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的路上,莱温详细询问基季的病情和谢尔巴茨基家的打算。他听到的消息使他很高兴,虽然他不好意思承认这一点。他高兴的是事情还有希望。更高兴的是,她使他备受痛苦,她自己也尝到了这种滋味。可是,当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讲起基季的病因并提到弗龙斯基的名字时,莱温打断了他的话:

“我无权了解别人的家事,老实说,对此也毫无兴趣。”

门廊台阶旁停着一辆包着铁皮和皮革的马车,驾车的是一匹用宽阔的轭索紧紧系住、喂得肥肥的马。车上坐着个脸色红润、腰带束紧的伙计,他也是里亚比宁的车夫。里亚比宁已经进屋,在前厅里迎接这两位朋友。这是个高高瘦瘦的中年人,留着小胡子,突出的下巴刮得精光,两只暴眼浑浊无神。他穿一件长襟的蓝色常礼服,钮扣钉到了腹部以下。脚下的高统皮靴在踝部皱起,小腿部分上下一般粗细。皮靴外面套了双大套鞋。他用手帕把整个脸抹了一把,掩了掩整整齐齐的礼服,笑容可掬地迎接走进来的两位,向斯捷潘·阿尔卡季奇伸出手去,像是要捉住什么东西似的。

里亚比宁走进书房,习惯地四下张望,像是在寻找圣像,但找到了圣像却又不画十字。他打量了一下书橱和书架,就像对待丘鹬那样,轻蔑地笑笑,不以为然地摇摇头,认为置办这些书橱和书实在是多此一举。

里亚比宁脸上的笑容马上消失,露出了鹞鹰般凶狠的表情。他用瘦骨嶙峋的手指匆匆解开礼服的扣子,敞出了没有塞进裤子的衬衫,露出了马夹上的铜钮扣和怀表链子,迅速掏出一个鼓鼓囊囊的旧皮夹子。

里亚比宁站起来,默默微笑着从头到脚打量了莱温一遍。

莱温轻蔑地笑笑。他想:“我知道,不光是他,所有城市居民都有这种作风。他们十年难得下两次乡,学会几句乡下话就信口乱说,满以为自己事事通。什么‘材木林’啦,‘三十沙绳’啦,嘴巴上尽管说,其实什么也不懂。”

莱温走出房间,砰地带上门。里亚比宁望着门,微笑着摇摇头。

莱温把猎枪放进柜子里,正要走出去,听见商人说这话,就站住了。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微微一笑。他觉察到莱温脸上他所熟悉的那种瞬间的表情变化。莱温刚才还那么快活,现在一下子变得阴郁了。

一小时后,商人仔细掩好长袍,扣上常礼服,兜里揣着地契,坐进他那遮盖得严严实实的马车,回家去了。

“钱我们是不会吝惜的。我是来跟您当面商量一下。”

“里亚比宁就是聪明绝顶的人。商人买树,没有一个不数的,除非像你这样白白送给他。你那片林子我知道。每年我都到那儿去打猎。那片林子每俄亩值五百卢布现金,而他只给你两百卢布分期付款。你等于白送了他三万卢布。”

“请收下钱,树林是我的,”他连忙画个十字说,把手伸出去。“钱拿去吧,树林是我的。我里亚比宁就是这样做生意,从不斤斤计较,”他挥挥皮夹子,愁眉苦脸地说。

“行,”里亚比宁说着坐下来,很别扭地把胳膊肘撑在椅背上。“公爵,您得让点步。不然的话,真是罪过。钱都准备好了,一文也不少。付款从来不拖欠。”

“没有的事,”莱温闷闷不乐地说。这时他们已回到家门口。

“树怎么数得过来?”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笑着说,一直想让朋友摆脱恶劣的心绪。“数沙粒,数行星的光芒,只有聪明绝顶的人能办到……”

“是的,讲定了。价钱好,三万八千卢布。先付八千,余下的六年内付清。为这事我忙了好久,没有人愿意出更高的价。”

“我要是你就不这样着急,”莱温说。

“我对阁下的命令可不敢马虎,顾不得道路这样糟。简直是一路步行过来,还是准时到了。康斯坦丁·德米特里奇,向您请安啦,”他对莱温说,想捉住莱温的手。莱温皱起眉头,装作没看见他的手,只顾把丘鹬从猎物袋里取出来。“两位打猎消遣来着?这是什么鸟哇?”里亚比宁轻蔑地望着丘鹬说,“大概味道不错吧。”又不以为然地摇摇头,像是非常怀疑打这种鸟有什么意思。

“我不想教你怎样写公文,”他说,“一旦需要,这事我还得请教你。可是,你满以为对树林的知识很精通。这门知识难着呢。你数过树吗?”

“想到书房里去吗?”莱温不高兴地皱着眉,用法语对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你们到书房去谈吧。”

“您简直白拿了人家一座树林,”他说。“他到我这儿来太晚了,不然我会为他定个价钱。”

“怎么说是白送呢?”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和颜悦色地微笑着说,他知道此刻莱温对什么事情都会看不惯。

“怎么样,钱带来了吗?”奥布隆斯基问道。“请坐。”

“康斯坦丁·德米特里奇太小气了,”他笑嘻嘻地对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你从他手里什么东西也买不到。我买小麦,出的可是好价钱。”

“少年气盛,终究是孩子气。说实话,我买这片林子只是图个好名声。是我里亚比宁,而不是别的人买下了奥布隆斯基家的树林。赚不赚钱听天由命。相信上帝吧。请您写个契约……”

“完全可以,上哪儿都行,”里亚比宁以不屑而得意的口气说,似乎想让对方感到,别人可能难以应付的交道,对于他是决不会有任何困难的。

“好了,别异想天开了,”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无奈地说,“为什么别人都不肯出这个价呢?”

“因为每俄亩树林至少要值五百卢布,”莱温回答。

“因为他和别的商人串通好了。他付给他们补偿金。我跟那班人打过交道,我了解他们。这些人不是正经商人,而是二道贩子。要是只有百分之十,百分之十五的利润,里亚比宁不会干。他要用二十戈比买进价值一个卢布的东西。”

“啊,您也到了,”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着也向他伸出手去。“太好了。”

“商量什么?哎,您坐呀。”

“唉,算了吧!我看你心情不好。”

“唉,你们这些土东家啊!”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打趣说。“听你们这口气是瞧不起我们城里人!……要说办事,我们一向都行。老实说,我仔细算过,”他接着说,“林子卖得很合算,我还担心对方不干呢。这又不是材木林,”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想用材木林这个词证明莱温过虑了,“多半是些柴木,而且每俄亩不超过三十沙绳,他却给了我每俄亩两百卢布。”

“唉呀,这班老爷,全是一路货!”他对伙计说。

“哪能呢,我都答应过了,”奥布隆斯基诧异地说。

“哪能呢,当今之世偷窃是万万不行的。当今之世全都得依法办事,如今一切都是光明正大的,可不敢去偷呀。我们说话老老实实。那座林子太贵了,实在不合算。我请求多少再让一点价。”

“可不是,”伙计说着,把缰绳递给他,去扣紧挡泥土的皮围子。“买卖怎么样了,米哈伊尔·伊格纳季奇?”

“卖树林的事你和里亚比宁都讲好了吗?”莱温问。

“你这是把树林白白送人,”莱温闷闷不乐地说。

“你们的交易说定了没有?如果说定了,就不必再讨价还价,要是还没有说定,那座林子我买,”莱温说。

“为什么我要把自己的东西白送给您?我又不是从地上捡来的和偷来的。”

“唔,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