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风的恶作剧

一八二三年以来,蒙费梅那间小饭店逐渐衰落,虽未跌进破产的深渊,但陷入小债务的污水坑里;泰纳迪埃夫妇又有了两个孩子,两个都是男的。一共是五个;两女三男。孩子很多。

泰纳迪埃的女人在后两个孩子很小的时候,就甩掉了他们,运气特好。

甩掉这个字眼很合适。这个女人身上天性不全。这种现象的例子可不止一个。泰纳迪埃的女人像拉莫特-乌当库元帅夫人一样,做母亲只限于爱自己的女儿。她的母爱到此截止。她对人类的仇恨从自己的男孩身上开始。在对她的儿子那方面,她的狠毒垂直而下,她的心在这里形成阴森森的绝壁。读者已经看到,她憎恨长子;她厌恶另外两个男孩。为什么?不为什么。最可怕的理由和最无可争辩的回答是:不为什么。

“我不需要一大窝孩子,”这个母亲说。

我们来解释一下,泰纳迪埃夫妇如何摆脱最后两个孩子,甚至从中渔利。

上文提到过的玛侬姑娘,成功地让吉尔诺曼老头支付她的两个孩子的抚养费。她住在塞莱斯坦沿河街,小麝香老街的拐角;这条街已竭尽全力把它的坏名声[1]变成香气。大家记得,三十五年前,巴黎的塞纳河沿岸各区,白喉肆虐。医学利用这次机会,广泛试验明矾喷雾剂的疗效,今日,已由外涂碘酒更有效地代替了。在这场流行病中,玛侬在一天中失去了两个男孩,一个在早上,另一个在傍晚,他们都还很小。这是一个打击。这两个孩子对他们的母亲很珍贵;他们代表每月八十法郎。这八十法郎按时领取,由吉尔诺曼先生的年息代理人,住在西西里王街的退休执达员巴尔日先生付给。孩子死了,入息也就埋葬了。玛侬姑娘寻找办法。在她所属的邪恶黑社会中,无所不知,却守口如瓶,互相帮助。玛侬姑娘需要两个孩子。泰纳迪埃的女人有两个孩子。同样性别,同样年龄。这一边好安排,那一边好安置。两个小泰纳迪埃变成了小玛侬。玛侬姑娘离开了塞莱斯坦沿河街,住到克洛什佩斯街。在巴黎,把城市与个人相连的身份,随着街道变换,也就中断了。

户籍管理部门没有得到任何申报,也就没有过问,冒名顶替便最简单不过地完成了。只不过,泰纳迪埃要求,出借孩子,每月十法郎,玛侬姑娘答应了而且付钱。不消说,吉尔诺曼先生继续按约定执行。他每隔半年看一次孩子。他没有发觉调包。“先生,”玛侬姑娘对他说,“他们多么像您呀!”

泰纳迪埃也摇身一变,抓住这个机会变成荣德雷特。他的两个女儿和加弗罗什几乎来不及发觉他们有两个弟弟。人穷到一定程度,会有一种冷漠,把人看作恶鬼。最亲近的人,对您只不过是朦胧的影子,在生活的模糊背景中难以分辨,很容易混同于看不见的事物。

泰纳迪埃的女人本来就想永远抛弃两个小儿子,把他们交给玛侬姑娘那天晚上,她产生了,或者佯装有顾虑。她对丈夫说:“这样可是抛弃孩子呀!”泰纳迪埃盛气凌人,十分冷漠,用这句话打消顾虑:“让-雅克·卢梭做得更妙!”母亲从顾虑转到不安:“警察要来找我们麻烦呢?我们所做的事,泰纳迪埃先生,你说,允许吗?”泰纳迪埃回答:“样样允许。就像看到蓝天一样自然。再说,对身无分文的孩子,谁有兴趣关心呢。”

玛侬姑娘是犯罪集团中的风雅女人。她爱打扮。她和一个加入法籍的英国高明女贼合住,陈设矫揉造作而又寒酸。这个成了巴黎人的英国女子,同富人来往,受到青睐,同图书馆的勋章和马尔斯小姐的钻石失窃案有密切牵连,后来在犯罪档案中十分有名。大家管她叫“密斯大姐”。

两个孩子落到玛侬手中,用不着抱怨。他们有八十法郎垫底,就像一切可供盘剥的东西,受到了照顾;穿得一点不坏,吃得一点不差,几乎受到“小先生”一样的对待,同假母亲比同真母亲过好得多。玛侬姑娘要做贵妇,在他们面前不说切口。

他们这样过了几年。泰纳迪埃预见正确。一天,玛侬姑娘交给他每月支付的十法郎,他对她说:“‘父亲’要给他们教育了。”

这两个可怜的孩子,至今受到相当好的保护,即使这是厄运给的,如今突然被投进生活,不得不开始生活。

像在荣德雷特的陋室那样大批逮捕歹徒,随后必然牵连到搜查和拘留,这对生活在公共社会之下的丑恶的黑社会,不啻真正的灾难;这类事件在这个黑暗世界带来了各种各样的崩溃。泰纳迪埃一家的灾难,殃及到玛侬姑娘。

在玛侬姑娘把有关普吕梅街的字条交给爱波尼娜不久,一天,克洛什佩斯街突然来了一批警察;玛侬姑娘被捕了,还有密斯大姐和全楼可疑的人,他们被一网打尽。这时,两个小男孩在后院里玩耍,没有看到这场围捕。当他们想进去时,发现大门关闭,楼里空荡荡的。对面的一个补鞋匠招呼他们,交给他们一张“他们的母亲”留给他们的字条。字条上有一个地址:“西西里王街八号年金代理人巴尔日先生。”补鞋匠对他们说:“你们不再住在这里了。到那里去吧。就在附近。左边第一条街。拿这张字条去问路。”

两个孩子走了,大的领着小的,手上拿着给他们领路的字条。他很冷,麻木的小手捏不住这张字条。在克洛什佩斯街的拐角,一阵风把字条吹跑了,由于黑夜降临,孩子找不回字条。

他们开始流落街头。

二、小加弗罗什得益于拿破仑大帝

巴黎的春天往往刮起凛冽的寒风,人们感到的不是寒冷,而是冻僵了;这北风使最明媚的白天令人愁惨,产生的效果恰如寒风从窗缝或关得不严的门,吹进暖和的房间。仿佛冬天阴沉沉的门还半掩着,风要灌进来。一八三二年的春天,爆发了本世纪欧洲的第一场流行病,北风空前冰冷彻骨。这道门比半掩的冬天那道门更加寒冷。这是坟墓的门。在北风中感到霍乱的气息。

从气象学角度看,这种冷风有种特点,就是丝毫不排除强电压。这个季节常常爆发风暴,伴随着电闪雷鸣。

一天傍晚,北风呼啸,正月仿佛又回来了,有钱人又穿上大衣,小加弗罗什穿着破衣,始终愉快地瑟瑟发抖,仿佛出神地站在奥尔姆-圣热尔维附近一家理发店前。他围着不知从哪里弄来的一条羊毛女披巾,当作围巾。小加弗罗什看来在深深赞赏一个蜡做的新娘,新娘敞胸露肩,头戴橘花,在橱窗后旋转,两盏油灯照亮着,向行人展示微笑;但实际上他在观察店里,看看是不是能够从橱窗里“顺手捎带”一块肥皂,然后以一个苏卖给郊区的“理发师”。他经常靠这样的肥皂吃上饭。他对这种活儿很拿手,他称之为“给理发师刮胡子”。

他一面欣赏新娘,一面瞟着肥皂,嘴里喃喃地说:“星期二。——不是星期二。——是星期二吗?——也许是星期二。——是的,是星期二。”

谁也不明白,这样自言自语与什么有关。

这样自言自语也许与三天前最后那顿饭有关,因为这天是星期五。

理发师在他生了一炉旺火的店里,给一个顾客刮脸,不时朝旁边看一眼这个敌人,这个双手插在兜里,但脑子显然在打鬼主意,冻得发抖,没脸没皮的流浪儿。

正当加弗罗什在看新娘、橱窗和温德索香皂时,两个孩子,高低不一,穿得相当干净,比他还小,看来一个七岁,另一个五岁,胆怯地转动门把手,走进店里,不知问什么,也许是要施舍,嘤嘤地细语,更像呻吟,而不像祈求。他们两个同时说话,话声听不清,因为呜咽打断了小的那个的声音,寒冷使大的那个牙齿咯咯作响。理发师回过身来,满面怒容,没有停止刮脸,用左手去推大的,用膝盖去顶小的,把他们两个推到街上,关上门说:

“没事倒把人家屋子弄得冷了!”

两个孩子哭泣着往前走。一片雨云飘过来;开始下雨。

小加弗罗什追了上去,走近他们:

“你们怎么啦,小家伙?”

“我们不知睡在哪里,”大的那个回答。

“就为这个?”加弗罗什说。“什么大不了的事。就为这个哭鼻子?真是傻瓜!”

他摆出一副略带嘲笑的高傲态度,口吻说一不二,又带同情,呵护备至:

“娃娃们,跟我来。”

“好,先生,”大的说。

两个孩子跟着他,好像跟着一个大主教。他们不再哭了。

加弗罗什让他们走上巴士底广场方向的圣安东尼街。

加弗罗什临走时,往后愤怒地瞥了一眼理发店。

“这条牙鳕[2],狼心狗肺,”他咕噜说。“是个英国佬。”

一个妓女看到他们三个鱼贯而行,加弗罗什领头,发出一阵笑声。这笑声对他们这一群是大不敬。

“你好,公共马车小妞,”加弗罗什对她说。

过了一会儿,他想起理发师,加上一句:

“我搞错了动物;这不是一条牙鳕,这是一条蛇。剃头的,我去找一个锁匠,给你的尾巴安上一个铃。”

这个理发师使他变得好斗。他骂骂咧咧,跨过水沟,一个长胡子的看门女人,有资格在布罗肯峰会见浮士德,[3]她手里拿着扫帚。

“太太,”他对她说,“您骑马出门吗?”

刚说完,他把水溅到一个行人的漆皮靴上。

“小混蛋!”愤怒的行人叫道。

加弗罗什将鼻子抬高到披巾上面。

“先生要告状?”

“告你!”行人说。

“法院关门,”加弗罗什说,“我不接案子了。”

他继续往前走,他看到一个十三四岁的女乞丐,在一扇大门下冻坏了,她的裙子太短,露出膝盖。小姑娘开始长成大姑娘,这条裙子不合适了。年龄增长就这样捉弄人。正当裸露变得不雅观时,裙子变得太短。

“可怜的姑娘!”加弗罗什说。“连裤衩也穿不上呢。喂,拿去吧。”

他解下围住脖子的上好羊毛披巾,扔到女乞丐瘦骨嶙峋的发紫的肩膀上,围巾重新变成披巾。

小姑娘用惊异的目光望着他,默默地收下披巾。困苦到了一定程度,穷人麻木了,受苦不再呻吟,受惠也不再道谢。

结果是:

“得得得!”加弗罗什说,声音抖得胜过圣马丁[4],后者至少还保留了半件大衣。

这得得得的声音,引得骤雨发脾气了,下得更大。坏天气惩罚善行义举。

“啊!”加弗罗什说,“这是什么意思?又下雨!天哪,要是再下雨,我要反悔了。”

他又往前走。

“无所谓,”他又说,瞥了一眼女乞丐,她蜷缩在披巾下,“看这一位,有一件像样的大衣呢。”

他望着雨云叫道:

“捉弄人!”

两个孩子紧随在他身后。

他们经过安了密密的铁丝网,表明是面包店的门前,因为面包像金子一样要放在铁网后面,加弗罗什回过身来说道:

“啊,娃娃们,吃过饭吗?”

“先生,”大的回答,“我们从早上到现在没有吃过东西。”

“你们没有父母亲吗?”加弗罗什庄重地问。

“不要乱说,先生,我们有爸爸妈妈,但我们不知道他们现在在哪儿。”

“有时,这比知道反而好,”加弗罗什说,他很有见地。

“我们走了两个小时,”大的又说,“我们在墙基石角落找呀找,可是我们找不到。”

“我知道,”加弗罗什说。“是狗把什么都吃了。”

停了半晌,他又说:

“啊!我们把生身的人丢掉了。我们不再知道怎么生出来的。不应该这样,孩子们。把大人弄丢了,实在太蠢。啊!总得嚼点儿东西。”

他不再向他们提问题。无家可归,这再简单不过!大的几乎又完全回复到童年的无忧无虑,这样感叹:

“也真怪。妈妈说过,圣枝主日那天,要带我们去拿祝福过的黄杨树枝。”

“神经病,”加弗罗什回答。

“妈妈是个贵妇人,”大的又说,“和密斯大姐合住。”

“得了,”加弗罗什回答。

但他站住了,他在自己的破衫的所有角落已经摸索了好一阵。

他终于抬起头来,神情本来只想表示满意,实际上得意洋洋。

“放心吧,娃娃们。够咱们三个人吃的了。”

他从兜里掏出一个苏。

他不等两个小的有时间惊呆,把他们往前推进面包店,把铜钱放在柜台上,叫道:

“伙计!五生丁面包。”

面包店师傅就是老板本人,拿起一只面包和一把刀。

“切成三块,伙计!”加弗罗什又说。

他还庄重地补上一句:

“我们是三个人。”

看到面包店师傅打量过三个吃晚饭的人,拿起一只黑面包,加弗罗什将一根指头深深插进鼻孔,猛吸一口气,仿佛拇指尖有一撮弗烈德里克大帝的鼻烟,他冲面包店师傅的脸愤怒地嚷了一句:

“凯克塞克萨?”

读者中有谁以为在加弗罗什对面包师傅说的这句话中,听出是俄语或波兰语,或约维斯人和博托库多人[5]在荒野里隔江相呼的野蛮叫声,可是要知道,这是他们(我们的读者)天天说的一句话,等于说:“这是什么玩意儿?”面包师傅却听明白了,回答道:

“啊!这是面包呀,非常好的二等面包。”

“您想说粗拉尔通[6]吧,”加弗罗什平静、冷淡而轻蔑地说。“要白面包,伙计!要白拉尔通!我请客。”

面包店师傅禁不住微笑了,一面切白面包,一面怜悯地打量他们,这又冒犯了加弗罗什。

“啊,小伙计!”他说,“您干吗这样丈量我们呀?”

其实,他们三个叠起来,还不到两米高。

等面包切好了,面包店师傅收了钱,加弗罗什对两个孩子说:

“磨刀吧。”

两个小男孩哑口无言地瞧着他。

加弗罗什笑了起来:

“啊!不错,这样小还不知道!”

他又说:

“吃吧。”

与此同时,他递给他们每个人一块面包。

他想,大的看来更有资格同他谈话,值得特殊鼓励,应当摆脱犹豫,满足他的胃口,便给了他最大的一块,说道:

“将这个塞进枪管里。”

有一块最小,他留给了自己。

可怜的孩子们,包括加弗罗什都饿了。他们大口咬面包,他们既然付了钱,再呆下去就碍事了,面包店师傅没好气地瞧着他们。

“咱们回到街上去,”加弗罗什说。

他们朝巴士底广场的方向走去。

当他们经过亮晃晃的橱窗前,小的不时停下来,拿起用细绳挂在他脖子上的表看时间。

“真是个傻瓜,”加弗罗什说。

然后,他若有所思地咕噜说:

“不管怎样,如果我有小孩,我会照管得更好。”

他们吃完面包,来到阴森森的芭蕾舞街的拐角,尽头可以看到福斯监狱那道低矮的不怀好意的边门。

“啊,是你吗,加弗罗什?”有个人说。

“啊,是你吗,蒙帕纳斯?”加弗罗什说。

这个人刚刚走近流浪儿,他就是化过装的蒙帕纳斯,戴了一副蓝色夹鼻眼镜,但加弗罗什认得出来。

“好家伙!”加弗罗什继续说,“你有一件麻籽糊剂色的大衣,又像医生戴了副蓝眼镜。老实说,真够帅的!”

“嘘,”蒙帕纳斯说,“别这么大声!”

他赶紧把加弗罗什从店铺的亮光拉开。

两个小孩手拉手,机械地跟在后面。

他们来到一扇大门黑黝黝的拱顶下,避开目光和雨。

“你知道我到哪里去吗?”蒙帕纳斯问。

“到‘不愿登台’修道院。[7]”加弗罗什说。

“油腔滑调!”

蒙帕纳斯又说:

“我去见巴贝。”

“啊!”加弗罗什说,“她叫巴贝。”

蒙帕纳斯降低声音。

“不是她,是他。”

“哦,巴贝!”

“是的,巴贝。”

“我原以为他给关起来了。”

“他打开了扣子,”蒙帕纳斯回答。

他三言两语告诉流浪儿,当天上午,巴贝押往附属监狱,在“预审走廊”,本该向右,他却向左,逃走了。

加弗罗什赞赏这确是身手不凡。

“真是个拔牙老手!”他说。

蒙帕纳斯补充了巴贝逃走的几个细节,以这句话结束:

“噢!事情还没完呢。”

加弗罗什一面听,一面抓住蒙帕纳斯手里拿着的一根拐杖;他下意识地抽出上半截,露出了匕首的刀刃。

“啊!”他赶紧把匕首插回去,说道,“你还带着便衣警察。”

蒙帕纳斯眨眨眼睛。

“见鬼!”加弗罗什说,“你要跟警察交手吗?”

“说不准,”蒙帕纳斯漠然地回答。“身揣着别针总是好的。”

加弗罗什追问:

“今天夜里你要干什么?”

蒙帕纳斯又操起低音,咬字不清地说:

“干点事。”

他突然改变话题:

“对了!”

“什么?”

“那天的一件事。你想想看。我遇到一个有钱人。他教训了我一顿,把他的钱包送给我。我放进袋里。过了一会儿,我摸摸我的口袋。什么也没有了。”

“只剩下教训,”加弗罗什说。

“你呢,”蒙帕纳斯又说,“现在你到哪儿去?”

加弗罗什指指两个被保护者,说道:

“我带这两个孩子去睡觉。”

“睡在哪儿?”

“我家里。”

“你有地方住?”

“是的,我有地方住。”

“你住在哪儿?”

“大象肚子里,”加弗罗什说。

蒙帕纳斯尽管本性不易惊奇,仍然忍不住发出惊叹:

“在大象肚子里!”

“是的,在大象肚子里!”加弗罗什又说。“克克萨?”

又是一句没有人写,人人都说的话。克克萨的意思是:这有什么?

流浪儿深刻的观察又让蒙帕纳斯恢复平静和理智。他对加弗罗什的住处好像获得更好的理解。

“说正经的!”他说,“不错,大象……那里舒服吗?”

“很舒服,”加弗罗什说。“那里,真不赖。不像桥下有穿堂风。”

“你怎么进去?”

“就这样进去。”

“有洞吗?”蒙帕纳斯问。

“当然!但不要说出去。是在前腿中间。警察没看到。”

“你爬上去吗?是的,我明白了。”

“一转手的工夫,呼啦啦,干完了,见不到人了。”

停了半晌,加弗罗什补上一句:

“我要给这两个小家伙弄一把梯子。”

蒙帕纳斯笑起来。

“你从哪儿弄来的娃娃?”

加弗罗什轻描淡写地回答:

“是一个理发师给我的礼物。”

蒙帕纳斯变得思绪凝重起来。

“你轻而易举就认出了我,”他喃喃地说。

他从口袋里取出两样小东西,是包上棉花的两根鹅毛管,他在每个鼻孔塞了一根。鼻子完全变样了。

“你模样变了,”加弗罗什说,“你不那么丑,你应当保持这副德行。”

蒙帕纳斯是个俊小伙子,而加弗罗什爱捉弄人。

“别开玩笑,”蒙帕纳斯问道,“你觉得我怎么样?”

他换了一副嗓音。一转眼间,蒙帕纳斯变得认不出了。

“噢!给我们扮演丑角吧!”加弗罗什叫道。

两个小孩一直没有听这场谈话,他们只顾挖鼻孔,一听到演丑角,便凑过来看蒙帕纳斯,开始流露出快乐和赞赏的神色。

可惜蒙帕纳斯忧心忡忡。

他把手放在加弗罗什的肩上,一字一顿地对他说:

“听好我对你说的话,小伙子,如果我在广场上,带着我的狗、匕首和狄格,如果你们肯给我十苏,我不会拒绝耍把戏,但我们不是过狂欢节。”

这番古怪的话,在流浪儿身上产生了奇特的效果。他猛然回过身来,用闪闪发亮的小眼睛仔细地扫视周围,在几步路的地方,看到一个警察背对着他们。加弗罗什不禁说出:“哎呀!”他马上压了下去,摇着蒙帕纳斯的手说:

“那么,晚安。我带着娃娃们到大象那里去。假如哪天夜里你需要我,你来找我好了。我住在中二楼。没有看门人。你可以求见加弗罗什先生。”

“好的,”蒙帕纳斯说。

他们分手了,蒙帕纳斯朝格雷夫广场走去,而加弗罗什走向巴士底广场。五岁那个小孩由哥哥牵着,而加弗罗什牵着大的;小的好几次回过头来,想看看走远的“丑角”。

蒙帕纳斯看见警察,告知加弗罗什时所用的黑话,没有什么符咒,只是用不同的形式重复五六次“狄格”这个半谐音。“狄格”这个音节不是孤立发出来的,而是巧妙地混杂在一个句子中,意思是说:“小心,不能随便说话。”另外,在蒙帕纳斯的句子里,有一种文学美,加弗罗什忽略了,就是“我的狗、匕首和狄格”,在神庙街的切口中意思是说:“我的狗、刀和女人”,在莫里哀写作和卡洛[8]绘画的伟大世纪里,这是小丑和假发上扎红缎带的丑角常讲的话。

二十年前,在巴士底广场东南角,靠近狱堡古沟挖出的运河码头,还能看到一个古怪的建筑,如今已从巴黎人的记忆中消失,但是值得留下一点痕迹,因为这是:“科学院院士、埃及远征军总司令”的构想。

虽说这是一个模型,我们却说一个建筑。但是,这个模型本身,是个惊人的草图,是拿破仑一个想法的巨大遗体,连续两三场风暴把它带走,每一次都掷得离我们更远,变成历史的遗迹,具有难以形容的确定性,与它临时的面貌恰成对照。这是一只四十尺高的大象,木架结构,填上灰泥,背上驮着一座塔,这座塔很像一幢房子,从前由泥瓦匠漆成绿色,如今由天空、风雨和岁月涂成黑色。在广场空旷无人的一角,庞然大物宽阔的额头、鼻子、象牙、塔、宽臀、像柱子的四条腿,夜晚,在星空的衬托下,形成惊人的可怕的影子。人们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这是一种人民力量的象征。这是阴森、神秘而巨大的。是难以言状的强有力、可见的幽灵,矗立在巴士底广场看不见的幽灵旁边。

很少有外地人参观这座建筑,没有行人凝望它。它变成一堆废墟;每一季,灰泥从腹部脱落,造成不堪入目的伤口。用文雅的行话来说,“市政官员”自一八一四年以来,把它忘却了。它呆在角落里,暗淡、满目疮痍、摇摇欲坠、四周的木栅朽烂了,时刻被醉醺醺的车夫玷污;肚子龟裂,尾巴伸出一根木条,腿间长出高高的杂草;三十年来,由于大城市的地面在不知不觉中缓慢而持续地升高,广场地势也在上升,它处在凹地里,它底下的地面似乎在下沉。它是恶俗的,受到蔑视和厌恶,却巍然壮观,在市民眼里丑陋,在思想家眼里忧伤。有点像一堆就要扫除的垃圾,又有点像要被斩首的一位君王。

文说过,夜晚,景象在变化。夜晚是一切幽暗事物的真正归宿地。一旦暮色降临,老象就变形了;它在黑暗令人生畏的宁静中,有一副平静而可怕的面孔。它属于过去,也就属于黑夜;这种黑暗适合它的巨大。

这座建筑粗糙、矮胖、笨重、粗粝、严峻、几乎畸形,但肯定壮观,具有一种雄伟和野蛮,它如今已不复存在,让一个烟囱高耸的巨大炉子静静地俯临天下,代替阴森森的九层塔堡垒,几乎就像资产阶级取代封建制。用一个炉子来象征一个时代,炉上的锅子包含着力量,这是十分自然的。这个时代即将过去,而且已经过去;人们开始明白,如果一个锅炉可能有力量,那么只能在头脑中有伟力;换句话说,引导和带动世界前进的,不是火车头,而是思想。把火车头挂在思想的列车上,这很好;但是,不要把马看作骑手。

无论如何,还是回到巴士底广场。用灰泥垒起大象的建筑师,终于造出了庞然大物;造出火炉烟囱的工匠成功地用青铜造出了小巧的东西。

这火炉烟囱,有个响亮的名字,叫做七月圆柱,这是一场流产革命的失败的纪念碑,一八三二年还非常遗憾地覆盖着一个巨大的脚手架,还围着用木板圈起来一大片场地,把大象完全孤立起来。

流浪儿正是把两个“娃娃”带往被路灯微微照亮的广场角落。

让我们在这里打住,并提醒一下,我们叙述的完全是现实,二十年前,轻罪法庭根据禁止流浪和破坏公共建筑的法令,抓住并判处了一个住在巴士底广场那只大象肚子里的孩子。

指出这一事实之后,我们再继续叙述下去。

加弗罗什来到大象旁,明白无限大对无限小所能产生的印象,说道:

“男小子!别害怕。”

随后,他从一处木栅的缺口,爬进大象的场地里,并帮助两个孩子跨过缺口。两个孩子有点害怕,一言不发地跟着加弗罗什,信赖这个衣衫褴褛的小保护人;他给了他们面包,又给了他们住处。

沿着木栅,平放着一把梯子,白天给附近工地的工人使用。加弗罗什以惊人的力量提起来,靠在大象的一条前腿上。接近梯子到达的顶点,可以分辨出大象的肚子上有一个黑洞。

加弗罗什向他的客人指指梯子和洞,对他们说:

“爬上去,钻到里面。”

两个孩子害怕地相对而视。

“你们害怕了,娃娃们!”加弗罗什叫道:

他加上一句:

“你们看我的。”

他抱住大象粗糙的腿,不屑用梯子,一转眼间爬到了裂口处。他像一条蛇钻进裂缝一样钻了进去,过了一会儿,两个孩子朦胧地看到他苍白的头出现在黑洞口,像一团发白的东西。

“喂,”他叫道,“爬上来呀,娃娃们!你们会看到多么舒服呀!你爬上来!”他对大的说,“我伸手给你。”

两个小孩用肩膀互相推搡;流浪儿使他们害怕,又令他们放心,再说雨下得很大。大的壮起胆子。弟弟看到哥哥往上爬,独自呆在这头巨兽的两腿之间,真想哭起来,但他不敢。

大的开始爬梯子,摇摇晃晃;加弗罗什一路给他鼓劲,像武术教师教学生,或者骡夫对骡子那样吆喝:

“别害怕!”

“就这样!”

“继续往上爬!”

“脚踩在那里。”

“手攥住这儿。”

“大胆些!”

等他够得着了,他突然有力地抓住那孩子的手臂,拉向自己。

“好样的!”他说。

孩子越过了裂缝。

“现在,”加弗罗什说,“等一下我。先生,请您坐下。”

他像爬进来那样从裂缝出去,顺着象腿滑下去,像猕猴一样敏捷,双脚踩在草地上,拦腰抱住五岁的孩子,把他放到梯子的正中间,跟在孩子后面往上爬,一面对大的喊道:

“我推他一把,你拉他一把。”

一会儿工夫,小的往上爬,被往上推,被拖着,拉着,摇晃着,塞进了洞里,还来不及弄清怎么回事,加弗罗什跟着他进去,一脚把梯子蹬倒在草地上,拍起巴掌来,叫道:

“我们进来啦!拉法耶特将军万岁!”

欢呼完了,他又说:

“孩子们,你们到我家啦。”

加弗罗什确实在自己家里。

噢,无用的东西却意外有了用!庞然大物做好事!巨兽的善良!这个巨大的纪念性建筑包含了皇帝的一个想法,却变成了一个流浪儿的住所。孩子得到巨兽的接纳和庇护。穿着节日盛装的有钱人,从巴士底广场的大象前面经过,瞪着眼睛,以轻蔑的态度随意说出一句:“用来干什么的?”用来给一个没有父母、没有面包、衣服和住处的小孩避寒、避霜、避冰雹、避雨、避寒风、免得睡在泥泞里得病睡在雪地里冻死。用来接待被社会推拒的无辜者。用来减少社会的错误。这是一个洞穴,向处处吃闭门羹的人开放。这头可怜的老象,受到虫蛀,东残西破,到处发霉,摇摇晃晃,被人抛弃和遗忘,不可挽救,好像巨大的乞丐在十字街头徒劳地祈求和善的目光,可是它却怜悯另一个乞丐,脚下无鞋,头上无天花板,呵着手指,衣衫褴褛,以别人扔掉的东西充饥的穷小子。这就是巴士底广场的大象的用途。拿破仑的想法受到人们的藐视,却为天主所重新采用。原来只想建成显赫的东西,如今却变成庄严的东西。为了实现皇帝的构想,必须拥有斑岩、青铜、铁、黄金、大理石;为了实现天主的意图,只要用老办法,有木板、小梁和灰泥就够了。皇帝有过一个天才的梦想;这头异乎寻常的大象,披上盔甲,不可思议,耸起鼻子,驮着塔楼,在它的周围喷射出欢快的、令人神清意爽的水柱,皇帝想以此象征人民;天主把它变为更伟大的东西,让一个孩子安顿在里面。

加弗罗什爬进去的那个洞,是一个从外面几乎看不见的缺口,上文说过,它隐蔽在象肚子下,非常狭窄,几乎只有猫和孩子才能爬进去。

“我们先告诉门房,我们不在家。”

他像熟悉自己房间的人,信心十足地钻进黑暗中,拿了一块木板,堵住洞口。

加弗罗什又钻进黑暗中。两个孩子听见火柴插进磷瓶发出的噗哧一声。化学火柴那时还没有;福马德打火机代表那个时代的进步。

突然出现亮光,使他们眯起眼睛;加弗罗什刚点燃浸过松脂的一截火绳,叫做地窖老鼠,烟多亮光少,使大象里面东西朦胧可见。

加弗罗什的两个客人环顾四周,他们的感受有点像装在海德堡大酒桶里,或者说得更确切点,有点像《圣经》中吞进鲸鱼肚的约拿。一整副巨大的骨架出现在他们面前,包裹着他们。上面,一长条褐色大梁,每隔开一段距离就伸下弓形粗肋条,构成了脊柱和肋骨,石膏成钟乳状,像内脏挂在那里,巨大的蜘蛛网从一端挂到另一端,成为沾满灰尘的横膈膜。只见角落里,处处是一团团黑乎乎的东西,好像是活的,迅速而仓皇地窜来窜去。

从大象背部掉到肚子上的碎屑,填平了凹下去的地方,以致就像走在地板上。

小的那个孩子龟缩着,靠在哥哥身上,小声说:

“真黑。”

这句话使加弗罗什叫起来。两个孩子神情发愣,有必要使他们振作一下。

“你们胡说些什么?”他叫道。“要开玩笑吗?看不上眼吗?非得住上杜依勒里宫吗?你们是傻瓜吗?说说看。我先告诉你们,我不是傻瓜队里的。啊,你们是大人物的孩子吗?”

在惶恐中,粗鲁一点有好处。这能稳住人心。两个孩子挨近加弗罗什。

加弗罗什受到信赖,像父亲似的软下来,“从严厉转为温和”,对小的说:

“小傻瓜,”他在骂人话中糅进抚爱的声调,“外面一片漆黑。外面下雨,这里不下雨;外面冷,这里没有一点风;外面人成堆,这里没有人;外面甚至没有月亮,这里我有蜡烛,他妈的!”

两个孩子开始不那么惊惶地观察这住房;但加弗罗什不让他们有工夫观看。

“快点,”他说。

他把他们推向我们有幸能称之为房间的深处。

他的床在那里。

加弗罗什的床是完整的。就是说有褥子、毯子、带床帘的凹室。

褥子是一张草席,毯子是一条相当宽的粗呢缠腰布,十分暖和,几乎是新的。凹室的情况是这样:

三根长杆稳稳地插在地上的石灰渣里,就是说大象的肚子里,两根在前,一根在后,顶端有一根绳子把它们拴住,形成三角支架。这一支架撑住一张黄铜丝网,这张网罩在上面,但巧妙地用铁丝扎牢、固定,把三角架完全罩起来。网的四周用一圈大石头在底下压住,什么也进不去。这张网只不过是一块动物园里罩住飞禽的铜丝网。加弗罗什的床在这张网下,像在笼里一样。整体就像爱斯基摩人的帐篷。

正是这张网充当床帏。

加弗罗什移动一下压住前面的石头,两片重叠的网掀开了。

“娃娃们,爬进去!”加弗罗什说。

他小心地让客人们进了笼子,然后跟着他们爬进去,把石头移过来,严严实实地封上开口。

他们三个躺在席子上。

尽管他们很小,但是他们谁都不能站在凹室里。加弗罗什手里始终拿着那根火绳。

“现在,”他说,“睡吧!我要灭掉蜡烛了。”

“先生,”大的那个指着网问,“这是什么东西?”

“这个,”加弗罗什庄重地说,“是对付老鼠的。睡吧!”

但他以为有必要加上几句话,教育一下这两个娃娃,便继续说:

“这是动物园里的东西。用来关猛兽的。装满一库房。只要翻过一道墙,从窗口爬进去,再从下面钻过一道门。要多少有多少。”

他一面说话,一面将一角毯子把喃喃地说话的那个小的包住:

“噢!这不错!很暖和!”

加弗罗什用满意的目光看着毯子。

“这也是动物园里的东西,”他说。“我从猴子那里弄来的。”

他指着身下的草席,席子很厚,做工很细,又对大的说:

“这个,原来是给长颈鹿的。”

歇了半晌,他又说:

“野兽这些东西都有。我弄到手了。没有惹它们发火。我对它们说:‘这是给大象的。’”

他又停了一下,接着说:

“翻过墙头,政府去它的。就是这样。”

两个孩子又敬畏又惊愕,注视着这个无所畏惧和足智多谋的人,他像他们一样流浪,像他们一样孤立无援,像他们一样精瘦,既可怜又无所不能,他们看来他像超人,面容呈现老丑角的各种怪脸,又羼杂了最天真最迷人的微笑。

“先生,”大的胆怯地说,“您不怕警察啰?”

加弗罗什仅仅回答:

“娃娃!不说警察,而说黑猫。”

小的睁大了眼睛,但一言不发。由于他睡在席子边上,大的睡在中间,加弗罗什像母亲所做的那样,给他掖好毯子,用一些破布垫高他头下的席子,给孩子做一个枕头。然后他转向大的。

“嗯?这儿真舒服!”

“啊,是的!”大的回答,带着得救天使的表情望着加弗罗什。

两个可怜的浑身湿漉漉的小孩开始暖和起来。

“啊,”加弗罗什继续说,“刚才你们干吗哭呢?”

他指着小的,对大的说:

“这样的小娃娃,我不去说他;但像你这样大的孩子,哭鼻子太蠢了;像头小牛。”

“咦,”孩子说,“我们没有住的地方可去。”

“娃娃,”加弗罗什又说,“不说住的地方,而说窝儿。”

“再说,我们害怕夜里就两个人。”

“不说夜里,而说黑咕隆咚。”

“谢谢,先生,”孩子说。

“听着,”加弗罗什又说,“不要再为了一点小事哼哼唧唧。我会照顾你们。你会看到多么开心。夏天,我们同我的一个伙伴萝卜要到冰库去,我们在码头洗澡,在奥斯特利兹大桥前面光屁股奔跑,逗洗衣服的女人发火。她们叫喊,冒火,要知道她们真够滑稽的!我们要去看骨头人。他活着。在香榭丽舍。这个教民,瘦得皮包骨头。我还要带你们去看戏。我带你们去看弗雷德里克-勒梅特尔。我有票子,我认识演员,甚至我有一次在一出戏里演过。我们都是小娃娃,我们在一块布下面奔跑,造成波浪起伏。我让你们加入我的剧院。我们要去看野人。这些野人不是真的。他们穿着粉红的紧身衣,皱里巴几,手肘可以看到缝补的白线。然后,我们到歌剧院去。我们吵吵嚷嚷地进去。歌剧院的鼓掌队组织得非常好。我不会同大街上鼓掌的人混在一起。在歌剧院,你想,有的人肯付二十苏,但这是些笨蛋。大家管他们叫傻帽。我们还要去看刽子手。他住在玛雷街。桑松先生。他在门口有一个信箱。啊!开心得不得了!”

这当儿,一滴蜡落到加弗罗什的手指上,使他回到生活现实中。

“天哪!”他说,“火绳烧完了。注意!我每月的照亮钱不能多一苏。躺下就应该睡觉。我们没有时间念保尔·德·科克[9]先生的小说。灯光会从大门的门缝透出去,黑猫一看就能发现。”

“再说,”大的胆怯地指出,只有他敢对加弗罗什谈话,同他答腔,“火星会落到草席上,要小心别烧着房子。”

“不说烧房子,”加弗罗什说,“而说大火捣碎。”

风雨交加。在滚雷声中,传来大雨拍打巨兽背部的声音。

“雨呀,下吧!”加弗罗什说。“听到水沿着房子的大腿哗哗地流,叫我开心。冬天是个傻瓜,白白失去自己的货,白费劲,不能淋湿我们,这个老送水夫,搞得他低声埋怨!”

加弗罗什以十九世纪哲学家的身份,接受雷雨的所有后果;他对打雷影射过以后,紧接着一大片闪电,耀人眼目,从大象的肚子裂缝射进来。几乎同时,雷声隆隆,震天价响。两个孩子叫了一声,猛地坐了起来,网罩几乎掀开;但加弗罗什将他那张毫无惧色的脸转向他们,借着雷声哈哈大笑。

“镇定,孩子们。不要弄翻房子。这雷打得漂亮,好极了!不是电光只闪一闪。好极了,天主!他妈的!跟杂剧院差不离了。”

说完,他整理好网罩,轻轻地把两个孩子推到枕头上,按住他们的膝盖,让他们躺直,大声说:

“既然天主点亮了蜡烛,我可以吹灭我的蜡烛了。孩子们,该睡觉了,我的年轻人啊。不睡觉可不应该。这要花钱哪,或者像在上流社会所说的,从嘴里冒臭气。裹紧毯子!我要熄灯了!好了吗?”

“好了,”大的喃喃地说,“我很好。我脑袋好像睡在鸭绒上。”

“不说脑袋,”加弗罗什叫道,“而说枯榔头。”

两个孩子挤紧了。加弗罗什把他们在草席上安顿好,将毯子一直盖到他们的耳朵边,然后第三次用做圣事的语言重复命令:

“睡吧!”

他吹灭了火绳。

灯光一灭,一阵古怪的颤抖开始震动着三个孩子躺在里面的网罩。这是一连串轻微的磨擦发出金属的声音,好似爪子和牙齿在抓咬铜丝。还伴随着各种各样轻轻的尖叫声。

五岁的孩子听到头顶上这片喧闹声,吓得浑身冰凉,用手肘推他的哥哥,但哥哥就像加弗罗什命令的那样,已经入睡。于是小的不再害怕,壮起胆子叫加弗罗什,不过声音很低,屏住呼吸:

“先生!”

“嗯?”加弗罗什说,他刚刚合上眼睛。

“这是什么声音?”

“是老鼠,”加弗罗什回答。

他把头又枕到席子上。

大象的骨架里确实繁殖了数以千计的老鼠,就是上文所说的活黑点,只要蜡烛点燃,它们对烛光保持尊重,一旦这个作为它们城池的空洞回到黑暗中,它们闻到了优秀童话家贝洛所说的“新鲜肉味”,便成群麇集在加弗罗什的帐篷上,一直爬到顶,咬铜丝网,仿佛要咬穿这新型的保护罩。

小的没有睡着。

“先生!”他又说。

“嗯!”加弗罗什说。

“老鼠是什么东西?”

“就是小耗子。”

这个解释使孩子安心了一些。他平生见过白老鼠,并不害怕。但他又提高声音:

“先生!”

“嗯?”加弗罗什说。

“为什么您没有猫?”

“我有一只,”加弗罗什回答,“我抱来一只,可是给老鼠吃掉了。”

第二个解释摧毁了第一个的成果,小的又开始颤抖起来。他和加弗罗什开始第四次对话。

“先生!”

“嗯?”

“是谁给吃掉了?”

“是猫。”

“是谁吃掉了猫?”

“老鼠。”

“小耗子?”

“是的,老鼠。”

孩子惊异于这些小耗子吃掉了猫,继续问:

“先生,这些小耗子会吃掉我们吗?”

“当然!”加弗罗什说。

孩子恐惧到极点。但加弗罗什加上一句:

“别害怕!它们进不来。再说我在这儿!喂,抓住我的手。别说了,睡吧!”

与此同时,加弗罗什越过大孩子的身子,捏住小孩子的手。孩子把这只手紧靠着自己,感到放心了。勇气和力量也能这样神秘地传递。他们周围重又沉寂下来,他们说话的声音吓跑了老鼠;过了几分钟,它们回来闹翻天也是枉然,三个孩子已经沉入梦乡,什么也听不到了。

黑夜在流逝。幽暗仍笼罩着广阔的巴士底广场,寒风夹杂着雨,一阵阵吹来,巡逻队在察看家家的门户、小径、空地、黝黑的角落,寻找黑夜的流浪者,静静地从大象前经过;这鬼怪矗立着,一动不动,在黑暗中睁开眼睛,神态像在做梦,好像对自己的善行很感满意,庇护三个睡着的可怜的小孩,不受气候和人的侵害。

为了理解即将发生的事,必须回忆起,那个时期,巴士底广场的卫队驻扎在广场的另一头,大象附近发生的事,岗哨既看不到,也听不见。

临天亮前一刻,有一个人跑出圣安东尼街,穿过广场,绕过七月圆柱的宽阔空地,溜到木栅内大象肚子下。如果有亮光照出这个人,从他浑身湿透的样子,可以捉摸出,他在雨中度过黑夜。来到大象下面,他发出古怪的叫声,这不是人类语言,只有鹦鹉才能模仿。他重复两次这叫声,拼写下来很难明白意思:

“吉里吉吉乌!”

叫第二声时,一个清亮、愉快、年轻的声音从大象腹内回应:

“来啦。”

几乎同时,封住洞口的木板移开了,一个孩子出现,他沿着象腿滑下来,轻巧地落在那个人的旁边。这是加弗罗什。那人是蒙帕纳斯。

至于这叫声,“吉里吉吉乌”,无疑是孩子早先所说的:“你要求见加弗罗什先生。”

听到这叫声,他惊醒过来,爬出他的“凹室”,撩开一点网罩,随即仔细封好,再打开洞口滑下来。

大人和孩子在黑暗中默默地认出对方;蒙帕纳斯仅仅说:

“我们需要你。来助我们一臂之力。”

流浪儿不要求其他说明。

“我准备好了,”他说。

他们两人朝蒙帕纳斯从那边来的圣安东尼街走去,一长串菜农的大车这时正到菜市场去,他们匆匆地穿行其间。

菜农蜷缩在车上的生菜和蔬菜中间,半睡半醒,由于大雨滂沱,他们的罩衣一直盖到眼睛,甚至看不到这两个古怪的行人。

三、越狱的一波三折

这一天夜里,在福斯监狱发生了如下的事。

尽管泰纳迪埃在监狱里,巴贝、布吕荣、格勒梅和泰纳迪埃商量好越狱。同一天,巴贝办完了份内的事,通过蒙帕纳斯对加弗罗什的叙述,读者已经知道了。

蒙帕纳斯应该从外面协助他们。

布吕荣在惩罚室里呆了一个月,他先是有时间编了一条绳子,其次孕育了一个计划。从前,监狱惩罚囚犯,关在严厉的地方,四堵石墙,天花板也是石砌的,地上铺着石板,一张行军床,天窗装上铁栅,门包上铁皮,叫做“地牢”;但是,人们认为地牢太残酷;如今改成铁门,装上铁栅的天窗,行军床,石板地,石砌的天花板,四堵石墙,叫做“惩罚室”。中午有点阳光。惩罚室不是地牢以后,不利之处是,本来应该干活的人,却让他们去动脑筋。

于是布吕荣动脑筋了,他从惩罚室出来时带上一根绳子。由于查理曼大院认为他非常危险,就把他关到新楼。他在新楼发现的第一样东西就是格勒梅,第二样东西是一枚钉子;格勒梅就是犯罪,一颗钉子就是自由。

对于布吕荣,该勾画出一个完整的印象了,他外表体质脆弱,蓄意装出懒洋洋的样子,这个小伙子文质彬彬、十分机智,却是个眼神温柔、笑容残忍的强盗。他的目光来自他的意志,他的微笑来自他的天性。他最先钻研的技能是上房顶;他大大发展了掀掉铅皮的技巧,用所谓“牛肚”的方法去掉屋顶和檐槽。

终于出现了越狱的良机,屋面工当时正翻修监狱一部分青石瓦片,并且填缝。圣贝尔纳大院和查理曼大院、圣路易大院不再完全隔绝了。上面有脚手架和梯子;换句话说,有通往自由的桥梁和梯级。

新楼是世间裂缝最多、最衰颓不堪的建筑,正是监狱的薄弱点。墙被硝销蚀,不得不在牢房的拱顶安上一层木板,因为有石块脱落,掉到躺在床上的囚犯身上。尽管新楼这样破破烂烂,仍然错误地把那些最不安分的囚犯关在新楼,用监狱的话来说,关押“大案犯人”。

新楼有上下四层牢房,还有一个叫做“新鲜空气”的阁楼。一根宽大的壁炉烟囱,可能是属于福斯公爵的旧厨房,从底层起,穿越上面四层,把牢房一切为二,像一根扁平的柱子,洞穿屋顶。

格勒梅和布吕荣关在同一牢房里。出于谨慎起见,把他们关在底层。碰巧他们的床头都靠着烟囱。

泰纳迪埃正好关在他们头上叫做“新鲜空气”的阁楼里。

行人走过消防队营房,在文化-圣卡特琳街站住,面对浴室的大门,会看到一个种满鲜花、摆满桶栽灌木的院子,尽里有一座白色的小圆亭,点缀着绿色窗板,呈两翼张开,实现了让-雅克的田园梦想。不到十年前,在圆亭上方矗立一堵巨大、丑陋、光秃秃的黑墙,亭子傍着这堵墙。这是福斯监狱的巡逻道围墙。

圆亭后面这堵墙,好像贝尔甘身后的弥尔顿。[10]

这堵墙不管有多高,还是被远处可见的更黑的屋顶超过。这是新楼的屋顶。可以见到装上铁栅的四扇阁楼天窗;这是“新鲜空气”的窗户。一根烟囱破顶而出;这是穿越牢房的烟囱。

“新鲜空气”,新楼的这间阁楼,是一个屋顶下的大厅,安了三道铁栅,道道门包铁皮,密密麻麻、不规则地布满铁钉。从北门进去,左边是四扇天窗,右边面对天窗是四只方方的大铁笼,由狭窄的过道分别隔开,墙砌到齐胸高的地方,其余是铁条,直通屋顶。

泰纳迪埃从二月三日的夜里起,关在其中一只铁笼里。始终未能查清,他是怎样串通一气,弄到一瓶药酒,这种酒据说是由德吕发明的,掺上麻醉药,因“迷魂”团伙使用而出名。

许多监狱都有吃里扒外、半官半匪的工作人员,帮助越狱,将假情报出卖给警方,报虚账揩油。

因此,在这天夜里,正当小加弗罗什收留两个流浪的孩子时,布吕荣和格勒梅获悉巴贝在当天早上越狱了,同蒙帕纳斯在街上等候他们,他们悄悄地起来,用布吕荣找到的钉子挖穿他们床头紧靠的炉壁。灰泥落在布吕荣的床上,不让人听到。风狂雨骤,雷电交加,震动着门上的铰链,监狱里一片可怕的喧嚣,对他们有利。惊醒的囚犯假装又睡着了,让格勒梅和布吕荣行动。布吕荣灵活;格勒梅有力气。看守睡在铁栅窗开向牢房的单间里,他听不到一点响声,墙就挖开了,他们从烟囱爬上去,翻开烟囱口的铁丝网,两个可怕的强盗来到屋顶上。风雨越加厉害,屋顶滑溜。

“越狱的好夜晚啊!”布吕荣说。

一道六尺宽,八十尺深的鸿沟,把他们和巡逻那道墙隔开。在沟底,他们看到一个岗哨的枪在黑暗中闪光。他们将布吕荣在牢里编的绳子一端拴在他们刚掰弯的烟囱口的铁条上,将另一端扔过巡逻那道墙头,一纵便越过鸿沟,攀住墙的顶边,跨过墙去,沿着绳子,一个接一个滑到连接浴室的小屋顶上,再把绳子拉回来,跳到浴室的院子里,穿过院子,推开看门人的小窗,门绳挂在旁边,他们抽动门绳,打开大门,来到街上。

他们在黑暗中从床上爬起来,手里拿着钉子,脑子里装着计划,至此还不到三刻钟。

过了一会儿,他们与附近徘徊的巴贝和蒙帕纳斯会合。

他们抽回绳子时,把它拉断了,有一截绑在屋顶的烟囱上。他们手上的皮差不多全蹭掉了,此外没有别的损伤。

这一夜,泰纳迪埃不知怎么会得到通知,没有睡觉。

将近凌晨一点钟,漆黑一片,他在狂风暴雨中,看到有两个黑影从笼子对面的天窗前掠过。一个在天窗前略停片刻。这是布吕荣。泰纳迪埃认出了他,明白过来。对他来说,这已足够了。

泰纳迪埃被指控为黑夜持械敲诈勒索的强盗而受到囚禁,严密看管起来。岗哨每两小时一换,荷枪实弹,在铁笼前面走动。“新鲜空气”有一盏壁灯照明。囚犯脚上有一副五十斤重的脚镣。当时还是这样做:每天下午四点钟,一个看守领着两条狗,走进他的铁笼,在他的床边放上一只两斤重的黑面包、一罐水、一满碗漂着几粒蚕豆的清汤,察看一下他的铁镣,拍拍笼子的铁条。这个带狗的人夜里还来两次。

泰纳迪埃获得允许,保留一根铁扦,他用来将面包插在一条墙缝里,他说:“毕竟要防止给老鼠吃掉。”由于对泰纳迪埃采取严密监视,给他留下这根扦子就不觉得有什么不妥。但后来有人记得,一个看守说道:“不如只给他留下一根木扦。”

凌晨两点钟,换走了一个老兵,代替他的是一个新兵。不久,带狗的人来察看,走时什么也没有注意到,只觉得这个“丘八”太嫩了,“土里土气”。两小时后,四点钟,来换岗的人发现他躺倒在泰纳迪埃的铁笼旁,烂醉如泥。而泰纳迪埃已经不在。他的铁镣断了,丢在地上。笼子的天花板有一个洞,上面的屋顶还有一个洞。一条床板抽掉了,无疑被带走了,因为找不到。在单间里还找到一只瓶子,装着半瓶麻醉药酒,士兵被这酒醉倒了。士兵的刺刀不见了。

发现这个情况时,泰纳迪埃不知去向。事实是他虽不在新楼,但处境仍然危险。他还没有完全越狱。

泰纳迪埃来到新楼的屋顶时,发现布吕荣那截绳子挂在烟囱顶罩的铁条上,但是这截断绳太短,他不能像布吕荣和格勒梅那样,越过巡逻道逃走。

从芭蕾舞街转到西西里王街,在右边几乎马上可以遇到一片肮脏的洼地。在上世纪,那里有一幢房子,现在只剩下一堵后墙,是真正的危墙,有四层楼高,竖在邻近的建筑中间。这堵残壁现在还可以从两扇方形大窗认出来;中间那扇窗最靠近右山墙,有一条虫蛀的方木横梁挡住。透过这两扇窗户,从前可以分辨出一堵阴森森的高墙,这是福斯监狱巡逻道的一段围墙。

拆毁的楼房临街留出的空地,一半由一道木栅栏围住;木栅栏有五块墙基石顶住,木板朽烂了。里面隐藏着一间小屋,靠在依然伫立的废墟上。木栅有一道门,几年前,只用一根插销关上。

泰纳迪埃在凌晨三点钟以后,来到这个废墟的顶部。

他怎样来到那里的?谁也不能解释,也弄不明白。闪电大概既妨碍他,又帮助他。他用过屋面工的梯子和脚手架,从屋顶到屋顶,从围墙到围墙,从一个房间到另一个房间,先是查理曼大院的建筑,然后是圣路易大院的建筑,巡逻道围墙,从那里再到西西里王街的破屋吗?但在这段路程中,有一些中断的地方,他看来过不去。他把床板当作从“新鲜空气”的屋顶到巡逻道围墙的一道桥吗?他在监狱四周的巡逻道围墙顶部爬行,直到破屋吗?可是巡逻道围墙形成雉堞状,高低不平,上上下下,在消防队营房那里低下去,在浴室处又升高,被建筑切断,只在帕维街与拉莫瓦尼翁府一样高,处处垂直而下,形成直角;再说,岗哨大概会看到越狱者的幽暗身影;因此,泰纳迪埃所走的路线几乎不可解释。这两种逃跑方式都不可能。泰纳迪埃极其渴望自由,不由得生出智慧,将深沟化为浅沟,将铁栅栏化为柳条栅栏,将双腿残疾化为运动健将,将足痛风症患者化为飞鸟,将迟钝化为敏捷,将敏捷化为聪明,将聪明化为天才。泰纳迪埃急中生智,想出了第三种方法吗?谁也不知道。

越狱的奇迹,总是不能弄清楚。再说一遍,逃跑的人,会急中生智;在逃跑的神秘闪光中,有着星光和闪电;努力奔向解脱,和展翅飞往崇高,同样令人不可思议;人们这样谈论一个越狱的匪徒:“他怎样攀爬这个屋顶的呢?”就像人们这样谈论高乃依:“他怎么找到‘让他死吧’这句话呢?”

不管怎样,泰纳迪埃汗流浃背,被大雨淋湿,衣服撕成碎片,双手擦伤,手肘流血,膝盖划破,来到了孩子们以想象的语言称作废墟围墙“刀刃”的地方,躺在那里,精疲力竭。他和街道还隔着四层楼高的一道陡壁。

他手中的绳子太短了。

他等在那里,脸色苍白,精疲力竭,失去了一切希望,黑夜还掩蔽着他,他心里想,白天快要来临了,想到再过一会儿要听到附近圣保罗教堂的钟敲响四点钟,不禁悚然而惧,这时要换岗,会发现岗哨躺在洞穿的屋顶下,他发呆地望着可怕的底部灯光处湿漉漉、幽暗的石子路,这路面他既渴望,又感到恐惧,这是死亡,也是自由。

他寻思,那三个越狱的同谋犯不知是不是成功了,他们听到他的声响没有,是不是来援助他。他谛听着。除了巡逻队,他来到这里以后没有人经过这条街。蒙特勒伊、沙罗纳、万桑、贝尔西的菜农,到菜市场去,几乎都走圣安东尼街。

四点钟敲响了。泰纳迪埃瑟瑟发抖。过了一会儿,发现了越狱之后,监狱里响起一片惊慌混乱的喧闹声。开门关门的响声,铁栅门的铰链吱嘎作响,守卫乱作一团,狱卒嘶哑的呼叫声,枪托在院子的石子路面上的撞击声,都传到他那里。灯光在牢房的铁栅窗上下移动,一支火把在新楼的阁楼上奔跑,旁边营房的消防队员也调来了。他们的头盔在雨中被火把照亮,沿着屋顶来来去去。这时,泰纳迪埃在巴士底广场那边看到阴惨惨的天边泛白了。

他呆在十寸宽的墙头上,趴在大雨下,左右两边是深渊,动弹不了,头昏目眩就可能摔下去,又担心肯定会被抓住,他的脑子宛若钟摆,在两个念头之间摆来摆去:“如果我掉下去就摔死,如果我呆下去就被抓住。”

街道还一片幽暗,他在惶恐中突然看到一个人沿着墙急步走来,他从帕维街那边过来,来到那个洼地停下,泰纳迪埃就悬在上边。第二个人同样小心翼翼地走过来,同他会合,然后是第三个,然后是第四个。这些人会齐后,其中一个抬起栅栏门闩,四个人一起走进有木板屋的场地里。他们正好呆在泰纳迪埃的下面。这些人显然选择这块洼地来谈话,不被行人和不远处福斯监狱的门卫看见。还要说明一下,门卫正呆在岗亭里避雨。泰纳迪埃分辨不清他们的脸,就像一个感到完蛋的可怜虫,在绝望中仔细竖起耳朵,倾听他们的谈话。

泰纳迪埃看到眼前掠过一线希望,这些人讲的是切口。

第一个低声,但很清晰地说:

“咱们颠儿吧。咱们在这儿个化什么装?”[11]

第二个回答:

“雨下得连鬼火都浇灭了。再说黑猫就要过来。那边有个拿挠钩的丘八,咱们会在这儿卡给人打包。”[12]

“这儿个”和“这儿卡”这两个词都指的是“这儿”,前者属于城门一带的切口,后者属于神庙街的切口,对泰纳迪埃来说,是两道闪光。他从“这儿个”认出是布吕荣,布吕荣是城门一带的强盗,他从“这儿卡”认出是巴贝,巴贝干过种种行当,在神庙街当过旧货商。

伟大世纪[13]的老切口,只在神庙街还流行,只有巴贝讲得最纯正。不说出“这儿卡”,泰纳迪埃还根本认不出他,因为他完全改变了声音。

但第三个人插进来:

“还不用着急,咱们再等一等。谁说他不需要我们呢?”

这句话是普通法语,泰纳迪埃认出是蒙帕纳斯,后者自视清高,听得懂种种切口,却从来不说。

至于第四个人,他沉默不语,但他的宽肩表明他是谁。泰纳迪埃没有迟疑。这是格勒梅。

布吕荣几乎斩钉截铁地反驳,但总是低声:

“你对我们喳喳什么?地毯商可能没有抽筋。他不懂窍门,什么!拉紧鼻涕虫,割掉他的衫儿,改装一条单儿,给重玩意儿做脚手架材料,焊接口子,改装白单,割硬货,在外边荡单儿,藏起来,伪装起来,必须学乖一点!老头干不来,他不知道怎么耍!”[14]

巴贝始终用普拉耶和卡尔图什使用的机智的古典切口,而布吕荣使用的切口大胆、新颖、色彩鲜明、有点下流,两者相比,就像拉辛的语言和安德烈·谢尼埃的语言的差别。

“你的地毯商在楼梯里炒栗子。必须精怪。这是个小门生。他会给一个黑猫耍了,甚至给一个线儿耍了,人家串通一气。竖起尖头,蒙帕纳斯,你听见学校的沙沙声吗?你见到了所有这些黑影晃动吗?他摔倒了,得了!要拉二十条缰绳才行。我不打寒战,我不是爱打寒战的人,这像白鸽一样,只有晒太阳了,要不然要受人摆弄。别埋怨,同我们一块儿走吧,咱们去润润喉咙吧。”[15]

“不能让朋友有困难不管,”蒙帕纳斯咕哝着说。

“我对你喳一句,他病了!”布吕荣说。“时辰敲响,地毯商不值一根钉!咱们无能为力。颠儿吧。我想,黑猫随时把我攥在手里。”[16]

蒙帕纳斯只不过稍稍坚持了一下;事实是,这四个人有强盗从不互相抛弃的义气,整夜在福斯监狱周围溜达,不管多么危险,总希望看到墙头上出现泰纳迪埃。可是黑夜漆黑一片,大雨使条条街道不见人影,寒冷袭上身来,他们的衣服湿透了,他们的鞋磨穿了,监狱里刚爆发出令人不安的吵声,时间过去了几小时,会遇到巡逻队,希望渺茫,恐惧回到心头,这一切迫使他们撤退。蒙帕纳斯也许有点想做泰纳迪埃的女婿,他也让步了。再过一会儿,他们就要走掉。泰纳迪埃趴在墙头上气喘吁吁,仿佛“美杜萨号”的遇难者趴在木筏上,看到轮船出现在天际。

他不敢叫他们,让人听到叫声会使一切完蛋,他有一个想法,最后一个想法,一丝闪光;他从兜里掏出布吕荣那截绳子,是他从新楼壁炉上解下来的,把它扔到栅栏内。

这段绳子落在他们的脚边。

“一个寡妇,[17]”巴贝说。

“我的单儿![18]”布吕荣说。

“旅店老板在那里,”蒙帕纳斯说。

他们抬起头来。泰纳迪埃将头往前伸出一点。

“快点!”蒙帕纳斯说,“你有另一段绳吗,布吕荣?”

“有。”

“把两段绳连接起来,咱们把绳扔给他,他固定在墙头上,就能够下来了。”

泰纳迪埃大胆地提高声音。

“我冻麻木了。”

“会给你暖和过来。”

“我动弹不了。”

“你滑下来,我们接住你。”

“我双手都冻僵了。”

“你只要把绳子绑在墙头上。”

“我做不到。”

“咱们当中要有一个人爬上去,”蒙帕纳斯说。

“四层楼高!”布吕荣说。

有一根灰泥砌的旧管道,以前用作炉子烟囱,在木板屋里燃旺;这根管道沿墙而上,一直升到泰纳迪埃的身旁。这根管道当时龟裂得厉害,全是裂缝,灰泥早已脱落,但还可以看到痕迹。管道非常狭窄。

“可以从那边上去,”蒙帕纳斯说。

“从管道爬上去?”巴贝大声说,“一架管风琴![19]没门!得有个萝卜头。[20]”

“得有个娃儿,[21]”布吕荣也说。

“哪里找到一个小鬼?”格勒梅说。

“等一等,”蒙帕纳斯说。“我有办法。”

他轻轻把木栅门打开一点,认准没有行人穿过街道,他小心走了出去,在身后关好门,朝巴士底广场方向跑去。

七八分钟过去了,对泰纳迪埃来说,有八千年;巴贝、布吕荣和格勒梅一声不吭;栅门终于又打开了,蒙帕纳斯气喘吁吁地出现,带来了加弗罗什。雨下个不停,街上空寂无人。

小加弗罗什走进栅栏,平静地望着这些强盗的面孔。雨水从头发间淌下来。格勒梅对他说:

“娃娃,你是男子汉吗?”

加弗罗什耸耸肩,回答道:

“像咱这样的娃儿是架管风琴,像你们这号管风琴倒是娃儿。”

“小卒子真会玩痰盂![22]”巴贝大声说。

“巴城的娃儿不是肥沃的朗斯吉奈改装的,[23]”布吕荣加上一句。

“你们要干什么?”加弗罗什问。

蒙帕纳斯回答:

“从这根管道爬上去。”

“用这寡妇,[24]”巴贝说。

“将单儿[25]拴住,”布吕荣接着说。

“拴在升高的坐骑上,[26]”巴贝也说。

“拴在挡风木上,[27]”布吕荣添上说。

“然后呢?”加弗罗什问。

“就这些!”格勒梅说。

流浪儿看了看绳子、管道、墙壁和窗户,嘴唇发出难以解释的、不屑一顾的声音,意思是说:

“就这个!”

“你要救出上面那个人,”蒙帕纳斯说。

“你愿意吗?”布吕荣问。

“傻瓜!”孩子回答,仿佛他从来没听到过这样的问题;他脱下鞋子。

格勒梅用一条手臂抓住加弗罗什,把他放到木板屋的屋顶上,在孩子的重量下,虫蛀的木板压弯了;格勒梅把布吕荣趁蒙帕纳斯离开时结好的绳子交给他。流浪儿朝管道走去,由于管道通到屋顶的裂缝很宽,他很容易钻进去。正当他要往上爬时,泰纳迪埃看到得救在望,能够活命,便在墙边俯下身来;黎明的第一道曙光染白他汗水涔涔的额头,苍白的脸颊,细长而凶横的鼻子,全竖起的灰白的胡子,加弗罗什认出了他。

“瞧!”他说,“是我父亲!……噢!管他是谁呢。”

他用牙齿咬住绳子,毅然爬上去。

他到达破屋的顶部,骑在旧墙头上,在窗户的横木上牢牢地拴住绳子。

一会儿以后,泰纳迪埃站在街上。

他一触到石子地面,一感到脱离危险,便不再感到疲劳、麻木和颤抖;他摆脱的凶险烟消云散了,他奇特而凶残的全部智慧苏醒过来,自由自在地站在那里,准备往前走。这个人所说的第一句话是:

“现在,我们要去吃谁呢?”

用不着解释这句明显恶毒的话含义何在,它同时意味着杀人和谋财害命。“吃”的真正意义是“吞噬”。

“咱们聚拢些,”布吕荣说。“三言两语说完,然后咱们马上分开。在普吕梅街好像有一桩好买卖,这条街空空荡荡,有一座孤零零的房子,一道腐朽的旧铁栅门面对花园,只有女人。”

“那么,干吗不干?”泰纳迪埃问道。

“你的仙女,[28]爱波尼娜,已经察看过了,”巴贝回答。

“她给玛侬带回一块饼干,”格勒梅补充说。“那儿没有什么可改装的。”[29]

“仙女不是傻帽,”泰纳迪埃说。“但还应该去看看。”

“是的,是的,”布吕荣说,“该去看看。”

这些人中没有一个像看到加弗罗什,在这场对话中,他坐在一块栅栏的墙基石上;他等了一会儿,或许他父亲会转向他,然后他穿上鞋子,说道:

“完啦?你们不再需要我啦,大人们?你们事情解决了。我走了。我该去叫醒我的娃娃们。”

于是他走了。

五个汉子一个接一个走出栅栏。

当加弗罗什在芭蕾舞街的拐角消失时,巴贝把泰纳迪埃拉到一边,问道:

“你见过这个娃儿吗?”

“哪个娃儿?”

“爬上墙头给你送绳子那个娃儿呀。”

“不太认识。”

“我不知道对不对,我觉得是你的儿子。”

“啊!”泰纳迪埃说,“你认为是吗?”

于是他走了。

 

[1]小麝香街原名暗娼街。

[2]理发师的别号。

[3]布罗肯峰是德国哈尔茨山最高峰,相传每年4月30日至5月1日的夜晚,巫婆在那里聚会。歌德在《浮士德》中描写过。

[4]圣马丁(约315—397),图尔主教,相传他将半件大衣分给穷人。

[5]约维斯人和博托库多人,美洲印第安人的部族。

[6]黑面包。——原注

[7]断头台。——原注

[8]卡洛(1592—1635),法国画家、雕刻家,线条简洁有力。

[9]科克(1790—1871),法国通俗小说家,擅长描写小资产者、大学生和女工。

[10]贝尔甘(1747—1791),法国作家,先写田园诗,后写喜剧;弥尔顿(1608—1674),英国17世纪最重要的诗人,著有《失乐园》、《复乐园》、《力士参孙》。

[11]咱们走吧。咱们在这儿干什么?——原注

[12]那边有个士兵在站岗,我们会在这儿被抓住。——原注

[13]指17世纪。

[14]你对我们说什么呀?旅店老板不会逃走。他不知道这行当,什么!撕掉他的衬衣,割下他的床单,做一根绳子,在门上开洞,造假币,做假钥匙,切断铁镣,把绳子吊到外面,躲起来,乔装打扮,必须狡猾!老头做不来,他不知道怎么干!——原注

[15]你的旅店老板会当场被抓住。要狡猾才行。他是个新手。他会上警察的当,甚至会上密探的当,密探会冒充同伙。听着,蒙帕纳斯,你听到监狱里的叫声吗?你看到了所有这些烛光。他被逮住了,得了!他要坐二十年牢才算了结。我不怕,我不是胆小鬼,大家清楚,但,眼下没有什么事可干了,要不然人家会让我们跳舞。别生气,跟我们来吗,咱们一起去喝一瓶陈酒。——原注

[16]我对你说,他被逮住了。眼下,旅店老板一钱不值。咱们无能为力。走吧。我想警察随时会把我抓在手里。——原注

[17]一根绳子(神庙街切口)。——原注

[18]我的绳子(城门一带切口)。——原注

[19]一个大人。——原注

[20]一个孩子(神庙街切口)。——原注

[21]一个孩子(城门一带切口)。——原注

[22]这孩子真是喋喋不休。——原注

[23]巴黎的孩子不是湿草编的。——原注

[24]这绳子。——原注

[25]拴住绳子。——原注

[26]拴在墙头上。——原注

[27]拴在窗户横木上。——原注

[28]你的女儿。——原注

[29]没有什么可搞的。——原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