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龙斯基离开彼得堡时,把他在莫尔斯卡娅街的一大套住宅留给他的朋友和要好的同事彼得里茨基照管。

彼得里茨基是个年轻的中尉,出身并不十分显贵,非但不富裕,而且债台高筑,晚上总是喝醉酒,时常因为荒唐可笑的丑行被关禁闭,但是同事和上级都喜欢他。十一点多钟弗龙斯基下火车回到宅邸,看见大门口停着一辆他熟悉的出租马车。他拉门铃时,就听见屋里有男人在大笑,女人在喃喃地说话,还有彼得里茨基在喊叫:“要是哪个坏蛋来,就不让他进来!”弗龙斯基不让勤务兵通报,悄悄走进了第一个房间。彼得里茨基的女友希尔顿男爵夫人正坐在圆桌边煮咖啡。她穿着闪闪发亮的紫色缎子衣服,脸色红润,长着淡黄色头发,整个房间里只听见她那金丝雀般叽叽喳喳的巴黎口音。穿着外套的彼得里茨基和全副戎装、大概是刚刚下班的骑兵大尉卡梅罗夫斯基坐在她的两边。

男爵夫人抓住弗龙斯基不放手,一边开玩笑,一边告诉他自己最近的生活打算,征求他的意见。

弗龙斯基笑得前仰后合。后来他们已经谈起别的事情,他一想到军盔,还忍不住好一阵开怀大笑,露出他那整齐坚实的一排牙齿。

弗龙斯基怀着满意的心情听这个漂亮女人快乐的啰嗦,不时附和几句,半真半假地给她出些主意,总之,他马上就操起同这类女人打交道惯用的腔调来说话了。在他的彼得堡交际圈子里,所有的人划分为截然对立的两类。一类人是低品级的:庸俗、愚蠢而可笑,他们相信一夫一妻的生活,娶妻从一而终,姑娘要有贞操,妇人要懂廉耻,男人则必须英勇坚强、行为检点,还要生儿育女、养家活口、借债还钱,干诸如此类的种种傻事。这都是些古板而可笑的人。还有另外一类人,是真正的人,弗龙斯基他们都属于这一类,主要特点是:优雅、英俊、慷慨、勇敢、乐观,毫无愧色地穷奢极欲,对一切事情都玩世不恭。

弗龙斯基从莫斯科另一个天地带回来的印象,使他乍一见家里的情景简直惊呆了。但是他马上又觉得,仿佛他把脚伸进了一双旧鞋子,又回到了过去那个快快活活的世界里。

咖啡非但没有煮好,反而溅了大家一身,这一潽正好又引起他们一阵笑闹,还淋脏了贵重的地毯和男爵夫人的衣裳。

卡梅罗夫斯基也站起身,弗龙斯基没等他走就向他伸出手去,然后径自到盥洗室去了。他洗脸的时候,彼得里茨基向他大致讲述了自己的处境,讲他走后他如何每况愈下。现在他身无分文。父亲说不再给他钱,也不替他还债了。裁缝想控告他,让他坐牢,还有某个人也这样威胁他。团长宣称,如果再不停止这种丑闻,他就得离开军队。男爵夫人已经让他厌烦,她就像个辣萝卜,还老是要给他钱花。现在另外有个尤物,真是美人儿,他要带来给弗龙斯基瞧瞧,真正的东方风味,“女奴列别卡的genre,你明白吧。”昨天他跟别尔科舍夫也吵翻了,对方想派决斗证人来,这自然不会有什么结果。总之,一切上上大吉,其乐无穷。彼得里茨基不想让同事详细了解他的境况,就开始告诉他各种趣闻。弗龙斯基在这套住了三年的宅子里,在如此熟悉的气氛中听彼得里茨基讲他那些耳熟能详的故事,他愉快地感到,他又回到了自己过惯了的无忧无虑的彼得堡生活之中。

“那更好,那更好。把手伸给我。”

“那么回头在法兰西剧院见!”她说完,就衣裙窣窣地走了。

“这不可能!”他冲洗过他那红润健康的脖子,松开盥洗池的踏板,喊道。“这决不可能!”他听说洛拉搞上了米列耶夫,登掉了费尔京戈夫,惊奇得叫起来。“他还是那样又蠢又自负吗?那么,布祖卢科夫怎么样?”

“瞧您,从来就不会说这种动听的话,”男爵夫人对彼得里茨基说。

“男爵夫人,您待在这里,这里就是您的家,”弗龙斯基说。“你好,卡梅罗夫斯基,”他又说了一句,冷冷地握握卡梅罗夫斯基的手。

“没有,男爵夫人。我生来是吉卜赛人,到死也是吉卜赛人。”

“晚饭后不用您效劳了!哎,我给您准备好咖啡,您去洗洗脸,收拾一下吧,”男爵夫人说着又坐下来,小心地拧着新咖啡壶上的螺栓。“皮埃尔,把咖啡拿来,我再加一点,”她对彼得里茨基说,按姓氏称呼他“皮埃尔”,并不掩饰同他的关系。

“我在听,”弗龙斯基用毛巾使劲擦着身子说。

“您旅行刚回来,”男爵夫人说,“那我走了。啊哟,要是我妨碍你们,我马上就走。”

“您会弄糟的。”

“当然是!”弗龙斯基笑嘻嘻地握着男爵夫人的小手说。“那还用说!是我的老朋友。”

“就这么办,让您的小手离他的嘴唇近些。他吻了您的小手,一切就会圆满解决,”弗龙斯基回答说。

“好家伙!弗龙斯基!”彼得里茨基跳起来喊道,弄得椅子乒乓作响。“屋的主人来了!男爵夫人,给他用新咖啡壶煮咖啡。真没想到!希望你对书房里这个装饰品感到满意,”他指着男爵夫人说。“你们不是熟人吗?”

“好了,现在再见吧,不然您永远也洗不成脸,一个正派人的主要罪过就是不爱清洁,这会让我良心不安的。您说要我拿刀子对准他的喉咙吗?”

“哎呀,布祖卢科夫闹了个笑话,简直妙不可言!”彼得里茨基大声说。“他是个舞会迷,决不放过每一次宫廷舞会。有一天,他戴着新式盔形军帽去参加一个盛大舞会。你见过新式军帽吗?很漂亮,比较轻。只是他站在那里……不,你听我说。”

“他就是不愿跟我离婚!叫我怎么办呢?(他是指她丈夫。)现在我想打官司。您给我出出主意好吗?卡梅罗夫斯基,当心咖啡,潽出来了。您看,我这儿有事呐!我想打官司,因为我要我的那份财产。他竟然说我对他不忠,您知道这有多蠢吗?”她鄙夷地说,“就为这个他要占有我的财产。”

“亲王夫人陪着什么国家的大使恰好经过他身边,活该他倒霉,他们谈论起新式军盔来。亲王夫人想让大使见识一下新式军盔……看见我们这位老兄站在一旁。(彼得里茨基学他手拿军盔站在那里的样子。)亲王夫人请他把军盔拿给她,他不给。这是怎么回事?旁边的人对他使眼色,点头,皱眉,示意他递过去。可他还是不给。光站在那儿发愣。你想想看……后来那个……他叫什么来着……想从他手里把军盔拿过去……他硬是不给!……那人一把夺了过去,呈给亲王夫人。‘这就是新式军盔,’亲王夫人说。她把军盔翻过来,你真想不到,从军盔里哗啦啦掉下了一大堆!一个梨子,还有糖果,足足有两磅糖果!……这是他偷偷收集起来的,这个老兄啊!”

“不,不会弄糟!哎,您妻子呢?”男爵夫人忽然打断弗龙斯基跟他同事的谈话,问道。“我们在这里让您去招了亲。您把妻子带来了吗?”

“不对,我怎么不会呀?吃过晚饭后我就说好听的。”

弗龙斯基听过了各种新闻,由仆人帮着穿上制服,就去报到了。报过到,他打算去看哥哥和别特西,再拜访一些人,希望进入他可能遇见卡列尼娜的社交圈子。按他在彼得堡的常规,他出门后要到深夜才会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