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云雀场

马里于斯目睹了这个圈套意想不到的结局,他曾向沙威报了警;沙威一离开破屋,用三辆车把囚犯带走,马里于斯也溜出了家。现在才晚上九点钟。马里于斯来到库费拉克那里。库费拉克不再是拉丁区沉着冷静的居民了;他“出于政治原因”,搬到玻璃厂街;那是当时起义者愿意居住的街区。马里于斯对库费拉克说:“我来住在你家里。”库费拉克从床上的两条褥子中抽出一条,铺在地上说:“就睡在上面吧。”

第二天,早上七点钟,马里于斯返回破屋,付了一季的房租和欠布贡大妈的钱,叫人把他的书、床、桌子、五斗柜和两把椅子搬上一辆手推车,没有留下地址,一走了之,当沙威上午来,想向马里于斯打听昨天的情况时,他只见到布贡大妈,她对他说:“搬走了!”

布贡大妈深信,马里于斯跟夜里逮捕的盗贼有点牵连。“谁料得到呢?”她在街区的看门女人那里大声说,“一个年轻人,看样子还像个姑娘呢!”

马里于斯这样匆促搬家,有两个理由。第一个理由是,他现在对这幢房子十分憎恶,在那里他就近看到了也许比为富不仁更加可憎的社会丑恶,及其以最令人作呕和最凶残的方式发展的全过程;他看到了作恶的穷人。第二个理由是,他不想在任何可能紧接而来的审讯中露面,不得不作证,对泰纳迪埃不利。

沙威没有记住这个年轻人的名字,以为他害怕而逃走了,在设下圈套时甚至没有回家;不过,他曾设法要找到年轻人,但没有找到。

一个月过去了,然后又过去一个月。马里于斯始终住在库费拉克家里。他通过一个常到法院中央大厅走动的见习律师,了解到泰纳迪埃关在牢里。每星期一,马里于斯都通过福斯监狱管理处,交给泰纳迪埃五法郎。

马里于斯没有钱了,便向库费拉克借五法郎。这是他平生头一遭借钱。定期借五法郎,对拿出钱的库费拉克和收到钱的泰纳迪埃都是个谜。“这钱可能给谁呢?”库费拉克想。“这钱会是谁给我的呢?”泰纳迪埃纳闷。

再说,马里于斯很悲哀。一切重新回到一个陷阱中。他眼前什么也看不见;他的生活又陷入神秘里,他在其中摸索徘徊。他有一刻在这黑暗中就近重新见到他日思夜想的少女,这个好像她父亲的老头,这两个不知姓名的人是在这世界上他惟一关心的,惟一希望的;正当他以为抓住他们的时候,一阵风将所有的影子吹跑了。在这最可怕的撞击中,甚至没有爆发出一点确信和真相的火花。没有任何预测的可能。他甚至不再知道他以前以为知道的名字。她肯定不叫于絮尔。而云雀是一个绰号。对老头作何想法呢?他确实躲避警察吗?马里于斯在残老军人院附近遇到的白发工人,回到他脑子里来。现在这个工人和白发先生可能是同一个人了。他是乔装打扮啰?这个人有不畏强暴的一面,也有形迹可疑的一面。为什么他不呼救呢?为什么他逃走了呢?他是不是少女的父亲呢?他真是泰纳迪埃以为认出的那个人吗?泰纳迪埃会搞错吗?问题成堆,没有答案。说实在的,这一切丝毫没有减损卢森堡公园少女的天仙般魅力。令人愁肠百结;马里于斯心中柔情缱绻,眼前却一片黑暗。他受到推动、吸引,却又无法动弹。一切都成了泡影,惟独爱情除外。即使爱情,他也丧失了本能和突然的发光。通常这燃烧我们的火焰,也能照亮我们一点,使我们向外投射一点有用的光。爱情这种暗地里的建议,马里于斯甚至都听不到。他从来不想:“我去那儿看看吧?我去试试吧?”他不能再称为于絮尔的那个姑娘,显然在某个地方;什么也不能告诉马里于斯该到哪儿去找。他的全部生命如今概括在一句话里:如坠五里雾中。再看到她;他始终渴望,但毫无希望。

更糟的是,贫困又来了。他感到这股冷气在身边,在身后。他沉浸在感情风暴中,长久以来他中止了工作,没有什么比中断工作更危险的了;习惯离开了。习惯容易离开,可不容易恢复。

有点沉思是好的,如同适量的麻醉剂。这能使抑制兴奋的神志有时过度的狂热,在头脑中产生一种柔和的新鲜的气息,纠正纯粹思想过于粗糙的轮廓,填补各处的空隙和裂缝,联结整体,磨平思想的棱角。可是,沉思太多会把人淹死。脑力劳动者让整个思想陷入沉思中,那就糟糕了!他以为会很容易浮上来,心想这毕竟是同一回事。大错特错了!

思想是智力的劳动,沉思是智力的享乐。用沉思代替思想,无异于将毒药与食物混淆。

读者记得,马里于斯由此开始。爱情倏然而至,终于把他投入没有对象的无底幻想中。现在他出门只是为了去沉思。这是怠惰的工作。这是喧嚣而停滞的深渊。随着工作减少,需要却增加了。这是一条法则。人在沉思状态中自然而然会大肆挥霍和意志薄弱;松弛的精神无法使生活保持紧凑。在这种生活方式中,好坏相间,因为委靡不振是有害的,慷慨大度却是健康和良好的。但慷慨而高尚的穷人不工作就完蛋了。一筹莫展,而需要却层出不穷。

这是死路一条的斜坡,最正直和最坚定的人,也像最软弱和最堕落的人一样滑下去,通往两个无底洞之中的一个:自杀或犯罪。

他出门是为了去沉思,总有一天,他出门是为了去投水自尽。

想入非非,会制造出埃斯库斯和勒巴[1]这样的人。

马里于斯漫步走下这个斜坡,眼睛盯着再也看不见的人。上文所述,看似古怪,却是真实的。回忆一个见不到的人,会在心灵的黑暗中发光;见不到的人越是失踪,就越是发光;绝望而幽暗的心灵在天边看到这光芒;这是内心黑夜之星。她,就是马里于斯的全部想法。他不再想别的事;他模糊地感到,他的旧衣没法穿了,而那件新衣变成了一件旧衣,他衬衫都破旧了,他的帽子戴旧了,他的靴子穿旧了,就是说,他的生活衰退了,他想:“我只要在死前再见到她就满足了!”

他只剩下一个甜蜜的念头,就是她爱过他,她的目光对他这样说过,她不知道他的名字,但她知道他的心,也许不管她在什么神秘的地方,她还在爱他。谁知道她是不是像他想她一样想他呢?有时,就像一切痴情的心一样,常有不可解释的时刻,本来只有痛苦的理由,却感到暗暗的喜悦颤栗,他思忖:“是她的想念传到我这里!”接着他又想:“我的想念也可能传到她那里。”

随后,他对这种幻想摇了摇头;然而,幻想终于在他的心灵中投下了光芒,这种光芒有时像希望。尤其在傍晚这种最令沉思者忧郁的时刻,他在只用来抒发心曲的簿子上,写下最纯洁、最客观、最理想的沉思,爱情使他脑子里充满这种沉思。他称之为这是“给她写信”。

不要以为他的理智混乱了。正相反。他虽然失去了工作和坚定地朝既定目标前进的能力,但他却比以往更清醒和更准确。马里于斯从平静、真实、尽管奇特的角度,观察眼前发生的事,甚至最无关紧要的事或人;他评论一切都用词准确,带着一种正直的消沉和天真的无私态度。他的判断几乎放弃了希望,高瞻远瞩。

在这种思想状态中,他什么都不放过,什么都骗不过他,每时每刻他都发现生活、人类和命运的底蕴。天主给予能爱、能受苦的高尚心灵的那个人,即使在困苦不安中,仍然是幸福的!谁没有透过这双重的光观察过世事和人心,谁就没有见到真谛,一无所知。

正在爱和受煎熬的心灵,处于这崇高状态。

再者,日复一日,没有新情况出现。只是他觉得,他还要走过的幽暗空间,时刻在缩小。他已经似乎清晰地看到无底深渊的边缘。

“什么!”他一再说,“难道我就不能再见她一面!”

沿着圣雅克街往上走,把城门撇在一边,时而往左边走上以前的内环路,来到健康街,然后是冰库,在到达戈布兰小河之前,会遇到一片场地,在巴黎又长又单调的环城大道,这是雷斯达尔[2]惟一想坐下的地方。

魅力正是从这难以描绘的地方产生,一片绿草地拉上了几根绳子,晾干的破衫在风中飘拂,一座菜农的旧屋建于路易十三时代,大屋顶上奇特地钻出阁楼,木栅已破烂不堪,杨树之间有些水塘,妇女,欢笑声、说话声;天际是先贤祠,聋哑院的树木,慈谷医院那黑色、矮阔、奇特、有趣、美轮美奂的建筑,背景是圣母院塔楼肃穆的方顶。

正因为这地方值得一看,反而没有人来。每隔一刻钟,有一辆大车或者运货车经过。

有一次,马里于斯孤独散步时,来到水边的这块场地。这一天,大道上有一个罕见的行人。马里于斯隐隐地被野景的魅力所吸引,问这个行人:“这地方叫什么名字?”

行人回答:“这是云雀场。”

他又说:“于尔巴克杀死伊弗里的牧羊女就在这里。”

可是,听到云雀这个词后,马里于斯便什么也听不到了。一句话足以使沉思状态凝固。全部思绪骤然间凝聚在一个想法周围,再也不能接受任何感觉。云雀,正是这个称谓在马里于斯忧郁的深处,代替了于絮尔。“嗨,”他说,处于这种痴迷状态,就爱说这类神秘的独白,“这是她的场地。我现在知道她住在哪里了。”

这是荒唐的,不过无法阻挡。

于是他每天到这块云雀场来。

二、监狱孵化的罪恶胚胎

沙威在戈尔博老屋看来大获全胜,其实并非如此。

首先,也是他的主要忧虑,沙威没有抓住那个被绑住的人。逃走的被害者比凶手更可疑;很可能这个对匪徒来说奇货可居的人,对当局也是好猎获物。

其次,沙威没有抓住蒙帕纳斯。

必须等待另一次机会抓住这个“花花公子恶魔”。蒙帕纳斯遇到在大街树下放哨的爱波尼娜,把她带走了,宁愿跟女儿谈情说爱,也不愿跟父亲沆瀣一气。他很走运,逍遥法外。至于爱波尼娜,沙威仍派人“再抓住她”。聊以自慰吧。爱波尼娜已在马德洛内特监狱跟阿泽尔玛相会。

最后,从戈尔博老屋到福斯监狱的路上,被抓住的主犯之一克拉克苏失踪了。不知怎么搞的,警察“莫名其妙”,他化为了气体,从拇指铐中溜掉,从车缝间溜走,马车确有裂缝,让他逃走了;大家不知怎么解释,只知道到达监狱时,不见了克拉克苏。其中有仙人或警察帮忙。克拉克苏融化在黑暗中,就像雪片融在水中一样吗?有没有警察暗中配合呢?这个家伙是不是有双重谜团,同属于混乱与秩序呢?他集犯法和镇压于一身吗?这个斯芬克司前爪伸在罪恶中,后爪伸在当局中?沙威决不接受这种办法,面对这样的妥协怒发冲冠;但他的警队里有的警官,尽管是他的下属,却比他更清楚警察局的底细。克拉克苏是个大恶棍,他可以成为一个好警察。能同黑暗势力有密切的变换身份的关系,做强盗出类拔萃,当警察身手不凡。确有这类两面的无赖。无论如何,不见踪影的克拉克苏没有再抓住。沙威愤怒多于惊异。

至于马里于斯,“这个傻瓜律师可能害怕了”,沙威忘记了他的名字,没放在心上。再说,一个律师,总会再遇到的。但这仅仅是个律师吗?

预审开始了。

预审法官希望得到一点闲谈透露的情况,认为有必要不把褐铁矿老板团伙当中的一个投入监狱。这个人就是布吕荣,小银行家街那个长发。把他放到查理曼大院后,监视者目不转睛地盯住他。

布吕荣这个名字,令人想起福斯监狱的一件事。新楼那个丑陋不堪的院子,管理部门称为圣贝尔纳院子,匪盗称为狮子沟院子,有一扇生锈的旧铁门,通向福斯公爵府的旧礼拜堂,现已改为牢房,门左边耸立一堵齐屋顶高的墙,布满斑驳的片状和千疮百孔,十二年前墙上还能见到一个城堡图形,是用铁钉粗糙地刻在石头上的,下面有这样的签字:

布吕荣,一八一一年。

一八一一年那个布吕荣是一八三二年这个布吕荣的父亲。

这个布吕荣,在戈尔博老屋的圈套中只露了一面,是个非常狡猾和灵活的小伙子,模样慌张,愁容满面。正是由于这惊慌的样子,预审法官释放了他,认为他在查理曼大院比在监狱里更有用。

匪徒并不因为落入法网而停止活动。他们并不因为这么一点小事而收敛。因一次犯罪而下牢,并不妨碍开始再次犯罪。艺术家有一幅画挂在画展,仍然在画室里创作另一幅新作品。

布吕荣似乎被监狱吓呆了。有时看到他几小时呆在查理曼大院里,站在食堂的窗口旁,仿佛一个白痴,望着食堂肮脏的价格牌,起首是:“大蒜,六十二生丁。”结尾是:“雪茄,五生丁。”要不然,他呆在那里发抖,牙齿打战,说是在发烧,打听发烧病人病房里的二十八张床是否有空位。

约在一八三二年二月的下半月,人们突然获悉,布吕荣这个昏昏欲睡的人,通过几个杂役办了三件不同的事,不是以他的名义,而是以他的三个同伴的名义,他们花了他五十苏,这过度的花销引起了警卫队长的注意。

经过调查,并核对贴在囚犯会客室的办事费用表,终于了解到,五十苏是这样花掉的:三次跑腿,一次到先贤祠,十苏;一次到慈谷医院,十五苏;一次到格勒奈尔城门,二十五苏。最后一次也是最贵的一次。然而,到先贤祠,到慈谷医院,到格勒奈尔城门,正好是三个城关恶徒居住的地方,一个叫克吕伊德尼埃,外号怪汉,一个叫光荣汉,是期满释放的苦役犯,还有一个叫煞车杠,这件事引起警察对他们的注意。警察认为猜到这些家伙跟褐铁矿老板是一伙的,其中两个匪首巴贝和格勒梅已在押。警察设想,布吕荣的信并不按地址送,而是交给等在街上的人,信里大概有策划干坏事的主意。还有别的迹象;警察逮捕了这三个匪徒,以为挫败了布吕荣的阴谋。

采取这些措施以后大约一周,一天夜里,一个巡夜的看守察看新楼底层的牢房,正要将执勤牌投入箱里(这种方法用来验明看守是否严格执勤,看守每一小时都要往挂在牢房门上的箱子投牌子)时,这个看守通过窥视孔,看到布吕荣坐在床上,借着壁灯的光在写什么。看守走了进来,但关了布吕荣一个月的黑牢里,搜不出他写了些什么。警察没有获得更多的情况。

肯定无疑的是,第二天,“一个驿站车夫”从查理曼大院抛到狮子坑,越过了分隔两个院子的六层楼房。

囚犯所说的“驿站车夫”,指的是一团巧妙揉成的面包;有人把面包团送到“爱尔兰”,就是说越过一个监狱的屋顶,从一个院子抛到另一个院子。按词源学解释:越过英国;从一块陆地到另一块陆地;“到爱尔兰”。这个面包团落在院子里。捡到的人打开来,看到里面有一封写给一个囚犯的短信。如果捡到的是囚犯,就会送给收信人;如果捡到的是看守,或者被秘密收买的囚犯,监狱里称为绵羊,苦役监里称为狐狸的人,信就会送到管理处,转给警察。

这回,“驿站车夫”到达了目的地,尽管收信人此刻在“隔离”。收信人不是别人,正是巴贝,褐铁矿老板的四巨头之一。

“驿站车夫”里有张卷着的纸,上面只有这两行字:

“巴贝。在普吕梅街要做一笔买卖。开向花园的一道铁栅门。”

这正是布吕荣在夜里写的字条。

尽管要通过男女搜查人员的关口,巴贝还是找到办法,将字条从福斯监狱送到关在老年妇救院女监狱的一个“相好”那里。这个姑娘又把字条转交给另一个她认识的女人,后者名叫玛侬,虽受到警察的严密监视,但还没有被抓起来。这个玛侬,读者已经见过她的名字,同泰纳迪埃一家有关系,后文再加说明;她去看爱波尼娜,就能在老年妇救院女监狱和马德洛内特监狱之间起桥梁作用。

恰好在这时,由于预审泰纳迪埃时缺乏证据,他的两个女儿爱波尼娜和阿泽尔玛得到释放。

爱波尼娜出狱时,玛侬在马德洛内特监狱门口候着她,把布吕荣给巴贝的字条交到她手上,委托她去“了解”这桩买卖。

爱波尼娜来到普吕梅街,找到那扇铁栅门和花园,察看了房子,又是窥视,又是守候,几天以后,她到克洛什佩斯街,交给玛侬一块饼干,玛侬再转交给巴贝在老年妇救院女监狱的情妇。一块饼干,在监狱的黑话中,意思是:“没有什么买卖。”

这样,不到一周,巴贝和布吕荣,一个去“受审”,另一个受审回来,在福斯监狱的巡逻道上相遇。布吕荣问:“普街怎么样?”巴贝回答:“饼干。”

布吕荣在福斯监狱孕育的犯罪胎儿,就这样流产了。

这次流产却有后果,但与布吕荣的计划毫不相干。下文就会看到。

人常常这样,以为结好一条线,但结的却是另一条。

三、马伯夫老爹见到鬼

马里于斯再也不拜访任何人,只是有时遇到马伯夫老爹。

有些石阶阴惨惨的,可以称之为地窖石阶,通向不见天日的地方,只听到幸福的人在自己头上行走;正当马里于斯慢慢走下这样的石阶时,马伯夫先生也在往下走。

《科特雷兹植物志》绝对卖不出去。奥斯特利兹小园子阳光不足,靛蓝的试验也没有成功。马伯夫先生只能种一些喜欢潮湿和阴凉的稀有植物。但他没有泄气。他在植物园弄到一块光照充足的土地,“自费”做他的靛蓝试验。为此,他把《植物志》的铜版送到当铺。他把午餐减少到两只鸡蛋,留一只给他的老女仆,十五个月来他已不付她的工钱。他往往只吃一顿饭。他已不再天真地笑,变得愁眉锁眼,不再接待拜访。马里于斯没有想到要来,倒是做对了。有时,在马伯夫先生去植物园时,老人和年轻人在济贫院大街相遇。他们不说话,只忧郁地点点头。穷困使人疏远,这种时刻真是令人心酸!本是两个朋友,却如同陌路人。

书商鲁亚尔去世了。马伯夫先生只能面对他的书籍、园子和靛蓝;这是体现他幸福、兴趣和希望的三种形式。对他来说这足够生活了。他常想:“等我种出了蓝色染料球,我就有钱了,我要把铜版从当铺取出来,在报纸上登广告,大吹大擂,大肆推销我的《植物志》,我知道在什么地方,买到一本皮埃尔·德·梅迪纳的《航海艺术》,是一五五九年的木刻版。”在这之前,他整天在培植靛蓝的方块地里干活,晚上回家后浇灌他的园子,阅读他的书。马伯夫先生当时接近八十岁。

一天傍晚,他见到了鬼。

他回到家时,天还很亮。普鲁塔克大妈身体不适,病倒在床。他晚饭啃了根肉不多的骨头,还有一块在厨房桌子上找到的面包,然后坐在花园里当作凳子的翻倒的界石上。

这张凳子旁按旧果园的方式,竖了一个大柜,隔板和木板残缺不全,底层是兔棚,第二层是果子架。兔棚里没有兔子,但果子架上有几只苹果。这是剩下的过冬食品。

马伯夫先生开始翻开书看起来,他戴上眼镜,在看两本使他着迷的书,甚至全神贯注,在他这种年纪这是较为严重的事,他天生的胆怯使他有点迷信。第一本书是德朗克尔会长的名著《论魔鬼的变化不定》,另一本是缪托尔·德·拉吕博迪埃尔的四开本著作《论沃维尔的魔鬼和比埃弗尔的精灵》。由于他的园子从前是精灵常常出没的地方,后一本书就更令他感兴趣。黄昏开始使上面的景物泛白,使下面的景物变黑。马伯夫老爹看书时,目光越过手里拿着的书,观察他的花草,其中有一株艳丽的杜鹃花,是他聊以自慰的;一连四天干旱和日晒风吹,没有下过一滴雨;花草的枝茎下垂,蓓蕾蔫了,叶子脱落,需要浇水;杜鹃花尤其令人目不忍睹。马伯夫老爹这种人,认为草木也有灵魂。老人整天在靛蓝地里干活,累得精疲力竭,他还是站了起来,把书放在凳上,弯腰曲背,摇摇晃晃地走到井边,但当他抓住链条时,却没有力气将链条摘下来。于是他回过身来,苦恼地看一眼布满繁星的天空。

夜晚有一种宁静,以莫可名状的永恒悲欢,压下人的痛苦。黑夜看来跟白天一样干燥。

“满天星斗!”老人心想,“万里无云!不会下一滴雨!”

他的头仰望了一会儿,又垂落胸前。

他又抬起头来,再望望天空,一面喃喃地说:

“下一滴露水吧!可怜一下吧!”

他再一次想摘下井链,但办不到。

这当儿,他听到一个声音说:

“马伯夫老爹,您肯让我来浇您的园子吗?”

与此同时,篱笆处响起野兽掠过的声音,他看到从荆棘中冒出一个高瘦的姑娘,站在他面前,大胆瞧着他。这不大像一个人的模样,倒像黄昏刚刚显形的精灵。

文说过,马伯夫老爹很容易惊慌,胆小如鼠,他还来不及回答一个字,这个人就摘下链条,把水桶放下去又拉上来,灌满了喷壶,动作在黑暗中奇特而突兀。老人看到这个鬼赤着脚,穿一条破烂的裙子,在花坛中间奔忙,在她周围散布生命。喷壶的水洒在叶子上的声音,使马伯夫老爹的心灵充满了欢乐。他觉得,如今,杜鹃花高兴了。

第一桶水浇光,姑娘拉上第二桶,然后是第三桶。她浇灌整个园子。

看到她这样在小径中穿梭往来,身影黑黝黝的,骨棱棱的长手臂上飘动着撕成碎片的披巾,会觉得她有点像蝙蝠。

她干完后,马伯夫老爹走过来,眼噙泪水,把手放到她的额角上。

“天主保佑您,”他说,“您是一个护花天使。”

“不,”她回答,“我是魔鬼,但我不在乎。”

老人不等也不听回答,大声说:

“我这样不幸,这样穷困,我不能为您做一点事,是多么遗憾啊!”

“您能做的,”她说。

“做什么?”

“告诉我,马里于斯先生住在什么地方。”

老人压根不明白。

“哪个马里于斯先生?”

他抬起无神的眼睛,似乎在追忆消逝的往事。

“一个年轻人,常常来这里。”

马伯夫在记忆中搜索。

“啊!是的……”他叫道,“我知道您想说什么。等一等!马里于斯先生……当然,马里于斯·蓬梅西男爵!他住在……不如说他已不住在……啊,我不知道。”

他一边说话,一边弯下腰来,扶一扶杜鹃花的一条花枝,继续说:

“唔,现在我想起来了。他时常走过大街,到冰库那边去。克鲁尔巴布街。云雀场。到那边去找,不难遇到他。”

当马伯夫先生直起腰来时,他已看不到人,姑娘无影无踪。

他确实有点害怕。

“说实话,”他想,“如果我的园子没有浇灌,我想这是个精灵。”

一小时以后,当他睡下时,脑海里又浮现出这件事,快睡着时,朦朦胧胧中好像神话中的鸟,变成了鱼,以便过海,他的思想逐渐转成了梦,以便穿越睡眠,他含含糊糊地想:

“确实,这很像拉博迪埃尔讲述的精灵。这会是一个精灵吗?”

四、马里于斯见到鬼

一个“鬼”拜访了马伯夫老爹之后,过了几天,一个早上——这是个星期一,马里于斯要向库费拉克借五法郎给泰纳迪埃的日子——马里于斯将这五法郎放进口袋里,在交给监狱管理处之前,先去“散一会儿步”,希望回来后能有劲头工作。他总是这样想。他一起床,便坐在一本书面前,放上一张纸,准备马马虎虎地译点东西;这个时期,他的工作是将德国人的一场著名的论战,即甘斯和萨维尼[3]的争论译成法文;他拿起萨维尼,又拿起甘斯,读了四行,想写下一行,办不到,在纸和他之间看到一颗星星,他从椅子上站起来说:“我要出去。回来就有精神了。”

他去云雀场。

他在那里看到的不止是明亮的星星,更看不到萨维尼和甘斯。

他回来后,想重新工作,却办不到;没有办法在脑子里接上一条断掉的思路;于是他说:“明天我不出去了。这妨碍我工作。”可他仍然天天出去。

他虽然住在库费拉克家里,却不如说住在云雀场。他真正的地址是:健康大街,过了克鲁尔巴布街第七棵树。

这天上午,离开了第七棵树,坐在戈布兰河的护墙上。欢快的阳光透过刚长出的、闪闪发光的嫩叶。

他在想“她”。思念变成了责备,又落在他身上;他痛切地想到懒惰这种心灵的麻痹控制了他,想到他面前的黑夜越来越浓,以致如今他连太阳也见不到了。

他的内心活动非常微弱,他甚至没有力量感到懊恼,通过艰难发泄模糊不清的想法——这甚至不是自言自语,通过这种专注于愁绪,他对外界还是有感觉。他听到身后、身下、戈布兰河的两岸,传来洗衣妇的捣衣声,他的头上鸟儿在榆树间啁啾鸣唱。一边是自由、无忧无虑、有翼飞翔的悠闲自在;另一边是干活的声音。这使他陷入深深的遐想中,几乎在思索,这是两种快乐的声音。

突然,他在冥思苦想中,仿佛听到一个声音在说:“啊!他在那里。”

他抬起眼睛,认出那天早上到他房里来的不幸孩子,泰纳迪埃的长女爱波尼娜;现在他知道她的名字了。奇怪的是,她越穷越漂亮;同时迈出这两步,好像她不可能做到。她实现了双重的进步,迈向光明和困苦。她就像那天毅然踏入他的房里,赤着脚,衣衫破烂,只不过这身破衣多穿了两个月;窟窿更大些,破布更脏些。嗓音同样嘶哑,脑门同样被晒黑和皱起,目光同样自由不羁、迷茫和游移不定。经历了这次牢狱生活,在贫困之外又在面容中加上了难以名状的惊惶和哀怨。

她的头发上有麦秸和干草屑,并不像受到哈姆雷特的疯癫传染而发疯的奥菲莉亚,而是因为她在马厩里睡过。

尽管如此,她还是美丽的。噢,青春,你是多么明亮的星星啊!

她来到马里于斯面前站住了,苍白的脸上带着一点快乐,有点儿像在微笑。

她歇了一下,仿佛说不出话来。

“我可找到您了!”她终于说。“马伯夫老爹说得对,是在这条大街上!我找得您好苦啊!您知道就好了!您知道吗?我被关进了监牢半个月!他们放了我!因为从我身上什么也捞不到,而且我不到判断事理的年龄。还差两个月。噢!我找得您好苦!有六个星期。您不再住在那里吗?”

“不了,”马里于斯说。

“噢!我明白。由于那件事。这种寻衅闹事是够讨厌的。您搬了家。啊!您干吗戴这种旧帽子?一个像您这样的年轻人,应该有漂亮衣服。您知道吗,马里于斯先生?马伯夫老爹不知道为什么称您为马里于斯男爵。您不会真是男爵吧?男爵都是老头,要去卢森堡公园的宫殿前,那里阳光最好,他们看一个苏的《日报》。有一次我送一封信给这样一位男爵。他超过一百岁了。喂,眼下您住在什么地方?”

马里于斯没有回答。

“啊!”她继续说,“您的衬衫有一个窟窿。我该给您补一补。”

她逐渐黯然神伤,又说:

“您看到我不高兴吗?”

马里于斯沉默不语;她半晌不吭声,然后大声说:

“我要愿意的话,会逼您快乐起来!”

“什么?”马里于斯问。“您这是什么意思?”

“啊!你称我为您!”她说。

“那么,你这是什么意思?”

她咬住嘴唇;她看来犹豫不决,仿佛在作内心斗争。末了,她显出打定了主意。

“算了,无所谓。您闷闷不乐,我想让您高兴。您要答应我笑一笑。我想看您笑,看到您说:‘啊!很好。’可怜的马里于斯先生!您知道!您答应过我,凡是我想要的东西都给我……”

“是的!你说吧!”

她死盯住马里于斯,对他说:

“我搞到了地址。”

马里于斯脸色变得苍白。他身上的血全都涌向心脏。

“什么地址?”

“您问我要的地址!”

她仿佛作出努力,又添上说:

“地址……您不是清楚吗?”

“是的!”马里于斯期期艾艾地说。

“那位小姐的地址!”

说出这个词,她深深吁了一口气。

马里于斯从坐在那里的护墙上跳起来,发狂地拉住她的手:

“噢!那么,带我去吧!告诉我呀!你要什么东西就说吧!在什么地方?”

“您跟我来,”她回答。“我不知道街道和门牌;完全在另一头,但我知道那幢楼,我来带您去。”

她抽回她的手,说话的声调会令一个旁观者难过,却丝毫没有触动如痴如醉、欣喜若狂的马里于斯:

“噢!您多么高兴啊!”

一片阴翳掠过马里于斯的脑门。他抓住爱波尼娜的手臂。

“向我发个誓!”

“发誓?”她说,“这是什么意思?嘿!您要我发誓?”

她笑起来。

“你的父亲!答应我,爱波尼娜!向我发誓,不要把这个地址告诉你的父亲!”

她吃惊地转向他:

“爱波尼娜!您怎么知道我叫爱波尼娜?”

“答应我对你说的话!”

但她似乎没有听到他的话。

“这样好嘛!您叫我爱波尼娜!”

马里于斯同时抓住她的两条手臂:

“看在上天的份上,您倒是回答我呀!注意我对你说的话,向我发誓,不要把你知道的地址告诉你父亲!”

“我父亲?”她说,“啊,是的,我父亲!放心吧。他在牢里。再说,我管我父亲干吗!”

“但你没有答应我!”马里于斯大声说。

“你可是放开我呀!”她说,发出哈哈大笑,“您摇得我好厉害!好吧!好吧!我答应您!我向您发誓!要我干什么?我不会把地址告诉我父亲。行了吧!就这件事?”

“谁也不告诉?”马里于斯问。

“谁也不告诉。”

“现在,”马里于斯说,“带我去吧。”

“马上?”

“马上。”

“来吧。——噢!看他多高兴!”她说。

走了几步,她站住了:

“您跟得太近了,马里于斯先生。让我在前面走,像这样跟着我,却又不像跟。不该让人看出像您这样一个年轻人同像我这样一个女人在一起。”

任何语言都表达不出这个孩子说女人这个词所包含的意思。

她走了十来步,又站住了;马里于斯赶上了她。她向身旁的他说话,但没有转向他:

“对了,您知道您答应过我一件事吧?”

马里于斯在口袋里摸索。他在世上只有这五法郎,是准备给泰纳迪埃老爹的。他掏出钱来,交到爱波尼娜手中。

她张开手指,让钱币落在地上,阴沉地望着他:

“我不想要您的钱。”她说。

 

[1]埃斯库斯和勒巴:青年诗人。1831年,埃斯库斯18岁时,创作出两部诗剧,演出成功。1832年,两个朋友合作写出剧本《雷蒙》,演出失败后双双自杀。

[2]雷斯达尔(约1628—1682),荷兰风景画家,作品有《灌木》、《风暴》、《废墟景色》,善用暗色。

[3]甘斯和萨维尼,德国法学家。