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第一个出来迎接安娜的是她儿子。他狂喜地喊着:“妈妈,妈妈!”也不管女家庭教师的吆喝,就从楼梯上冲下来,奔到她跟前,吊在她脖子上。

“我对您说了,是妈妈!”他向家庭教师喊道。“我知道的!”

爱管闲事的伯爵夫人有个习惯,就是从来不注意听她所关心的事。她打断安娜的话说:

普拉夫金是一位侨居国外的著名的泛斯拉夫主义者。伯爵夫人讲述了他那封信的内容。

安娜没来得及喝完咖啡,就听仆人禀报利季娅·伊万诺夫娜伯爵夫人到。伯爵夫人又高又胖,脸色发黄像有病,却长着一对目光深沉的美丽的黑眼睛。安娜喜欢她,但今天似乎头一次发现她的各种缺点。

她在旅途中感到的那种莫名其妙的羞愧和激动情绪完全消失了。在习惯的生活氛围里,她重又感到自己是意志坚定、完美无瑕的。

后来伯爵夫人又讲了些不愉快的事情,讲了有人阴谋反对教会联合事业,就匆忙地走了,因为她今天还得出席一个社团会议,再到斯拉夫委员会去一趟。

利季娅·伊万诺夫娜伯爵夫人走后,又来了一位女友,是议长太太,她讲了城里的种种新闻。三点钟时她也走了,但答应来吃晚饭。阿列克谢·亚历山得罗维奇还在部里没回来。只剩下安娜一个人,她把晚饭前的时间用来看儿子吃晚饭(儿子单独用餐),整理自己的东西,看完桌上的一大堆便条和信件并写回信。

儿子也像丈夫一样,使安娜有一种近似失望的感觉。她想象中的儿子比现实中的要好。她应该回到现实,满足于欣赏原来样子的儿子。儿子原本可爱:淡黄的鬈发,浅蓝的眼睛,匀称的、胖乎乎的小腿上紧绷绷地穿着一双长统袜。儿子在身边同她亲热,她觉得浑身舒服。她看见儿子用天真无邪、充满信赖和爱的目光望着她,听着儿子提出那些幼稚的问题,又感到一种精神上的安宁。安娜拿出多莉的孩子们送给儿子的礼物,对他说莫斯科有个叫塔尼娅的小姑娘,她自己会读书还能教别的孩子。

“那我不如她吗?”谢廖扎问。

“这我知道,”谢廖扎笑着说。

“这些情况过去一直是有的,为什么过去我没有发觉呢?”安娜自语道。“是不是她今天特别生气呢?其实也很可笑:她的目的是提倡美德,她又是基督徒,可她老是爱生气,四面树敌,而且都是基督教和提倡美德方面的敌人。”

“是啊,世上有许多苦难和罪恶,今天可把我累苦了。”

“是呀,都结束了。事情不像我们想象的那么严重,”安娜答道。“总之,我嫂嫂也太刚强了。”

“我认为你是世上最好的。”

“我为真理磨嘴皮都磨累了,有时候都完全泄气了。姐妹会(这是一个宗教爱国慈善机构)本来可以很好地搞起来,但是和这班先生简直办不成任何事情,”伯爵夫人用听天由命的讥讽口吻说。“他们抓住一个思想,把它加以歪曲,然后就尽讨论些鸡毛蒜皮的问题。只有两三个人,包括你丈夫,算是明白这种事业的全部意义,其余的人全都马虎了事。昨天普拉夫金写信给我说……”

“怎么样,我的朋友,橄榄枝送到了吗?”利季娅·伊万诺夫娜伯爵夫人一进房间就问道。

“怎么回事呀?”安娜竭力忍住笑问道。

回想起昨天的状态她觉得惊奇。“出了什么事吗?没有。弗龙斯基说了蠢话,也就到此为止,而且我的回答也很妥当。这件事不必也不能告诉丈夫。告诉他岂不是小题大做。”她想起有一次她告诉丈夫,在彼得堡他的一个年轻下属几乎向她表白了爱情,可是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却回答说,社交界任何一个女人都会碰上这种事,而他完全相信她能够掌握分寸,他不会让嫉妒来贬低她和自己。“这样看来,没有必要说了?是的,感谢上帝,没有什么可说的,”她自语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