他与卡列尼娜的关系引起轰动,社会上议论纷纷,这倒给他增添了新的光彩,使那折磨他心灵的功名心暂时平息下来,但是一星期前,它又以新的力量活跃起来。他幼年时代的伙伴,与他属于同一社会圈子,中等武备学校同届毕业,在课业、操练、胡闹和热衷功名方面与他不相上下的谢尔普霍夫斯科伊日前从中亚细亚回来了,他在那里连升了两级,取得了年轻将官难以得到的奖章。

她是一个正派的女人,向他献出了自己的爱情,他也爱她,所以他认为她应该得到与合法妻子一样或者更多的尊敬。他宁愿砍断自己的一只手,也不允许自己用语言和暗示去侮辱她,甚至不允许自己不向她表示一种只有女人才能指望得到的尊敬。

但是近来,他和她之间出现了一种新的内在关系,这种关系的不明确使弗龙斯基感到害怕。到昨天,她才告诉他,她怀孕了。他觉得这个消息和她对他的期望,要求他采取某种超越他在生活中遵守的那套准则的行动。他确实感到措手不及,在她把自己怀孕的事告诉他的最初一刻,他的心暗示他,要求她离开丈夫。他说过这话,但现在仔细想想,清楚地意识到,最好是避免这样做,同时,当他对自己这么说的时候,心里又觉得害怕——这样做是否不好?

他对社交界的态度也是明确的。这件事大家可能知道,也可能猜想到,但是谁也不应该把它说出口。否则,他会让那个多嘴的人闭上嘴,要他尊重他所爱的女人的不复存在的名誉。

他对她丈夫的态度更是明确不过了。自从安娜爱上弗龙斯基以来,弗龙斯基认为自己对她的权利是不能与别人分享的。她的丈夫只是一个多余的、碍事的人。毫无疑问,他的处境挺可怜,但是有什么办法呢?他丈夫只有一个权利,那就是拿起武器,要求决斗,而对此弗龙斯基从一开始就有准备。

他又沉思起来。退伍不退伍的问题把他引到另一种几乎是主要的、深藏在心里的、隐蔽得只有他本人知道的他的生活趣味上。

“如果说我让她离开丈夫,那就意味着要同我结合。我对这事有没有准备?现在我身边没有钱,叫我怎么把她带走呢?即使我能设法安排……但是我在服军役期间,怎么能把她带走?既然我说了这话,那么应该对这事有所准备,也就是要筹款,要退伍。”

他一到彼得堡,人们就把他作为正在升起的一颗头等明星谈论着。和弗龙斯基同年又是同学的他已是一名将军,等待着他的是一个能够影响政局的任命,而弗龙斯基尽管独立不羁,十分出色,并且得到了绝色女人的爱情,但他只是一个自由自在的骑兵大尉。“当然,我不妒忌,也不会妒忌谢尔普霍夫斯科伊,但是他的飞黄腾达却告诉我,只要等待时机,像我这样的人也会很快得到升迁。三年前他的地位也和我一样。我如果退伍,就要断送前途。如果留在军界,那就什么也不会丧失。她自己对我说过,她不想改变现状。而我拥有她的爱情,就不能羡慕谢尔普霍夫斯科伊。”接着,他慢慢地捻着胡子,从桌旁站起来,在房间里踱来踱去。他的两眼闪烁着特别明亮的光辉,他觉得自己情绪稳定,心情平静而愉快,每当他明确了自己的处境之后都会出现这种心理状况。就跟以前每次清理账目之后一样,一切都是清楚、明白的。他刮了胡子,洗了个冷水澡,穿上衣服,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