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第七圈和八重天[1]
婚礼的第二天是冷清的。大家尊重幸福的一对静心休息。而且他们也睡得有点晚。来访和祝贺的吵闹声很晚才开始。二月十七日上午,当巴斯克腋下夹着抹布和鸡毛掸子,忙于“打扫门厅”,听到轻轻的敲门声时,已经中午过了一点。没有拉铃,这样的日子这样做很谨慎。巴斯克打开门,看到割风先生,把他领到客厅,那里还乱七八糟,显出是昨夜欢乐的战场。
“啊,先生,”巴斯克说,“我们醒得很晚。”
“您的主人起床了吗?”让·瓦尔让问。
“先生的手臂怎样啦?”巴斯克答非所问。
“好多了。您的主人起床了吗?”
“哪一位?老主人还是新主人?”
“蓬梅西先生。”
“男爵先生吗?”巴斯克挺起腰来说。
仆人尤其看重男爵头衔。有的东西是属于他们的;他们有哲学家所谓的头衔的余泽,这令他们愉快。顺便说说,马里于斯是共和战士,而且他证明了这一点,如今不由自主成了男爵。关于这头衔,家里发生了一场小小的革命;如今是吉尔诺曼先生坚持,而马里于斯倒很超脱。但蓬梅西上校写下了:“我的儿子将有我的头衔。”马里于斯顺从了。再说柯赛特身上女人意识开始苏醒,很乐意当男爵夫人。
“男爵先生吗?”巴斯克重复一遍。“我去看看。我会对他说,割风先生来了。”
“不。不要告诉他是我。告诉他,有人想特意同他说话,不要告诉他是谁。”
“啊!”巴斯克说。
“我想让他吃惊。”
“啊!”巴斯克又说,对自己吐出第二个“啊!”,仿佛是对第一个的解释。
他出去了。
让·瓦尔让单独留下。
上文说过,客厅凌乱不堪。仿佛侧耳细听,还能听出婚礼隐约的嘈杂声。地板上有各种各样从花环和头饰上掉下来的花朵。燃尽的蜡烛给水晶吊灯增添了蜡做的钟乳石。没有一件家具在原来位置上。角落里有三四把扶手椅,互相靠近,围成一圈,好像继续在聊天。整体是笑盈盈的。在逝去的节庆中还留有一点雅韵。这里曾经欢庆过。在乱放的椅子上,在枯萎的鲜花中,在熄灭的烛光下,令人想到欢乐的场景。阳光接替了灯光,欢快地进入客厅。
几分钟过去了。让·瓦尔让在巴斯克离开的地方一动不动。他脸色煞白。他的眼睛深陷,由于不眠之夜而眍进眼窝,几乎看不见眼珠。他的黑衣服因穿着过夜而皱巴巴的。手肘处因磨擦床单粘上绒毛而泛白。让·瓦尔让望着脚下阳光投在地板上的窗影。
门发出响声,他抬起目光。
马里于斯走了进来,高昂着头,嘴巴笑吟吟的,脸上泛出难以描摹的光彩,额头喜气洋洋,眼神得意非凡。他也没有睡觉。
“是您,父亲!”他看见让·瓦尔让,大声说,“这个傻瓜巴斯克一副神秘的样子!但您来得太早了,还只有十二点半。柯赛特在睡觉。”
马里于斯对割风先生说出“父亲”这个词,意味着“无比的幸福”。读者知道,他俩之间总是有悬崖、冷淡和拘束,有着要打破或融化的冰层。马里于斯心醉神迷,以至于悬崖降低了,冰层融解了,割风先生对他同对柯赛特一样,是个父亲。
他继续说下去;话语满溢而出,欢乐达到神圣的顶点便会这样:
“看到您我多么高兴啊!您知道昨天您缺席,我们是多么扫兴啊!您好,父亲。您的手怎样了?好多了,是吗?”
他很满意自问自答得好,继续说:
“我们俩谈您谈得很多。柯赛特多么爱您!您别忘了,这儿有您的房间。我们不想再住在武人街。我们根本不想住在那里。您怎么能住在这样一条街上?这条街像得了病,爱发牢骚,丑陋不堪,尽头有栅栏堵住,又冷,不能让马车进去。您到这儿来住吧。从今天起。要么您跟柯赛特说去。她想牵着我们大家的鼻子走,我预先告诉您。您看过您的房间了,就靠着我们的房间,面向花园;锁已经叫人修好了,床也铺好,统统准备妥当,您只要搬来就是了。柯赛特在您的床边放了一把老式大安乐椅,乌得勒支丝绒包面,她对椅子说:‘向他伸出手臂吧。’每逢春天,在您窗户对面的槐树丛中,会飞来一只黄莺。过两个月您就看见了。它的巢在您的左边,我们的巢在您的右边。夜晚它会唱歌,白天柯赛特会说话。您的房间朝正南。柯赛特会料理好您的书,柯克船长的游记,另一本是沃库韦的游记,还有您所有的衣物。我想您有一只很看重的小手提箱,我已给它安排了一个特殊的位置。您赢得了我外公的好感,您很合他的意。我们要在一起生活。您会打韦斯脱吗?如果您会,会更令外公满意。我上法院的日子,您就带柯赛特去散步,您让她挽着手臂,您知道,就像从前在卢森堡公园那样。我们下定决心,让生活美满。您要分享我们的幸福,明白吗,父亲?啊,对了,今天您同我们一起吃午饭吧?”
“先生,”让·瓦尔让说,“我有一件事要告诉您。我以前是一个苦役犯。”
尖叫声对头脑和耳朵都可能超过限度。“我从前是一个苦役犯”这句话,从割风先生口里说出来,进入马里于斯的耳朵,尖声就超过了限度。马里于斯听不见。他觉得别人对他刚说过一句话;但他不知说的是什么。他目瞪口呆。
这时他发觉,对他说话的人很可怕。他沉醉在幸福中,至今没有注意到这副脸白得可怕。
让·瓦尔让解开吊着右臂的黑领带,打开包扎手的绷带,露出拇指给马里于斯看。
“我的手一点伤也没有,”他说。
马里于斯看着拇指。
“我一点没有受伤,”让·瓦尔让又说。
确实没有一点伤痕。
让·瓦尔让继续说:
“我不宜参加你们的婚礼。我尽可能回避。我编出手受伤,免得作假,在婚约中掺进无效的东西,避免签字。”
马里于斯期期艾艾地说:
“这是什么意思?”
“这是说,”让·瓦尔让回答,“我在苦役监呆过。”
“您让我神经错乱了!”马里于斯惊惶地大声说。
“蓬梅西先生,”让·瓦尔让说,“我在苦役监呆了十九年。由于偷窃。后来我被判了无期徒刑。由于偷窃。由于累犯。眼下,我是潜逃犯。”
马里于斯面对现实无法后退,无法拒绝事实、抗拒明显的事,只得投降。他开始明白,而且像类似情况下往往发生的那样,明白过了头。他内心掠过一道丑恶的闪电,抖动了一下;一个想法掠过他脑际,使他颤抖起来。他隐约看见他的未来有种畸形的命运。
“统统说出来,统统说出来,”他叫道。“您是柯赛特的父亲!”
他怀着难以形容的恐惧后退了两步。
让·瓦尔让神态庄严地抬起头,仿佛他长高到天花板。
“先生,这方面您必须相信我;尽管我们这种人的誓言法律上并不承认……”
他沉吟一下,然后,他以威严而阴沉的口吻,加重每个字的分量,慢慢地又说:
“……您要相信我。我在天主面前起誓,柯赛特的父亲不是我。蓬梅西男爵先生,我是法弗罗尔的一个农民。我以修剪树枝为生。我不叫割风,我叫让·瓦尔让。我和柯赛特毫无关系。您放心吧。”
马里于斯嗫嚅着说:
“谁能向我证明?……”
“我。既然我这样说了。”
马里于斯看着这个人。这个人神情黯然而又平静。这样平静,不可能说谎。悲凉的神情是真诚的。在这种坟墓的悲凉中,令人感到真实。
“我相信您,”马里于斯说。
让·瓦尔让点一下头,仿佛注意到了,又继续说:
“我是柯赛特的什么人呢?一个过路人。十年前,我还不知道她存在。我喜爱她,这是真的。自己已经老了,看到一个小孩子,便喜欢上她。人老了,就感到自己是所有小孩的祖父。我觉得,您能设想我具有像爱心的东西。她是孤女。无父无母。她需要我。因此我开始喜爱上她。孩子是这样弱小,随便什么人,甚至像我一样的人,都能成为他们的保护人。我对柯赛特尽了这种职责。我不相信做了这么少的事,真能称作做好事;但是,如果这是好事,那么就算我做了。请记下这个能减轻罪行的情节。今天,柯赛特离开了我的生活;我们分道扬镳了。今后,我同她再没有什么关系了。她是蓬梅西夫人。她的保护人变了。柯赛特在交换中占了便宜。一切都好。至于六十万法郎,您没有提起,但我跑在您思索前面,这是寄存的一笔钱。这笔钱怎么落到我手里?那有什么关系?我交还了这笔钱。对我没有什么可苛求的了。我说出了真名实姓,交还手续便完成了。这是我的事。我执意要让您知道我的名字。”
让·瓦尔让正视马里于斯。
马里于斯的所感所受是乱糟糟的,互不连贯。命运的罡风,在我们的心灵中有时掀起这样的浪涛。
我们都经历过这样的混乱时刻,心中一切支离破碎;我们说出随意想到的话,但往往正是不该说出的话。有些事骤然真相大白,令人无法承受,像烈酒一样令人晕头转向。马里于斯给展示出来的新情况吓呆了,以致对这个人说话时,就好像怪罪他说出真相。
“可是,”他叫道,“为什么您要对我和盘托出?是什么迫使您这样做的?您本来可以保守秘密。您不是没人揭发、追究和围捕吗?您一定有原因,乐意披露出来。说完吧。您这样供认有什么意图?有什么原因?”
“有什么原因?”让·瓦尔让回答,声音低沉,仿佛自言自语,而不是对马里于斯说话。“这个苦役犯跑来说:‘我是苦役犯,”确实,有什么原因呢?是的,原因很古怪,这是出于光明磊落。噢,可悲的是,有一根线在我心里,把我缚住。人老了,这种线尤其结实。周围的生命全都解体,它们还不断。如果我能拉掉这根线,断掉它,解开结,或者割断它,远走高飞,我就得救了,只要一走了之;布洛瓦街有驿车;你们是幸福的,我走开。我尝试过拉断它,我拉这根线,它很结实,没有断,要把心一同拉出来。于是我说:‘我不能生活在别的地方。我必须留下来。’是这样的,但您说得对,我是个傻瓜,为什么不干脆留下来呢?您在家里给我一个房间,蓬梅西夫人很爱我,她对这张扶手椅说:‘向他张开手臂,’您的外公求之不得,让我留下来,我合他的意,我们住在一起,一块儿吃饭,我让柯赛特挽着手臂……是蓬梅西夫人,对不起,这是习惯,我们在一个屋顶下,围坐一张桌子和炉火旁,冬天守在壁炉边,夏天一起散步,快快乐乐,幸福美满,一切全有了。我们一家子生活在一起。一家子!”
说到这个词,让·瓦尔让变得恶狠狠的。他交抱手臂,注视脚下的地板,仿佛想挖出一个深渊,他的声音突然变得响亮起来:
“一家子!我呀,我根本没有家。我不是你们家的人。我不是人类大家庭的人。在亲密相处的住宅里,我是多余的。家庭有的是,但没有我的份。我是不幸的人;我排除在外。我有父母吗?我很怀疑。我把这个孩子嫁出去那天,事情就结束了,我看到她幸福,她和自己所爱的人在一起,有一个善良的老人,一对天使组成夫妇,这个家里融融乐乐,好得很,我心里想:‘你呀,不能进去。’我可以说谎,不错,欺骗你们大家,仍然做割风先生。只要是为了她,我可以说谎;但如今这是为了我自己,我不应这样做。我沉默就足够了,不错,一切继续下去。您问我是什么迫使我说出来?很怪,是我的良心。沉默,这很容易。我整宵想说服自己;您要我坦白出来,我刚才对您所说的话不同寻常,您确实有权这样做;是的,我整宵给自己找理由,我找出很好的理由,我做了我能做的事。但有两样东西我办不到:拉不断拴住我的心的线,我的心已经固定、系牢、浇铸在这里,当我独自一人时,我也不能让对我说话的人沉默。因此,今天上午我来对您说出一切。一切,或者差不多一切。有的东西只关系到我,用不着说;我保留在自己心里。主要的情况您知道了。所以我拿了自己的秘密,给您送来了。我在您眼前剖开我的秘密。这个决心不容易下定。整宵我在挣扎。啊!您以为我没想过,这根本不是尚马蒂厄案件,我隐姓埋名不伤害任何人,割风的名字是割风亲自给我的,为了报答我的恩情,我可以保留秘密,我呆在您给我的房间里会幸福的,我不会妨碍人,我就呆在自己的小角落里,您拥有柯赛特,我呢,也想到同她呆在一座住宅里。各人有自己的一份幸福。继续做割风先生,一切都安排顺当。是的,除了我的灵魂。我身上处处感到快乐,而灵魂深处却是黑洞洞的。幸福还不够,必须对自己满意。照这样我仍旧是割风先生,照这样我隐藏起我的真面目,照这样面对你们的坦诚相待,我却藏着一个谜,面对你们的阳光,我却保留黑暗;照这样我不老老实实地警告一声,却把苦役监引进你们的家,坐在你们的桌边,想到一旦你们知道我是谁,你们会把我赶出去,我让仆人伺候,他们要是知道了,会说:‘真讨厌!’我的手肘会碰到您,而您有权不肯这样,我可以骗取您的握手!可敬的白发和玷污的白发,会一起在你们家分享尊敬;在你们最亲密的时刻,人人的心以为彼此彻底敞开,您外公、你们俩和我,我们四个人在一起的时候,却有一个面目不清的人!我会肩并肩地同你们一起生活,惟一要考虑的是,不要动我可怕的井盖。这样,我,一个死人,要把自己强加给你们这些活人。我要强迫她永远跟着我。您、柯赛特和我,我们三个人要戴同一顶绿色囚帽!您不发抖吗?我是最悲苦的人,我可能是最可怕的人。我会每天都犯下这罪行!我会每天说谎!我每天要摆出这黑夜的脸!我每天要把我的耻辱分给你们一部分!每天!分给你们,我亲爱的人,我的孩子们,纯洁的人!闭口不谈不算什么吗?保持沉默很简单吗?不,这不简单。有一种沉默就是说谎。我的谎言,我的弄虚作假,我的卑劣,我的怯懦,我的心怀鬼胎,我的罪行,我一滴滴地喝下去,又吐出来,再喝下去,午夜喝完,中午又重新开始,我的问好是说假话,我的道晚安是说假话,我睡在谎言上面,把这连同面包一起吃下去,我会盯着柯赛特,以罪人的微笑回应天使的微笑,我会是一个可恶透顶的骗子!要干什么?为了幸福。我,为了幸福!我有权得到幸福吗?我被排除在生活之外,先生。”
让·瓦尔让打住了。马里于斯在倾听。这样连续不断的思路和不安不会中止。让·瓦尔让又压低声音,但这不再是低沉的声音,这是悲戚的声音。
“您问为什么我要说出来?您说,我既没有被揭发,被追逐,也没有被围捕。错了!我受到揭发!错了!我受到追逐!错了!我受到围捕!被谁?被我自己。是我挡住自己的路,我拖住自己,我推着自己,我抓住自己,我判决自己,自己抓住自己,那是抓得很牢的。”
他一把抓住自己的礼服,把自己拖向马里于斯:
“您看看这只拳头,”他继续说。“您不觉得把衣领抓得很牢,不会放松吗?啊!这是另一只手腕,良心!如果要幸福,先生,那就永远不要明白责任;因为一旦明白,它是无情的。可以说责任因为您了解它而处罚您;不,它为此报答您;因为它要将您放在地狱中,让人感到天主在自己身边。人一旦撕心裂肺地痛苦,就会平静地对待自己。”
他以令人心碎的声调又说:
“蓬梅西先生,这不合常理,我是一个正直的人。我在您面前贬低自己,就在自己眼里提高自己。这种情况我已经有过一次,但是没有那么痛苦;这不算什么。是的,一个正直的人。如果您继续尊敬我,那是出于我的错,我就不是正直的人了;您蔑视我,我才是正直的人。我有这种命运,我永远不能窃取尊敬,这种尊敬令我觉得耻辱,内心感到痛苦,为了自尊,必须让人蔑视我。我才挺起身来。我是一个听从良心吩咐的苦役犯。我很清楚,这很不相称。但叫我有什么办法呢?事情就是这样。我对自己许下诺言;我要守约。有的机遇将我们捆住,有的偶然性将我们拖向责任。您看到了,蓬梅西先生,我一生中遇到多少事。”
让·瓦尔让又停了一下,使劲咽了一口唾沫,仿佛他的话有苦涩的回味,他又说:
“一个人身上有这样的丑事,就没有权让别人不知不觉地分担,没有权把自己的瘟疫传染给别人,没有权让别人不知不觉地滑入他的深渊,没有权把自己的红囚衣延伸到他们身上,没有权偷偷地以自己的苦难去扰乱别人的幸福。接近圣洁的人,用自己无形的溃疡暗中触及他们,这是卑劣的。割风白白地把他的名字借给我,我没有权利使用它;他可以给我,我可不能采用。一个名字,是一个自我。您看到了,先生,我虽然是个农民,却会点思考,读过一点书;我明白事理。您看,我表达得体。我自学过。是的,窃取一个名字,躲在底下,这是不正直的。字母像钱包或表一样可以骗人。一个活灵活现的假签名,就像一把有生命的假钥匙,就像仿造一把钥匙进入正直人家,再也不敢正视,始终斜视,内心感到自己卑鄙,不!不!不!不!还不如受苦,流血,哭泣,用指甲抠掉自己的皮肉,一夜又一夜在不安中辗转反侧,身心在受折磨。因此我来向您和盘托出。像您所说的心里乐意。”
他艰难地呼吸,吐出最后一句话:
“从前为了生活,我偷过一只面包;今天,为了生活,我不想窃取一个名字。”
“为了生活,”马里于斯打断说。“为了生活,您不需要这个名字吗?”
“啊!我明白自己在说什么,”让·瓦尔让回答,站起来慢慢地连续点了几下头。
静默了一会儿。两个人都沉默无言,陷入思索的深渊。马里于斯坐在一张桌旁,嘴角顶住一根弯曲的手指。让·瓦尔让来回踱步。他在一面镜子前站住,一动不动。然后,仿佛在回答内心的思索,望着镜子却视而不见,说道:
“现在我轻松了!”
他又开始走起来,走到客厅的另一头。他回过身来的时候,看到马里于斯望着他走路。于是他用难以形容的声音说:
“我有点拖着腿走路。现在您明白为什么了。”
接着,他完全转向马里于斯:
“现在,先生,您想象一下:我一点儿不讲,我仍然是割风先生,我在您家里占有位置,我是您家的人,我在自己的房间里,每天上午我趿着拖鞋来吃午餐,晚上我们三个去看戏,我陪蓬梅西夫人到杜依勒里宫和王宫广场,我们在一起生活,您以为我是像您一样的人;一天早上,我在那里,您在那里,我们在聊天,我们在说笑,突然您听到一个声音喊这个名字:‘让·瓦尔让!’于是这只可怕的手,就是警察,从黑暗中伸出来,突然摘下我的假面具!”
他又住了口;马里于斯颤抖了一下,站起身来。让·瓦尔让又说:
“您怎么想?”
马里于斯以默不作声来回答。
让·瓦尔让继续说:
“您看到了,我不沉默是对的。噢,但愿你们幸福,呆在天堂里,当一个天使的天使,呆在阳光下,心满意足,不必担心一个可怜的罪犯以什么方式,敞开自己的胸怀,履行职责;在您面前是一个悲苦的人,先生。”
马里于斯慢慢地穿过客厅,走到让·瓦尔让身旁,向他伸出手去。
但让·瓦尔让不伸出手来,马里于斯只得去捏住这只手,让·瓦尔让任他捏住,马里于斯觉得捏住一只大理石的手。
“我的外公有朋友,”马里于斯说,“我会给您争取赦免。”
“没有用,”让·瓦尔让回答。“当局以为我死了,这就够了。死人不受监视。人家以为在慢慢地腐烂。死亡,同赦免是同一回事。”
他抽回马里于斯捏住的手,以严于责己的尊严补充说:
“况且,履行职责,这就是我要求助的朋友;我只需要一种赦免,就是良心的赦免。”
这当儿,客厅的另一边,门轻轻地打开了一点,柯赛特的脑袋伸了进来。只看到她柔美的脸,没有戴头饰,妙不可言,她睡眼惺忪。她像鸟儿将头探出巢一样,先看看她的丈夫,然后看看让·瓦尔让,笑着对他们嚷嚷,简直像玫瑰花中漾出的微笑。
“咱们打赌,你们在谈论政治!不同我呆在一起,真蠢!”
让·瓦尔让不寒而栗。
“柯赛特!……”马里于斯嗫嚅着说。他住了口。就像两个罪人在那里。
柯赛特容光焕发,又轮流瞧他们俩。她的眼里好像有天堂透出来的光芒。
“我当场抓住了你们干坏事,”柯赛特说。“我刚隔着门听到割风父亲说:‘良心……履行职责……这是谈政治。我不要听。不该从第二天开始就谈政治。这不合理。”
“你搞错了,柯赛特,”马里于斯回答。“我们在谈生意。我们在谈你的六十万法郎,投放在哪里最好……”
“不仅是谈这个,”柯赛特打断说。“我来了。这儿要我吗?”
她毅然越过门口,走进客厅。她身穿百褶宽袖的白色宽大晨衣,从脖子一直垂落到脚。在金色的天花板上,就有这种哥特式的绘画,能放进一个天使的美妙赎罪衣。
她在一面大镜子前从头到脚端详自己,然后难以形容地喜上眉梢,大声说:
“从前有一个国王和一个王后。噢!我多么高兴啊!”
说完,她向马里于斯和让·瓦尔让行了一个屈膝礼。
“现在,”她说,“我要坐在你们旁边的扶手椅上,过半小时吃午饭,你们随便说什么都可以,我很清楚要让男人说话,我会知趣。”
马里于斯抓住她的手臂,含情脉脉地对她说:
“我们在谈生意。”
“对了,”柯赛特说,“我开了窗,花园里刚飞进来一群麻雀。鸟儿不戴假面具。今天是开始封斋的星期三;但管不住鸟儿。”
“我对你说我们在谈生意,去吧,我的小柯赛特,让我们单独呆一会儿。我们在谈款数。这会令你厌烦。”
“今天早上你戴了一条好看的领带,马里于斯。您很风雅,老爷。不,这不会令我厌烦。”
“我向你担保,这会令你厌烦。”
“不会。因为是你们在谈话。我可能不理解你们的话,但我会听下去。听到所爱的人的声音,不需要理解所说的话。呆在一起,这就是我所愿意的。我同你们呆在一起!”
“你是我的心上人,柯赛特!不行啊。”
“不行!”
“是的。”
“很好,”她说。“我本来要告诉你们新闻。我要告诉你们,外公还在睡觉,姨妈在望弥撒,我父亲割风的卧室的壁炉冒烟了,尼科莱特叫来了通烟囱工人,图散和尼科莱特已经吵过架,尼科莱特嘲笑图散结巴。而你们什么也不知道。啊!不行吗?我呀,您会看到,先生,也轮到我说:不行。谁会失望?我求你了,我的小马里于斯,让我同你们俩呆在一起吧。”
“我向你发誓,我们要单独在一起。”
“那么,我是个外人啰?”
让·瓦尔让一言不发。柯赛特转向他:
“首先,父亲,我要您过来拥抱我。您呆在那里不说话,不站在我一边,这是干什么?谁给我这样一个父亲?您看,我在家里很不幸。我的丈夫打我。得了,马上拥抱我吧。”
让·瓦尔让走过来。
柯赛特朝马里于斯转过身去。
“您呀,我对您做个鬼脸。”
然后她将额角伸给让·瓦尔让。
让·瓦尔让朝她迈了一步。
柯赛特却后退。
“父亲,您脸色苍白。您的手臂很痛吗?”
“手臂好了,”让·瓦尔让说。
“您睡得不好吗?”
“不。”
“您心情忧郁?”
“不。”
“抱吻我吧。如果您身体好,如果您睡得好,如果您高兴,那么我就不责备您。”
她又向他伸出额角。
让·瓦尔让在容光焕发的额角上吻了一下。
“笑一笑。”
让·瓦尔让听从了。这是一个幽灵的微笑。
“现在,保护我,反对我的丈夫吧。”
“柯赛特!……”马里于斯说。
“发火吧,父亲。告诉他,我得留下。完全可以当着我的面说话。您感到我很蠢。您说的话非常令人吃惊!谈生意,将钱存入银行,算什么大事。男人一点小事就神秘兮兮的。我要留下。今天上午我很漂亮;你看着我,马里于斯。”
她可爱地耸了耸肩,又难以名状地娇滴滴赌气,望着马里于斯。这两个人之间仿佛有一道闪电。有人在场,没有关系。
“我爱你!”马里于斯说。
“我爱你!”柯赛特说。
他们不可抑制地扑在对方的怀里。
“现在,”柯赛特又说,得意地嘟起了小嘴,理了一下晨衣的皱褶,“我留下。”
“这不行,”马里于斯用恳求的声音回答。“我们有件事要了结!”
“还不行?”
马里于斯用庄重的声调说:
“柯赛特,我向你保证,不行啊。”
“啊!您拿出男人的腔调来了,先生。好吧,我走。您,父亲,您不支持我。我的丈夫先生,我的爸爸先生,你们是暴君。我去告诉外公。如果你们以为我会回来,向你们卑躬屈膝,你们就搞错了。我很高傲。我等着你们求我。你们会看到没有我在场,你们会自寻烦恼。我走了,活该!”
她出去了。
过了两秒钟,门又打开,红扑扑的鲜艳脸蛋又从双扇门中伸进来,她冲他们喊道:
“我非常生气。”
门又关上,恢复黑暗。
无疑,如同迷途的一缕阳光猝然掠过黑夜。
马里于斯证实了,门确实重新关上。
“可怜的柯赛特!”他喃喃地说,“当她知道了……”
听到这句话,让·瓦尔让全身发抖。他用失去理智的眼神看着马里于斯。
“柯赛特!噢,是的,不错,您会对柯赛特说出来。这是正常的。啊,我没有想到这一点。人有勇气做一件事,却没有勇气做另一件事。先生,我恳求您,我请求您,先生,向我发最神圣的誓,不要告诉她。您知道就够了吧?没人强迫,我能主动说出来,我会向全世界,向所有人说出来,这对我无所谓。但她呢,她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这会使她惊恐不安。一个苦役犯,什么!不得不向她解释,告诉她:这是一个在苦役场服过役的人。她有一天曾看到锁在长链上的一队囚犯经过。噢,我的天!”
他瘫倒在一张扶手椅里,双手掩住脸。别人听不出,但从他的双肩的颤动,可以看出他在哭泣。无声的哭泣,可怕的哭泣。
他呜咽得憋住了。他起了一阵抽搐,朝后仰翻在椅背上,仿佛要吸气,双臂下垂,让马里于斯看到泪水纵横的脸,马里于斯听到他喃喃低语,好像发自无底深渊:“噢!我真想死!”
“放心吧,”马里于斯说,“我会保守您的秘密,只有我一个人知道。”
他也许不到应有的怜悯程度,但一个小时以来,不得不习惯这个可怕的意外事件,逐渐看到一个苦役犯在他眼前同割风先生重叠,一步步被这凄惨的现实所打动,顺着局势的自然斜坡,终于看到在这个人和他之间刚产生的距离,马里于斯又说:
“您这样忠实又这样诚实地交出所保存的款子,我不能不向您说一句。这是正直的行为。您得到一笔报酬是合理的。您自己确定数目吧,会如数给您。不必担心定得很高。”
“谢谢您,先生,”让·瓦尔让和气地回答。
他沉吟了一下,下意识地将食指尖擦一下拇指甲,然后提高声音说:
“事情大体办完了。我还有最后一件事……”
“什么事?”
让·瓦尔让似乎犹豫到极点,他嗫嚅着,而不是在说话,声音微弱,几乎不透气。
“既然您知道了,您就是主人,先生,您认为我不应再见到柯赛特了吗?”
“我认为这样更好,”马里于斯冷冷地回答。
“我再也见不到她了,”让·瓦尔让喃喃地说。
他朝门口走去。
他把手按在碰锁上,锁舌让开,门打开一点,让·瓦尔让打开到能让人出去的程度,站住了一会儿,然后又关上门,朝马里于斯转过身去。
他不是苍白,而是刷白。他眼里没有眼泪,而是一种悲哀的火焰。他的声音又变得异常平静。
“噢,先生,”他说,“如果您同意,我会来看她。我确实非常想看见她。如果我不是坚持要看见柯赛特,我就不会向您吐露这件事了,我会一走了之;可是,由于想呆在柯赛特所在的地方,继续看到她,我不得不老实地向您和盘托出。您明白我的理由,是吗?这件事好理解。要知道,她在我身边过了九年。我们先住在大马路的破屋里,随后住在修道院,然后住在卢森堡公园附近。正是在那里您第一次见到她。您记得她的蓝色长毛绒帽子吧。我们后来住在残老军人院那一区,那幢住宅有铁栅门和一个花园。普吕梅街。我住在后院的小屋子里,在那里能听到她的钢琴声。这就是我的生活。我们从来没有分离过。这样过了九年多。我就像她的父亲,而她是我的孩子。我不知道您是不是理解我,蓬梅西先生,而现在一走了之,不再见到她,不再同她说话,什么也没了,这很难办到。如果您觉得没有什么不好,我会不时来看看柯赛特。我不会经常来。我不会呆很长时间。您可以吩咐人在楼下小厅里接待我。在底楼。我可以从仆人进出的后门进来,但可能会让人惊讶。我想,不如从大家进出的门进来。先生,当真。我很想还能见到柯赛特。就照您的意思办,尽量少见面。设身处地为我想一想,我只有这么一点了。再说,小心为是。如果我根本不来,会有不好的后果,人们会觉得奇怪。比如,我能做的是,等天黑了,晚上来。”
“您天天晚上来吧,”马里于斯说,“柯赛特会等您的。”
“您真好,先生,”让·瓦尔让说。
马里于斯向让·瓦尔让鞠躬,幸福将绝望送到门口,两人分手了。
二、吐露也能包含隐晦
马里于斯心潮翻滚。
他看到柯赛特身边这个人,总有一种疏远,从此得到了解释。这个人身上有不可名状的谜样的东西,他的本能在警告他。这个谜,就是最丑恶的耻辱:苦役。这个割风先生是苦役犯让·瓦尔让。
在幸福中突然找到这样一个秘密,就像在斑鸠窝里发现一只蝎子。
马里于斯和柯赛特的幸福,今后注定要与此为邻?这是既定事实吗?接受这个人,属于完婚的一部分吗?无计可施了吗?
马里于斯同时娶了苦役犯?
白白地戴上了光明和欢乐的冠冕,白白地尝到生活花团锦簇的时刻,即幸福的爱情,这样的震撼,即使狂喜中的大天使,即使获得光荣的半神半人,也禁不住颤栗。
就像通常看到这种事心里要起变化一样,马里于斯心想,是不是要自责呢?他缺乏预见?缺乏谨慎?不由自主地昏头昏脑?也许有一点。他是不是不够小心,不了解清楚周围情况,就坠入情网,导致同柯赛特结婚?他观察到——生活正是这样通过一系列不断的自我观察,逐渐改正自己,——他观察到他的本性好幻想和想入非非的一面,这种内心的云雾状态是许多机体所特有的,在激情和痛苦达到顶点时,会膨胀开来,改变心灵的温度,侵入整个人体,以致变为一种沉浸在雾中的意识。我们不止一次指出过马里于斯个性的这一特质。他记起在普吕梅街沉醉在爱情中,有六七周神魂颠倒,甚至没有对柯赛特提起戈尔博老屋谜一样的惨剧,那个受害者在搏斗中奇怪地打定主意保持沉默,然后逃走了。他怎么会没对柯赛特提起呢?事情离得那样近,又那样可怖!他怎么会连泰纳迪埃的名字都没有向她提起,尤其是在他遇到爱波尼娜那一天?现在他几乎很难解释当时的沉默。不过他考虑过。他记得自己的意夺神摇,对柯赛特的迷醉,吞掉一切的爱情,这种把对方夹持到理想境界中,也许还有像难以觉察的理智成分,混杂到心灵美妙的强烈状态中,一种隐约朦胧的本能,要隐瞒并从记忆中消除这一可怕的遭遇,他害怕触及,不想在其中担当任何角色,只想回避,无论当叙述者还是见证人,都要受到指责。再说,这几个星期就像闪电一样过去了;只来得及相爱。末了,反复衡量、掂量和琢磨过以后,即使他向柯赛特叙述戈尔博老屋的绑架事件,即使他向她说出泰纳迪埃一家的名字,而不顾后果,即使他发现让·瓦尔让是个苦役犯,这会改变他马里于斯什么?这会改变她柯赛特什么?他会退缩吗?他会不那么爱她吗?他会不娶她吗?不会。这会改变发生的事吗?不会。没有什么可后悔的,没有什么可自责的。一切都很好。对这些所谓情人的醉鬼来说,有一尊神。马里于斯两眼一抹黑,走过他眼睛明亮时选择的道路。爱情蒙住了他的眼睛,把他引导到哪里去?引导到天堂去。
但这天堂今后由于接触到地狱而变得复杂。
马里于斯以前疏远这个人,这个变成让·瓦尔让的割风,如今疏远又混入了厌恶。
说实话,在这种厌恶中,有一些怜悯,甚至有一点惊奇。
这个小偷,这个惯犯,归还一笔托管的钱。托管多少钱?六十万法郎。只有他一个人知道托管的秘密。他能保管并归还。
另外,他自己披露他的身份。没有什么迫使他这样做。如果有人知道他是什么人,那也是他透露的。透露出来不仅仅要接受耻辱,还要冒险。对判了刑的罪犯来说,假面具不止是假面具,还是一个庇护所。他放弃了庇护。一个假名有安全因素;他放弃了假名。他是苦役犯,能永远隐藏在一个清白家庭里;他顶住了这种诱惑。出于什么目的?出于良心的顾虑。他以不可抗拒的讲实话的声调现身说法。总之,不管这个让·瓦尔让是什么人,无疑这是一颗觉醒的良心。其中有着难以述说的、刚开始的、神秘的改恶从善;从表面看来,谨言慎行早已主宰了这个人。如此走正道和从善,一般的禀性是不会有的。良心的觉醒,便是灵魂的伟大。
让·瓦尔让是真诚的。这种真诚,看得见,摸得着,不容置疑,它表现出来的痛苦便是明证,用不着调查,给这个人所说的话以可信性。对马里于斯来说,分析到这里,情况奇怪地颠倒过来了。他从割风先生身上得出什么?不信任。他从让·瓦尔让身上得出什么?信任。
马里于斯经过思索,给这个神秘的让·瓦尔让作了总结,看到他的正面和负面,力图达到一种平衡。但这一切就像卷在一场风暴里。马里于斯竭力对这个人形成一个明确的看法,可以说追踪到让·瓦尔让的思想深处,在这带来不幸的迷雾中失而复得让·瓦尔让。
托管的钱老老实实地交还,直言不讳地说出自己的身份,这是好的。就像乌云中露出一片晴空,然后乌云又恢复一片幽暗。
不管马里于斯的回忆多么混乱,他还是能恢复一些影像。
荣德雷特陋室那场经历究竟是怎么回事呢?为什么警察到来时,这个人不但不告状,反而逃掉呢?马里于斯现在找到了答案。因为这个人是潜逃的惯犯。
另一个问题:为什么这个人来到街垒?因为现在马里于斯又清晰地看到当时的情景,这种记忆在人激动时,如同隐形墨水靠近火时会重新显现出来。这个人出现在街垒。他不参加战斗。他来干什么?面对这个问题出现了一个幽灵,作出回答。沙威。马里于斯完全记得,当时让·瓦尔让把捆住的沙威拖出街垒那凄惨的景象,他还听到在蒙德图小巷传来可怕的手枪声。在这个密探和这个苦役犯之间确实有仇。一个妨碍另一个。让·瓦尔让到街垒去是为了复仇。他到得很晚。他可能知道沙威当了俘虏。科西嘉式的复仇深入到社会底层,成了法则;这种复仇非常普通,连一半向善的人也不以为奇;这种人的心灵天生要犯罪,即令在悔改之中,对盗窃可能有所顾忌,但对复仇可不是这样。让·瓦尔让杀死了沙威。至少这是显而易见的。
最后一个问题;但这个问题没有答案。这个问题,马里于斯感到它像一把铁钳。让·瓦尔让怎么会同柯赛特生活了这么久?让这个孩子同这个人接触,上天干吗开这个恶劣的玩笑?上天也铸造双人链吗?天主乐意把天使和魔鬼配对吗?罪恶与纯真,也可以同室为友,呆在苦难的神秘牢狱中吗?在所谓人类命运的一长列罪犯中,一个天真,另一个狰狞,一个沐浴在清晨神圣的白光中,另一个永远被永恒的闪电照成灰白色,他们的额头能靠得这样近吗?谁能决定这不可解释的成双配对?这卓绝的小姑娘和这个老罪犯之间,以什么方式,又出于什么奇迹,能建立起共同的生活呢?谁能把羔羊和狼拴在一起呢?更不可理解的是,谁能把狼和羔羊捆绑在一起?因为狼爱羔羊,因为凶恶的人爱弱小的人,因为在九年里,天使以魔鬼为支持。柯赛特的童年和青少年,她来到世上,她向着生活和光明纯洁的生长,都在这畸形的忠诚庇护下。至此,问题可以说层层剥落,变成无数的谜,在深渊之底张开深渊,马里于斯俯视让·瓦尔让,不能不产生昏眩。这个深渊似的人是何许人呢?
《创世记》中的古老象征是永恒的;在现存的人类社会,直至有更明亮的光改变它,永远有两种人,他们有天壤之别;一个行善,是亚伯,另一个作恶,是该隐。这个温柔的该隐是何许人呢?这个强盗虔诚地钟爱贞女,监护她,扶养她,守卫她,爱护她的尊严,他是卑污的,却用纯洁把她裹起来,这是何许人?这个烂污货尊重这个纯洁的少女,不让她留下一个污点,他是何许人?这个教育柯赛特的让·瓦尔让是何许人?这个黑暗构成的形象一心一意排除乌云和阴影,让一颗星星升起,他是何许人?
让·瓦尔让的秘密就在这里;天主的秘密也在这里。
面对这双重秘密,马里于斯后退了。可以说一个秘密使他对另一个秘密放了心。在这场奇遇中,天主和让·瓦尔让一样显而易见。天主有自己的工具,他可以随意使用,不必对人负责。我们怎么知道天主的所作所为呢?让·瓦尔让致力于扶养柯赛特,多少塑造了她的心灵。这是毋庸置疑的。那又怎么样?工匠是可怕的;但作品巧夺天工。天主随心所欲地创造奇迹,塑造了这个可爱的柯赛特,又利用了让·瓦尔让。他乐意选择这个奇特的合作者。我们有什么可责问呢?粪肥帮助春天催开玫瑰,难道是第一次吗?
马里于斯自问自答,而且自认为答得好。在上述各个方面,他不敢紧逼让·瓦尔让,内心又不敢这样承认。他爱柯赛特,拥有柯赛特,柯赛特粲若莲花。这对他已经足够了。他需要澄清什么呢?柯赛特是光明。光明需要澄清吗?他有了一切;他还能期待什么呢?一切,难道还不够吗?让·瓦尔让个人的事与他无关。他俯向这个人的不幸阴影,抓住这个命运悲惨的人的庄严声明:“我同柯赛特毫无关系。十年前,我并不知道她存在。”
让·瓦尔让是一个过客。他自己这样说的。那么,他走过去了。不管他是谁,他的角色演完了。今后由马里于斯在柯赛特身边完成保护人的作用。柯赛特来到蓝天,重新找到她的伴侣,她的情人,她的丈夫,她卓绝的男人。柯赛特长出翅膀,变了样,腾空而起,身后留下丑恶的空蛹壳让·瓦尔让。
马里于斯不管脑子怎样转圈子,总要回到对让·瓦尔让一定程度的厌恶上。也许是神圣的厌恶,因为上文指出过,他在这个人身上感到quid divinum[2]。无论他怎样做,无论他怎样寻找减轻犯罪的情节,总要回到这一点上:这是一个苦役犯;就是说,这个人在社会阶梯上甚至没有位置,处在最后一级的下面。苦役犯排在最末一个人后面。可以说,苦役犯不再是活人的同类。法律已尽可能剥夺了他的全部人格。马里于斯尽管是民主主义者,但在犯罪问题上,仍然固守严厉制度,他对法律打击的人,抱有全部法律思想。可以说,他还没有完成发展过程。他还没有分清人的律令和天主的律令,法律和权利。他根本没有审察和衡量过人所支配的不可挽回和不可弥补行为的权利。他没有反对“制裁”这个词。违犯成文法势必受到永恒惩罚,他认为这很普通,他把社会的严厉惩罚看作文明手段。他还停留在这一步,不过以后必然要前进,他的本性是好的,内心潜藏着进步因素。
在这个思想范畴,他觉得让·瓦尔让畸形和令人讨厌。这是排除在社会之外的人,是苦役犯。这个词对他而言是末日审判的喇叭声;他长时间观察过让·瓦尔让以后,最后的动作是别转头去。Vade retro.[3]
必须承认,甚至要强调,在紧紧盘问让·瓦尔让时,他回答:“您要我和盘托出。”这时马里于斯还没有提出那两三个关键问题。并非这些问题没有出现在他的脑子里,而是他怕提出来。荣德雷特的陋室?街垒?沙威?谁知道会透露到哪一步?让·瓦尔让不像是一个会退缩的人,谁知道马里于斯逼他说下去,会不会又想拖住他不说呢?在一些极为重要的场合,我们提过了一个问题以后,不是往往会捂住耳朵不听回答吗?尤其在恋爱时,就会有这种怯懦的表现。特别是在不可避免地牵涉到我们自己的生活难以分离的一面时,过分地追问险恶的境况是不明智的。让·瓦尔让所作的绝望的解释,可能会从中露出一点可怕的亮光,谁知道这可憎的光会不会波及柯赛特?谁知道在这天使的额角上,会不会留下一种地狱之光呢?一道闪电溅出的火星,仍然是闪电。命运有这种关联性,由于会染色的反光的不祥法则,纯真会沾上罪行。最纯洁的人可能永远保留近邻恶人的反光。不管对不对,马里于斯害怕了。他已经知道得太多。他宁可迷迷糊糊,不愿一清二楚。他抱走柯赛特,闭眼不看让·瓦尔让。
这个人属于黑夜,活生生而可怕的黑夜。怎么敢刨根问底呢?盘问黑暗是恐怖的事。谁知道它会怎样回答?黎明可能永远受到玷污。
在这种精神状态中,马里于斯一想到这个人今后可能同柯赛特有接触,就惶惶然不知所措。他面对这些可怕的问题便要退缩,从中可能产生一个无情的、最后的决定,现在他几乎责备自己没有提问题。他感到自己太善良,太温柔,一句话,太软弱。这种软弱把他拖向不谨慎的让步。他让人感动了。他做错了。他本应干脆抛弃让·瓦尔让。让·瓦尔让是应该舍弃的部分,本该这样做,让家里摆脱这个人。他埋怨自己,埋怨这场感情旋风来得太突然,使他耳聋眼瞎,被席卷而去。他对自己不满意。
现在怎么办?让·瓦尔让的来访令他非常反感。这个人何必来他家呢?怎么办?他头脑发昏,不想挖下去,不想深入下去;他不愿自我探索。他答应了,他不由自主答应了;让·瓦尔让得到他的同意;甚至对一个苦役犯,尤其对一个苦役犯,应该信守诺言。然而,他的首要责任是如何对待柯赛特。总之,他的反感起主导作用,激怒了他。
马里于斯的脑子乱糟糟的,各种各样想法搅来搅去,从这一个想法转到另一个想法,弄得心绪不宁。因此烦得要命。不容易向柯赛特隐瞒这种烦躁不安,但爱情是一种才华,马里于斯掌握了。
不管怎样,他表面上漫无目的,向柯赛特提了几个问题,她天真无邪,像鸽子一样纯洁,什么也不怀疑;他向她谈起她的童年和她的青年时代,越来越深信,一个人所能具有的善良、父爱和可敬的品质,这个苦役犯对柯赛特就是这样表现的。马里于斯隐约看到和设想的全都属实。这株可恶的荨麻疼爱和保护了这朵百合花。
[1]按照托勒密在2世纪提出的地心说,最远的行星在第七圈,第八层是恒星天。
[2]拉丁文,某种神圣。
[3]拉丁文,撒旦,离开我吧。引自《圣马可书》,是耶稣对诱惑者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