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衣袋鼓鼓地揣着商人预付的三个月的钱,走上楼去。树林成交了,钞票拿到了,打猎也很得手,斯捷潘·阿尔卡季奇乐不可支,因此他特别想驱散莱温的恶劣心绪。他希望晚餐时能愉快地结束这一天,就像早晨开始时一样。

莱温确实心情不好。尽管他想对可爱的客人表示亲切和殷勤,他却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基季没有出嫁的消息搞得他有些头脑发晕。

莱温虽然尽力克制自己,但还是显得郁郁不乐,寡言少语。他想向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提一个问题,可是下不了决心,也不知道该怎么问,什么时候问。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已经下楼回到自己的房间,脱去衣服,洗了脸,换上皱纹布的睡衣,上床躺下了。可是莱温还磨磨蹭蹭不肯走,扯些鸡毛蒜皮的琐事,就是没有勇气问他想问的事。

莱温皱起眉头。他所受的求婚被拒绝的侮辱,重又像新受的创伤一样灼痛了他的心。好在他是在自己家里,可以稍安。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皱起眉头,他那副厚道的样子,就像受了人家的冤枉气,感到扫兴似的。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在桌边就座,同阿加菲娅·米哈伊洛夫娜说起笑话来,再三向她表示,像这样的午饭和晚饭他好久都没有吃到过了。

基季没有结婚而且病了,因为爱上一个轻贱她的人而病了。这种轻贱仿佛也刺痛了他。弗龙斯基轻贱她,而她轻贱他莱温。从而弗龙斯基也有权轻贱他,因此弗龙斯基就是他的敌人。莱温倒没有想得这么多。他只是模糊感觉到,这里面有什么东西使他受了侮辱。他现在不是因为心烦意乱而生气,他简直看见什么都不顺眼。愚蠢的树林交易,奥布隆斯基受骗上当,这骗局又是在他家里实现的,能不叫他冒火吗?

“这肥皂做得多漂亮,”他把一块香皂打开来端详着说。这是阿加菲娅·米哈伊洛夫娜为客人准备的,但奥布隆斯基没有用它。“你瞧,真是件艺术品哩。”

“还是心情很坏的康斯坦丁·莱温,”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微笑着说。

“谁高兴谁尽管去融合,我可感到恶心。”

“老实说,我从来没想过我是何许人。我是康斯坦丁·莱温,如此而已。”

“等一等,等一等,”他打断奥布隆斯基的话说,“你提到贵族派头。请问,弗龙斯基或者别的什么人,居然如此轻贱我,他们这种贵族派头是怎么回事?你把弗龙斯基当成贵族,我可不然。此人的父亲靠钻营起家,母亲天晓得跟多少人发生过关系。……不,对不起,我认为我自己和像我这样的人才是贵族,我们祖上三四代都是清白世家,受过高等教育(才智秉赋是另一回事),从不卑躬屈节趋炎附势,就像我父亲和祖父那样。我知道许多像我们这样的人。你鄙视我数树林里的树,可你却白送给里亚比宁三万卢布。你有地租和别的什么收入,而我没有,所以我珍惜祖产和劳动所得……我们是贵族,而不是那种靠权贵们的施舍、用几个小钱就能收买的人。”

“是的,电灯,”莱温说。“是的。不过,如今弗龙斯基在什么地方?”他忽然放下肥皂问道。

“是的,我心情不好,你知道因为什么吗?恕我直言,就因为你做了一笔愚蠢交易……”

“是呀,现在什么东西都精益求精,”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一面惬意地打着呵欠,眼睛湿润润的。“譬如剧院啦,还有那些供人娱乐的……啊——啊!”他呵欠着。“到处有电灯……啊——啊!”

“我看你真是顽固不化。”

“我们不谈这个吧。要是我对你无礼了,请你原谅我,”莱温说。他已一吐为快,这时的心情又像早晨那样好了。“斯季瓦,你不生我的气吧?请你别生气,”他说着,笑嘻嘻地握住他的手。

“您倒还夸奖两句,”阿加菲娅·米哈伊洛夫娜说,“可是康斯坦丁·德米特里奇呢,不管你给他吃什么,哪怕是面包皮,他吃完就走。”

“恕我直言,这样数树也未免太琐碎了。我们有我们的事,他们有他们的事,他们就是要赚点钱嘛。何况这件事情已经办完,结束了。啊,煎鸡蛋来了,这可是我最爱吃的。阿加菲娅·米哈伊洛夫娜还要给我们喝美味的草浸酒……”

“弗龙斯基吗?”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止住呵欠说,“他在彼得堡。你走后不久他就走了,再也没有来过莫斯科。听我说,科斯佳,我老实告诉你,”他接着说,并把胳膊肘撑在桌上,一只手托住他那红扑扑的漂亮脸蛋,温情脉脉的惺忪睡眼朗星似地闪闪发亮。“是你自己不好。你让情敌吓坏了。我当时就对你说过,我不知道你们俩谁占优势。你为什么不奋勇力争呢?当时我对你说……”他没有张嘴,光用颌骨打了个呵欠。

“应该怎么办?一棵棵地去数树吗?”

“完事了吗?”他迎着走上楼来的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想吃晚饭了吗?”

“如果说她当时有所动心,那也是被他的外貌所吸引,”奥布隆斯基接着说。“他那十足的贵族派头,还有他在上流社会未来的地位,倒不是对她,而是对她的母亲起了作用。”

“好的,我不反对。我在乡下胃口真好,怪!你干吗不请里亚比宁吃晚饭呢?”

“因为我决不跟奴才握手,奴才还比他好一百倍。”

“唉,别说了!”他说。“向来都是这样的,有人卖掉什么东西,别人马上就对他说,‘这东西值更多的钱’。可是卖的时候,谁也不出更高的价……是的,我看你是记恨这个倒霉的里亚比宁。”

“去他的吧!”

“你这是在骂谁呀?我跟你意见是一致的,”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用乐呵呵的、诚恳的语气说,虽然他觉得莱温所讲的几个小钱就能收买的人,也暗指他在内。莱温活跃起来,这使他由衷地感到高兴。“你这是在骂谁呀?关于弗龙斯基有许多话你说的不对,这个暂且不谈。我干脆对你说吧,我要是你,就跟我一起到莫斯科去,然后……”

“你真是顽固分子!你不赞成各等级的融合?”奥布隆斯基说。

“你对待他真够厉害的!”奥布隆斯基说。“连手都不愿伸给他。为什么不跟他握手呢?”

“他是否知道我求过婚呢?”莱温望着他,心里想。“他脸上有一种外交家的狡黠神气,”他感到自己脸红了,默默地直视着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的眼睛。

“也许是的。你知道为什么吗?你又要说我是顽固分子,或者还有什么吓人的称呼。可是我看到,我们贵族阶层正在全面走向衰落,心里感到懊丧和难过。不管怎么打破等级界限,我还是乐意当贵族。如果是由于奢侈而破落,倒也无可厚非,因为贵族老爷就是要过阔绰生活,只有贵族才会这样过日子。如今我们周围的农民都在买田置地,我并不难过。老爷无所事事,农民整天干活,把游手好闲的人挤走,也是理所当然的。我替农民高兴。可是,贵族由于,我不知道怎么说,由于幼稚无知而破落,叫人看着不是滋味。这里就有个波兰佃户,用半价向住在尼斯的贵妇人买下了她那块绝好的田产。这里还有人把每俄亩该租十卢布的土地,按一卢布租给了商人。现在还有个你,竟然平白无故地送给那个骗子三万卢布。”

“为什么?真是胡说!”

“不,不管你知道不知道,我告诉你吧,我求过婚,被拒绝了。如今对我来说,卡捷琳娜·亚历山德罗夫娜只是一个痛苦屈辱的回忆。”

“不,一点也不,没有理由生气。我很高兴,我俩都说出了心里话。听我说,清早打猎也蛮有意思。去不去?我宁愿不睡觉,打过猎直接上火车站。”

“一定要数。你不数,里亚比宁可数过了。他的子女今后就有生活费和教育费,你的子女恐怕就没有了!”

“那好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