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尔巴茨基一家人去疗养的那个德国小矿泉,也像大凡人群聚集之地,出现了一种社会结晶现象,其中每一个成员都必定会各得其所。就像小水滴在严寒中一定会变成具有一定形状的雪花那样,每个新到矿泉来的人马上就会安排到适合于他的位置上。

谢尔巴茨基公爵及其妻子、女儿,根据他们租用的寓所、他们的声望及朋辈往来,马上就在这一结晶过程中找到了他们预定的合适位置。

这位瓦莲卡小姐已非青春年少,她仿佛就不曾有过青春:看上去可以说十九岁,也可以说三十岁。细看她的五官相貌,虽然面带病容,长得不算难看。她身材不错,只可惜太瘦,按中等个子来说,头也显得太大。她对男人不会有什么吸引力。她像一朵美而不鲜的花,花瓣没有脱落,却已经失掉了香气。她之失去对男人的吸引力,还因为她缺少那种在基季身上特别充沛的东西——被抑制着的生命之火及对自身魅力的意识。

谢尔巴茨基一家来后不久,一天早晨在矿泉疗养地又出现了两个人,引起了大伙的不快。一个是个子很高、背有些驼的男人,他有一双特大的手,穿着嫌短的旧外套,乌黑的眼睛里露出天真而又可怕的神色。另一个是长相俊俏、有些麻点的女人,衣着粗俗不堪。基季认为他们是俄国人,就在想象中为他俩编撰美丽动人的故事。公爵夫人从Kurliste上查到,他们原来是尼古拉·莱温和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就告诉基季,这个莱温为人如何恶劣,于是基季关于他俩的幻想也随之破灭。基季顿觉两人十分讨厌,倒不是因为母亲的一番话,主要因为他是康斯坦丁·莱温的哥哥。尼古拉那个扭动脑袋的坏习惯,更是引起了基季难以抑制的憎恶感。

她好像总在专心致志地忙一件事,对别的事情毫不关心。她的这种自我反差格外吸引着基季。基季觉得在她身上和她的生活方式中能找到自己苦苦寻觅的东西。那就是超脱于可厌的世俗男女关系之上的生活情致和生活真谛,而不是现在她想象的如同可耻地展示商品等待买主的那种姑娘对男子的关系。越是观察这位不曾结识的朋友,基季越是相信,这个姑娘正是她心目中的完人,因而她越加急切地要和她相识。

在这些人中,有个俄国姑娘基季最感兴趣。她是随同一位患病的俄国太太,大家称之为施塔尔夫人的,来到矿泉的。施塔尔夫人是上流社会的人,她病得不轻,不能行走,只有在难得的好天气才坐轮椅到矿泉上来。施塔尔夫人不跟任何俄国人交往,据公爵夫人说,这倒主要不是因为她的病,而是由于傲气。这个俄国姑娘不仅照顾施塔尔夫人,基季发现她同矿泉上为数很多的重病人都合得来,真心实意地服侍他们。据基季观察,这个俄国姑娘与施塔尔夫人非亲非故,也不是她雇来的帮手。施塔尔夫人叫她瓦莲卡,别人则称呼她瓦莲卡小姐。基季不光想观察这个姑娘与施塔尔夫人及其他熟人的关系,她还对瓦莲卡小姐有一种说不清楚的好感。她俩目光相遇时,基季觉得瓦莲卡也喜欢她。

今年,因为有一位真正的德国公爵夫人在矿泉疗养,社会结晶行为就显得愈加活跃。谢尔巴茨基公爵夫人一心要女儿拜谒这位德国公爵夫人,所以他们在到达矿泉的第二天就进行了礼节性造访。基季穿着一身从巴黎订制的非常朴素的、也就是非常漂亮的夏装,向公爵夫人行了个低低的、姿态优美的屈膝礼。公爵夫人说:“我想,这张漂亮的小脸上很快就会玫瑰重开的。”从这时起,谢尔巴茨基一家的生活轨道就确定下来,不可逾越了。他们还结识了一位英国贵妇的家庭,一位德国伯爵夫人及其在上次战争中负伤的儿子,一位瑞典学者,还有康纳特兄妹。不过,同谢尔巴茨基一家过从最密的是以下一些人:莫斯科的玛丽亚·叶夫根尼耶夫娜·勒季谢娃夫人和她的女儿(基季不喜欢她,因为她也一样是失恋生病的),以及一位莫斯科的上校。这位上校基季从小就认识,那时他穿军服戴肩章,现在却敞着领口系一条花领带,睁着一对小眼睛,样子非常可笑,而且老爱纠缠别人,令人讨厌得很。当生活形成了这种程式之后,基季又开始感到无聊,而公爵又到卡尔斯巴德去了,只剩下了她们母女俩。她对已经认识的人不感兴趣,觉得他们不再有新意。现在她在矿泉最大的兴致,就是观察和揣测那些她不熟识的人。以基季的天性,她总爱推测人们最美好的品质,对素不相识的人尤其如此。她猜测那些人的身份,他们的相互关系,他们是什么样的人,想象着他们崇高可敬的品格,并在观察中加以验证。

两个姑娘每天要打好几个照面。每次遇见时基季的眼睛仿佛在说:“您是什么人?您在做什么?您是我心目中的完人,是吗?不过您千万别以为我强求同您结识。我只是欣赏您,喜欢您。”陌生姑娘的眼神这样回答:“我也喜欢您,您非常非常可爱。如果我有时间的话,我会更喜欢您。”基季见她确实很忙,不是把一个俄国人家的孩子们从矿泉领回家,就是为哪个女病人送去毛毯并给她盖好,再不就是劝一个发火的病人消消气,再不就替什么人选购喝咖啡时吃的饼干。

她觉得,他那双可怕的大眼睛在死死盯着她,眼中流露出仇恨和嘲弄的意味,因此她对他避之唯恐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