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来了脚步声和男人说话声,然后是女人的说笑声,紧接着,等待中的客人们进来了。这是萨福·施托尔茨和一个叫瓦西卡的年轻人。瓦西卡身体健康,容光焕发,精力显得很充沛。显然是享用带血的牛排、地菇和布尔冈红酒给他带来的好处。瓦西卡向两位太太鞠躬,朝她们望了一眼,不过很短促。他跟着萨福走进客厅,在客厅里,他又仿佛粘在她身上似的跟着她走来走去,他那一双炯炯发亮的眼睛一直盯着她,好像想把她吃掉似的。萨福·施托尔茨是个黑眼睛的金发女人。她穿着一双高跟鞋,迈着轻快的碎步走过来,像男人那样有劲地握握太太们的手。

安娜还从未见过社交界这个新贵,并为她的美貌、过分的时髦打扮和大胆的举止感到惊讶。她头上柔软的金发(其中掺杂着假发)梳成像脚手架一样高高的一大堆,使她的头看上去和高挺袒露的胸脯一样大小。她的动作是那样敏捷,每走一步,她的膝盖和大腿的轮廓就会从连衣裙下面显露出来,使人不由得产生一个疑问:从背后看去,在撑得很大、晃动不定的裙子里,她那上面如此袒露,而背部与下半身又掩盖得如此严实的苗条身子究竟到哪儿为止呢?

这是萨福的新的崇拜者。此刻他也像瓦西卡一样,寸步不离地跟在她后面。

这时,大家站起身来,准备到花园去。

萨福笑得更开心了。

萨福点起一支烟,然后同两个年轻人一起到花园里去了。别特西和斯特列莫夫留下来喝茶。

萨福带来的,又被她忘记的这位意外的年轻客人可是个重要人物,虽然他还年轻,但两位太太都站起来欢迎他。

瓦西卡又向安娜鞠了一躬,但是什么话也没有对她说。他对萨福说:

斯特列莫夫约莫五十岁左右,头发半白,人还精神,长得很丑,但他的脸却显得聪明、有特色。丽莎·梅尔卡洛娃是他妻子的侄女,他一有空就跟她待在一起。他在官场上是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的对头,但是遇到安娜·卡列尼娜,这个上流社会的聪明人便极力对她,自己对头的妻子表示殷勤。

图什克维奇走进来说,大家都在等他们去打槌球。

别特西急忙把她介绍给安娜。

但是从安娜的审美观点看,丽莎要动人得多。刚才别特西对安娜说,她装成一副不懂事的小孩的模样,但是当安娜看到她时,她觉得,情况并不是这样。她确实不懂事,被娇惯坏了,但却是一个可爱、驯服的女人。确实,她的风度与萨福相同;她跟萨福一样,也有两个崇拜者,一个是年轻人,另一个是老头,他们跟着她,寸步不离,并且贪婪地盯着她;但是她身上有一种超出她周围人们的东西,她身上有那种金刚石在玻璃器具中间闪出的光辉。这光辉来自她那双美丽的,确实是难以捉摸的眼睛。那双眼圈发黑的眼睛里流露出来的慵倦而又热情的目光以其一片真诚使人动心。看到这双眼睛,谁都会觉得自己了解她的一切,了解了她,就不能不爱她。丽莎一看到安娜,脸上突然现出喜悦的笑容。

他很少遇到安娜,除了说些平常应酬的话以外,对她也说不出什么。但是他说这些平常的话,比如她何时去彼得堡,利季娅·伊万诺夫娜伯爵夫人多么喜欢她,等等,却都带着那么一种表情,使人觉得他一心一意想讨好她,想对她表示尊敬,甚至还不只是尊敬。

不久,卡卢日斯基公爵和丽莎·梅尔卡洛娃及斯特列莫夫也来了。丽莎·梅尔卡洛娃是个消瘦的黑发女人,长着一张东方人无精打采的脸和一双美丽的,如众人所说的难以捉摸的眼睛。她那身深色衣服的风格(安娜立刻发现了这一点,并且十分欣赏)与她的美貌完全相称。丽莎柔弱和娇惯的程度与萨福的强硬和潇洒的程度一个样。

“这就是最好的方法,”斯特列莫夫插嘴说。

“跟我们这伙人在一起,过后再到弗列达那儿去,”他说道,“那感觉就截然不同。何况您会给予她诽谤的机会,而您在这里只会使人产生最美好的、与诽谤完全相反的感情,”他对她说。

“现在不付,”她说。

“是的,我怎么也没想到,这是那样地使人激动,”安娜红着脸说。

“我要是说过这些话,我倒是太高兴了,因为这些话不仅说得聪明,而且很正确。”

“我什么也不做,”安娜回答,她被这些问题纠缠得脸都红了。

“我不去,”丽莎微笑着说,挨着安娜坐下来。“您也不去吧?玩槌球有什么意思!”

“您输了。我们到得早。付钱吧,”他微笑着说。

“您要知道,我们差点儿压死两个士兵,”她眨着眼睛,马上笑嘻嘻地说,同时往后拉了拉被她一下子弄得歪到一边的裙裾。“我和瓦西卡一起坐车……哦,你们还不认识。”她说出了他的姓,介绍了这个年轻人,随后涨红脸哈哈大笑起来,因为自己太冒失,竟当着陌生女人的面叫他瓦西卡。

“您无可救药,”斯特列莫夫眼睛没有望她,说道,然后又对安娜说话。

“您怎么会感到无聊呢?你们是彼得堡最快乐的人,”安娜说。

“您怎么会不觉得无聊呢?看看您总是挺快乐的,您自由自在地生活,而我感到无聊。”

“怎么,您感到无聊?”别特西说。“萨福说,昨天他们在您那儿很快活。”

“如果我的工作对谁都没有用处,我为什么还要工作?我不会也不想装模作样。”

“好,好。哎呀!”她突然对女主人说,“我这人真行……竟忘了……我给您带来一位客人。就是他。”

“啊,见到您真高兴!”她走到安娜面前说。“昨天在赛马场,我刚准备去看您,可您走了。昨天我特别想见到您。那光景太可怕了,是不是?”她用仿佛把整个心灵都袒露无遗的目光望着安娜说。

“唉,一切都叫人生厌!”丽莎·梅尔卡洛娃说。“赛马结束后,大家都到我家去了。还是那些人,还是那些人!还是老一套。整个晚上大家都闲躺在沙发上。有什么快乐可言?那么,您怎么做才会不觉得无聊呢?”她又问安娜。“只要看您一眼,就会看出,眼前这个女人可能是幸福的女人,也可能不幸,但她不会感到无聊。教教我,您是怎么做的?”

“反正一样,过后我会来取的。”

“也许,除了我们这个圈子里的人以外,还有人比我们感到更无聊;但是我们,准确地说是我,并不快乐,我感到无聊得很,无聊极了。”

“为了能睡着,就必须工作,为了能快活,也必须工作。”

“不,请不要走,”丽莎·梅尔卡洛娃知道安娜要走,便请求道。斯特列莫夫也帮着她说话。

“不,我喜欢,”安娜说。

“不,您说说,为什么会睡不着,为什么不能不感到无聊呢?”

“‘什么也不做’,”他含蓄地微微一笑说,“这是最好的方法。我早就对您说过,”他转向丽莎·梅尔卡洛娃,“为了不感到无聊,就不要去想您可能会感到无聊。这好比你怕失眠,就不应该担心你会睡不着。这正是安娜·阿尔卡季耶夫娜对您说的意思。”

安娜犹豫不决地思索了一会儿。这个聪明人的恭维话,丽莎·梅尔卡洛娃对她表露的孩子般天真的好感,以及这种她熟悉的上流社会的氛围,这一切都使她感到轻松,而等待她的事却是那么艰难,所以她一时间拿不定主意:要不要留下来,是不是把向弗龙斯基解释的艰难时刻再推迟一会儿?但是一想到,如果她不作出决定,独自一人回到家,等待她的将是什么,一想到她双手揪住头发那种她想起来就觉得可怕的模样,她便告别大伙儿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