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弗龙斯基也不打算睡觉。他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时而两眼直视前方,时而打量着进进出出的旅客。他那镇定自若的样子虽使陌生人感到惊慌,现在他显得更加傲慢自负。他看人就像看一件东西。坐在他对面的年轻人,是个区法院职员,有些神经质,恨透了他这副模样。这个年轻人向他借火点烟,跟他攀谈,甚至推推他,让他明白他不是一件东西而是一个活人,但弗龙斯基仍旧像望着一盏灯似地望着他。年轻人脸上做出怪相,他对别人不把他当人看简直受不了。

弗龙斯基现在是目空一切,既不见人也不见物。他感到自己像个沙皇。倒不是因为他相信给安娜留下了深刻印象——这一点他还不敢相信,而是因为安娜给他留下的印象使他感到幸福和骄傲。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用疲惫的目光望望弗龙斯基。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有一张彼得堡式的刮得精光的脸,体态十分庄重,头戴圆礼帽,略有些驼背。弗龙斯基亲眼看到了他的存在,顿有一种不愉快的感觉,就好像一个人口渴难忍,好容易来到泉水边,却看见泉水里有一条狗、一只羊或一头猪,它喝了水不算,还把水弄得混浊不堪。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走路时臀部摆动,腿脚不灵,这种步态很让弗龙斯基看不惯。他认为只有自己才拥有爱她的绝对权利。安娜则依旧是那样,她的神态还是那样吸引他,使他身体充满活力而振奋,内心洋溢着幸福。这时他的德国仆人从二等车厢跑了过来,他命仆人拿上行李先走,自己则来到安娜近旁。他看见夫妻重逢的初次见面,凭着一个堕入情网者的洞察力,发现她和丈夫说话有些不自然。“不,她不爱他,不可能爱他,”他暗自这样断定。

这一切会有什么结果,他不知道,也不去想它。他只觉得,他以前所有驰心旁骛的精力现在终于集中起来,拼命追求一个美妙的目标。他为此感到幸福。他只知道,他对她说了真话,她在哪里他就奔向哪里,他一生的幸福、生活的唯一真谛就是看到她,听到她的声音。他在博洛戈夫车站下车去喝矿泉水时看到了安娜,他不由自主说出的第一句话,就向她表白了他的心思。他很高兴对她说了这话,现在她已经知道他的意思,并且在想这事。他一夜未眠。他回到车厢后,不断回想见到她的各种场合,回忆她说过的每一句话,脑海中驰过的一幅幅未来生活的幻象使他心醉了。

她脸上有些倦容。那时时从微笑中和眼神里流露出来的生气不见了。不过,在她向他的一瞥中,她的眼睛里有一种火光,这火光马上就熄灭了,但这一瞬间却使他感到幸福。她望望丈夫,想知道他是否认识弗龙斯基。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不高兴地望着弗龙斯基,心不在焉地回忆着他是谁。弗龙斯基的沉着自信在这里碰上了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的冷冰冰的自信,就像镰刀碰在石头上一样。

在彼得堡下车时,虽然一夜没合眼,他觉得自己神清气爽,像洗了个冷水浴。他站在车厢边,等着看她下车。“还能再看她一眼,”他不觉微笑着自语道,“看到她走路的姿态,看到她的脸。也许她还会说几句话,回过头来望望我,笑一笑。”但是,他还没有看见她,却先看到她丈夫由站长毕恭毕敬陪着从人群里走过来。“啊,对了!是丈夫!”此时弗龙斯基才头一次清楚意识到,丈夫乃是和她联系在一起的人物。他也知道她有丈夫,但是不愿相信其人的存在,现在亲眼看见了这个有脑袋、有肩膀、穿黑裤子的人,特别是看见这个丈夫以占有者的姿态,从容地拉住她的手时,他才完全相信其存在。

利季娅·伊万诺夫娜伯爵夫人是丈夫的朋友,是彼得堡上流社会一个小圈子的中心人物,安娜因为丈夫的关系与她过从最密。

他这样对妻子说话,是想让弗龙斯基觉察他要单独和她待在这里。他转身向弗龙斯基举手碰了碰帽子。弗龙斯基却对安娜说:

他从后面向她走去时,就欣喜地发现,她已经感觉到他在接近她。她本想回头望一眼,但知道一定是他,就又去和丈夫说话了。

“这位是弗龙斯基伯爵,”安娜说。

“谢谢您,非常好,”她回答。

“欢迎,”他冷冷地说,“我们每逢星期一接待客人。”接着他就完全不理会弗龙斯基,对妻子说:“好在我恰巧有半小时的空来接你,向你表示一下我的体贴,”他仍然用玩笑的口气说。

“昨晚您过得好吗?”他说,并向她和她丈夫合鞠一躬,让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认为是在向他鞠躬,至于他是否认得他弗龙斯基,倒是无所谓的。

“我给她写过信了。”

“我可不敢多夸你,你也太强调你那份体贴了,”她用同样的玩笑语气说,同时不由自主地听着跟在他们后面的弗龙斯基的脚步声。“这与我何关?”她这样想,接着就问丈夫,她不在家时谢廖扎是怎么过的。

“希望有幸到府上拜访,”他说。

“啊!好像我们认识,”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冷淡地说,向他伸出手。“和母亲同车去,和儿子同车回,”他清清楚楚地说出这句话的每一个字。“您是度假回来吧?”他说完,没等对方回答,又用玩笑的口吻对妻子说:“怎么样,离别莫斯科时掉了不少眼泪吧?”

“哦,好极了!Mariette说他很可爱,而且……我要扫你的兴了……他可不像你丈夫这样想念你。不过我要再次merci,我的朋友,你给了我这一天。我们亲爱的‘茶炊’也会非常高兴的。(这是他给著名的利季娅·伊万诺夫娜伯爵夫人起的外号,因为她不论遇到什么事都会激动不安、生气发火。)她一直问起你。老实说,我真想建议你今天就上她那儿去一趟。她是样样事情都热心。现在她除了自己的许多操心事之外,还关心奥布隆斯基夫妇是否重归于好。”

“可是她要了解详情。你不太累的话,就去一趟吧,我的朋友。孔德拉季会给你备车,我还要到委员会去。现在我又不至于单独一个人吃饭了,”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已经不是用玩笑口吻在说了。“你都不会相信,我习惯于……”

他久久握着她的手,带着一种特别的微笑扶她上了马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