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特西公爵夫人没等最后一幕结束,就离开剧院回家。她刚刚走进梳妆室,往她那张苍白的长脸上扑些粉,擦擦匀,又抿了抿头发,就吩咐仆人在大客厅里备茶,而这时候马车已经一辆接着一辆驶到莫尔斯卡娅大街上她那套很大的寓所门前。客人们在宽敞的大门口下了车。为了教育行人而每天早晨在玻璃门外面读报纸的胖子门房,轻轻地打开巨大的玻璃门,把客人们从身边让进去。

油头粉面、容光焕发的女主人和客人们几乎在同一时间,分别从两扇门走进了大客厅。客厅四壁为暗色调,铺着毛茸茸的地毯,桌子上方灯火通明,雪白的台布、银制的茶炊和晶莹的瓷茶具都在烛光下闪闪发亮。

谈话被这个意见打断了,需要再想新话题。

谈话热烈起来,因为话语间暗示着一桩不能在这个客厅里谈论的事,即图什克维奇与女主人的关系。

米亚赫卡娅公爵夫人说话总能产生这样的效果,其奥秘在于,虽然她说话常常像现在这样不很得体,但她所说的都是多少有些意义的普通事。在她的社交圈子里,像这样说话反而能产生俏皮笑话的效果。米亚赫卡娅公爵夫人不明白何以有这种效果,但她知道这很起作用,就利用了这一点。

米亚赫卡娅公爵夫人把安娜的女友狠狠教训一顿,就站起来和公使夫人一同走到桌子边,参加那里大伙对普鲁士国王的议论。

每个人都来指责和讪笑倒霉的马尔蒂谢娃,七嘴八舌的谈话,就像篝火噼噼啪啪地烧起来了。

文雅的谈话开始了,惟其过于文雅,不久又停止了。于是只有采取屡试不爽的可靠办法——挖苦人。

女主人在茶炊边坐下来,脱去手套。参加聚会的众人,在毫不引人注意的仆人的帮助下移动着椅子,分成两组坐定。一组人围着茶炊,和女主人在一起。另一组人在客厅另一头,以漂亮的公使夫人为中心。她穿一身黑丝绒衣服,长着两道线条清晰的黑眉毛。两组人的谈话,开始时照例有些不着边际,不时被招呼、寒暄、递茶所打断,好像在摸索确定话题。

大家都在听米亚赫卡娅公爵夫人说话,以致公使夫人这边的谈话暂时停了下来。女主人想把大伙合并到一处,就对公使夫人说:

围着茶炊和女主人的谈话,也是在不可避免的三个话题,即社会新闻、剧院和张三长李四短上兜了一阵圈子,而且最后也是在第三个话题,即挖苦人上统一起来的。

别特西公爵夫人的丈夫是个肥胖的好好先生,热中于版画收藏,知道妻子有客人,就在去俱乐部之前到客厅里来看看。他在柔软的地毯上不声不响走到米亚赫卡娅公爵夫人跟前。

他们谈兴很浓,正在谈论卡列宁夫妇。

“那有什么关系?格林兄弟有篇神话说:有个人没有影子,丢了影子,这是因为什么事情受到的惩罚。我怎么也不明白,这算什么惩罚呢。不过,女人要是不带个影子,恐怕不大舒服。”

“这不可能!哦,那倒是妙极了!”

“说到卡列宁夫妇。公爵夫人给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下了评语,”公使夫人笑吟吟地坐到桌边说。

“要我拿给您看看吗?您又不懂行。”

“看看吧。我学过一手,跟这个叫什么来着……哦,银行家……他们有许多精美的版画。拿给我看过。”

“现在您也够刻毒的!”

“是呀,不过带影子的女人一般都没有好下场,”安娜的女友说。

“早都说完了,”公使夫人笑着打断他。

“据说这很难办到,因为只有刻毒的话才会有趣,”他微笑说。“不过我可以试试。请出个题目。一切取决于题目。有了题目就好做文章。我时常想,上个世纪著名的谈话家到今天怕也难出妙语。妙语都听腻了……”

“我很奇怪,她有头脑,确实不笨,怎么就不知道她有多么可笑。”

“我丈夫也这么说,但我不相信,”米亚赫卡娅公爵夫人说。“做丈夫的不说这话,我们倒能够了解真相。依我看,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简直就很蠢。这话我只能悄悄对你们说……事情都明摆着,不是吗?过去人家让我把他当成聪明人,而我看不出他聪明在哪里,就只好认为我自己太蠢。刚才我说他蠢,是悄悄说的。现在一切都明白了,不是吗?”

“您给我们讲点有趣的事吧,但不要刻毒,”极擅清谈即英语所谓small-talk的公使夫人对此刻也不知道从何谈起的外交官说。

“您喜欢尼尔松吗?”他问。

“您为何不喜欢她丈夫?他可是了不起的人物,”公使夫人说。“我丈夫说,像他这样的栋梁之才全欧洲也少有。”

“安娜去过莫斯科以后变化很大。她有些怪怪的,”安娜的一个女友说。

“她真是独一无二!”女主人说。

“她是个非常漂亮的演员,她一定研究过考尔巴赫,”公使夫人小组的一位外交官说,“你们注意她跌倒的姿势……”

“啊哟,哪能这样偷偷摸摸走过来呢?您吓了我一跳,”她说。“请您别跟我谈歌剧,您对音乐一窍不通。还是让我迁就您,跟您谈谈您的乌釉陶器和版画吧。最近您在旧货市场买了些什么宝贝呀?”

“哎呀,求您了,我们别谈尼尔松了!谈起她都是老生常谈,”一个身体肥胖、脸色通红、头发淡黄、没有眉毛、不戴假发髻、身穿老式丝绸衣服的太太说。这是米亚赫卡娅公爵夫人,她以为人直爽、对人粗鲁而出名,绰号enfant terrible。米亚赫卡娅公爵夫人坐在两组人之间倾听大家谈话,时而参加这一组,时而介入那一组。“今天有三个人对我提到考尔巴赫,讲的是同一句话,就像事先商量好的。我不懂他们怎么就这样喜欢这句话。”

“可不!他跟这个客厅显得很和谐,所以他是这里的常客。”

“去过,machère。他请我和丈夫去吃饭,对我说,这顿饭的调味汁要值一千卢布,”米亚赫卡娅公爵夫人高声说,知道大伙都在听她讲,“那调味汁是一种发绿的东西,难吃极了。我们得回请人家呀。我就做了一种只值八十五戈比的调味汁,大家吃了都很满意。我可做不出一千卢布的调味汁。”

“即使没有人像影子似的跟在我们后边,也不能证明我们就有指摘别人的权利。”

“其实我也不想指摘她,”安娜的女友辩解道。

“你们那边在说什么坏话呀?”别特西问。

“你们这些烂舌头的,”米亚赫卡娅公爵夫人听见这番话,突然插嘴道。“卡列尼娜是个出色的女人。我不喜欢她丈夫,可我很喜欢她。”

“你们真的不想喝茶吗?都到我们这边来吧。”

“你们是否认为,图什克维奇有些路易十五的派头呢?”外交官用眼睛示意站在桌边的淡黄头发的年轻美男子说。

“你们听说了吧,马尔蒂谢娃,不是女儿而是母亲,她给自己做了一件diable rose外衣。”

“什么,您到舒茨布尔格家去过?”女主人从茶炊那边转过头来问道。

“人人皆嫌财产少,个个都夸智慧多。”外交官念出两句法国诗。

“了不起!”又有谁说了一句。

“主要的变化是,她把弗龙斯基的影子随身带回来了,”公使夫人说。

“不,我们在这边很好,”公使夫人微笑着回答,一面叫人把开了头的谈话继续下去。

“不错,不错,”米亚赫卡娅公爵夫人连忙对他说。“但我决不让你们说安娜的坏话。她人那么好,那么可爱。大家都爱上了她,影子似地跟着她,她又有什么办法呢?”

“一点也不。我是没有办法。我和他总有一个人是蠢的。你们也知道,谁都不会说自己蠢。”

“可惜我们没有听到,”女主人说话时朝门口张望着。“啊,您到底来了!”她微笑着对走进门来的弗龙斯基说。

弗龙斯基不但认识所有这些人,而且天天见到他们,所以他进来时态度十分从容,就像从这里刚出去不久似的。

“问我从哪儿来吗?”他回答公使夫人的问话。“没办法,只好实说了。我从滑稽歌剧院来。那地方我去过上百次了,可是回回觉得新鲜。真是妙极了!我知道这事不登大雅,可是听歌剧我爱打瞌睡,看滑稽歌剧却能一直坐到散场,觉得很开心。今天……”

他提到一个法国女演员的名字,想讲讲她的情况,但公使夫人故作害怕的样子打断了他:

“请您别讲那种可怕的东西了。”

“好吧,不说了,其实那些可怕的东西你们都是知道的。”

“要是它能像歌剧那么时兴,大家就都会去看了,”米亚赫卡娅公爵夫人跟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