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本源
Pigritia[1]是一个可怕的词。
它产生了一个阶层,la pègre读作“盗窃”和一个地狱,la pégrenne读作“饥饿”。
因此,懒惰是母亲。
她有一个儿子,即盗窃,以及一个女儿,即饥饿。
此刻我们在谈什么?谈切口。
切口是什么?这既是民族又是方言;是对人民和语言实施的盗窃。
三十五年前,这个沉郁而悲怆的故事的叙述者,在怀着与本书同一目的写出的作品[2]中,描绘过一个讲切口的强盗,引起极大的惊讶和议论纷纷。“什么!怎么!切口!切口不堪入目!这是囚犯、苦役监、监狱、社会上最卑鄙无耻的人讲的话!”等等。
我们始终不明白这种不同见解。
后来,两位杰出的小说家巴尔扎克和欧仁·苏[3],一个是人心的深刻观察家,另一个是人民无畏的朋友,他们也像《一个死囚的末日》的作者在一八二八年所做的那样,让强盗以他们惯用的语言说话,同样的异议又甚嚣尘上。有人一再说:“这些作家运用这些令人厌恶的土话,要干什么?切口丑不堪言!切口叫人毛骨悚然!”
谁否认呢?毋庸置疑。
要检查一个伤口,探测一个深渊或一个社会,下去得太深,一直到底部,从什么时候起算是一个错误呢?我们始终认为,有时这是勇敢的举动,至少这是很普通和有用的行动,同尽职尽责一样值得称道。不探索一切,不研究一切,半途而止,为什么?半途而止受探测器制约,不适合于探测者。
因此,到社会秩序的底层去探索,实地在哪里结束,泥淖从哪里开始,到浊流中去搜索,追寻、捕捉这淌着泥水的污言秽语,每个字都像淤泥和黑暗中的怪物丑恶不堪的环节、流着脓水的语汇,一一筛选出来,鲜活地扔到大街上,这既不是一件吸引人,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这样借着思想的光芒,赤裸地观看切口可怕的攒动,没有什么更令人悲戚的了。这确实像垃圾场里拉出来的、专在夜里活动的怪物。仿佛看到了一丛可怕地活动起来、张牙舞爪的荆棘在抖动、活跃、晃动、要求黑暗降临,在威胁和观看。这一个词像利爪,那一个词像一只血淋淋的瞎眼;这个句子像一只蟹钳一样舞动。这一切生存下来,靠的是在混乱中形成的事物卑劣的生命力。
现在要问,从什么时候起,将丑恶排除在研究之外呢?从什么时候起,疾病把医生赶跑呢?能想象一个博物学家拒绝研究蝮蛇、蝙蝠、蝎子、蜈蚣、舞蛛,把它们扔回黑暗中,说道:“噢!多么丑恶啊!”扭头不理切口的思想家,如同扭头不理脓疮或肿瘤的外科医生。这像一个语文学家对研究一个语言现象犹豫不决,一个哲学家对探索一个人类现象迟疑不定。因为,必须告诉对此一无所知的人,切口既是一个文学现象,又是一个社会产物。确切地说,切口是什么?切口是苦难的语言。
说到这里,有人会打断我们;将这一事实推而论之,有时,这是一种减缓事实的方式;有人会对我们说,各行各业,几乎可以加上社会等级的各个阶层和智力的各种形式,都有自身的切口。商人说:“蒙佩利埃可以使用,马赛质地优良。”证券经纪人说:“延期交割,溢价,本月底。”赌徒说:“都不要,再发黑桃。”诺曼底各岛的执达吏说:“在扣押财产放弃人的不动产期间,接受地产者不可索要农产品。”歌舞剧作家说:“观众逗熊[4]。”演员说:“我演砸锅了。”哲学家说:“现象三重性。”猎人说:“瞧,过来了,瞧,逃掉了。”骨相学家说:“性和善,性好斗,性诡秘。”步兵说:“我的单簧管。[5]”骑兵说:“我的印度小鸡。[6]”剑术教师说:“第三式,第四式,后退。”排字工人说:“咱们说巴修。”所有这些人,排字工人、剑术教师、骑兵、步兵、骨相学家、猎人、哲学家、演员、歌舞剧作家、执达吏、赌徒、证券经纪人、商人,都说切口。画家说:“我的艺徒。”公证人说:“我的小送信员。”理发师说:“我的伙计。”鞋商说:“我的gniaf[7]。”他们都说切口。严格说来,从绝对的意义看,说左和右的各种各样方式,如水手的“左舷”和“右舷”,布景工的“院子一侧”和“花园一侧”,教堂执事的“圣徒一侧”和“福音一侧”,也是切口。有装腔作势女人的切口,正如有女才子的切口。朗布耶府靠近“奇迹宫廷”[8]。有公爵夫人的切口,复辟王政时期一位非常高贵和非常美丽的贵妇所写的情书中,有一句话可作佐证:“您会在这些嚼舌中,找到一大筐理由,说明我可以放松手脚。”外交数字是切口;教廷掌玺大臣说二十六指罗马,说grkztntgzyal指使臣,说abfxust grnogrkzutu Ⅺ指德·莫代纳公爵,说的是切口。中世纪的医生用opoponach,perfroschinum,reptitalmus,dracatholicum angelorum,postmegorum指胡萝卜、小红萝卜和白萝卜,说的是切口。糖厂老板说:“细条糖、脑袋糖、透明糖、塞子糖、清糖、蜜糖、椭圆糖、普通糖、焦味糖、块糖,”这个正直的厂主说的是切口。二十年前有个批评流派说:“莎士比亚的一半是文字游戏和双关语,”这是切口。如果德·蒙莫朗西先生对诗歌和雕塑不在行的话,诗人和艺术家就意味深长地称他为“资产者”,说的是切口。古典主义时代的学士院院士称花朵为“弗洛尔”,称果实为“波莫娜”,称海洋为“尼普顿”,称爱情为“爱火”,称美为“魅力”,称马为“坐骑”。称白色或三色帽为“柏洛娜[9]的玫瑰”,称三角帽为“战神的三角”,说的是切口。代数、医学、植物学也有切口。船员所用的语言,让·巴尔、杜盖斯纳、苏弗朗和杜佩雷所说的非常完美和别致的出色语言,混和着帆索的呼呼声、传声筒的喊叫声、靠岸钩的撞击声、船身的摇摆、风声、风暴声、大炮声,是整整一套英雄的响亮切口,与盗贼粗野的切口相比,如同狮子与豺狼相比。
毫无疑问。但是,不管怎么说,这种理解切口的方式,是一种延伸,不是人人都能接受的。至于我们,我们对这个词保留明确、限定和确指的旧涵义,将切口限制在本身的意义内。真正的切口,出色的切口,如果这两个词能配搭的话,自古以来的切口是一个王国,我们再说一遍,这不是别的,无非是苦难的语言,丑陋、惶惑、狡黠、阴险、歹毒、残忍、晦涩、卑劣、深奥、有诱惑力。各种堕落和不幸到了极端,这种极度苦难就要反抗,决心反对所有的幸福现象和占统治地位的法权;在这场可怕的斗争中,苦难时而诡诈,时而激烈,既不正常,又很凶残,以邪恶去刺戳社会秩序,又以犯罪去棒打它。出于这种斗争的需要,苦难创造出一种语言,就是切口。
人类说过的任何一种语言,就是说组成文明和使之复杂化的一种因素,不管好坏,哪怕残缺不全,濒于泯灭,只要使其浮现在遗忘和深渊之上,支持下去,就能扩展社会观察的资料,为文明本身效力。普劳图斯有意无意地作出过这种效力,他让两个迦太基士兵讲腓尼基语;莫里哀作出过这种效力,他让许多人物讲东方语言和各种方言土语。说到这里,有人又提出异议:腓尼基语,好极了!东方语言,好极了!甚至方言土语,都过得去!这些语言都属于各民族或各省;但切口呢?何必保留切口?何必让切口“浮现出来”?
对此,我们只回答一句话。倘若一个民族或一个省份所讲的语言值得注意,那么,有一件事更值得注意和研究,那就是苦难所讲的语言。
比如,这种语言在法国讲了四百多年,不仅一个苦难阶层,而且是苦难本身,人类所有的苦难阶层都讲这种语言。
此外,我们要强调,研究社会的畸形和残疾,揭示出来,加以疗救,这种工作根本不允许挑挑拣拣。风俗史家和思想史家与记述事件的历史家任务同等重要。前者要写出文明的表面,王位之争,君王的产生,国王的婚姻,战役,议会,名流,阳光下的革命,整个外部;另一种历史家要描写内部,背景,工作、受苦和等待的人民,受折磨的妇女,奄奄一息的儿童,人与人的勾心斗角,隐蔽的凶残,偏见,司空见惯的不公道,对法律的暗中反击,心灵的秘密演变,民众难以觉察的颤动,饿殍遍野,乞丐遍地,缺吃少穿者,无依无靠的人,孤儿,不幸者和卑贱者,各种各样在黑暗中游荡的孤魂野鬼。这样的历史学家要满怀仁慈和严肃,像一个兄弟和一个法官,一直下到难以进入的地堡,那里杂乱地匍匐着流血的人和行凶的人,哭泣的人和诅咒的人,挨饿的人和狼吞虎咽的人,逆来顺受的人和胡作非为的人。这些心灵和灵魂的历史家,不如记述外部事件的历史家责任更为重大吗?你以为但丁不如马基雅维利有更多的事要说吗?文明的底层,就因为更幽深更阴暗,就不如表面重要吗?不了解洞穴,就能了解高山吗?
顺便说说,根据前面的几句话,能在这两类历史家中作出截然的区分,但这种区分在我们的头脑中并不存在。倘若在一定程度上不能同时成为民族深层和掩蔽的生活的历史家,那么他也不会是民族公开的、可见的、辉煌的、公众生活的优秀历史家;倘若每当在需要的时候不能成为外部的历史家,那么也不会是优秀的叙述内部的历史家。风俗史和思想史渗透到事件史中,反之亦然。这两类不同的事实互相呼应,始终联结,经常互为因果。上天在一个民族的表面画出的所有线条,在深层有幽暗而清晰的平行线,深层所有的痉挛,在表面引起波动。由于真正的历史渗透到一切之中,真正的历史家也介入一切之中。
人不是只有一个中心的圆圈;这是有两个中心的椭圆。事实是一个中心,思想是另一个中心。
切口只是一个衣帽间,语言要干坏事,在这里化装,它穿戴假面具的词语和破衣烂衫的暗喻。
这样,她变得面目狰狞。
几乎认不出它来。这确实是法语、人类的伟大语言吗?瞧,它正准备粉墨登场,同罪行排练台词,能在罪恶的剧目中扮演各种角色。它不再健步如飞,它一瘸一拐,拄着奇迹宫廷的拐杖,这拐杖能随时变成大棒,它叫做乞丐帮;所有的魑魅魍魉都是它的服装员,为它化装;它有时爬行,有时挺立起来,具有蛇的两种姿态。从此以后它能扮演各种角色,伪造者把它打扮成斜白眼,下毒犯把它染上铜绿,纵火犯给它涂上烟炱,杀人犯把它抹上胭脂。
诚实的人那边,站在社会门口倾听,能听到外边人们的对话。可以分辨出一问一答,抓住可怕的低语声,却不明白什么意思,这近似人语,但更接近吼叫,而不是话语。这是切口。字句变形,带上说不清的怪兽声,似乎听到了七头蛇说话。
这是黑暗中不可理解的鬼语。声音刺耳,窃窃私语,给暮色增添谜一样的隐晦。在苦难中一片漆黑,在罪恶中更是天昏地暗;这两种黑暗相混杂,便构成切口。氛围昏黑,行动昏黑,声音昏黑。可怖的癞蛤蟆语言,来来去去,蹦跳,爬行,唾沫四溅,在这由淫雨、黑夜、饥饿、邪恶、谎言、不义、赤裸、窒息和冬天构成的浩渺灰雾——穷人的正午中张牙舞爪。
要同情受惩罚的人。唉!我们本身是什么样的人呢?我对你们说话,我是谁?你们听我说话,你们是谁?你们从哪里来?是否肯定,我们在生前什么也没有做过呢?大地同牢狱也不是毫无相似之处。谁知道人是不是天庭的累犯呢?
仔细观察一下人生吧。人生这种状况,令人感到处处受惩罚。
您是所谓幸福的人吗?那么,您每天都愁眉苦脸。天天有大烦恼和小烦恼。昨天,您为自己看重的人的身体担惊受怕,今天,您为自己的健康担心;明天要为金钱担忧,后天会遭人非议,大后天一个朋友会遭到不幸;往后的日子,要么有东西打碎了,要么有什么丢失了,要么良心和脊椎怪您寻欢作乐;再就是公务进展不利。还不说心里的痛苦。诸如此类。一片乌云消散了,另一片乌云又形成。一百天当中,难得有一天欢天喜地、阳光灿烂。您属于极少数获得幸福的人之中!至于其他人,漫漫长夜压抑着他们。
爱思索的人很少用幸福者和不幸者的说法。尘世显然是另一个世界的前厅,里面没有幸福的人。
人类真正的区分是这样的:光明的人和黑暗的人。
减少黑暗的人,增加光明的人,这就是目的。因此我们呼吁:要教育!要科学!要识字,这是点燃火种;拼读一个音节,就迸发出一颗火星。
再者,所谓光明,并不一定指快乐。有人在光明中受苦受难;强光会灼伤人。火焰是翅膀的仇敌。燃烧还不断飞翔,这是天才做出的奇迹。
您体验过,您爱过,您还会痛苦。白日在泪水中诞生。即使是对黑暗的人,光明的人也要一掬同情之泪。
二、根子
切口,这是黑暗的人的语言。
思想在最幽暗的深处受到激动,社会哲学面对被玷污的、又有反抗性的、谜一样的土语,要进行极为沉痛的思考。这里明显可见惩罚。每个音节都像打上烙印。通俗语言的词语,仿佛在刽子手的红烙铁下皱缩了。有的词好像还在冒烟。这样的句子给您的印象,就像一个盗贼被突然脱掉衣服,露出有百合花烙印的肩膀。思想几乎拒绝用这种累犯词语来表达。隐喻有时非常卑鄙无耻,让人感到上过枷锁。
再说,尽管如此,而且正因如此,这种古怪的土语,有权在所谓文学这个不偏不倚的犯罪记录大档案室中,占有单间;生锈的铜币和金勋章一样占有位置。切口,不管你同意与否,自有句法和诗意。这是一种语言。从某些词的变形,可以认出经过芒德兰[10]的咀嚼,从某些换喻的奕奕光彩,可以感到维庸讲过这种语言。
这句十分精彩的名诗:
昔日白雪如今安在?[11]
是用切口写的诗句。Antan—ante annum,是图纳的切口,意为去年,引申意为昔日。三十五年前,在一八二七年押解大批犯人启程时,在比塞特尔的一间地牢里,还可以看到被判处苦役的图纳王用钉子刻在墙上的格言:Les dabs d'antan trimaient siempre pour la pierre du Coësre。意思是说:“昔日的国王总要去接受加冕。”在这个国王的思想中,加冕就是服苦役。
décarade这个词,表示载重车奔腾启程,来自维庸,倒也名符其实。这个词意为四蹄溅出火星,用一个出色的象声词,概括了拉封丹这个名句:
六匹骏马拉着旅行车。
从纯文学的角度看,很少有比切口的研究更加有趣和内容丰富了。这是语言中的一整套语言,是一种病态的赘疣,一种产生赘生物的不良嫁接,是一种寄生植物,扎根在高卢老树干中,有害的枝叶爬满语言的整整一侧。这可以称为切口给人第一眼的面貌,即通俗的面貌。但是,对于以研究语言为己任的人来说,就像地质学家研究地球那样,切口如同一片真正的冲积层。往下挖掘,深浅不同,在切口中能够发现古老的民间法语,下面是普罗旺斯语、西班牙语、意大利语、东方语,即地中海港口的语言,还有英语、德语、罗曼语的三个分支:法兰西罗曼语、意大利罗曼语、罗马罗曼语,还有拉丁语,最后是巴斯克语和克尔特语。这是深邃而奇特的结构。一切受苦受难的人共同营造的地下建筑。每一个受诅咒的种族放上自己的一层,每一种痛苦都留下自己的石块,每一颗心都加上自己的石子。无数邪恶、卑劣或愤怒的心灵度过了人生,永远湮灭,但在这里几乎全部留下来,在一个怪词的形式下还隐约可见。
要谈谈西班牙语吗?古老的哥特语切口比比皆是。例如,boffette即风箱,来自bofeton;vantane,后来是vanterne,即窗户,来自vantana;gat即猫,来自gato;acite即油,来自aceyte。要谈谈意大利语吗?例如,spade即剑,来自spada;carvel即船,来自caravella。要谈谈英语吗?例如,bichot即主教,来自bishop;raille即间谍,来自rascal,rascalion,意为混蛋;pilche即匣子,来自pilcher,意为剑鞘。要谈谈德语吗?例如,caleur即伙计,来自kellner;hers即主人,来自herzog(公爵)。要谈谈拉丁语吗?例如,frangir即打碎,来自frangere;affurer即偷盗,来自fur;cadène即锁链,来自catena。有一个词以某种威力和神秘的权威,出现在大陆所有的语言中,这就是magnus一词:爱尔兰变成mac,表示族长,Mac-Farlane,Mac-Callummore,即大法尔拉纳,大卡吕莫尔[12];切口后来变成meck,再后来变成meg,即天主。要谈谈巴斯克语吗?例如,gahisto即魔鬼,来自gaïztoa,意为邪恶的;sorgabon即晚安,来自gabon,意为晚上好。要谈谈克尔特语吗?例如,blavin即手帕,来自blavet,意为喷泉;ménesse即女人(贬意),来自meinec,意为翠围珠绕;barant即小溪,来自baranton,意为泉水;goffeur即锁匠,来自goff,意为铁匠;guédouze即死亡,来自guenu-du,意为黑白。最后,要谈谈历史吗?切口称埃居为maltaises,是对马耳他苦役船上流通的钱币的回忆。
除了上述的语言学来源,切口还有其他更自然的来源,可以称之为来自人的思想本身:
首先,是直接造词。语言的奥秘就在这里。通过词汇来描绘,这些词汇不知怎么,也不知为什么,具有形象。这是一切人类语言的原始基础,可以称为花岗岩。切口中这类词俯拾即是,是直接产生的,不知来自哪里,也不知由谁创造,没有词源,没有类同,没有派生词,孤零零的,粗俗,有时丑恶,表意有力得古怪,十分生动。刽子手是le taule;森林是le sabri;恐惧和逃走是taf;仆人是le larbin;将军、主教和大臣是pharos;魔鬼是le rabouin。这些词既掩饰又表意,没有什么更古怪的了。有的词,比如le labouin,既滑稽又可怕,给您的印象就像巨怪做鬼脸。
其次,是隐喻。一种语言要全部道出又掩饰一切,其特点就是意象丰富。隐喻是一个谜,策划阴谋的匪徒,谋划越狱的囚犯隐藏在那里。任何方言都不如切口更具有隐喻性。“拧下椰子”,意为拧断脖子;“扭来扭去”意为吃;“被捆起来”意为受判决;“老鼠”意为偷面包的贼;il lansquine意为下雨,非常鲜明的古老意象,多少带有时间印记,将雨的长斜线比作雇佣军斜扛的密密的长矛,一个词就包括了“下刀子”这通俗的换词法。有时,切口从第一阶段发展到第二阶段,词语从野蛮的原始状态转到隐喻意义。魔鬼不再是le labouin,变成了“面包师傅”,即往烤炉里送东西的人。这更诙谐,但缺少伟岸;宛如高乃依之后的拉辛,埃斯库罗斯之后的欧里庇得斯。有些切口长句,具有两个时代的特点,同时有野蛮性和隐喻性,酷似魔术幻灯。Les sorgueurs vont sollicer des gails à la lune(窃贼黑夜去盗马)。这就像一群鬼在脑际掠过。不知道看到的是什么。
第三,是权宜之计。切口靠语言生存,随意运用,信手拈来,需要时往往只限于简单而粗暴地加以歪曲。有时,运用这样歪曲的常用词,再杂以纯粹的切口,构成生动鲜明的短语,能感到上述两种因素的混合,直接的创造和隐喻。Le cab jaspine,je marronne que la roulotte de Pantin trime dans le sabri;意即狗在吠叫,我怀疑巴黎的驿车驶进树林。Le dab est sinve,la dabuge est merloussière,la fée est bative;意即老板愚蠢,老板娘狡猾,女儿漂亮。为了让听者迷惑,切口往往不加区分地给所有的词加上难听的词尾:aille,orgue,iergue或者uche。例如:Vousiergue trouvaille bonorgue ce gigotmuche?意即您感到这只羊腿好吃吗?这句话是卡尔图什对监狱边门看守说的,想知道越狱给的钱够不够。词尾加mar是最近的事。
切口是曲解的土语,很快就变质。再说,由于它总是竭力回避,一旦感到让人理解,便会改变。同植物相反,阳光要扼杀它接触到的东西。因此,切口会不断解体和重组;这种变化隐晦、迅速,永不止息。它在十年中超过语言在十世纪所走的路。因此,larton[13]变成lartif;gail[14]变成gaye;fertanche[15]变成fertille;momignard[16]变成momacque;siques[17]变成frusques;chique[18]变成égrugeoire;colabre[19]变成colas。魔鬼起先是gahisto,然后是rabouin,后来是面包师傅;教士先是ratichon,然后是野猪;匕首先是二十二,然后是野生苹果幼树,后来是lingre;警察先是railles,然后是战马,然后是棕发女人,然后是鞋带商,然后是coqueurs,然后是cognes;刽子手先是taule,然后是Charlot,然后是atigeur,然后是becquillard。十七世纪,搏斗说成互敬鼻烟;十九世纪,改成互敬口嚼烟。在这两种极端之间,有过二十种不同说法。在拉塞奈尔看来,卡尔图什讲的是希伯来语。这种语言的所有词汇,就像讲这些词汇的人一样,不断逃逸。
可是,由于不断变化,古老的切口不时再出现,变旧为新。它有保存自身的据点。神庙街保存了十七世纪的切口;比塞特尔还是监狱时,保存了图纳的切口。可以听到往昔的图纳人话语中anche的词尾。Boyanches-tu(你喝酒吗)?il croyanche(他相信)。但是,不断变化仍然是法则。
如果哲学家能够确定一段时间,观察这种不断泯灭的语言,他就会陷入忧伤而有益的思考。没有什么研究更富有成果和更有教益。没有一个隐喻,没有一句切口的词源,不包含一种教训。在这些人当中,“打”意思是“假装”;他在“打”病;狡黠是他们的力量。
对他们而言,人的概念同黑暗的概念分不开。黑夜说成sorgue,人说成orgue。人是黑夜的派生词。
他们已习惯把社会看成扼杀他们的一种氛围,他们谈论自己的自由,就像人们谈论自己的健康。一个人被捕是个“病人”;一个人被判刑是个“死人”。
囚犯关在埋葬他的四堵石壁中,最可怕的就是某种冰冷的贞洁;他称地牢为castus。[20]在这阴森的地方,外界生活总是以最喜气洋洋的面貌出现。囚犯戴着脚镣;您也许以为他在想,别人用脚走路吧?不。他在想,别人用脚跳舞;因此,一旦他锯掉了脚镣,他的第一个想法是,现在他可以跳舞了,他把锯子称为“小酒店舞场”。一个“名字”是一个“中心”;深深地化合在一起。强盗有两个头,一个思索他的行动,引导他一生,另一个在肩膀上,为行刑那天准备的;他把给自己犯罪出主意的头称为“索尔本学院”,把为他赎罪的头称为“圆木头”。一个人身上只穿着破衣烂衫,心里只有邪念,在物质和精神两方面都堕落到“无赖”一词所标志的双重含义,他就到了犯罪的边缘,他就像一把锋利的刀;他有双刃,即他的困苦和他的凶恶;因此,切口不说“无赖”,而说réguisé。什么是苦役监?是炼狱的火坑,是地狱。苦役犯叫做“柴捆”。最后,这些歹徒给监狱起什么名字呢?“学校”。一整套惩罚可以从这个词派生出来。
匪徒也有他的炮灰,即可以窃取的物质,你,我,什么人都行;le pantre(Pan,指所有人)。
你想知道苦役监的大部分歌曲,在特殊词汇中称为lir onfa的副歌是怎么产生的吗?请听我道来:
在巴黎的沙特莱监狱,有一个长方形的地窖。这个地窖在塞纳河水面之下八尺深。没有窗户,也没有通气窗,惟一的开口是门;人可以进去,而空气进不去。这个地窖是石头拱顶,地下是十寸深的烂泥。地窖铺上了石板;但由于水的渗透,石板腐烂和龟裂了。离地面八尺高的地方,有一条长长的大梁,横穿过这地下室;从大梁上相隔一段距离,垂下三尺长的锁链,锁链末端是枷锁。这个地窖里关着判处做苦役的囚犯,直至押解到土伦。狱卒把犯人推到大梁下,每个囚犯的锁链在黑暗中摆荡,等待着他们。锁链是垂下的手臂,枷锁是张开的手,它们抓住这些可怜虫的脖子。把囚犯戴上枷锁,就让他们呆在那里。锁链太短,他们无法躺下。他们在这个地窖里,在这黑暗中,在大梁下一动不动,几乎吊着,不得不使出极大的努力,才能够到面包或水罐,头上是拱顶,烂泥淹没半条腿,粪便顺着双腿流下去,累得浑身散了架似的,弯腰屈膝,双手抓住锁链来休息,只能站着睡觉,时刻被枷锁卡得醒过来;有的囚犯醒不过来了。吃东西时,他们用脚踵将扔在烂泥里的面包,顺着胫骨,推到手上。他们这样要呆多长时间呢?一个月,两个月,有时半年;有一个呆了一年。这是苦役犯的候见室。把他们关在那里,是因为偷猎了国王的一只野兔。在这个坟墓与地狱中,他们干什么呢?在坟墓里能做的事,就是奄奄待毙,在地狱里能做的事,就是唱歌。因为凡是看不到希望的地方,只剩下歌曲。在马耳他海域,一条苦役船驶过来,在听到桨声之前,会听到歌声。曾在沙特莱的地牢里呆过的可怜偷猎者苏尔万桑说:“是韵律使我支持下来。”诗歌没有用。韵律有什么用?几乎所有的切口歌曲都是在这个地窖里产生的。蒙戈默里帆桨战船忧伤的叠歌:“蒂马路米塞纳,蒂木拉米宗”,就来自巴黎沙特莱大监狱的这个地牢。这些歌曲大半是凄切的;有几首欢快;有一首温柔:
这里呀是舞台,
小射手[21]展风采。
您徒劳无功,消灭不了永存人心的爱情。
在这个行为见不得人的世界里,大家保守秘密。秘密是大家的东西。秘密,对这些不幸的人来说,是用作团结基础的一致。泄露秘密,不啻从这个凶残的共同体的每个成员身上夺走一点东西。用切口有力的语言来说,告发说成“吃掉那一块”。仿佛告发者将大家共有的一点东西据为己有,用每人身上的一块肉养肥了自己。
什么是挨耳光?普通的隐喻回答:“看到了三十六支烛光。”切口插进来回答:“烛光,侮辱。”这样,日常用语将耳光当作侮辱的同义词。因此,切口借助隐喻这条无法估量的轨道,自下而上渗透,从洞窟上升到科学院;普拉耶说:“我点着我的侮辱(蜡烛),”这使伏尔泰写道:“朗勒维埃尔·拉博梅尔该挨一百个侮辱(耳光)。”
发掘切口,每一步都有发现。研究和深挖这种古怪的土语,会导致正常社会和犯罪社会的神秘交汇点。
切口,这是变成苦役犯的语言。
人的思维要素竟被压制到这么低,竟被命运的黑暗暴力拖走、捆住,竟让神秘莫测的绳索捆在这个深渊里,实在令人惊奇。
噢,悲惨的人思想多么可怜!
唉!没有人来救助这黑暗中人的灵魂吗?它的命运就是在黑暗中永远等待神灵、解放者、骑着飞马和半鹰半马怪兽的巨人、鼓翼从天而降身披朝霞的斗士、光彩夺目的未来骑士吗?它总是白白地向理想的光芒呼救吗?它被判决在深渊的黑暗中,惶恐地倾听恶魔到来,看到恶魔的头口吐白沫,张牙舞爪,躯体肿胀,露出环节,在污水中蜿蜒起伏,越游越近吗?它必须呆在那里,没有一点光,没有希望,隐约觉察到怪物可怕地接近,瑟瑟发抖,披头散发,扭动双臂,永远锁在黑夜的岩石上,赛过在黑暗中白皙、赤裸、凄惨的安德罗墨达[22]!
三、哭和笑的切口
可见,全部切口,不管是四百年前的切口,还是今天的切口,都渗透了晦涩的象征精神,使每个词有时具有忧伤意味,有时咄咄逼人。可以感到当年“奇迹宫廷”的乞丐玩纸牌时忧郁而凶恶的神情,那些纸牌游戏是他们特有的,有几副保存至今。比如,梅花八画了一棵大树,有八片巨大的梅花叶,这是森林的奇异化身。树根旁可以看到一堆点燃的火,三只野兔在铁扦上烤着一个猎人。后面另一堆火上,有一只冒热气的锅,从里面露出一只狗头。在纸牌上画着烧烤走私者,锅里烹煮伪币制造者,没有什么比这种报复更骇人听闻的了。在切口的王国里,思想所采取的各种形式,不论歌曲、嘲笑或威胁,都具有这种无可奈何和意气消沉的特点。所有歌曲都谦卑而悲切,催人泪下;有几首曲调被人搜集下来。匪徒叫做“可怜的匪徒”,他总是东躲西藏的兔子,仓惶逃命的老鼠,惊飞的雀儿。他刚要祈求,便又仅仅叹息一声;其中一声呻吟传至我们:Je n'entrave que le dail comment meck,le daron des orgues,peut atiger ses momes et ses momignards et les locher criblant sans être atigé lui-même。[23]可怜的人每当有工夫思索,在法律面前自惭形秽,在社会面前显得微不足道;他趴在地上哀求,乞怜;让人感到他知道做错了。
大约在上世纪中叶,出现了变化。监狱的歌曲,盗贼的老调,可以说具有一种放肆、快活的格调。哀怨的“马吕雷”被“拉里弗拉”代替。十八世纪,几乎在所有的帆桨战船、苦役场和监狱的歌曲中,又找到恶狠狠的、神秘的快乐。可以听到尖厉、跳荡的叠歌,仿佛闪耀着磷光,由吹木笛的鬼火扔在森林里:
米拉巴比,苏拉巴博,
米利通 里蓬 里贝特,
苏拉巴比,米拉巴博,
米利通 里蓬 里博。
在地窖或树林里一面掐死人,一面唱这首歌。
严重的征兆。十八世纪,这些悲惨阶层自古以来的忧郁消失了,他们开始发出笑声,嘲笑天主与国王。例如对路易十五,他们把法国国王称为“庞丹侯爵”[24]。他们几乎是快活的。从这些悲惨的人身上发出一种微光,好似他们的良心上不再有重负了。这些可悲的黑暗匪帮,不仅在行动上有拼死一搏的胆量,而且在精神上有无所顾忌的大胆。这种征兆表明他们丧失了犯罪感,也表明他们感到在思想家和幻想家中获得说不清、不自觉的支持。这种征兆表明偷盗和抢劫开始渗透到某些学说和诡辩术,减少了一点丑恶,却给诡辩术和这些学说带来许多丑恶。最后,这种征兆表明,这种情绪如果得不到排遣,不久就会惊人地爆发出来。
这个话题打住一下。我们在这里指责谁?是十八世纪吗?是这个世纪的哲学吗?自然不是。十八世纪的著作是健康的,优秀的。以狄德罗为首的百科全书派,以杜尔果为首的重农学派,以伏尔泰为首的哲学家,以卢梭为首的空想主义者,这是四支神圣的大军。人类大踏步走向光明归功于他们。这是人类的四支先锋队,迈向进步的四个主要问题,狄德罗迈向美,杜尔果迈向实用,伏尔泰迈向真,卢梭迈向正义。但是,在哲学家旁边和下面,还有诡辩家,这是混杂在香花中的毒草,是原始森林中的毒芹。正当刽子手在法院的主楼梯上焚烧上个世纪宣扬解放的伟大作品时,今日已被遗忘的作家得到国王的特许,发表具有瓦解作用的怪书,那些悲惨的人贪婪地阅读。奇怪的是,有几部得到一位王爷赞助,收藏在《秘密文库》里。这些事实深藏不露,不为人知,表面上看不出来。有时,一件事实的危险就在于鲜为人知。因为是暗地里发生的,所以密不透风。在这些作家中,当时在群众中挖掘最有害的通道的,也许是雷蒂夫·德·拉布勒托纳[25]。
这项工作适用于全欧洲,在德国造成的破坏超过其他地方。在德国,席勒的名剧《强盗》所概括的时期里,偷盗和抢劫作为反抗财产和劳动而出现,吸收了某些最简单的、似是而非的、表面正确实质荒谬的思想,用这些思想包装起来,可以说隐蔽其中,采用一个抽象名称,进入理论范畴,以这种方式在朴实的劳苦大众中流传,连配制这种混合剂的不慎化学家也没有觉察,连接受的群众也茫然无知。每当出现这类事实,后果都是严重的。痛苦产生愤怒;正当富有阶层像睁眼瞎子,或者安然入睡,总之闭目塞听时,穷苦阶层的仇恨,碰到在角落里沉思的苦闷或失去理智的人,燃起了火把,开始审察社会。仇恨的审察,这是可怕的事!
倘若时运不济,就要发生从前所谓雅克团的惊人动乱,相较而言,纯粹的政治动荡不过是儿戏,那已不再是受压迫者反对压迫者的斗争,而是困苦反对舒适的暴动。于是一切分崩离析。
雅克团是人民的地震。
约莫十八世纪末,这种危险也许在欧洲迫在眉睫;却被法国大革命这一声势浩大的义举阻止了。
法国大革命无非是用剑武装起来的理想,巍然耸立,猛然一击,既关上恶之门,又打开了善之门。
它指出了问题,宣布了真理,驱除了瘴气,净化了世纪,给人民加冕。
可以说,它第二次创造了人,给了它第二个灵魂,即民权。
十九世纪继承和利用了它的成果,今天,上述指出的灾难,说实话,不可能发生了。指责它的人是瞎子!惧怕它的人是傻子!革命是预防雅克团的疫苗。
由于革命,社会状况改变了。我们的血液里不再有封建君主制的病毒。我们的肌体里也不再有中世纪的成分。可怕的蚁群突然闯进来,脚下听到沉闷的黑暗中的奔突,文明的表面难以形容地隆起鼹鼠的地道,大地裂开,岩洞之顶开了口,从地底突然冒出鬼怪的头颅,这样的时代一去不复返了。
革命感是一种精神感觉。民权感得到发扬,便发展责任感。所有人的法则是自由,根据罗伯斯比尔出色的定义,它在他人自由开始的地方结束。从一七八九年以来,全体人民在个体崇高化中扩大;有了自己的权利,穷人就有了光彩;快饿死的人内心感到对法国的坦荡;公民的尊严是内心的盔甲;自由的人是审慎的;有选举权的人在统治。由此产生不可腐蚀性;由此贪得无厌注定失败;由此面对诱惑,目光勇敢地低垂。革命的净化效果突出,七月十四日,八月十日,这样的解放日一过,就再也没有贱民了。受到启迪、成长起来的群众发出的第一声叫喊是:处死盗贼!进步是个有教养的人;理想和绝对不做小人。一八四八年,运载杜依勒里宫的财宝那些货车,是由谁押送的?由圣安东尼郊区的拾荒者。破衣烂衫给财宝站岗。美德使这些衣衫褴褛的人大放光彩。在这些货车上,有的箱子没有关严,甚至有的半开半闭,在光辉夺目的珠宝匣中,有缀满钻石的法国古老王冠,顶端那颗代表王权和摄政权的红宝石价值三千万。赤脚汉守卫这顶王冠。
因此,再没有雅克团了。我对那些机灵鬼感到遗憾。往昔的恐惧起了最后一次作用,今后不可能对政治起影响了。红发鬼的大弹簧断裂了。现在已众所周知。吓人的玩意儿再也吓不了人。鸟儿同稻草人混熟了,上面的鸟粪生了虫子,市民当作笑谈。
四、两种责任:警戒和希望
既然如此,一切社会危险都消除了吗?当然没有。没有雅克团了。社会在这方面可以放心,血液不再上冲社会的脑袋;但是,社会要关注呼吸的方式。不用再担心中风,可是还有肺病。社会肺病叫做贫困。
慢性侵害和突发同样致命。
我们不厌其烦地重复,首先要想到一贫如洗的劳苦大众,减轻他们的痛苦,让他们呼吸新鲜空气,给他们照明,爱护他们,出色地扩大他们的视野,给他们提供各种形式的教育,为他们树立劳动的范例,而决不是游手好闲的范例,减少个人的重负,同时扩展目标一致的概念,限制贫穷,而不是限制富有,创造公众和民众的广阔活动场地,像布里亚柔斯[26]一样有一百只手,从四面八方伸向受苦的人和弱者,动用集体力量,履行这一重大责任,即给所有的手臂开设工场,给有各种天赋的人开办学校,给所有的才智建立实验室,提高工资,减少辛劳,保持收支平衡,就是说享受与付出的努力、满足与需要成比例,总之,让社会机构发出更多的光,提供更多的福利,为受苦和无知的人造福,但愿富有同情心的人不要忘记,这是博爱的首要任务,但愿自私的心灵知道,这是政治上的第一需要。
应该说,这一切只不过是开端。真正的问题是,劳动倘若不是一种权利,就不可能是一种法则。
这里决不是展开议论的地方,我们对此不加强调。
如果大自然叫做天意,社会应该叫做预见。
智慧和精神的扩展,还有物质的改善都是不可或缺的。知识是人生旅途的食粮;思想是第一需要;真理如同小麦一样是养料。理性如果缺乏科学和智慧的营养,就会消瘦。精神和肠胃一样,不吃东西可怜得很。比起缺乏面包、奄奄一息的躯体,更为悲惨的是,缺乏智慧、奄奄一息的心灵。
一切进步趋向于解决这方面的问题。有朝一日,人们会感到惊讶。既然人类在上升,底层的人自然要摆脱困苦区域。只要整体水平提高,贫困也就消灭了。
这种解决办法受到赞美,若要怀疑就错了。
在我们所处的时代,往昔确实还很强大。它获得振兴。一具僵尸恢复青春令人震惊。它正在向前走来。它仿佛是战胜者;这具僵尸是个征服者。它率领迷信军团,挥舞专制主义的利剑,高举愚昧的旗帜来到;曾几何时,它取得十场战役的胜利。它在向前,它咄咄逼人,它在笑,它到了我们的门口。至于我们,不要绝望。汉尼拔扎营的地方,我们拱手相让。
我们有信仰,我们会害怕什么呢?
江河不会倒流,同样,思想不会倒退。
但愿不寄希望于未来的人好好思索。对进步说不,他们谴责的决不是未来,而是他们自己。他们得的是恶疾;他们给自己接种了“往昔”这种疫苗。只有一种方法拒绝明天,就是死去。
然而,不要任何死亡,躯体的死亡尽量推迟,灵魂永远不要死亡,这才是我们所希望的。
是的,将要说出谜底,斯芬克司要开口了,问题将要解决。是的,十八世纪初具雏形的人民,要由十九世纪完成塑造。怀疑这一点的人是白痴!普天下的幸福在将来,在不久的将来出现,天经地义是必然的现象。
整体的巨大推动力支配着人类的行动,在特定的时间内,引导这些行动到合乎逻辑的状态,就是说平衡,就是说公正。一种天地组合的力量来自人类,主宰着人类;这种力量能制造奇迹;美妙的结局和异乎寻常的曲折,都能轻而易举地写就。这种力量借助来自人类的科学和上天安排的事件,并不担心提出问题的矛盾,而在庸人看来,这些矛盾是无法解决的。它善于比较各种思想,从中找出解决办法,又善于比较各种现象,从中得到教益;人们可以从这种进步的神秘力量期待获得一切,有朝一日,这种力量在坟墓深处让东西方汇合,并让伊斯兰教国家君主和拿破仑在大金字塔里对话。
在这之前,在精神向前迈进的洪流中,不要停顿,不要犹豫,不要歇息。社会哲学基本上是争取和平的科学。它追求的目的和应有的结果,在于通过研究对立面,消除愤怒。它观察,它探索,它分析;然后它重新组合。它通过缩减的办法着手进行,消除一切仇恨。
狂风在人们的头上肆虐,一个社会就会崩溃,这种情况屡见不鲜;历史充满了遭到灭顶之灾的民族和帝国;风俗、法律、宗教,有朝一日,这捉摸不定的暴风掠过,会席卷这一切。印度、迦勒底、波斯、亚述、埃及的文明,一个接一个消失了。为什么?我们一无所知。这些灾难出自什么原因?我们不得而知。这些社会能保存下来吗?是它们自身的过错吗?它们禁锢在致命的恶习中,终至末路穷途?在一个民族和一个种族的可怕灭亡中,自戕的成分占多少?这些问题没有答案。黑暗笼罩着这些注定灭绝的文明。既然它们被吞没了,也就化作了水;我们没有什么可多说的;回顾以往这片海洋的深处,我们不禁悚然而惧,在这滔天巨浪后面,经历一个个世纪,巴比伦、尼尼微、塔尔苏斯、底比斯、罗马,这些巨轮,在黑暗千变万化之口吹出的狂风下沉没了。但是,那边是黑暗,这边是光明。我们不知道古代文明所患的疾病,我们却知道我们的文明的残疾。我们有权利让它处处照到阳光;我们观赏它的美,我们也剥露它的丑。它哪里有病痛,我们就检查;病痛一旦查明,便研究病因,最后发现医治的药。我们的文明是二十世纪的成果,既是妖怪,又是奇迹;它值得疗救。它会得到疗救。减轻它的病痛,这已经很不错了;给它以启迪,就更上一层楼。现代社会哲学的所有研究,都应集中到这个目标上。今日,思想家有一项重大职责,就是给文明听诊。
我们再说一遍,这种听诊鼓舞人心;正是通过强调鼓舞作用,我们想结束一个悲惨故事这几页严肃的插话。社会是会消亡的,而人类却永生不灭。火山像有脓肿并流脓,于是爆发,这里那里留下伤口,硫气喷射形成疥癣,但地球不会完蛋。民众的疾病不会杀死人。
然而,谁对社会作诊断,都会不时摇头。最强壮、最温柔、最有逻辑头脑的人,也有气馁的时候。
未来会出现吗?当人们看到可怖的阴影重重时,几乎要提出这个问题。自私和悲惨的人面对面,没有好脸色。在自私的人身上,偏见,未受过好教育,在陶醉中胃口越来越大,给荣华富贵的喊声弄得昏昏然,有的人怕受苦发展到厌恶受苦人,难以抑制的满足欲望,自我膨胀以致封闭心灵;在悲惨的人身上,看到别人享乐又垂涎,又嫉妒,又仇视,人内心的兽性剧烈震动,以求餍足,心里充满迷雾,愁苦,渴望,不幸,邪恶而简单的无知。
有必要继续遥望天空吗?能分清的亮点是正熄灭的星体吗?理想这样消失在天穹,微小,孤零零,难以分辨,闪闪发光,但周围可怕地堆积黑洞洞的巨大威胁,望去令人胆寒;但不比乌云口中的一颗星星更加危险。
[1]拉丁文,好吃懒做。
[2]《一个死囚的末日》。——原注
[3]欧仁·苏(1802—1857),通俗小说家,著有《巴黎的秘密》、《流浪的犹太人》等。
[4]观众给剧本喝倒彩。——原注
[5]我的枪。
[6]我的马。
[7]我的鞋匠。
[8]朗布耶府是17世纪上半叶著名的沙龙,“奇迹宫廷”是巴黎乞丐的聚集地,雨果在《巴黎圣母院》中描写过。
[9]在罗马神话中,弗洛尔是花神,波莫娜是果树女神,尼普顿是海神,柏洛娜是女战神。
[10]芒德兰(1724—1755),法国有名的匪首。
[11]维庸的诗句,摘自《昔日贵妇谣曲》,为每节诗的最后一句,白雪是贵妇的隐喻。
[12]但需要指出,克尔特语中的mac意为儿子。——原注
[13]面包。——原注
[14]马。——原注
[15]麦秸。——原注
[16]小孩。
[17]破衣烂衫。——原注
[18]教堂。——原注
[19]脖子。——原注
[20]此为拉丁语。
[21]小射手指丘必特。——原注
[22]安德罗墨达,希腊神话中的公主,其母得罪海洋女神,为免遭灾难,只得把她锁在山岩上。后被佩耳修斯所救,相爱结婚。
[23]我不明白,人类的父亲——天主会折磨他的孩子和孙子,让他们叫喊,自己却不难受。——原注
[24]庞丹是巴黎的公墓。
[25]雷蒂夫·德·拉布勒托纳(1734—1808),法国作家,受卢梭影响,作品卷帙浩繁,其中有《堕落的农民》、《尼古拉先生》等,对下层社会有广泛的反映。
[26]布里亚柔斯,希腊神话中的百手怪物,是天神和地神之子,本名埃盖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