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时马厩的木板棚,就搭在赛马场旁边。他的马昨天就该牵到这里了。他还没见到过它。近些日子他没有亲自遛马,把它交给了驯马师,因此一点也不了解它的状况。他刚下车,马倌(跟班),即所谓童仆,老远认出是他的马车,就把驯马师叫了出来。驯马师是个精瘦的英国人,穿着高统靴、短上衣,留一撮颔须,迈着骑手的笨拙步伐,支开两肘,摇摇摆摆地迎面走来。

“喂,弗鲁-弗鲁怎么样?”弗龙斯基用英语问道。

马的躁动情绪也感染了弗龙斯基。他感到血液直向心房涌流,他也像马一样,想活动,想撕咬,这使他又喜又怕。

说到pluck,也就是毅力和勇气,弗龙斯基觉得自己是足够的,尤其是,他确信天下无人比他更有pluck。

至少弗龙斯基觉得,他望着它时心里的感受,它全都明白了。

是啊,这都是老一套。他的母亲,他的兄长,大家都认为有必要干涉他感情上的事。这种干涉激发了他的仇恨心理,这在以前是很少有的。“关他们什么事?为什么人人都觉得有责任关心我?他们干吗要缠着我?因为他们发现这件事有些不可理解。如果这是上流社会中一般的偷鸡摸狗,他们是不会来打搅我的。他们感到这事有点异乎寻常,非同儿戏,这个女人对于我比生命还要宝贵。这一点他们恰恰不能理解,所以他们感到不高兴。不管我们的命运眼下和将来会怎么样,我们自作自受,不会抱怨。”他自语着,用我们这个词把自己和安娜结合在一起。“不,他们要来教训我们该怎样生活。可他们根本就不懂得什么是幸福。他们哪里知道,如果失去这种爱,对我们也就无所谓幸福和不幸,因为生命不存在了,”他想。

弗龙斯基惊奇地扬起头,对着英国人的前额,而不是他的眼睛望了望,奇怪他怎么敢提出这个问题。但他明白了,英国人这样问,是把他当作骑手而不是东家,于是回答说:

弗龙斯基刚一进来,它就深深吸了口气,斜起鼓出的眼睛,使眼白都充血了。它望着对面走进来的人,摆动着笼头,以富有弹性的动作倒换着蹄子。

他越走近,它越是不安。直到他走到它头旁边,它才一下子安静下来。它的肌肉在薄而柔韧的毛皮下面抖动着。弗龙斯基抚摩它结实的脖子,把尖尖的脖梗上戗在一边的一绺鬣毛整理好。他把脸凑近它像蝙蝠两翼一样薄薄的鼻孔。它用紧张的鼻孔声音很响地吸气和喷气,打了个哆嗦,抿起尖耳朵,向弗龙斯基伸出厚实的黑嘴唇,似乎想咬他的袖子。它想起嘴上套着笼头,就甩了甩嘴,又开始倒换它那尖细的蹄子。

他真切地回想起自己一次次违心地欺哄别人的情景。特别清晰地想到她因为不得不说谎欺骗而不止一次流露出来的羞愧感。自从和安娜有了关系后,他有时产生一种奇怪的感觉。这是一种说不出来的厌恶感。是对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还是对自己,还是对整个上流社会,他不十分清楚。他一直在尽量摆脱这种感觉。这会儿,他甩甩头振作一下,继续沿着他的思路想下去。

他没有走多远,打早晨起就带着雨意的乌云,这时聚合在一处,下起了倾盆大雨。

他打开栏门。弗龙斯基走进只有一个小窗洞透入微弱光线的单间马栏。栏里拴着一匹戴笼头的深褐色马,在新鲜的干草上倒换着蹄子。弗龙斯基扫视一眼幽暗的马栏,不禁又从上到下打量着他的爱骑的体态。弗鲁-弗鲁是匹中等个头的马,体形上不是没有缺点。它骨架瘦窄,虽然胸骨充分突出,胸部却嫌狭小。马的臀部有些下垂,前腿和后腿,尤其是后腿,有明显的罗圈。前后腿的肌肉虽不十分发达,但前肚却特别宽阔,这一部分的承受力加上筋肉强健的瘦削的后腹,现在看起来格外令人惊喜。膝盖以下的腿骨,正面看去不过手指粗细,但从侧面看却非常宽大。马的全身,除了肋骨部分,像是从两侧夹偏、向前后拉长一般。此马具有的极大优点,足以弥补它所有的不足,那就是它的纯种。照英国人的说法,这纯种的血统是会表现出来的。在缎子般薄而光滑的皮肤下,肌肉从网状的血管下努出,显得像骨头一般结实。瘦削的脑袋上长着一对亮闪闪的快乐的鼓眼睛,鼻子下部变宽,鼻孔突出,露出里面充血的鼻膜。它的全身特别是头部有一种强劲而又温柔的神态。它就像某些灵性的动物,就差能开口说话,只因嘴的构造不允许它们说话罢了。

他对所有人的干涉都很生气,正因为他内心觉得,他们所有这些人都是对的。他知道,把他同安娜结合在一起的这种爱并不是一时的迷恋,并不是上流社会那种过眼云烟的风流韵事,除了愉快的或者不愉快的回忆,在双方生活中不会留下任何痕迹。他觉得他和她的处境都十分痛苦,在上流社会的众目睽睽下很难撒谎、欺骗、隐瞒他们的爱情。当他们沉湎于热恋中而忘乎一切时,他们怎么能去撒谎、欺骗、使计,经常考虑到别人呢?

他们走进马棚前面的小院子。值班员是个穿短上衣的小伙子,衣着整齐,人挺精神,拿着把扫帚,走过来迎接他们,然后跟在他们后面。马棚里的五匹马分栏喂养。弗龙斯基知道,他的劲敌,马霍京的那匹身长二俄尺五俄寸的红棕色骏马角斗士,今天也该送到这里来。这匹马他不曾见过,现在弗龙斯基比看自己的马更想看看角斗士。但弗龙斯基知道,按照赛马的规矩,他不仅不能去看这匹马,就连打听一下也是不礼貌的。他经过走廊的时候,小伙子打开了左边第二栏的门,弗龙斯基看见一匹高大的棕红色马及其雪白的马腿。他知道这就是角斗士,他像回避一封拆开了的私人信件那样扭过身去,径直走到弗鲁-弗鲁的栏边。

“障碍赛马全靠骑术和pluck,”英国人说。

“那么来吧,”英国人皱着眉,仍然不张嘴巴地说,一面摆动两肘,摇摇晃晃地走在前头。

“这匹马是马克……马克……这个名字我总是说不上来,”英国人扭头说,用他那指甲很脏的大拇指指了指角斗士的栏。

“这个问题今天问过我多少次了!”他在心里说,脸上一红,这在他是少有的。英国人盯着他看了看,仿佛知道他要上哪儿,又说:

“糟糕!”弗龙斯基想,一面升起车篷。“本来就泥泞不堪,这下子要变成沼泽了。”他独自坐在车篷下,拿出母亲的信和哥哥的便条,看了一遍。

“毫无问题,”英国人说。“您现在上哪儿去呀,阁下?”他忽然用了“阁下”这个称呼,这几乎从来不曾有过。

“比赛前第一要保持平静,不能有坏心情,一点也不能烦躁。”

“是的,以前她不幸福,但她是骄傲而平静的。现在她失去了平静,也没有了自尊,尽管她不愿表露这一点。是的,这种状态该结束了。”他暗自下定决心。

“我要去找一下布良斯基,一小时后回家。”

“您确实认为不需要再训练了?”

“您瞧,它被惊动了,”英国人说。

“弗鲁-弗鲁性子烈些,但更强壮,”弗龙斯基听到夸奖他的骑术,微笑着说。

“安静点,宝贝,安静点!”他说着,又抚摩了一下它的臀部。他看到马的情况这么好,就满心欢喜地走出了马栏。

“如果这马的骑手是您,我就下您的注,”英国人说。

“好,那就拜托您了,”他对英国人说,“六点半钟到场。”

“啊,宝贝!啊!”弗龙斯基向马跟前走去,安抚着它说。

“你说是马霍京的吗?是的,这可是我的一个劲敌,”弗龙斯基说。

“不,我要进去。我想看看它。”

“不需要,”英国人回答。“请不要高声说话。马容易受惊,”他又说,向面前那间闩着的马栏点点头,栏里传来马蹄踩在干草上的声音。

“All right,”弗龙斯基笑着说,跳上马车,吩咐前往彼得戈夫。

“All right,sir,很好,先生,”英国人用一种喉音说。“您最好别进去,”他一面举帽致意,一面又说。“我给马戴上了笼头,它有点烦躁。最好别去惊动它。”

他头脑中第一次有了明确的想法:务必停止这种虚假的生活,而且越快越好。“我和她抛弃一切,隐居到某个地方,去过我俩的爱情生活吧,”他自语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