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季的小书房挺漂亮,粉红的色调,摆设着一些vieux saxe玩物,两个月前基季自己也像这样焕发着粉红的光彩和青春的快乐。多莉走进书房,想起了去年她俩收拾这个小房间时是那样满怀欢乐和爱惜之情。现在她看见基季坐在近门的一张矮椅子上,两眼呆呆地盯着地毯的一角,心里不由得一阵发凉。基季看了姐姐一眼,脸上那冷漠而带几分严厉的表情并没有改变。

“这次我回去以后,就待在家里出不来了,你也不能去看我,”达里娅·亚历山德罗夫娜在她身旁坐下来说。“我想跟你谈谈。”

沉默持续了两三分钟。多莉在想自己的事。她一直耿耿于怀的屈辱感,现在经过妹妹的提醒,更加刺痛了她的心。她没料到妹妹竟如此冷酷,因此很生她的气。她忽然听见一阵衣服的窸窣声和抑制不住的痛哭声,感到有一双手从下面搂住她的脖子。原来基季跪在她面前。

她说完这些话,望了姐姐一眼,只见多莉难过地垂着头,一言不发。基季本想从房里走出去,却在门边坐下来,用手帕捂着脸,低下了头。

她把满是泪水的可爱的脸埋在多莉的裙子里。

基季迟疑了一下。接下去她想说,自打她发生了这个变化,就特别讨厌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看到他总会想到那些丑恶和粗俗不堪的东西。

基季在火头上,哪里听得进去。

基季不作声,脸色很严肃。

仿佛眼泪是必不可少的润滑剂,否则姊妹俩彼此沟通的机器就无法运转。哭过一场之后,她俩丢开伤心事不谈,说说题外的话,倒也相互谅解了。基季明白,她气头上说的丈夫不忠和忍辱求全那些话,深深刺痛了可怜的姐姐的心,但是姐姐原谅了她。多莉则弄清楚了她想知道的一切。她相信自己的推测没有错,基季所伤心的,伤透了心的,就在于她拒绝了莱温的求婚而弗龙斯基却欺骗了她,今后她准备去爱莱温,恨弗龙斯基。这些想法基季只字未提,她只谈自己的心情。

一提到莱温,似乎让基季失去了最后的自制力。她从椅子上霍地站起来,把扣环往地上一摔,急速地做着手势说:

“这是谁对你说的?谁也没有这样说过。我相信当时他爱上了你,现在仍然爱你,但是……”

“谈你的伤心事,还有什么呀?”

“谈什么?”基季惊恐地抬起头,急忙问道。

“行了,基季。难道你真以为我不知道吗?我全都知道。相信我吧,这件事微不足道……我们大家都是过来人。”

“最坏最拙劣的念头,没法告诉你。不是忧伤,不是寂寞,要坏得多。好像我心中的良知都消失了,只剩下最坏的东西。嗯,怎么对你说呢?”她看见姐姐困惑的眼神,继续说。“爸爸最近跟我讲……我觉得他只考虑到我该出嫁了。妈妈带我参加舞会。我觉得,她的目的就是尽快把我嫁出去,好摆脱我。我知道这不是真的,但我赶不走这些念头。看到那班所谓求婚者我就受不了。他们就像来给我量尺寸似的。以前我穿舞会的装束出去,总是非常得意,孤芳自赏,现在却感到害臊,别扭。唉,还要怎么样呢!医生……嗯……”

“是呀,我觉得一切都粗俗可恶极了,”她接着说。“这是我的病态。也许,会好的……”

“是呀,就因为他瞧不起我,”基季声音发颤地说。“你别说了!请你别说了!”

“我没有伤心事。”

“我没有什么悲伤,”她平静下来说,“不知你是不是理解,现在我觉得一切都那么讨厌,可恶,粗俗,首先是我自己。你真想不到,我对一切事情都存有坏念头。”

“我没有什么伤心不伤心的。我是有骨气的人,决不会爱一个不爱我的人。”

“我吗,正相反……我见你受了委屈……”

“我做不到。只有在你家里和孩子们一起我才感到舒服。”

“我也并不是说……有一件事,你要对我说实话,”多莉握住她的手说,“告诉我,莱温向你提过吗?……”

“多琳卡,我真是,真是太不幸了!”她歉疚地悄声说。

“基季,你这话不公平。”

“啊,我最受不了这种同情心!”基季忽然发起火来,尖声叫道。她在椅子上一扭身,涨红了脸,手指急速地抖动,忽而用左手忽而用右手捏着腰带的扣环。多莉知道妹妹发脾气时有这个习惯动作,知道她在气头上会忘乎所以讲出许多不该讲的难听话,她想安慰妹妹,但已经来不及了。

“可惜你不能到我那儿去。”

“又提莱温做什么?我不懂你为什么要折磨我?我说过了,再说一遍,我是有骨气的人,绝对,绝对不会做你现在所做的事——和一个背叛你、爱上另一个女人的人重归于好。我不明白,不明白这一点!你能做,但是我不能!”

“你还能有什么坏念头?”多莉笑着说。

“你别去想……”

“你为什么来折磨我?”

“你不值得为他痛苦,”多莉单刀直入地说。

“什么,你想让我有什么感想?什么?”基季急急地说。“是不是我爱上了一个对我不屑一顾的人,爱得都快要死了,是吗?这就是我亲姐姐对我说的,你以为……以为……以为你是在同情我!……我不要这种怜悯和虚情假义!”

“不,我一定要去。我得过猩红热了,我会求妈妈答应的。”

基季固执己见,搬到了姐姐家。孩子们果然得了猩红热,整个生病期间基季都在照料他们。姊妹俩顺利地把六个孩子看护到痊愈,但基季的健康却没有起色。大斋节里,谢尔巴茨基一家出国旅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