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四点,莱温在动物园门口下了马车,感到心跳得厉害。他顺着小路向小山边的溜冰场走去,知道在那里准能找到她,因为他看见入口处停着谢尔巴茨基家的马车。

天气晴冷。溜冰场门口停放着一排排轿式马车、雪橇、载客马车,还站着不少宪兵。在进口处,在打扫干净的小道上,在雕花屋脊的俄式小木屋之间,处处都是穿戴整洁的人群,礼帽在明丽的阳光下闪闪发亮。花园里密匝匝的老白桦树被雪压弯了枝条,仿佛穿着节日的新装。

这时候,一个溜冰娴熟的年轻人,嘴里叼着香烟从咖啡室走出来。他穿着冰鞋直接跑向台阶,从上面急滑而下,冰鞋在阶梯上不住地颠跳,碰出咚咚的响音。他飞驰而下时甚至没有改变双臂的自由姿势,接着就在冰场上溜起来。

莱温站起来,脱去外套,在小屋旁边粗糙的冰面上助跑了一段,就驰到光滑的冰场上。他溜起来毫不费力,随心所欲地忽快忽慢和改变方向。他溜到她跟前时心里还在发虚,但她的微笑又使他放心了。

莱温站到台阶上,从那里猛跑几步疾驰而下,双臂不习惯地尽力保持着平衡。滑到最后一级时他绊了一下,一只手几乎触到了冰面,他马上使劲稳住身体,笑着向前滑去。

莱温由于急速的运动脸涨得通红,这时他看见基季要走,她母亲正到台阶上来接她,就停止了溜冰,沉吟起来。他脱下了冰鞋,在动物园门口赶上了母女俩。

莱温又回到基季身边时,她的脸色已不再严肃,目光又变得诚挚可亲,但是莱温觉得,在她的亲切态度中有一种故作镇静的特别的神情。他感到有些怅然。

莱温去穿溜冰鞋。

每星期的这一天,在这个时间聚集到溜冰场来的,都是同一个社交圈子里的人,大家彼此相识。其中有喜欢当众出出风头的溜冰好手,有胆怯而笨拙地扶着椅子练习的初学者,有小孩子,也有为健身而溜冰的老人。莱温觉得这些人都是难得的幸运儿,能在这里待在她的左右。这些溜冰者显然都很随便地和她相互追逐,甚至跟她说说话,全然不受她的影响而尽情地自得其乐,享受这美妙的冰面和晴朗的天气。

她向他伸出一只手,他们并肩溜了起来,随着速度的加快,她把他的手握得越来越紧。

她凝视了他一会,似乎想弄明白他为何发窘。

基季谈了谈她年老的女家庭教师的种种怪癖,然后询问莱温的生活情况。

基季的堂弟尼古拉·谢尔巴茨基坐在长凳上。他穿着短上衣和紧身裤,脚上穿着溜冰鞋,看见莱温便朝他喊起来:

他顺着甬道走向溜冰场,一面自言自语道:“不能激动,要镇静。”“你说什么?你怎么了?住嘴,蠢东西!”他甚至这样对自己的心灵说话。他越是想镇静,越是紧张得透不过气来。一位熟人迎面而过,叫了他一声,他也没认出来是谁。快走到小山时,传来了升降小雪橇的铁链的铿锵声,雪橇滑行的刷刷声和一阵阵的欢声笑语。他又走了几步,溜冰场就展现在面前,他立刻在溜冰的人群中认出了她。

他看见她就在这里,感到既高兴又害怕。她站在溜冰场的那一头,在跟一位太太说话。她的衣着和姿态并无特别显眼之处,但莱温在人群中一眼就认出了她,好像在荨麻丛中看见一朵玫瑰花似的。一切都因她而大放光彩。她是给四周充满欢愉的微笑。“难道我能走到冰上去,到她跟前去吗?”他想。她站立的那个地方,他觉得是无法到达的圣地,他害怕起来,差一点回头走掉。他得控制自己,冷静地想一想,既然她身边什么样的人都有,他当然也可以到那边去溜冰。他走上了溜冰场,却不敢老盯着她,就像不能长时间地望着太阳,但即使不望她也能像看见阳光一样看到她。

他全然不记得这件事了,而她十年来却常常为了这个笑话发笑,觉得很有意思。

不知是没有听见他的话,还是不愿意听,她像要绊倒似的,用脚在冰上磕了两下,连忙从他身边溜开了。她溜到林农小姐那里,对她说了几句话就到女士们脱冰鞋的小屋里去了。

“难得您的夸奖。这里一直传说您是位溜冰好手,”她说,一面用戴着黑手套的小手拂去手筒上的霜花。

“这是怎么了?我得罪她了。上帝啊,帮助我!”莱温这样想,就向坐在长凳上的一位鬈发灰白的法国老妇溜过去。而她像遇见老朋友那样向他微笑,露出了一口假牙。

“还没有。”

“跟她一起溜冰?难道这可能吗?”莱温望着她心里想。

“行,行,请您快一点,”莱温说,勉强克制着脸上憋不住的幸福笑容。他想:“是啊,这就是生活,这就是幸福!她说了:让我们一起溜冰吧。现在就对她说吗?我害怕,因为现在我是幸福的,哪怕只是怀着幸福的希望也好……那么以后呢?……应该说!应该,应该!胆怯什么!”

“是的,我过去对溜冰很热衷,想达到尽善尽美的水平。”

“是啊,我们有的长大了,”她用眼睛示意基季,对他说,“有的变老了。tiny bear长成大熊了!”法国女人笑着继续说,向莱温提起了他曾把三位小姐比作英国童话里三只熊的那个笑话。“还记得吗,这是您说的?”

“我连冰鞋也没有,”莱温回答,在她面前竟这么大胆放肆地说话,连他本人都感到惊讶。他眼睛不望她,却丝毫没有让她离开过视线。他感到太阳在向他接近。她正滑到转弯处,穿着高统冰鞋的瘦小的双脚踩在冰面上,小心翼翼地朝他这边滑过来。一个穿俄式衣衫的男孩子,把身体俯向冰面,拼命摆动着双臂要超过她。她滑得不太平稳,把手从吊在带子上的皮手筒里抽了出来,随时防备摔倒。这时她看见了莱温,认出了他,向他微笑,也笑自己这么害怕跌跤。她完成了转弯动作,富有弹性的小腿在冰面上一蹬,照直滑到堂弟面前,一把抓住了他,笑着向莱温点点头。她的美丽超过了他的想象。每当他想念她时,他能生动地想象出她的全貌,尤其是那长着淡黄秀发的可爱的脑袋,在匀称的少女肩上左顾右盼,让人感到一种孩子般的清纯。天真的脸部表情加上优美的体态,使她具有特殊的魅力,这一点他清楚地记得。而每每令人意外惊喜的,是她那温柔、安详而诚实的眼神。特别是她的微笑,总是把莱温带进奇幻的世界,令他如醉如痴,仿佛回到了童年时代难得的美妙时光。

“我这就去穿,”他说。

“我吗?不久前,我是昨天……噢,是今天……才到的,”莱温答道,由于激动他没有马上听懂她的问话。“我本想上您家里去,”说到这里他立即想起了来找她的意图,心里一慌,脸就红了。“我不知道您爱溜冰,还溜得这么好。”

“我不知道,”他心不在焉地回答。这时他有了一个想法:如果他屈服于她这种平静友好的调子,他又将一事无成地回到乡下去。他愤然地下定了决心。

“您这次来能多住些日子吗?”基季问他。

“您没有不高兴的事吧?不过,我也无权过问,”他急忙说。

“您来这儿好久了吗?”她向他伸出手说。“多谢,”她又说,这时他捡起了从她手筒里掉下来的手帕。

“您怎么会不知道呢?”

“您信赖我,也使我对自己有了信心,”这话一出口他就吓坏了,脸也涨得通红。果然,他刚说完这句话,她脸上的亲切表情顿时完全消失,仿佛乌云遮住了太阳。这时莱温看到了他所熟悉的脸部变化:当她思考问题时,光洁的额头上就出现一道皱纹。

“很高兴见到您,”公爵夫人说。“和往常一样,我们每逢星期四接待客人。”

“当心摔着,您没练习过!”尼古拉·谢尔巴茨基向他喊道。

“好样的,亲爱的,”基季心想,这时她和林农小姐从小屋里走出来,带着平静的亲昵的微笑望着他,就像望着一位可爱的兄长。“莫非我有什么过错?我做了什么不好的事吗?别人说我卖弄风情。我知道他不是我的所爱,可是跟他在一起我仍然很愉快,他人又这样好。但是,他为什么说那种话呢?……”她在想。

“好像您做什么事情都很热衷,”她微笑着说。“我很想看看您溜冰。穿上冰鞋,我们一起溜吧。”

“好了,去吧,去溜冰吧。我们的基季已经溜得挺好了,不是吗?”

“天哪,我干的好事!我的上帝!帮帮我,教教我吧!”莱温说,他祈祷着,这时他忽然想做一个猛烈的动作,就在冰场上疾驰起来,划出了一道道的圆圈。

“嗬,这可是新玩艺儿!”莱温立即跑上台阶去试试这个新玩艺儿。

“喂,俄国最棒的溜冰好手!来了好久了吗?冰场挺不错的,快穿上冰鞋吧!”

“和您一起我能学得快些,不知怎的,我很信赖您,”她对他说。

“去见见她吧,她那么喜欢您。”

“冬天您待在乡下难道不寂寞吗?”她问。

“先生,您好久没上我们这儿来了,”溜冰场工人对莱温说,一面托着他的腿,帮他旋紧冰鞋的后跟。“您走了以后再也没有好手了。看这样行吗?”工人抽紧冰鞋上的皮带,问道。

“为什么?……不,我没有任何不高兴的事,”她冷淡地答道,马上又说:“您没有去看林农小姐吗?”

“不,不寂寞。我很忙,”他说。他感到她在迫使他适应这种平静的调子,而他又像初冬时那样,无法从这种调子中挣脱出来。

“不知道。这要取决于您,”他这样说,立刻被自己的话吓了一跳。

“也就是今天?”

“很高兴在舍下见到您,”公爵夫人冷冷地说。

这种语气令基季感到不快,她忍不住想缓和一下母亲的冷淡态度,就转过头来微笑着说:

“再见吧。”

这时,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斜戴着礼帽,目光炯炯、容光焕发地走进动物园来,就像个喜气洋洋的胜利者。他走到岳母跟前,脸上露出忧愁和负疚的神情,回答了她关于多莉健康状况的几个问题。他沮丧地和岳母低语了一会,就挺起胸膛,挽住莱温的胳膊。

“那么,我们是不是就走?”他问。“我一直在想你的事,真高兴你来了,”他意味深长地望着他的眼睛说。

“我们走,我们走,”莱温说。他感到幸福,耳边一直回响着那声“再见”,眼前浮现出说这句话时的笑容。

“上‘英吉利’饭店,还是‘埃尔米塔日’饭店?”

“我无所谓。”

“那就到‘英吉利’吧,”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他选择“英吉利”是因为他在那边比在“埃尔米塔日”欠的账多些,觉得不去不大好。“你有马车吗?太好了,我的车打发回去了。”

两个朋友一路无话。莱温在捉摸基季脸上表情的变化是什么意思。他忽而觉得大有希望,忽而又灰心丧气,明白自己的指望是不理智的,但他又感到自己完全变了样,跟看见那嫣然一笑、听见那声“再见”之前判若两人。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一路上在考虑晚餐的菜谱。

“你不是爱吃比目鱼吗?”车到饭店时,他对莱温说。

“什么?”莱温反问道。“比目鱼?对,比目鱼我喜欢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