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吸墨纸,泄密纸

较之心灵的骚动,一个城市的动乱算得了什么呢?人心比民心更为深邃。让·瓦尔让此刻正忍受着可怕的心潮起伏。他身上所有的深渊又张开了口。他也像巴黎一样,面临晦冥莫测而又了不起的革命,禁不住颤抖。几小时就足够了。他的命运和良心骤然间阴影重重。就他而言,如同就巴黎而言,可以说:面对着两种原则。白天使和黑天使在深渊的桥上展开肉搏战。两者之中谁把另一个推下去呢?谁得胜呢?

六月五日这一天前夕,让·瓦尔让在柯赛特和图散的陪同下,住到武人街。一件意想不到的事等待着他。

柯赛特不是没有试图反抗,就离开了普吕梅街。自从他们一起生活,这是头一回柯赛特的意愿和让·瓦尔让的意愿泾渭分明,即使不是相冲突,至少也是截然相反。一方有异议,另一方不可改变。这个突然的建议:“快搬家”,由一个陌生人掷向让·瓦尔让,使他惊慌不安,以致他变得固执己见。他以为有人发现了他的踪迹,在追捕他。柯赛特不得不让步。

他们俩来到武人街,不开口说一句话,各人想自己的心事;让·瓦尔让这样惴惴不安,竟然没有看到柯赛特的忧愁,柯赛特这样忧愁,居然没有看到让·瓦尔让的忐忑不安。

让·瓦尔让带走图散,以前他离开,从来没有这样做过。他隐约看到也许不会再回到普吕梅街,他既不能丢下图散,也不能向她说出自己的秘密。再说,他感到她忠实可靠。仆人出卖主人,都从好奇开始。然而,图散仿佛命定是让·瓦尔让的女仆,并不好奇。她说话口吃,又讲的是巴纳维尔的农妇方言:“我是一样的一样的;我事情我做;总之不是我的事。”(我就是这样;我做我的事;其余的不关我的事。)

离开普吕梅街几乎是逃跑,让·瓦尔让只带走柯赛特称之为“不可分离的”小手提箱。装得满满的箱子需要搬运工,而搬运工是目击者。叫来一辆马车,开到巴比伦街门口,从那里走掉。

图散好不容易得到准许,带走一点衣物和几件梳妆用品。柯赛特只带走她的文具盒和吸墨纸。

让·瓦尔让为了消失得无声无息和避人耳目,特意安排天黑时才离开普吕梅街那幢楼,柯赛特就有时间给马里于斯写信。天黑透了他们才到达武人街。

大家静悄悄地睡下。

武人街的住宅位于后院,在三楼上,有两间卧室,一间餐厅,一间与餐厅相连的厨房,还有阁楼,里面有一张帆布床,归图散使用。餐厅也是过厅,将两间卧室隔开。这套住房生活必需品一应俱全。

人几乎总是动辄易惊,又容易安下心来;人性就是如此。让·瓦尔让一到武人街,他的焦虑不安便减轻了,而且逐渐消失。有的地方起镇定作用,可以说不知不觉地对精神起影响。街道幽暗,居民安静,让·瓦尔让在老巴黎的这条小巷,感到说不出的感染上宁静;这条小巷非常狭窄,一块厚木板横放在两根柱子上,挡住车辆通行,在闹市中寂然无声,大白天像黄昏般昏暗,两侧百年高楼似老人一般默默无言,可以说处在其中不会激动。这条街上,充满遗忘肃杀之气。让·瓦尔让却呼吸畅快。谁有办法在这里找到他?

他首先关心的是将“不可分离的手提箱”放在身边。

他睡得很香。黑夜出主意,还可以加一句:黑夜能安神。第二天早上,他醒来时几乎很快活。他感到餐厅很可爱,其实餐厅很丑陋,只有一张旧圆桌,一只低矮的食品橱,橱顶有一面倾斜的镜子,一把虫蛀的扶手椅和几张塞满图散几个包裹的椅子。有一个包裹从裂缝中露出让·瓦尔让的国民自卫军制服。

至于柯赛特,她让图散送一碗汤到她房里,直到傍晚才出来。

将近五点钟,图散来回走动,忙于安置这小小的新居,在餐桌上放上一只凉鸡,柯赛特出于尊敬父亲,才肯瞧一眼。

晚饭后,柯赛特借口偏头痛持续不散,向让·瓦尔让道过晚安,关在自己的卧室里。让·瓦尔让开胃地吃了一只鸡翅膀,手肘支在桌子上,逐渐恢复平静,回复到安全状态中。

正当他受用这顿简便的晚餐时,他有两三次朦胧地感到图散对他小声说:“先生,外面闹起来了,巴黎在打仗。”可是,他心里作着各种盘算,没有加以注意。说实在的,他听而不闻。

他站起来,从窗口踱到门口,又从门口踱到窗口,越来越平静。

随着心情平复下来,柯赛特,他惟一关切的人,又回到他的脑际中。并非他担心她的偏头痛,这是一点儿小麻烦,少女的赌气,一时云遮雾障,一两天便消失了;他是想未来,像平时一样,他愉快地思索未来。无论如何,幸福生活重新走上轨道,他看不到有任何障碍。有的时候,一切好像不能实现;另外一些时候,一切又像轻而易举;让·瓦尔让处在心情舒畅的时候。这种时候一般继心情恶劣的时候而来,如同白天继黑夜之后而来,这种相继发生和强烈对比的法则,乃是大自然的本质,肤浅的人称为对照。在他蛰居的这条平静的街道里,让·瓦尔让摆脱了近来搅得他心烦意乱的事。正因为他见过重重黑暗,他感到开始看见一点蓝天。他离开普吕梅街没有碰到麻烦,安然无恙,事实上已经顺利跨出一步。也许他离乡背井会明智一些,哪怕只有几个月,而且是到伦敦。那么就去吧。在法国还是在英国,有什么关系,只要柯赛特在身边?柯赛特是他的寄托。柯赛特能满足他的幸福;但柯赛特光有他还不够幸福,这种想法以前令他焦虑和失眠,现在甚至不在他的脑际出现。他的痛苦消失得无影无踪,现在喜不自禁。柯赛特在他身边,他觉得是属于他的;读者都已有这种看法了。他在心里作好安排,而且轻轻松松,要同柯赛特到英国去,他在梦想的远景中看到,无论到什么地方,他的无上幸福都会重新建立。

他慢慢地来回踱步,目光突然看到一样奇怪的东西。

他望着对面食品橱上倾斜的镜子,从中清晰地看到这几行字:

“亲爱的,唉!我的父亲要我们马上动身。我们今晚就在武人街七号。一个星期后,我们将在伦敦。——柯赛特。六月四日。”

让·瓦尔让惊呆地站住了。

柯赛特来到时将吸墨纸放在镜子前的食品橱上,沉浸在忧虑和痛苦中,忘记吸墨纸放在那里,甚至没有注意到摊开来,正好翻在她吸墨那一页上,这几行字她让路过普吕梅街的年轻工人送走。字迹印在吸墨纸上。

镜子反映出字迹。

这就产生了几何上所谓的对称图像;在吸墨纸上反写的文字在镜子里又成为正写,显出了原样;让·瓦尔让看到了柯赛特昨天写给马里于斯的信。

这很简单,又产生雷击般的效果。

让·瓦尔让走近镜子。他再看一遍这几行字,但他不能相信。这几行字给他的印象如同在闪电中出现一样。这是一种幻觉。这不可能。这不是真的。

他的感觉逐渐变得更确切了;他望着柯赛特的吸墨纸,真实感又恢复了。他拿起吸墨纸,说道:“是从这里来的。”他焦躁不安地审视印在吸墨纸上的这几行字,反过来的字迹像古怪地乱涂一气,看不出什么意思。于是他心想:这说明不了什么,这不是什么文字。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感到难以形容的松弛。在不利时,谁没有过这种愚蠢的快乐呢?只要幻想没有完全破灭,心灵不会向绝望投降。

他手里拿着吸墨纸,端详着,愚蠢地高兴,几乎要耻笑受到幻觉的欺骗。突然,他的目光又落在镜子上,他又看到了幻象。这几行字以无情的清晰映现出来。这回不再是幻影了。幻觉的一再出现是一种现实,这是可以触摸的,这是镜子中恢复过来的文字。他明白了。

让·瓦尔让踉踉跄跄,让吸墨纸滑落下来,他瘫倒在食品橱旁边的旧扶手椅里,耷拉着脑袋,眼神呆滞,茫然。他心想,显然是事实,人世的光明永远消失了,柯赛特给人写下这个。于是他听到自己的心灵又变得可怕,在黑暗中发出低沉的吼声。快去夺回落入狮笼的爱犬!

奇怪而又令人哭笑不得的是,马里于斯这时还没有收到柯赛特的信;偶然性却阴差阳错,把信先送到让·瓦尔让的手里。

让·瓦尔让至今经受住了考验。他忍受过可怕的检验;厄运对他滥施淫威;残暴的命运以社会的各种制裁和错误为武器,以他为目标,猛扑向他。他毫不退却,也毫不屈服。必要时,他接受各种各样粗暴的行为;他牺牲了重新获得的不可侵犯的人格,献出他的自由,拿自己的脑袋去冒险,失去一切,遭受一切痛苦,不谋私利,生活清苦,以致有时别人以为他忘我到殉道者的地步。他的良心经受逆境种种冲击的磨练,仿佛变得坚不可摧。有谁洞悉他的内心,会不得不看到此刻他的良心顶不住了。

这是因为命运长期拷问他,在他忍受的所有酷刑中,这一次拷问是最可怕的。钳烙刑具从来没有把他夹得这样紧。他感到所有隐秘的情感在神秘地翻动。他感到摧肝裂胆的疼痛。唉,最严峻的考验,说得更准确些,惟一的考验,就是失去所爱的人。

可怜的老让·瓦尔让只不过就像父亲一样爱柯赛特;但是,上文说过,他的孤身生活把各种各样的爱引入到这种父爱中;他爱柯赛特像爱女儿一样,他也像她的母亲那样爱她,还像她的姐姐一样爱她;由于他从来没有过情人和妻子,而人的天性像一个不肯接受拒绝证书的债权人,这种感情最难割舍,掺杂了其他感情,朦胧,不知不觉,因盲目而纯洁,意识不到,卓绝,高尚,神圣;与其说感情,不如说本能,与其说本能,不如说吸引力,触摸不到,看不出来,但却是真实的;确切地说,这种爱是在他对柯赛特的巨大温情中,好似大山中的金矿脉,未经开采,深藏在黑暗中一样。

但愿读者记得我们已经指出过的这种心态。他们之间决不可能结合,连心灵的结合也不可能;但他们的命运却无疑已经结合了。除了柯赛特,也就是说除了孩子的童年,让·瓦尔让在漫长的一生中,从没有经历过爱的滋味。激情与爱情的更迭,在他身上从没有产生过这种从嫩绿到暗绿的嬗变,越冬的常青叶子,或者年过五旬的人,就可以注意到这种变化。总之,我们不止一次地强调过,这内心的融合,作为高尚品德结晶的这个整体,终于使让·瓦尔让成为柯赛特的父亲。这个奇异的父亲在让·瓦尔让身上由祖父、儿子、兄弟、丈夫熔铸而成;在这个父亲身上,甚至有一个母亲;这个父亲爱柯赛特,崇拜她,以这个孩子为光明、住所、家庭、祖国、天堂。

因此,他看到这肯定结束了,她要离他而去,从他手里滑走,隐而不见,这一切如烟如水,眼前这明显的事实令人束手无策:她的心另有所属,她的生活另有寄托;她有一个亲爱的人,我只不过是父亲;我不再存在;他不可能再怀疑,他心想:“她要离我而去!”他感到的痛苦超过了能忍受的限度。他做了这一切,却落到这一步!什么!一场空!于是,正如上述,他从头到脚起了一阵反抗的颤抖。他直到发根都感到自私心的巨大觉醒,自我在这个人的深渊中喊叫。

内心崩溃是存在的。绝望的念头渗入人心,势必排除并断绝往往构成人本身的一些要素。痛苦一旦达到这种程度,良心的所有力量便溃败下来。这时的危机会致人死命。很少人能劫后余生,履行职责,始终如一。痛苦超过界限,最坚定不移的品德也会无所适从。让·瓦尔让拿起吸墨纸,重新确认事实;他对这几行字倾斜身子,仿佛惊呆了,目光呆滞;他心里乌云翻滚,简直可以认为他整个心灵崩溃了。

通过幻想的放大,他表面平静,其实可怕地审视这泄露秘密的文字,因为人平静到塑像那样冰冷的程度,就是骇人的事。

他衡量他的命运在他不知不觉时迈出的一步;他想起去年夏天的恐惧,后来消失得那么快;他又看到了悬崖峭壁;还是原来那座悬崖;只不过让·瓦尔让不是在悬崖边上,而是在悬崖之底。

从未有过,而且令人心碎的是,他坠入深谷却一无所知。他的全部生命之光已经离去,而他却以为总是看到太阳。

他的本能毫不犹豫。他把一些场合、一些日子、柯赛特的一些面红耳赤和变得煞白联系起来,他心里想:这是他。绝望中的猜测,是一种神秘之弓,百发百中。他一下便猜中了马里于斯。他不知道他的名字,但他马上找到了这个人。他在记忆的无情展现中,清晰地看到卢森堡公园那个陌生的徘徊者,那个拈花惹草的浑球,那个游手好闲的情场老手,那个蠢货,那个卑怯而残忍的家伙,因为对父亲身边的爱女做媚眼,是卑怯而残忍的行为。

让·瓦尔让虽然脱胎换骨,苦修过自己的灵魂,殚精竭虑将整个一生、全部艰难困苦融化在爱中,但如今他看到这种局面归根结蒂是这个青年造成的,他审视内心,看到一个魔鬼,就是仇恨。

巨大的痛苦令人沮丧,使人轻生,一旦进入内心,人会感到有东西从身上逸出。青年人会感到悲哀;中年人会感到大祸临头。唉,血气方刚,头发乌黑,昂首挺胸,像火炬上的火焰,命运的滚筒还刚刚压在厚厚的纸张上,充满渴望着爱的心灵还希望跳动能引起共鸣,还有时间弥补过失,面前有的是女人,有的是微笑,全部未来,全部远景,生命力完整无缺,绝望已是可怕的事,那么,到了晚年,岁月匆匆,变得越来越苍白,开始看到坟墓之星在暮色中闪烁,会是什么滋味呢!

正当他思索时,图散进来了。让·瓦尔让站了起来,问她:

“是在哪一边?您知道吗?”

图散呆住了,只能回答说:

“请再说一遍?”

让·瓦尔让又说:

“刚才您不是告诉我打起来了吗?”

“啊!是的,先生,”图散回答。“是在圣梅丽修道院那一边。”

有时,下意识的冲动会不知不觉来自我们的思想最深处。无疑是在这类冲动的推动下,而且他几乎觉察不到,让·瓦尔让五分钟之后来到了街上。

他没戴帽子,坐在楼门的墙基石上。他好像在谛听。

黑夜来临了。

二、流浪儿敌视路灯

他这样待了多长时间?悲哀的思索是怎样起伏不定的呢?他振作起来了吗?他屈服了吗?他被压得粉碎了吗?他还能挺起身来,在内心有个坚实的地方站稳脚跟吗?也许他连自己也说不清。

街上空荡荡的。有几个匆匆回家的不安市民几乎没去看他。在危险时人人只顾自己。点路灯的工人,像平时一样,点亮正对着七号门口那盏路灯,然后走掉。有谁这时在黑暗中观察让·瓦尔让,会觉得他不像一个活人。他坐在门旁的墙基石上,像冻成冰的鬼一样纹丝不动。绝望中会冻结起来。可以听到警钟声和隐约的风暴般的喧嚣声。在警钟和动乱的交混声中,圣保罗教堂的大钟庄重而从容地敲响了十一点;因为警钟是人;时间是天主。时间的流逝影响不了让·瓦尔让;让·瓦尔让一动不动。大约在这时,菜市场那边突然发出一阵枪声,紧跟着是第二阵枪声,更加猛烈;也许这是上文被马里于斯吓退的麻厂街街垒的攻击。由于夜深人静,这两次枪击显得格外激烈,让·瓦尔让不禁颤栗起来;他站起身,转向发出枪声那个方向;然后又坐到墙基石上,交抱手臂,他的头慢慢垂到胸前。

他恢复同自己的神秘对话。

突然,他抬起头来,街上有人走动,他听到身旁有脚步声,他望过去,在路灯光下,他看到通往档案馆的街道那边,有一张苍白、年轻、快活的面孔。

加弗罗什刚走进武人街。

加弗罗什向上张望,好像在寻找。他清楚地看到让·瓦尔让,但视若无睹。

加弗罗什往上看,也在地上观察;他踮起脚尖,触摸底层的楼门和窗户;门窗都关闭着,上闩或上锁。流浪儿这样看过五六座门关户闭的楼房,耸耸肩,自言自语说了一句:

“没错啊!”

然后他又朝上看。

让·瓦尔让刚才在那种心境中既不想对人说话,也不想回答别人,这时却抵挡不住要对这个孩子说话。

“小家伙,”他说,“你怎么啦?”

“我饿了,”加弗罗什直截了当地回答。他又说:“您才是小家伙。”

让·瓦尔让在背心口袋里摸索,掏出一枚五法郎的钱币。

加弗罗什就像一只白鹡鸰,飞快地从一个动作转到另一个动作,他刚捡起一块石头。他早就看到了路灯。

“哦,”他说,“你们这儿还有灯。你们不符合规定,朋友们。这违反秩序。给我砸碎它。”

他扔出石块,投中路灯,玻璃哗啦啦掉下来,躲在对面楼里窗帘下的市民惊呼道:“九三年又来啦!”

路灯剧烈地摇晃,然后熄灭了。街道骤然间变得一片漆黑。

“就得这样,老街,”加弗罗什说,“戴上你的睡帽吧。”

然后转向让·瓦尔让:

“街道尽头那座大楼,你们叫它什么?这是档案馆,是吗?那些粗大的柱子,该砸下来,筑成街垒倒不赖。”

让·瓦尔让走近加弗罗什。

“可怜的孩子,”他自言自语地小声说,“他饿了。”

他把五法郎交到孩子手里。

加弗罗什抬起头来,对钱币之大感到吃惊;他在黑暗中望着它,钱币的白色使他眩目。他听人说起过五法郎的银币;名声之响他觉得如雷贯耳;他乐意仔细看看。他说是欣赏一下老虎。

他入迷地细看了一会儿;然后,朝让·瓦尔让回过身来,把钱币递给他,庄重地说:

“老板,我更喜欢砸路灯。收回您的猛兽吧。别人决不能腐蚀我。这家伙有五只爪子;但它不能抓破我的皮。”

“你有母亲吗?”让·瓦尔让问。

加弗罗什回答:

“也许超过您。”

“那么,”让·瓦尔让说,“这钱给你的母亲留着吧。”

加弗罗什受到感动。再说,他刚注意到这个说话的人没戴帽子,这使他产生了信任感。他说:

“当真不是要我不砸碎路灯吗?”

“随便你砸碎什么。”

“您是一个好人,”加弗罗什说。

他把五法郎钱币放进兜里。

他的信任增加了,又问:

“您住在这条街上吗?”

“是的,干什么?”

“您能告诉我七号在哪里吗?”

“找七号干什么?”

至此,孩子住了口,担心话说多了,他把手指用力插进头发,仅仅回答:

“啊!在这儿。”

让·瓦尔让的脑际掠过一个念头。人忧虑不安时倒会有这种清醒。

他对孩子说:

“我正等一封信,送信的是你吗?”

“是您?”加弗罗什说。“您不是一个女人。”

“信是给柯赛特小姐的,不是吗?”

“柯赛特?”加弗罗什喃喃地说。“是的,我想是这个怪名字。”

“那么,”让·瓦尔让又说,“信该由我来转交。给我吧。”

“这样的话,您大概知道我是街垒派来的啰?”

“当然,”让·瓦尔让说。

加弗罗什把手伸进另一只兜里,取出一张一折为四的纸。

然后,他敬了一个军礼。

“向这封快信致敬,”他说。“它来自临时政府。”

“给我吧,”让·瓦尔让说。

加弗罗什把信高举过头。

“不要以为这是一封情书。这是给一个女人的,但也是给人民的。我们这些人,我们在战斗,我们尊重女性。我们不像上流社会,那里的狮子把母鸡送给骆驼。”

“给我吧。”

“说实话,”加弗罗什继续说,“您看样子像个老实人。”

“快给我吧。”

“拿去。”

他把信交给让·瓦尔让。

“快一点,这位先生,因为那位小姐等着呢。”

加弗罗什很满意说出了这句话。

让·瓦尔让又说:

“回信要送到圣梅丽修道院吗?”

加弗罗什叫道:“您是要做什么傻帽蛋糕。这封信来自麻厂街街垒,我要回到那儿去。晚安,公民。”

说完,加弗罗什走掉,准确地说,他仿佛逃出笼的鸟儿,朝原路飞走了。他又没入黑暗中,快如炮弹,似乎打出一个洞来;武人街复归寂静、冷僻;眨眼间,这个夹带阴影和梦幻的奇异孩子,隐没在雾蒙蒙、黑黝黝的一排排楼房中,像烟消失在黑暗中一样;在他消失了几分钟之后,要不是一盏路灯的灯罩咣当一声破碎,哗啦啦落在马路上,重又突然惊醒愤怒的居民,真可以说他无影无踪了。这是加弗罗什经过茅屋街。

三、柯赛特和图散入睡时

让·瓦尔让揣着马里于斯的信返回屋内。

他摸索着登上楼梯,像抓住猎获物的猫头鹰一样,对黑暗倒很满意,轻轻开门又关上,倾听有没有动静,从表面看,柯赛特和图散睡着了。他在福马德打火机的瓶里擦了三四根火柴,才擦出火来,这是由于手抖得厉害;他是做贼心虚。蜡烛终于点亮了,他支在桌子上,把信打开来看。

在异常激动时,是看不了东西的,可以说他是攥住拿着的信,像抓住一个受害者一样捏紧不放,揉皱它,出于愤怒或高兴,将指甲抠进去;一下子看到末尾,又跳到开头;注意力变得狂热;粗略地,大致地明白基本意思;抓住一点,不及其余。在马里于斯给柯赛特的情书中,让·瓦尔让只读到这几个字:

“……我会死去。你读到这封信时,我的灵魂会在你的身边。”

面对这几行字,他感到头昏目眩;他停了一会儿,仿佛被心中的激动压垮了,又惊又喜,望着马里于斯的信;他眼前出现仇人死去的灿烂景象。

他内心发出喜悦的狂叫。“这样,事情了结啦。结局比敢于期望的来得更快。那个困扰他命运的人消失了。他自动地、心甘情愿地,没人强迫地离去。他,让·瓦尔让根本没有插手,他没有错,‘这个人’就要死了。也许他已经死了。”他狂热的头脑在盘算。“不。他还没有死。写这封信明显是让柯赛特明天早上看的;十一点钟和午夜之间两次射击以后,没有发生过什么事;街垒要在拂晓时才受到猛烈攻击;但是无所谓,既然‘这个人’参加这场战争,他就完蛋了;他陷在齿轮里。”让·瓦尔让感到获得解脱。“这样,他又能和柯赛特生活在一起。竞争停止了;未来重新开始。他只消把信保留在自己的兜里。柯赛特永远不会知道‘这个人’的下落。‘只消让事情自动了结。这个人逃不了命。如果他还没有死,他肯定也快死了。多么幸运啊!’”

这些话是内心思索,他变得阴沉沉的。

然后他下楼叫醒门房。

大约一小时后,让·瓦尔让穿上国民自卫军的全套制服,揣上武器出了门。门房轻而易举在邻居那里给他配齐了装备。他有一支装好子弹的步枪,一只装满子弹的弹盒。他朝菜市场那边走去。

四、加弗罗什的过度热情

加弗罗什刚出了一件事。

他认认真真地砸碎了茅屋街的路灯以后,来到圣母升天会修女街,看不到一只“猫”,感到机会很好,便把他会唱的整支歌唱出来。他唱歌时不仅没有放慢步子,反而加快了脚步。他沿着入睡或吓坏了的住家,撒下这些有煽动性的歌词:

小鸟在绿篱嚼舌头,

说什么昨天阿达拉

同俄国人私奔离家。

 俏姑娘往哪走,

隆啦。

 朋友彼罗喋喋不休,

因为就在那天,米拉

敲他的窗,要我见她。

 俏姑娘往哪走。

隆啦。

 姑娘们都非常娟秀;

药物使我头昏眼花,

也定会醉倒奥菲拉。

 俏姑娘往哪走,

隆啦。

 我爱谈情和闹别扭,

爱阿涅丝和帕美拉,

莉丝点灯,我灼痛她。

 俏姑娘往哪走,

隆啦。

 从前我见头巾轻柔,

分属苏塞特、泽依拉,

我的心藏到皱褶下。

俏姑娘往哪走,

隆啦。

 爱神放光,黑暗照透,

玫瑰花冠献给洛拉,

我堕情网愿受天罚。

 俏姑娘往哪走,

隆啦。

 让娜对镜穿衣摆袖!

一天我的心飞走啦,

得到的必定是让娜。

 俏姑娘往哪走,

隆啦。

 晚上,四对舞跳个够,

我让繁星看斯泰拉,

认真说:好好瞧瞧她。

 俏姑娘往哪走,

隆啦。

加弗罗什一面唱歌,一面表演哑剧。手势成为叠句的支撑点。他的面孔有用之不竭的脸谱,比大风中衣物的破洞更加奇形怪状和变幻莫测。可惜的是,只有他一个人,又是在夜里,没有人看见,也看不见。这些精彩表演白费精力。

他猛然止住脚步。

“咱们别唱情歌了,”他说。

他那双猫眼刚在一个门洞里,看到绘画中所谓的全套画,就是说有人有物;物是一辆手推车,人是一个在车里睡觉的奥韦涅人。

推车的把手支在马路上,奥韦涅人的头靠在手推车的挡板上。他的身体蜷曲在斜面上,双脚触到地面。

加弗罗什凭自己的阅历,认出这是个醉汉。

这是街头送货的,烂醉如泥,沉沉入睡。

“瞧,”加弗罗什寻思,“夏夜好自在。奥弗涅人睡在他的手推车里。我来用手推车为共和国效劳,把奥弗涅人留给王朝吧。”

他的脑子刚刚豁然开朗,受到启发:

“这辆手推车用在我们的街垒上真不赖。”

奥弗涅人在打呼噜。

加弗罗什从后面轻轻地抽出车来,而从前面拉奥弗涅人的脚,一分钟后,奥弗涅人睡得死沉,平躺在马路上。

手推车抽出来了。

加弗罗什习惯应付各种各样的意外事件,身上总带着必备的东西。他在一只兜里摸索,掏出一张破纸和一截从木匠那儿偷来的红铅笔。

他写下:

“法兰西共和国

收到你的手推车一辆。”

他签上名:“加弗罗什。”

写完以后,他把纸片塞在一直打呼的奥弗涅人的灯芯绒背心口袋里,双手捏住车把,朝菜市场方向走去,大踏步推着车,得意洋洋地吵吵闹闹。

这样做招来了危险。王家印刷厂在那里有一个哨所。加弗罗什没有想到这点。这个哨所由郊区的国民自卫军把守。有一个班被惊醒过来,有几个脑袋从行军床上抬起来。两盏路灯相继被砸碎,放开喉咙唱这支歌,这种事不同寻常,这些街道的居民胆小怕事,天一黑便想睡觉,早早就用罩子熄灭蜡烛。一小时以来,流浪儿在这个平静的街区里吵闹,就像苍蝇钻进了瓶子。中士倾听着,等候着。他是个谨慎的人。

手推车隆隆的滚动声达到了可能等待的限度,使中士决定看个究竟。

“他们是一伙人!”中士说,“咱们悄悄过去。”

很明显,无政府主义的七头蛇冒了出来,在这个街区横冲直撞。

中士蹑手蹑脚地大胆走出哨所。

正当加弗罗什推着车,出现在圣母升天会老修女街时,突然迎面遇上一身军装,一顶军帽,一支羽翎和一支枪。

他第二回戛然停住。

“啊,”他说,“是他。你好,公共秩序。”

加弗罗什的惊慌转瞬即逝。

“你到哪里去,小无赖?”中士喊道。

“公民,”加弗罗什说,“我还没有叫您布尔乔亚呢。您干吗侮辱我?”

“你到哪里去,滑头货?”

“先生,”加弗罗什又说,“昨天您是个有头脑的人,但今天早上您被撤职了。”

“我在问你到哪里去,小坏蛋?”

加弗罗什回答:

“您说话客气点。看不出您有多大年纪。您大概以一百法郎一根卖掉了全部头发。您总共得到五百法郎。”

“你到哪里去?你到哪里去?你到哪里去,小强盗?”

加弗罗什又回答:

“这可是下流话。下次给您喂奶时,该给您把嘴巴擦干净些。”

中士摆出拼刺刀的架势。

“你到底告诉我到哪里去吗,小浑蛋?”

“我的将军,”加弗罗什说,“我去找大夫,给我的老婆接生。”

“吃一刀!”中士叫道。

以诋毁别人来解救自己,这是强手的高招;加弗罗什一眼看清了形势。是手推车坏事,要用手推车来保护自己。

正当中士要扑向加弗罗什的时候,手推车被使劲一推,变成了炮弹,向中士猛冲过去,中士被撞上肚子,仰身翻倒在水沟里,而他的子弹也打飞了。

听到中士的喊声,哨所的人乱哄哄地拥出来;第一枪引起一阵乱射,然后上子弹再射击。

这种捉迷藏的开火,持续了整整一刻钟,打碎了几块玻璃。

而加弗罗什往原路撒腿狂奔,离开五六条街才停下来,在红孩子街拐角的墙基石上坐下。

他侧耳细听。

喘息了一会儿以后,他转向枪声大作的方向,左手举到鼻尖上,向前挥三次,同时用右手拍拍后脑勺;巴黎流浪儿这种浓缩了法国式讽刺的极端的手势,显然很有效果,因为延续了半个世纪。

这种快乐被苦涩的思索搅乱了。

“是啊,”他说,“我在笑,直不起腰来,乐开了花,可是我走错了路,需要绕圈子。但愿我能及时赶到街垒!”

想到这里,他又跑起来。

他一面跑一面说:

“啊,刚才我唱到什么地方啦?”

他又唱起歌来,迅速钻进街道,在黑暗中歌声减弱了:

巴士底狱仍然残留,

公共秩序真不像话,

我要搅个流水落花。

 俏姑娘往哪走,

隆啦。

 有人想玩耍九柱球?

大球滚来稀里哗啦,

整个旧世界全摧垮。

 俏姑娘往哪走,

隆啦。

 老百姓乱棍不罢休,

把卢浮宫一阵乱砸,

王朝宝物展现光华。

 俏姑娘往哪走,

隆啦。

 王宫铁栅摧枯拉朽,

查理十世心里害怕,

支持不住,赶紧开拔。

 俏姑娘往哪走,

隆啦。

哨所开火不是毫无所获。手推车被缴获,醉汉成了俘虏。头一样扣押起来,另一个后来当作同谋犯送上军事法庭。在这种情况下,检察院表现出保卫社会不知疲倦的热忱。

加弗罗什的遭遇在神庙街区传之久远,成为玛雷区老市民最可怕的往事之一,在他们的记忆中称为:夜袭王家印刷厂哨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